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对可能性的开启
2017-03-11严春友
严春友
他者对可能性的开启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他者介入自我的方式是偶然,他者开启了存在的多种可能性,他者对于自我的意义是不确定的。他者对于自我起着既解构又建构的作用。自我犹如一个熔炉,将各种外来之物冶炼成自我之构成部分,因而他者的开启作用并未使自我由此变为他者。他者作为异在,对于那个具有强大引力的自我中心起着牵引作用,从而免得发生引力坍缩,使自我变成一个黑洞。他者存在的原因在于视域的有限性和存在的整体性。他者为自我提供了异质的生命营养,是生命活力的来源。他者并非只存在于外部,自我自身也有他者存在。他者是自我召唤而来,有什么样的自我,就有什么样的他者。他者是主体性的非主体性存在,是非主体性的主体性存在。
他者;自我;自我主体性;非主体性
他者,是哲学上常说到的一个概念,涉及许多重要问题,可是究竟什么是他者,他者又有什么意义?似乎尚未说清楚。某些著作涉及了这个问题,但总感到不甚其详;有些人则把他者看作痛苦的根源,比如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以至于让人对他者感到恐惧。他者的意义和作用,不这么简单。另外,他者这个哲学概念听起来很玄奥,似乎很“形而上”,实际不然,在生活中只要注意体会,是可以随时发现的。
一、何谓他者
他者,通常是被作为主体性的对立者而谈论的,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当人们在这样谈论的时候,却往往只看到了他者对于主体性的限制、解构作用,而没有看到他者对于主体性的建构和设定。实际上,“他者”这个概念恰恰预设了主体性的存在,他者是以主体性的存在为前提的,他者只能是某个主体的他者,主体性是他者存在的根源。试设想一下:没有“我”,哪里有“他”?当我们说他者的时候,一定是对于某个“我”(也即主体)而言的。
从以下关于“他者”之含义的几个方面来看,也印证了上述道理。
从认识的角度讲,他者即未知者,亦即陌生之物。凡是我们未知的东西,即为他者。由于它们没有进入我们的视野,不为我们所认识和理解,因而我们会觉得它们是一个闯入者、陌生者。这样的他者必定是以一个认知者为前提的,没有知者便无未知者,而这个知者便是“我”,而未知者则是“他”者。
他者是不可控制者,我不能对其进行支配。凡是我能够控制的事物,我会保持着对它们的认同,不会把它们当作异在,因而我会感觉它们属于我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自我的构成部分;而对于我所不能控制的那些事物,我总感觉是一种坚硬之物,具有不可入性,是外在于我的。就此而言,他者往往具有消解自我的作用和倾向。
他者因此也就是相异者,由于相异而不能被纳入到自我当中,甚至于成为自我的一个对立物,抑制着自我,影响着自我的存在状态。
他者的介入方式是偶然,因为他者是不确定的。这种不确定性的含义是:我不知道他者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也不知道他者以何种方式出现和以何种方式消失;我不知道他者会对自我产生怎样的作用,在我的生活中具有怎样的意义。
浅层次的他者便是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一个个实体性的存在——他人、他物,但这个层次的他者不具有实质性意义,它们大多与我并无关联。有实质性意义的是介入到我的生活中的他者,这样的他者才是有深度的,会影响我的生活、内心世界以至于命运。
他者也可以说是潜在的存在。这里的“潜在”并不意味着“隐藏的存在”,因为“隐藏的存在”虽然隐藏着,但依然是“已经存在”,因而是现成的存在。而“潜在”是“未然的存在”,也就是从实体上来讲是根本没有的存在。这种“根本没有的存在”却是存在的,这就是“潜在”的独特性质。它是一种“未在之在”,是可能性——不,甚至于当我们说“可能性”的时候也已经将其实体化了,潜在是不具有任何实体性的,因为我们“潜在”的可能性完全没有任何内容。比如,我可以问:我下一步的潜在是什么?回答只能是:无。的的确确,从现在的我来看,下一步或者明天的存在(这里指的是具体的存在,而非一般的、抽象的存在,对于抽象的存在是可以断言的,如我可以断言明天如无意外我肯定会依然活着)是不能做出任何断言的,就此而言,潜在就是“无”。但这个无是最大的“有”,因为这个“有”的意思是无数的可能。
自我是向着潜在、亦即向着无而存在的。自我存在的过程就是将无化为有、将潜在化为显在的过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者的存在便赋予了自我存在以意义,成为自我存在中构造自我的重要因素。
由前述他者的含义也可以看出他者存在的原因。首先,在于视域的有限性,有限视域之外者即为他者。对于一个全知全能者,便不存在他者,因为一切都在他的视域之内。其次,在于存在的整体性质。每一个存在物都不是封闭的,而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开放性,因而是向外扩展、延伸着的;同时也是向着整体展开的,这就决定了整体对于每个存在者的作用,总有来自这个整体的他者进入此在的生存之域。其三,是由上述整体性所决定的存在的不确定性、随机性、偶然性。
所谓整体,并不是一个完成了的东西,它没有边界、没有起源和终结,“整体”这个概念便是对于这种境遇的描述。我们不知道它(这个“它”字是不确切的,因为它给人一种有边界、有限的感觉)何以存在,不知道它之中的万物是何种关系,不知道其中的存在物何时和怎样会与我发生关联,进入我的存在之域。在这个整体中,在我之外,存在着的是与我相异者、不同者、不可控者,这是不确定性的根源;若是没有他者,便一切都是确定、可知和可控的,从而也就只有同一,而无差异了。这样的自我假如存在的话,也是单调而乏味的。
二、他者对可能性的开启
他者对于存在的意义,简单地概括之,便是“对可能性的开启”。没有他者便没有可能性。这个作用是中性的,它并不只意味着“好”,还可能意味着“坏”;他人有可能是地狱,也可能是天堂。但是不管好坏,这种对于可能性的开启都是生命活力的来源,是他者使得“我”的生活生机勃勃、丰富多彩,而不是死气沉沉、单一重复。
自我的实质是意识,没有意识的存在只能是一个物,而非“我”,因为它没有确认“我”的能力。只有具有了意识才会有所指,指向性、目的性是意识的基本功能。意识或自我是一束散射着的光亮,照亮着自我的视域,他者就是闯入这片光明的外来者。
潜意识、无意识尽管是构成自我的成分,但都不属于自我这个范畴,因为它们不受自我的控制,不为自我所知。它们是自我中的他者。
自我天然具有固化的特征,总是指向自身,虽然“我”的意识有着指向他者、未知的趋向,但对于他者、相异者总是保持着警惕和拒斥,排斥他者对于自身的消解。因此,假如没有他者的介入,自我将会保持着坚硬的同一性,固守在自己的圈子里,没有变化,没有多样性。这样的自我形同僵尸,尽管活着,实质上却已死去。
一个正常的自我是有开放性的。开放,使得他者可以介入,这种介入防止了自我的封闭和固化,使其既保持自我的同一性,又不断拓展自我的疆域,将异质的东西汲取进来,丰富自我的内容。
他者怎样开启了存在的可能性呢?
他者的介入,打开了未知的可能性,把未知之物带到意识的阳光之下,经过自我的消融,使之成为自我的一部分,自我的视域便在这种消融过程中扩展着。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对于所有的自我来说,任何未知之物都会被摄入自我的疆域之中;如果是这样的话,自我将会解体,所有自我将会由此变成千人一面的相同之物。每个不同的自我对于这未知之物的态度和溶解程度都是不同的,由此才形成了千姿百态的自我。有的自我对于这未知之物视而不见,有的自我则如同海绵那样尽最大可能汲取之,有的则只吸收某些部分。由此导致了多样的视域、多样的精神结构。
他者,开启了通向异域的可能性。异在者对于自我来说是不透明之物,是自我存在的妨碍者,但恰恰是这个妨碍者把自我引向一个异质的所在。他者在性质上与我相异甚至相反,他者是异质的世界。这个世界尽管有与我相通之处(否则就不可能相互理解),但这种相通却是建立在完全不同的视域之上的,他者所理解的世界、他者的价值判断均迥异于我。这样一个他者的介入,便把异质的元素注入到了自我的血脉,使得自我之树枝叶丰茂。这个道理如同生物界的常见现象所昭示的那样,没有异质因素的注入,生物便会死亡。生命之延续恰恰来自于异质之物的滋养。自我存在的道理也是一样,是那些异质的他者为其提供了生命的营养。
由此可见,异质的魅力或作用,在于它们能够为我提供不同于我所熟知的东西,从而拓展自我的视域,提供异质的精神营养,避免自我走向僵死的一元性。
他者对于自我所展开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当我被他者牵引而进入这个视角时,所看到的世界以及存在的意义将会大为不同,这种不同未必会消除自我的“我性”,但他者作为异在,对于那个具有强大引力的自我中心起着一种牵引作用,从而免得发生引力坍缩,使自我变成一个黑洞。
需要注意的是,他者对于存在的开启仅仅是可能性,至于这可能性是否能够实现、实现到什么程度,则并不决定于他者,而是决定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根本上来说,最终还要取决于自我的决断。他者的这种意义,大多不是他者自觉赋予的,而是他者无意造成的。他者的所作所为只为他自身,出于他自身,他所寻求的是他自身存在的意义。他者对于自我的意义,是在自我的领域中构成的,是对于自我而存在的。这些意义,他者未必知晓,也未必是他的本意。
他者的作用存在着走向不同方向的可能性,因此我们才说,他者对于可能性仅仅起着一种开启性的作用,而不是决定性的作用。由此造成了塑造与其预期目的之间的异化,望子成龙的,也可能成了蛆虫,种瓜的得到的也可能是豆。假如自我是他者塑造的结果的话,那么人就可以按照预期而制造了。事实却不然,他者对于一个人到底起什么样的作用,是不确定的;即使是同样的行为,对于不同的人所起的作用往往相去天壤。
他者的介入,丰富了存在的过程,增加了可能性,使人生成为一种冒险历程。自我正是在这种向他者展开的过程中,展现着存在的意义,体验着存在的“味道”:冒险的乐趣,发现的惊异,挫折的沮丧,失意的颓唐,柳暗花明的喜悦。人生由此成为一出跌宕起伏的戏剧,令人荡气回肠,回味无穷。设若没有他者,人生便如俗语所说的“万事如意”,人生就会平淡如水,死气沉沉,毫无新意,也就没有什么乐趣了。
由于他者的这种既拓展又制约的作用,在自我与他者之间产生了一种张力,在这种张力中自我一方面要抵制他者的制约、入侵,另一方面又从他者中汲取营养,这就使得自我在自身的存在与非存在之间保持着一种紧张。他尽力保持自身的统一,但又不可能完全保持。于是,在这种“挣扎”中,自我便永远处于一种充满活力的状态,从而能够最大限度地开拓存在的深度和广度。
他者的这种作用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当我们去实现自己意志的时候,随时会遇到来自他人的阻力,由此表明,这个世界并非完全是我的世界,而是由许多自我构成的世界,其他的那些自我便是他者;在人生的道路上,某个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者他人的一臂之力,都有可能使你的人生道路发生重大转折。
自我在这种汲取他者的过程中是否会变成一个他者,从而失去自己内在的统一性呢?回答是否定的。从现象上看,一个人从小到老在肉体和思想上都发生了十分巨大的变化,可是就个人自己的感受而言,却没有感到有多大变化;即使发现一些变化,比如回望自己久远的过去时常常会为自己巨大的变化而惊异,甚至有“这是我吗”的感叹,但是由于变化是逐渐发生的,而且总是有十分充足理由的,因而人们并没有感到这种变化的异质性,没有感到变成了与自己相异的他者。
当然,仅有这种主观上的感受尚不足为凭,一个活到一百岁的人也未必感到自己“老”;这种自我的统一性之保持,并非仅仅是一种感觉,而是有实际基础的。这个基础便是自我吸取他者时所发生的事情,如同身体生理上所发生的事情一样,是以将异者建构为自身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的方式而实现的。我们的身体每天吸收着异质之物,甚至完全以异质之物为生存条件,但并不因此而变成他物。比如胃,每天吸收的是动物、植物、水等,人并未因此而变成动物或植物,而是依然保持着人的特质,保持着他的统一性。这是由于所吸收的异质之物均经过机体的重新组合、吸收。自我同样是以他者为“食”,离开他者的滋养便不能生存,但自我并未由此变为他者,而是相反,自我犹如一个熔炉,将各种外来之物冶炼成自我之构成部分。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者对于自我具有双重作用。他一方面具有解构自我统一性的倾向,同时又具有建构自我统一性的作用。不过,从他者的角度看,他对于自我之建构的作用是被动的;而从自我的角度看,这种建构则是积极、主动的。由此他才能够解构着他者的解构,建构着自身的建构。自我在这种既解构又建构的活动中,在看似远离自身的过程中回到了自身。自我以自身为出发点,又以自我为归宿,因而保持着自身的统一。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他者并非都存在于自身之外,自身之内也有他者。这自身之内的他者便是:自我对于自己的无知,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大的潜能,能够成就什么;我不能完全决定自己,不能决定自己有什么样的能力。我,只是在努力地挖掘着自我内在的未知者,但究竟能够挖掘出什么,则几乎是一无所知。就此而言,我同时也是我的他者,自我存在的过程也是发现自我之他者的过程。
三、 他者的非主体性与主体性的他者
自我何以能够保持这种统一性呢?是因为自我之主体性的存在,虽然不同的自我其主体性的程度有所不同,但总有某种自我决断、自我建构的能力,这种能力便使得那些相异者、外来者不能随意进入,而必须经过自我建构活动的消解以后才能够进入自我,才能够对自我发生作用。
因此,未经这一建构过程的他者不是真正的他者,而是僵死的外在物,它对于自我不会发生有价值的作用,甚至只是自我的坚硬对立物。
他者对于自我的作用不是无条件的,这个条件便是“我”,是我设定、限定了他者存在的条件。并不是任何他者都可以对自我产生作用,只有属于某个特定自我的他者才会进入自我的领域。他者是“我的”他者,而不是任何人的他者,而且对于某个具体的他者而言,也只是此时此地的他者;在彼时彼地,这个他者或者会成为“我者”,变成自我的构成部分,或者消失于自我的视域之外。
所以,他者并非他人的他者,而是自己的他者。这样的他者并非外来之物,而是自己创造出来、自己召唤而来的。有什么样的自我,就有什么样的他者。他者,虽然是非主体性的存在,但当他进入自我的领域,成为自我的他者之后,便获得了某种主体性,成为主体性的一个构成部分。他者是主体性的非主体性存在,是非主体性的主体性存在。有的人虽然一辈子生活在你身边,但他未必就会成为你的他者,因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你的生活,只有进入你的生活的他者才是真正的他者,才是有意义的他者。在另一种意义上,他者又是自我之非主体性的一个来源,他者的出现使得我不能如其所愿地存在。
因此,自我对于他者的所谓召唤,只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召唤,而非认识论意义上的;同样,自我的非主体性主要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因为当我们谈论“决定”的时候,它意味着有一个决定者存在,而这个决定者便是自我,也即意识。
他者的存在,足以使人产生敬畏之心,敬畏每一个尚未进入你存在的陌生的他者。你不知道其中的哪一个会进入你的生活,会改变你命运的轨道。他者在任何时候都潜伏在你表面生活的背后,等待着介入。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The Rule of The Other to Possibilities
YAN Chunyou
(School of Philosoph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China)
The way of the other that involves in ego is contingency. And the other opens various possibilitie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other to ego is uncertain. And the other plays dual function of deconstruction and construction to ego. Like a furnace, the other fuses the exotic things as the component parts to ego. Thus the opening function of the other doesn't make ego change into the other. As a different form, the other plays the tractive effort to the strong egoism which results in the gravitational collapse that makes the ego become a black hole. The reason of the existence of the other lies in the finiteness of horizons and the globality of existence. The other provides heterogeneous nutrition for ego and it is the source of life vitality. The other does not really come from the outside world, but exist in ego itself. What kind of ego means what kind of the other. The other is the existence of non-subjectivity of the subjectivity and the existence of subjectivity of non-subjectivity.
the other; Ego; subjectivity; non-subjectivity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6.011
严春友(1959-),男,山东莒县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B151
A
1673-2065(2017)06-0070-05
2017-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