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诗人”创作的诗美特征考略
2017-03-11刘仁三
刘仁三
(1.安徽工业经济职业技术学院 党政办公室,安徽 合肥 230051;2.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26)
“归来诗人”创作的诗美特征考略
刘仁三1,2
(1.安徽工业经济职业技术学院 党政办公室,安徽 合肥 230051;2.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26)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诗坛出现了“归来诗人”群,他们的“归来”诗作以反思历史为核心主题,以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对个体生命关注为视角,以“个人化”意象和象征化为主题,抒写他们在被掩埋的历史岁月里的生命遭际和体验,思考历史命运,关注社会现实,参与社会探求,表现出鲜明的时代风貌和诗美特征。
归来诗人;归来诗;意象;个人化;象征化;诗美特征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政治或与政治有关的艺术原因蒙尘罹难而被迫离开诗界的一批诗人,在时隔二十多年之后的新时期,随着一批冤假错案的平反而重获写作权利复回诗坛,把他们人生道路的坎坷和获取的感受投射到归来之后的诗篇中,这一部分诗人被称为“归来诗人”。他们包括“七月”派诗人牛汉、曾卓、鲁黎、绿原、冀方、卢甸、彭燕郊、罗洛等,在“反右派”斗争中被处置的诗人艾青、公木、吕剑、唐祈、苏金伞、公刘、邵燕祥、流沙河、胡昭、梁南、昌耀、孙静轩……也包括于20世纪50年代退出诗坛的“九叶”诗人,如杜运燮、穆旦、辛笛、郑敏等。[1]“归来诗人”的“归来”诗作,以反思历史为核心主题,以积极的态度参与社会生活,在思考个人和历史的命运中关注现实,作深刻的社会探求,表现出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政治参与意识和理性思辨精神。他们的诗歌以个人化的意象来抒写自我,以象征手法来寓含对社会、对人生的思索与感悟,呈现出鲜明的诗美特征。
一、“个人化”意象
“归来诗人”是在长期被掩埋之后“复出”的。在历经磨难与磨练之后,“归来诗人”个人身世遭际的悲凉和独特的人生体悟促使他们获得主流意识形态的松绑,在诗歌中抒写个人的生命体验,高扬诗人的主体精神。他们的诗歌淡化了政治的说教和现象的直述,以个人化的意象寓含诗人从被掩埋到被发现的苍凉命运和悲欢情绪,并借此折射出那段历史的沉痛和现实的复杂。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十年“文革”期间,公共观念成为集体生活的标准,个人观念一度受到彻底的批判,“大我”成为诗歌的中心主体,“小我”被主流话语排斥,个人集体生活中表达公共思想已经成为习惯。但是在“文革”结束之后,随着主流话语中思想解放的到来,长期压抑在诗人心中的个人化情绪得到抒写的自由,“个人化”写作参与了新时期思想启蒙。“归来诗人”们更是获得了个人抒写的自由空间和强烈愿望。“大我”意象、“公共”意象已经显得空洞虚假,而能够表现诗人内心真情的诗歌在意象设置上表现出鲜明个人关怀,呈现出“个人化”的特征。
(一)被掩埋的个人意象
在文学作品中有很多意象出现频率高,代指意义深,逐渐演化为一种经典的文学意象——原型意象,“化石”就是被掩埋意象的经典代表。[2]“归来诗人”归来之后,首先要抒写的就是揭示个体被政治掩埋的生命历程和生命体验。艾青归来后的诗歌,依然贯穿着“关注民族和人民的命运,歌唱人类的理想和光明”这个基本主题,在取材和抒写方式上呈现出重要特征,即规避描述具体的生活矛盾和场景,善于从具体生活现象中把握一种超越现象本身的体验,在具象化描述中将其推移到象征层次从而获得更深广的内涵。艾青的《鱼化石》从一条鱼变异为化石的具象描述中构建了一个悲剧性的诗学主题,通过那只永远保持鱼的美好形态与绝对静止的“化石”这一意象的设置,形象的展示了诗人被长期掩埋而失去政治自由的生命遭遇。诗人使用朴素平易的语言,把鱼化石的具象描绘的栩栩如生,鱼化石的意象中融入艾青对自己生命际遇的思索。这被“火山爆发”、被“地震”掩埋的活生生的“鱼”,多少年后“依然栩栩如生”,“但你是沉默的,/连叹息也没有,鳞和鳍都完整,/却不能动弹”,“你绝对的静止,/对外界毫无反应”。“化石”成了诗人个人命运的象征以及对一个灾难时代生命沉埋的悲剧概括。
珍珠和贝壳也被作为掩埋意象写入“归来诗人”的作品中。周良沛的《珍珠》、陈敬容的《珠和觅珠人》中的珍珠以及艾青的《虎斑贝》、梁南的《贝壳·树·我》中的贝壳都是被掩埋的诗人自身的符号象征。“在绝望的海底多少年/在万顷的波涛中打滚/一身是玉石的盔甲/保护着最易受伤的生命”(艾青《虎斑贝》),“许多天的阳光,许多夜的月光/还有不时的风雨掀起巨浪/这一切它早已收受/在它的成长中,变作了它的/所有”(陈敬容《珠和觅珠人》)。长期的掩埋,使诗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光明,/牢黑得不知道自己可有眼睛,/一天,放风开禁,打开窗门,/反被阳光突然戳得眼花头晕”(周良沛《珍珠》)。然而,他们仍然还在心中留有一个期待:希望觅珠人能够发现自己,一直等、等、等,一直信、信、信,纵然贝克“遭受惊涛骇浪的袭击,/不变它对海水忠实的爱情/深深地,深深地/噙着珍珠泪,没有嫌弃……”(梁南《贝壳·树·我》)
(二)受摧凌的意象
艾青在《盆景》中从被刀斧删斫的盆景联想到在动乱年代里人的灵魂被扭曲的社会真实,从“柔可绕指”的景象中折射了一种畸形残损的本质:“其实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受尽了压制和委屈/生长的每个过程/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像一群饱经战火的伤兵/支撑着一个个残废的生命”,“柔可绕指而加以歪曲/草木无言而横加斧刀/或许这也是一种艺术/却写尽了对自己的讥嘲”。外在的力量专制施加在个体生命上,规定着个体的命运,使生命受到摧凌。获得解放的诗人抚摸心灵的伤痛,沉思历史的灾难,抒写着真诚的生命关怀。《盆景》这首诗的主题意象的塑造,在盆景艺术所凝结的生命扭曲的悲剧中渗透了诗人的人生体悟,正是诗人选择了与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能糅合的东西,从而塑造了寄寓深刻的形体,很好地抒发了个人的情感和思想,具有明显的个人化意象。
“归来诗人”的作品中,受禁制的诗人和受摧凌的生命带来人们对罪恶岁月的痛思。诗人们以个人化的生命体验和意象描述过去的惊魂:“一条小虫/钻进我的胸腔/一口一口/噬咬着我的心灵”,“我很快就要死去/在枯凋之前/一夜之间由青变红/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牛汉《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一颗早熟的枣子因为生命受到摧凌而过早的失去了绿色的青春。诗人“憎恨这悲哀的早熟”,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激愤的感伤,而“羡慕绿色的青春”,则表明了对所有匆匆生命的哀婉之情。失去写诗的权利之后,有的诗人“赤脚裸身锯大木”,在接受艰苦的劳动改造中让壮年时光白白付诸东流,有的诗人走进荒芜的高原,背着燎黑的铝锅在高原上彳亍而行。诗人的生命就是写诗,失去了写诗的权利和自由对诗人来说怎能不是对生命的摧残!
(三)抗争命运和对生命真义不懈追求的意象
在掩埋的岁月里,个体生命尽管被压制、沉埋,但是仍不失对个人生命尊严和价值的探寻,对真理和真诚不懈地追求,这成为“归来诗人”抒写的一个主题。
“树”是“归来诗人”作为与命运坚强抗争的意象来抒写了很多的个人化意象。曾卓的《悬崖边的树》中,那棵被边缘化的树正是被边缘化的诗人自身的再现,也被誉为受难知识分子灵魂的活雕塑。树的遭遇正是诗人个体生命体验的符号标志,“那绝境中坚忍不拔的生命意志,与命运抗争的不屈精神,是悲壮而崇高的人格写照”。[3]牛汉的《悼念一棵枫树》中的“枫树”也是个人化生命意识的象征。牛汉是“七月”派诗人之一,生性豪爽、为人正直,1955年因受“胡风案”的牵连,长期遭受不公正对待,但他仍然坚持写诗,“诗在拯救我的同时,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个真身。于是我与我的诗相依为命”。[4]这首诗创作于1973年,这个时间点我们不自觉地联想到“文革”期间无数遭受迫害的正直的知识分子,他们中很多就像诗中的枫树一样,在枝叶依然青翠之时倒下,作者的挚友、诗人阿垅就是在文革第二年含冤去世的。诗人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感触和联想。因此,这首诗也可以说是悼念那些在“文革”中蒙冤罹难的知识分子以及很多与牛汉有相同命运的诗人而写的,“枫树”就是诗人自己倔强与刚强内心的形象写照。
牛汉诗中有两组意义相近的核心意象:一组是“鹰”和“虎”;另一组是“蝴蝶”和“蚯蚓”。这两组意象都是诗人个人命运的意象化象征。牛汉“鹰”系列诗歌中的“鹰”是在雷电中诞生,在雷电中坠落,不死的生命意志和顽强的生命力在鹰的身上四射;而那只被囚禁的华南虎仍用绞碎的趾爪和牙齿,在水泥墙上留下“像闪电那样耀眼刺目”的一道血淋淋的沟壑,并发出“石破天惊的吼哮”。“虎”和“鹰”的形象寓含的是诗人对自由和真理不懈的追求。《华南虎》这首诗也被评论家们看作诗人精神性格的“自我写照”。“鹰”和“虎”共同构成了诗人悲壮命运的意象。而“蝴蝶”和“蚯蚓”则是受伤后却仍在默默耕耘的意象,“一条蚯蚓的生命里/只有一滴两滴血/然而为了种子发芽/为了阳光下面的大地丰收/蚯蚓默默地/在地下耕耘一生”,几只黄色的小蝴蝶在大海上飞翔,也不显得一点惊慌,“他们是对于美丽生命因毁灭而引起的悲伤,和陷于困境而不屈的精神和赞颂。”[5]
“九叶”诗派的诗人们,在关照时代和社会现实的同时,更加关注自我内心的情绪,从对历史和时代的强烈使命感出发,对自身灵魂进行严肃的审视。在时代风云际会之中,抒写自我。不同于艾青、曾卓、牛汉等人抒写个人生命的受摧,“九叶诗人”的诗歌个人化意象呈现自己鲜明的特征,在含蓄与坚韧中突出对生命意识的张扬与歌唱。
郑敏的诗歌以个人化的生命意象来抒写诗人的生命体验。《心象组诗》中的通往神曲的门、“听见时代在吼叫”而在吼叫的“雄狮”都是个人化情绪的意象化。从这些意象中,我们读到诗人生命流体中的涌动和声音。《石碑的请求》中诗人用“我”的口吻来宣泄归来之后内心的激动与对自由生命的渴望:“我请求,在我的左边立起一座塑像:慈爱的母亲在喂育着怀中的婴儿/我请求,在我的右边立起一座塑像:器宇轩昂的战士,执枪守卫。”
“个人化”的意象的诗意显示,标志着“归来诗人”对诗的抒情性本质有着自觉的追求,在主观与客观碰撞中,告别了直露的时事参与立场,以更具历史感的目光关照生活,显现出“归来诗人”诗艺的可贵成熟。
二、象征化主题
不同于政治抒情诗的直白抒情,“归来诗人”潜心创设极具主题抒情色彩的意象,把对个人的命运遭际、历史的进程和更普遍的人性思考融合在具体的物象中,使归来诗的意象显得厚重而富有发散性。“归来诗人”们的诗歌继承了中国诗歌委婉含蓄的传统表现手法,同时借用西方现代主义的表层意义,背后可以感悟到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理想。形象的物象与抽象的哲理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增强了诗的艺术性和哲理内涵。鱼化石、贝壳、钻石、树、船、森林、大海都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的象征意象,构成了诗人们的自身命运写照,也成为窥探历史的折射点。杜运燮的《秋》使用象征的手法:“连鸽哨也发出成熟的音调,/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诗歌语言是符号语言,符号语言具有多重意义。“语言就其本性和本质而言,是隐喻式的,它不直接描述事物,而是求助间接的描述方式。”[6]诗歌语言正是诉之于直接的感觉,追求意象更加鲜活,想象更加瑰奇。杜运燮的《秋》曾被批为“令人气闷的朦胧”,但是这首诗的象征手法运用的非常成功。鸽哨发出成熟的音调象征着诗人们归来之后的欣喜之情,阵雨喧闹的夏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都是令人心悸的荒诞岁月的象征。“我就是从回忆阵雨喧闹的夏季,联想到那动乱的十年的,并从十年浩劫,联想到夏季酷热的考验,联想到全国人民在‘大风浪’中‘游泳’时的种种危险景象,联想到眼前这些经过劫难的枝条……(杜运燮《我心目中的一个秋天》)”
曾卓的诗运用象征之处很多。《老海鸥》中那只栖息在海边的礁石上的老海鸥,“也曾呼啸着穿越暴风雨/也曾欢唱着扑抓海的波/一生都在浩瀚中飞翔”,“没有忧愁,没有悲伤”,“随着波涛起伏的/他的身影,仍在翱翔”,这种意象正是诗人积极求索的不屈精神的写照。诗人合理吸收现代诗歌艺术的象征、暗示等技术手段,为诗的审美增添了陌生化的效应。《老水手的歌》中的大海、涛声、晚霞都有象征意义,众多的象征意象构成诗人坦荡胸襟和壮丽人生,使主题更有鲜明而突出的表现。
艾青说过:“象征是事物的影射:是事物互相间的借喻,是真理的暗示和譬比。”[7]梁南《我命运的形象》要抒发的是在经历炼狱打磨之后对生命、对理想的执著追求,诗人在诗中虽也有直露的表白,但更多的是运用比喻、象征,用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塑造形象,创建主题,在主体与客体的对应中给人以启发。那艘绝不回头的“航船”是诗人营造的中心意象,它是坚强的生命的象征,是诗人自身的象征。诗人梁南一生忠诚的追求理想,经历的是坎坷命运,但正是这种命运才更显示出诗人的坚强与忠贞,百折不回。为了突出这一主题,诗人设置了三组烘托意象:港口、码头、停泊的手臂是一组温暖柔弱的象征意义意象;红石竹花、送信的鸽子、桨撸、启碇等构成一组顽强的冲破风雨阻隔的生命力量的意象;岩石、暴风雨、蜘蛛网、波涛、雷雨、狂风等组成一组危难岁月里反动势力的象征意象。三组意象叠加一起,绘出一幅与狂风巨浪搏击而不屈从的命运抗争图。
三、结语
众多“归来诗人”在重获写作的权利和自由后,都自觉参与了反思历史主题的抒唱,在反思历史主题的诗歌内容与个性化鲜明的艺术创作方面,为中国诗歌的繁荣发展作出了积极有益的探索。通过考略大量“归来”诗作,我们清晰发现,“归来诗人”的创作,呈现出这样一个鲜明特点:以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对个体生命关注的视角,以“个人化”意象和象征化主题,抒写他们在被掩埋的历史岁月里的生命遭际和体验。他们或在有关个人曲折的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的表现中,凝聚历史的沧桑,或从自我与历史的寻觅中进入反思,从而带有以历史反思为核心的理性思辨倾向。在诗与现实关系的调整上,他们思考历史命运,关注社会现实,参与社会探求,表现出鲜明的时代风貌和诗美特征,为中国新时期诗歌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思想与活力。
[1]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下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宁蒙.人力车夫——诗歌中的一个原型意象[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6,(8).
[3]罗振亚,龙泉明.苦难的升华——论曾卓的诗[J].诗探索,2001,(1-2).
[4]牛汉.梦游人说诗[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
[5]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6]〔德〕恩斯特·卡希尔.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7]艾青.大堰河[M].北京:新世纪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张 庆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oetic Beauty of the “Returning Poets”
LIU Ren-san1,2
(1.Anhui Technical College of Industry and Economy,Hefei 230051,China;2.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Hefei 230026,China)
In the 70s and 80s of the 20thcentury,a huge number of “returning poets” appeared in Chinese poetry circle whose core theme is history reflection. They took positive attitudes towards life and the perspective of concerning individual life. They used “individualized” images and symbolized themes to describe their life experiences and sufferings. They reflected on history fate,concerned social reality,and involved in social exploration. Their works is of distinguished styles and features of the times and the beautiful poetic features.
the returning poets;the returning poetry;individualization;symbolization;the beautiful poetic features
2016-10-27
2016年安徽省高校优秀中青年骨干人才国内访学研修重点项目,项目编号:gxfxZD2016317;2016年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项目编号:2016SK06;安徽工业经济职业技术学院教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15YJJY10。
刘仁三(1980-),男,安徽定远人,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字学研究。
1004—5856(2017)07—0083—04
I207.2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7.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