夏、商、西周文病类型认知窥探——以“言”为考察中心
2017-03-11吕树明
吕树明
夏、商、西周文病类型认知窥探——以“言”为考察中心
吕树明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对夏、商、西周以“言”为中心的文病考量中,文病具体类型体现在:言论不宜不当、言论规范不合要求、政典文书写作失真、君主告诫臣下之言奇异、品质素养之言工巧等实际应用活动形态;其形式有:谗言巧言、好异邪恶之言、华言硕言、无质无序之言等。对于夏、商、西周的文病系统认知,有助于合理把握后世文学的常态发展轨迹,凸显文学自身的修复功能和本体意识。
夏、商、西周;文献;文病类型;“言”
刘勰在《文心雕龙·指瑕》篇指出,自古以来作家因“虑动难圆,鲜无瑕病”,故文章瑕疵毛病是很难避免的。避免途径则是要恰当表达“巧言”与“拙辞”之关系,合理把握“字以训正,义以理宣”之准则。这一说法,对后世认识纠正中国古代文章之病、促进古典文学体类的良性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但应当指出,《指瑕》篇站在文章概念逐渐清晰、文体范围大体独立、书面之文基本成型的视域,来对魏晋文学之病进行思考与评价。而对于文的概念尚在混沌模糊之中,文的指涉范围宽泛不明确,崇尚文之功利性、场合性与仪式性的先秦时期,尤其是夏、商、西周这三个阶段,刘勰对文的主要表达应用载体为口头之言的考量基本上是空白的,学界也鲜有论及。
鉴于此,笔者通过勾连胪列文献,在以“言”为中心的文病考量思索中,归纳夏、商、西周时期文病之类型和形式。管窥之见,还望诸位学者批评指正。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言,直言曰言。从口,平声。”[1]南宋郑樵《通志·六书略》:“言,从二、从舌。二,古文上字。自舌上而出者,言也。”[2]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认为言的甲骨文像以口吹箫,《尔雅》有云:“大箫谓之言。”此为言之本义。其转化为言说之言者,盖引申之义也[3]。应当说,言在先秦文学中的意义内涵主要是指言语的表达方式。夏、商、西周三代,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孕育生成阶段,表达应用载体为口头之言。而本文所讨论的文病集中在对“言”的实际应用过程中所带来的种种不利影响。言论作为一种舆论导向形式与宣传工具手段,充分体现上层统治者对政治话语权的绝对控制与占有,因而备受统治者的重视。早期社会中,言论功能体现在国家与部族关系的维系与协调、政权合法性的巩固和谐稳定、治国理念的传播与认可、君臣关系的有效描述与阐发、伦理教化的社会辐射与影响。而此时文病则主要是史官记载君臣之间的言论为文本依托。关于文病的判断标准,则看是否阻碍了上述政治功能的有效发挥。具体文病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
一、言论不宜不当
此类言辞主要是说话者由于私人目的,将言论肆意扭曲,中伤诋毁他人,遮蔽事实真相,阿谀逢迎、欺上瞒下、祸国殃民,以此获取政治利益。
静言庸违,象恭滔天。[4]122
孔《传》:静,谋;滔,漫也。言共工自为谋言,起用行事而违背之,貌象恭敬而心傲狠,若滔天。言不可言。此处指处心积虑,邪恶狠毒之言。
朕塈谗说殄行,震惊朕师。[4]132
孔《传》:“塈,疾;殄,绝;震,动也。言我疾谗说绝君子之行而动惊我众,欲遏绝之。《孔疏》:“谗声近疾,故为疾也。殄,绝;震,动,皆《释诂》文。谗人以善为恶,以恶为善,故言我疾谗说绝君子之行,众人畏其谗口,故为谗也。动惊我众,欲遏止之。”此处谗说即为诋毁、陷害别人之言。
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4]134
孔《传》:“攸,所也。善言无所伏,言必用。如此则贤才在位,天下安宁。”此处指毋使善言隐藏、贤人埋没。
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4]138
孔《传》:“孔,甚也。巧言,静言庸违。令色,象恭滔天。禹言有苗、驩兜之徒甚佞如此,尧畏其乱政,故迁放之。此处巧言令色指善于说话,谄媚巴结之意。
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4]142
孔《传》:“众顽愚谗说之人,若所行不在于是而为非者,当察之。”此与上述“谗说”义同。
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5]
此处乃是武王对商纣因言论失衡、沉淫妇人之言招致亡国的高度警醒与反思,是一种经验教训的总结,更是一篇鼓舞士气的动员词。
二、言论规范不合要求
春秋之前,受到思维方式、生活环境、言辞应用等制约,言论在实际话语表达过程中,往往会缺少一种标准规范,致使言论在实际表达中漫无目的、中心模糊,不易产生话语信服力。此时,针对言语属性进行规范要求的萌芽也逐渐显现出来。虽然只是一些宏观性的认识与尝试,且言论多为政治、伦理服务,但在言语组织处理、主题把握以及篇章结构、语言润色等具体细节稍显稚嫩简单,但毕竟有了可以衡量、约束的言论标准。而违背这些标准规范,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定为文病。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言曰从……[4]188
孔《疏》:“‘貌’是容仪,举身之大名也,‘言’是口之所处,‘视’是目之所见,‘听’是耳之所闻,‘思’是心之所虑,一人之上有此五事也。……言必可从……”此处强调言语一定要顺从流畅,他人才能够服从。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志以道宁,言以道接。[4]195
孔《传》:“在心为志,发气为言,皆以道为本,故君子勤道。”孔《疏》:“志当以道而宁身,言当以道而接物,依道而行,则志自得而言自当。”此处“道”,蔡沈《书集传》:“道者,所当由之理也。……己之志,以道而宁,则不至于妄发;人之言,以道而接,则不至于妄受。”故此处之道指一种道德准则,言论合乎道理准则,才能被人们所接受。
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为善者皆在王宫。[6]
言语要顺从,不仅仅突出书面层次文通字顺的要求,更要考虑言论手段在实际生活中的具体实践与认可程度。
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7]
《艮》卦为抑制、停止之卦。辅意为口,王《注》:“施止于辅,以处其中,故口无择言,能亡其悔也。”程《传》:“言轻发而无序,则有悔。……‘有序’,中节有次序也。辅与颊舌,皆言所由出,而辅在中,‘艮其辅’,谓止于中也。”[8]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云:“顾其颊者,不敢妄谈以招批颊之辱,其悔自亡。”[9]黄寿祺《周易译注》:“六五,抑止其口不使妄语,发言就有条理,悔恨消亡。”[10]此处“有序”强调言语要依据一定的条理顺序进行编排,思路逻辑清晰,符合事情本来面貌。
三、政典文书写作失真
《周礼·春官·大祝》曰:“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语,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11]孙诒让《周礼正义》:“此皆有文雅辞令难为者也,故大祝官主作六辞。”[12]上述六种文体中,已经涉及较多的政治事务文体。政治事务文体的基本要求是,能够精准反映上层统治者的思想力度,在短时间之内,让受体能够领会其意图。在实际政典文类写作中,其措辞运用上要求真切公允,不可过度修饰和洋洋洒洒。文病的出现,恰恰是伴随着这两种情况出现的。
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4]132
孔《传》:“纳言,喉舌之官。听下言纳于上,受上言宣于下,必以信。”体现了统治者对于喉舌言论之官职位的要求,也体现了对言论社会作用的重视,同时对于公文应用文中的真实“惟允”原则也开始进行触及。
淫文破典,典不式教,民乃不类。[13]128
案: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潘振云:‘造作文字以坏经典,典不用教,民乃不善也。陈逢衡云:文,文书。典,典则。奸吏舞墨则旧章坏,故典不式教。式,法也。类,谓比式。’朱右曾云:‘淫文,巧言深文,变乱旧章。式,用也。’”[14]283在事务政典文体的写作中,不需要过多的修饰,以实际性、功利性为考虑要素,而过分过度、冗繁冗杂的修饰累赘,则是事务政典文体写作中的文病,是大忌。
名实不爽曰质。……华言无实曰夸。……名与实爽曰缪。[13]283
《谥法》将谥号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形式,对其名称用字关系进行了详细解释,总结用字规律后,结合名实关系分为三种错误:名称与事实不相符、有名称却无实际内容的浮夸、有实却不能正确命名的谬误。
四、君主告诫之言奇异
君主告诫臣下的言辞通常采取政策制定、朝会朝谈、告谕劝诫、谋划商议、战争动员誓言等形式。告诫之中,会牵涉到言论操作传播中的一些认识与方法,启迪臣下。
微言入心,夙喻动众,大乃不骄。……硕信伤辩,曰费□□[13]246
此为周公对成王的告诫之言。陈逢衡案:“微言入心,夙喻动众,臣临一德,都俞之象也,故大臣处胜满而不骄。行惠于小,加温语于庶府也,故小臣得以效忠而不惧。”[14]603“微言”,指有话不直说,委婉表达,暗喻明意,讲究策略和结构。
案:黄怀信《逸周书汇校》:“‘费’下阙文,朱骏声补‘辞说’。丁宗洛云:‘疑亦是“方围”。’孙诒让云:‘“信”,当为言之讹。’[14]607同据《逸周书集注》:“孔晁云:‘硕,大。怪,异。’潘振云:‘说,悦通。硕,大也。辩,利口也。费,损。’陈逢衡云:‘硕言伤辩,大诈似信辞多饰也。’”这里的硕言意为说大话,是漫无边际、夸大事实的空话。
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商俗靡靡,利口惟贤……公其念哉。[4]245
此篇讲述康王告诫毕公以治殷民之法。孔《传》:“政以仁义为常,辞以理实为要,故贵尚之。若异于先王,君子所不好。纣以靡靡利口为贤,覆亡国家。今殷民利口余风未绝,公其念绝之。”《孔疏》:“为政贵在有常,言辞尚其体实要约,当不惟好其奇异。商之旧俗,靡靡然好相随便,利口辩捷、阿谀顺旨者惟以为贤。余风至今未绝,公其念绝之哉!”蔡沈《书集传》:“对暂之谓恒,对常之谓异,趣完具而已之谓体,恒体所会之谓要。”故言辞应当精粹简约,摈弃繁芜柔弱浮华,不喜好奇异诡秘之辞,减少亡朝靡靡之风对言辞的影响。
言论是一种交往的工具。言论所呈现的面貌效果,反映了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潜藏动机,价值观念、道德认知等。常常可以把言论作为观察人的本性品格、德行素养的一种方法。此种风气蔚然大观当在春秋后期,尤其在典籍《论语》中体现尤为明显。但在春秋之前言论与人的行为素养挂钩的方法已经开始孕育。文病则是对没有修养之人言辞的错误表达方面进行详细描述。
好临人以色,高人以气,贤人以言,防其所不足,发其所能,曰日损者也。……其貌曲媚,其言工巧,饰其见物,务其小证,以故自说,曰无质也。……华废而诬,巧言令色,皆以无为有者也。[13]307
案:黄怀信《逸周书集注》:“潘震云:‘临人、高人,皆上人之意。好临人以色,高人以气,而其所以贤人之贤者,仅以言而已。’陈逢衡云:‘临人以色则不能俭矣,高人以气则不能以礼先人矣。朱右曾云:贤,胜也。’”[14]819这里是对天天退步之人外在行为表现的描写。骄傲之色待人,傲气欺凌人。运用言辞来攻击人,善于掩饰自己的过错,将自己能力夸大。言辞在天天落后的人手里成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利器,其德行修养可想而知。
案:黄怀信《逸周书集注》:“陈逢衡云:‘曲媚,善承顺。工巧,谓有口才。’潘震云:‘本无美也,著见区区之美事而饰之;本有恶也,专力小小之证据而隐之;人告之以有过,以他事故解说之,此言之无实也。’陈逢衡云:‘饰其见物,耀于外也。务其小证,据以鸣也。以故自说,故,诈也;说,谓喜悦。’朱右曾云:‘见物,表见之事。小证犹云小节。以故自说,以他故自解其过。《晋语》多为之。’故,韦昭曰:‘多作计谋。’文选注引贾逵云:‘故,谋也。然则谓以诈谋自解亦通。’”[14]821此指内心空虚的人,左右逢源,用花言巧语来掩饰肤浅,刻意挑剔细枝末节来维护自己立场。
案:黄怀信《逸周书集注》:“卢文弨云:‘《诗》“废为残贼”,王肃云:废,大也。’陈逢衡云:‘华有虚义。’后汉《马融传》注:‘华誉,虚誉也。’朱右曾云:‘诬,无实也。’”[14]829没有作为的人,其言语浮华夸大而不诚实。
角之美杀其牛,荣华之言后有茅。[13]383
案:黄怀信《逸周书集注》:“孔晁云:‘言牛以角死,虚言致秽也。潘振云:荣华,皆荂也。草有荣而木有华,以喻言之无实也。茅,菅属,以况言之有病也。牛以角美而见杀,故言宜善,不可虚夸也。’”[14]1124-1125此处强调慎言对君子安身立命的重要意义。对君子的要求便是少说荣华无实之言。
五、结语
关于“言”之文病,在春秋之前以口头表达作为主要传播方式的时代,其衡量的标准主要是围绕言论政治效果、实际表达方式而展开。伴随着祭祀仪式、日常劝谏、战争檄文以及文书写作等场合逐渐凸显。而文病的产生则对上述活动产生了一定的抑制作用。种类主要集中在谗言巧言、好异邪恶之言、华言硕言、无质无序之言等方面,其所涉及的仅仅是言语较为简单表面、容易可感的层面,较为枯燥单一。政治性与功利性往往成为判定文病成立与否的先决条件,一旦违背,则会用政治高压手段进行文病的介入与纠正。西周晚期,社会矛盾的日趋加深、宗神信仰的质疑破坏、天子权威的江河日下、诸侯势力的强势崛起,以“言”为中心的文病也开始下移,言语集中重点向诸侯、卿大夫阶层倾斜,且多是诸侯国之间的外交辞令。外交辞令经反复斟酌、沉淀加工,对言论结构组织、艺术品格、言意关系等一些文学性问题开始关注,同时开始注重辞令本身的艺术特征与审美特色等深层次问题。日趋文雅,文病的实际形态开始由外向内过渡与收拢。综上,夏、商、西周对文病的认知评价,已经成为后世反思纠正文病的滥觞,对后世文学常态健康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对于凸显文学自身的修复流变功能,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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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全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Exploring the Awareness of Ill-Written Types in Essay about Xia, Shang and West-Zhou Dynasties ——Taking "Speech or Saying" as Investigation Center
LV Shum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In the exploration of the ill-written types in essay centering on "speech or saying" about the Xia, Shang and West-Zhou Dynasties, we find they can be embodied in the following patterns as the application activities: the speech is in aptitude, the criterion of them is unsatisfactory, the political texts are distortion, the orders of the monarch to the people are odd and the qualities are refined, etc. And the shapes includes slanderous talk and blandishment, vicious words, showy speeches and speeches of poor quality and order and so on. A good awareness to the system of ill-written types in essay can be great help in grasping normal development of later literature and highlights the self-restoring function and ontology consciousness of literature.
Xia,Shang and West-Zhou Dynasties; documents; ill-written types in essay; saying or speech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6.015
吕树明(1990-),男,山东青岛人,上海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
上海市社科规划重大课题(2015DWY001)
H0
A
1673-2065(2017)06-0091-05
2017-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