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忆”之后
——“后记忆”概念之探微
2017-03-11程梅
程 梅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后记忆”之后
——“后记忆”概念之探微
程 梅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随着以“后现代”为代表的多个“后”概念不断遭到质疑甚至颠覆,玛丽安·赫希提出的“后记忆”概念岌岌可危。“后记忆”描述了大屠杀幸存者后代的隔代记忆,强调创伤影响跨越代际距离的持续存在。本文以大屠杀亲历者后代的纪实叙事以及小说《噩梦父亲》为例分析记忆与后记忆的关系,展现幸存者无论沉默还是健谈都会导致与子女之间话语交流不畅、情感交流失败的问题,从而质疑后记忆中创伤影响的跨代延续,进而推翻后记忆的存在。
记忆;后记忆;创伤传递;大屠杀
0 引言
21世纪的文学理论经过几千年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后”时代。各种以“后”修饰的概念,如后殖民、后女权、后结构、后工业化、后二战、后9-11等术语,充斥着各个流派的文学理论、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及评论。那么,除了时间滞后,“后”与“原”概念之间存在什么关系?是变革、创新,还是更弦改辙、另辟蹊径?一篇题为《子虚乌有的“后现代”》的文章否定了“后现代”与“现代”之间的上述关系,质疑学术界将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区别开来的传统做法,指出后现代是对现代的继承和发展(阮炜,2004:67),二者之间“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是一脉相承,两位一体的”(阮炜,2004:68),从而大胆得出结论:后现代不是全新的概念,最多只是现代主义的附庸(阮炜,2004:68)。如果作为20—21世纪文学、艺术典型特点的后现代都是子虚乌有,那么其他众多“后”概念的状况又是怎样的呢?本文关注的正是其中之一——“后记忆”及其与“记忆”的关系。
1 记忆、后记忆中的创伤延续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发起了惨绝人寰的种族清洗,欧洲多国人民生活在法西斯暴行的铁蹄下,超过600万无辜犹太人惨遭屠杀。那段残酷的历史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萦绕在幸存者心头。随着大屠杀的渐行渐远,事件亲历者慢慢淡出历史舞台,他们的后代成为纪念、继承大屠杀遗产的主力军;记忆产生的源素材也由亲眼见证的画面、亲身经历的事件逐渐转变为档案馆保存的文字、声音与影像的证词、证言,这些证据材料承担着向后代的文化记忆输出大屠杀历史的责任。大屠杀受害者后代继续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形成所谓的“大屠杀后叙事”(林斌,2007:3),他们的声音在公共生活和学术界都表现了强有力的存在。
大屠杀影响深远,不仅亲历者甚至他们的后代都深受其害。孩子们的生活重新经历了纳粹集中营的创伤,非人的经历通过父母与子女关系的互动从上一代传递到下一代。学者们用各种术语描述那些出生在大屠杀之后的幸存者后代的隔代记忆:“缺失记忆”“传承记忆”“迟后记忆”“移植记忆”“空洞记忆”“灰烬记忆”等(Hirsch,2008:105),这些术语反映了后代深切感受到上辈人遭遇的不幸,创伤记忆甚至传递到从未经历过事件本身的那些人。虽然这种间接记忆不同于当事人的直接回忆,但是,上述种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共同修饰一个核心成分——“记忆”,说明尽管对后代记忆的真正含义有各种不同的认识,但创伤影响的持续存在是众多学者的共识。
在表述幸存者后代对大屠杀创伤记忆的众多术语中,影响最为广泛、深远的是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提出的“后记忆”(postmemory)概念。孩子们没有经历过大屠杀,对事件本身没有任何记忆,却生活在父母遭受创伤的阴影下,形成所谓的后记忆。赫希说:“他们伴随着出生前的事件长大,既无法理解也不能完全想象出上一代的创伤经历,但自己后来的生活却被这些事件填满了。”(Hirsch,1997:22)赫希关注“后记忆”的前缀“后”,而“记忆”在她看来似乎不言自明。她认为,后记忆不仅意味着“在记忆之后”,而且,因其代际距离而区别于记忆,因紧密的个人联系而区别于历史(Hirsch,1997:22),“后”更表达了一种“令人烦恼的延续”和“密切相关”(Hirsch,2008:106);赫希进一步解释说,在“记忆”前面“强调‘后’说明了创伤后遗症在两代之间的传递与共鸣”(Hirsch,2008:106)。也就是说,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代际距离没有阻隔创伤的延续,相反却带给后代直接的创伤影响。赫希认可后记忆在时间上的滞后性,但她更强调伤痛的连续性:事件虽然“发生在过去,但影响持续至今”(Hirsch,2008:107)。虽然时间上孩子们远离父母的创伤事件,但却生活在创伤的直接影响之下;虽然没有亲历过,但痛苦的回忆却通过父母的言行和媒体的宣传深深地烙在孩子们心里,构成他们自己记忆的一部分。所以,在赫希看来,尽管后记忆是上一代人植入孩子们头脑中的记忆,但它包含对过去事件强烈的创伤情感。
后记忆概念一被提出,学者们纷纷用它描述幸存者后代对大屠杀的记忆,在共同的后记忆伤痛中表达着犹太性的延续。其中我国学者关注的有美国犹太作家福厄的小说《一切皆被照亮》中的美国犹太青年作家前往乌克兰寻根,用父母的视觉记忆填补自己的缺失记忆(曾桂娥,2015:39);美国女作家欧茨的短篇小说《表姐妹》表现了相似的犹太人寻根和认亲主题,大屠杀后记忆起到认同犹太民族意识和个体身份的作用(林斌,2007:3)。除了用于叙述对大屠杀的间接记忆,后记忆还“可以有效描述其他文化或集体创伤事件和经历的二代记忆”(Hirsch,1997:22)。例如,苏雷曼将后记忆概念用于后殖民流散人群对上一代人流亡经历的伤痛记忆(Suleiman,1999:v),利维用后记忆论述经历独裁统治后乌拉圭人民的跨代创伤记忆(Levey,2014:5)。华裔文学研究中,以“后记忆”为题的文章——《离散族裔的创伤与后记忆》(吕燕,2012)和《移民“后记忆”阴影下的自我重建》(程梅,2015)——将后记忆表现为因移民引发的创伤经历从第一代移民传递到第二代的间接记忆。此外,在《德国、波兰与后记忆关系》(Germany,Poland,andPostmemorialRelations)一书中,作者科普和尼金西卡(Kopp & Nizynska,2012)注意到后记忆的承载者逐渐从个人扩展到集体,因为后记忆的形成和改变受到国家政治、文化和经济压力的影响。从20世纪90年代初赫希提出后记忆概念至今短短20几年的光景,已经有了“后后记忆”概念,用于描写第三代幸存者的间隔两代的创伤记忆(Bayer,2010:116)。赫希等人还创立了宣传后记忆的专业网站——postmemory. net,以幸存者后代的身份纪念、记录大屠杀历史遗迹及其产生的个人、集体和文化记忆。后记忆似乎不仅可以广泛用于描述创伤影响的跨代延续、传递,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它本身也同样具有惊人的传播效果:从纪念大屠杀到记述其他创伤事件、从描述个人记忆到叙说集体记忆、从第二代的“后记忆”到第三代的“后后记忆”、从书本文字的纸质载体到虚拟网络的电子媒体,等等。
2 质疑创伤延续、颠覆后记忆
上述关于后记忆的众多论述、应用和研究都在运用这样一个概念:幸存者与后代之间的关系被描述为创伤影响的延续和传递。在第二三代大屠杀见证文学和证词中,记忆、后记忆的跨代延续性似乎也在证明大屠杀幸存者经历的创伤延续。但是,稍加留意不难发现,“第一代”“第二代”这种说法本质上存在问题:第一代是幸存者,或者说是战争受害者,第二代是第一代的延续,“第二代幸存者”或“第二代受害者”的表达方式似乎在说他们与父辈一样也是战争受害者、幸存者,不同的是父辈是第一代受害者、幸存者,他们是第二代受害者、幸存者,当然,这不是事实。第一代与第二代的顺序关系一方面客观反映了上下辈分的传承,另一方面错误地传递出创伤受害者身份的传承而忽略了第二代是全新的一代,与父母那一代经历根本不同的事实。两代之间血缘关系的自然延续模糊、混淆了彼此记忆、经历内容本质上的不同。
完成第三稿之前教师的反馈应更具条理性,从词汇和句式的准确性、内容的逻辑性和语篇的连贯性等方面逐一列出学生的共性问题,结合学生作文中的实例给出修改建议并共享给学生,供学生逐条核对修正自己第二稿中的问题。
记忆与后记忆之间也存在同样问题。赫希在“记忆”前面加上“后”修饰,表示后记忆本质上是记忆,一种非常特殊的记忆(Hirsch,1997:22),在情感作用上接近记忆(Hirsch,2008:109),但在产生方式上又不同于记忆,因为它与记忆内容的联系不是通过回忆而是通过想象和创造。然而,后记忆的想象、创造性本质不能使它从根本上区别于记忆,因为根据赫希的观点,记忆也是间接的、经过思考形成的;二者之间只有一个细微差别:记忆“与过去的联系更为紧密”(Hirsch,2008:109)。但是,联系紧密程度大小只是量的差别,无法表明两个概念存在本质区别,这种不明确地使用后记忆概念的做法源于一个无法规避的矛盾事实:赫希想用后记忆表达子女与父母紧密的个人关系,同时与创伤事件缺乏联系。但是,一个词怎么能同时准确表达既(与父母联系)紧密、又(与事件联系)松散的矛盾关系呢?
此外,从记忆构成上看,记忆与过去的联系完全是依附的:一个人记忆的存在是因为他曾经经历过,记忆是大脑对经历过事物的识记、保持、再现或重复,也就是说,记忆的内容是记忆主体经历过的事物。上文提到,通过命名后记忆,赫希似乎希望建立与过去事件的联系,但是,她所称的孩子们的“紧密的个人联系”首先应该是与父母而不是与创伤事件的联系,因为只有通过与父母的联系才有可能建立起与创伤事件的联系,与后者联系的建立是孩子们对父母-子女关系的认可而不是对过去事件的重视或者受到过去事件的伤害。所以,将子女对大屠杀事件的认知称为“后记忆”合适吗?如果说子女后记忆的对象或内容是父母谈及、影射的大屠杀经历,这似乎混淆了两代人的不同经历,因为子女没有经历过大屠杀,所以大屠杀也就无法成为记忆的内容,对事件的了解也无法构成后记忆。
大屠杀幸存者后裔霍夫曼关注大屠杀与记忆的复杂联系,她用“记忆、历史和大屠杀遗产”(Memory,HistoryandtheLegacyoftheHolocaust)作为自己纪实文学著作的副标题,从创伤第二代的切身感受描述子女与大屠杀事件的关系。霍夫曼明确指出,虽然人们已经习惯说大屠杀“记忆”,但是“记忆”一词不适用描述孩子们与大屠杀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大屠杀(Hoffman,2004:6)。但霍夫曼无法准确定义这种关系,因为那是一种“更强有力的、更不清晰的事物……有时近乎精神状态的体现”,而无论原始素材是什么,都是孩子们“无法消化、无法融入意识流或记忆,也无法明白易懂的情感”(Hoffman, 2004:7),那是一种“没有具体性状的失落感”(Hoffman, 2004:73)。孩子们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赶不走、说不清的幽灵生活在一起,感到“相比与现实困难做斗争,与阴影摔跤更可怕、更令人无所适从”(Hoffman, 2004:66)。父母通常沉默,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与大屠杀相关的一切事物;即便无意间谈及,刚一出口便马上敏感地意识到触碰了雷区,话语立刻变得唐突、破碎与结巴,无法按正常逻辑继续进行,只能语无伦次地说出零星的只言片语、重复赘言或者干脆欲言又止,这样的交流无法融入连贯的叙事和话语秩序,而只能成为父母-子女情感发展的障碍。
霍夫曼的与阴影摔跤比喻反映了家庭记忆传输的失败,产生了范恩所说的“无法倾诉事件的紧密真空”(Fine,1988:44)。与霍夫曼一样,范恩也是大屠杀幸存者后代,她解释说,孩子们“不断地遭遇父母和亲戚的沉默,家人传递给他们的……不是记忆”(Fine, 1988:43)。同样,作为与大屠杀亲历者最亲密的接触者,霍夫曼这样描写她所承载的“记忆”:“那些记忆,不是战争经历的记忆而是放射物,不停地像飞逝的图像、破碎的残片一样喷发。”(Hoffman,2004:9)赫希引用霍夫曼对那段记忆的感受,矛盾地总结说:“正是这些肢体语言表达的‘飞逝的图像’和‘破碎的残片’所传递的‘非记忆’构成了后记忆的全部内容。”(Hirsch,2008:109)如果像赫希所言,后记忆的全部内容都是“非记忆”,即“不是记忆”“没有记忆”,那么,后记忆也就是个虚无存在的概念了。幸存者后代承载的是一种认知,是通过视听、感觉、思维和想象等多种方式对外界事物进行信息加工的结果。这种认知无论是否作为创伤后代都可能通过公共文化中广泛流通的大屠杀文学、电影、回忆录、日记和证人证言等各种信息渠道获得。创伤后代的痛苦感源于(受创伤的)父母而不是源于创伤事件本身。后记忆概念的创立混淆了这两个不同概念。
3 《噩梦父亲》中创伤延续的失败
霍夫曼和范恩作为幸存者后代的切身感受表明,后记忆中创伤延续的说法本质上存在问题,这一点可以从另一位大屠杀幸存者后裔、荷兰作家卡尔·弗里德曼(Carl Friedman)的小说《噩梦父亲》*这部小说目前没有中译本,小说中文题目和引文的中文译文均出自笔者。(Nightfather,2004)中父亲与子女之间话语、情感交流失败的故事更加具体、形象地反映出来。小说以自传体形式,从年仅7岁的女儿角度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了父亲作为大屠杀幸存者的纳粹集中营经历对自己以及家人无法抹去的创伤影响。作为大屠杀见证文学,作品讲述了幸存者口中的骇人经历,虽然噩梦已经过去,但梦中人却还没有完全醒来,噩梦仍在现实生活中重复出现。小说中父亲创伤后遗症的表现形式不同于霍夫曼或范恩父母那样的战争受害者通常沉默、无法倾诉、刻意回避自己过去经历的做法。他对自己在集中营的经历喋喋不休、反复提起,不顾家人的感受以及子女是否理解,强迫症似的讲述如何历经苦难,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种种细节,无法自持。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情、一种情况——吃饭、踢足球、郊游、参加宗教祭拜——都会激起父亲回到过去的冲动,都会令他想起集中营的恐怖过往。如果在霍夫曼和范恩的亲身经历中因为创伤幸存者的沉默寡言、话语障碍导致交流失败,进而导致创伤传递失败,那么《噩梦父亲》中父亲这种喋喋不休的聒噪、发声能否建立起与家人特别是与子女的有效交流?他确实讲了很多,但是听众能理解多少?
年幼的女儿作为叙事者讲述生活在大屠杀阴影下的痛苦和迷茫,令人揪心和深感不安。孩子们一出生,他们的世界就笼罩着乌云,父亲的集中营经历永久地影响了他们,在尚未成年的年纪听到父亲谈论大屠杀经历首先产生了话语理解障碍。叙事者描述的画面戏剧性地展现了父亲对集中营的记忆并以此作为家庭话语标准,而这种标准在家庭以外的学校、朋友圈却无法适用:她发现朋友的父亲没有集中营,有的是自行车、饭盒;朋友家人谈话中没有“营房、厕所或火葬场”这些词(Friedman,2004:21)。她和两个哥哥尴尬地介于父亲的集中营世界和朋友、学校的真实环境之间。他们说着与周围人不同的纳粹集中营的语言,而此时的集中营语言发生的情境却是现实生活。语言与语境的脱节造成了孩子们的认知混乱。不是那段历史多么令人费解,而是他们无法分清父亲曾经的集中营经历与此时、此地现实生活的界限:“孩子们怎么能理解饥饿、羞耻和谋杀的故事?故事在哪儿结束、现实从哪儿开始?我们不知道。”(Friedman, 2004:135)
这种话语混淆标志性地反映在父亲使用camp(集中营)一词上。小说中,父亲自创了一个现在时短语has camp表达自己曾经的集中营经历,集中营不像是个地方而更像一种状况,孩子们听起来像在说有什么病。父亲“有集中营”,而孩子们“得过水痘、风疹”,西蒙从树上摔下来得过脑震荡,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过集中营(Friedman, 2004:1-2)。时态混乱似乎真的将父亲过去的集中营经历变成现在的一种生活常态,反映在父亲的脸上,更深入他的眼里。当叙事者在动物园里看到与父亲有着同样眼神的一匹狼在笼子里焦躁地踱来踱去时,她吓哭了,脱口说出了描述父亲状态的语言:“它有集中营!”(Friedman, 2004:2)父亲不仅嘴里说着集中营事情,脸上写着集中营状态,他还经常唱着集中营歌曲,用孩子们听不懂的歌声倾诉着内心的痛苦和难以名状的失落。集中营似乎成了父亲的专属,代表着过去、苦难和病态,所以当朋友奈丽用这个词指称每周三下午的女童子军活动,并说如果你不去“会错过许多活动,电影啊、跟踪摄影啊这些事情。还有野营(camp)!”时,叙事者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重复道:“Camp!”(Friedman, 2004:40)理解失败了。这里,叙事者认知范围中只有父亲的集中营(camp),没有朋友口中的野营(camp)。
两代人对集中营的不同理解表现了他们之间话语结构存在无法弥合的分歧,无法建立起有效交流。日积月累,彼此的隔阂和情感冲突日益强烈,特别是父亲与大儿子麦克斯。当麦克斯问“集中营里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时,父亲回答:“这样的问题很愚蠢……是饥饿还是凌辱,是冬天挨冻还是夏天受热,哪个更糟糕?被毒气毒死比被绳索绞死更糟糕?谁能说清楚?”(Friedman, 2004:96)父亲非但没能回答麦克斯的问题,而且认为回想这些事情都是对逝者的侮辱。为了避免爆发冲突,父亲试图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安慰麦克斯说自己爱他,麦克斯反驳道:“你只爱你的党卫军!我们吃饭时,你继续说你的挨饿!我们感冒时,你继续说你的伤寒。别人的爸爸陪孩子在街上踢足球,而我唯一一次带朋友回家,你却只谈你的集中营。你怎么不好好待在那该死的地方!”(Friedman, 2004:97)积累多年对集中营、对父亲的集中营经历的困惑、愤怒和埋怨在这一刻爆发了。当他向父亲吼着,让他还是待在集中营里为好时,显然已经超越了话语底线,给父亲造成二次伤害。从麦克斯的过激言辞可以得出与上一小节结尾相同的结论:孩子们更是受到父亲而不是父亲的创伤经历的影响。小说题目Nightfather的构词仿拟nightmare(噩梦),字面上双重表现了父亲的噩梦和噩梦般的父亲,父亲需要面对的是前者,即噩梦;孩子们需要应对的是后者,即父亲,两代人需要克服的问题存在本质不同,所以,创伤延续这种说法毫无意义。孩子们可能受到创伤,但是他们的创伤并非来自大屠杀事件本身,而是源自父亲,曾经受到大屠杀伤害的父亲。
孩子们生活在大屠杀阴影下,备受伤害。大屠杀文学研究学者阿尔芬认为,创伤的形成是因为当事人认知所依赖的理论参考框架没有提供适合的词汇或表达方式描述该事件的本质(Alphen,2006:482)。这一观点准确解释了《噩梦父亲》中孩子们问题产生的原因。困扰父亲的事件背景远离孩子们的生活环境,他们所掌握的知识体系所构想出的画面与事件发生的实际情况之间存在分歧,或者说,当描述大屠杀事件的词汇置于孩子们的话语范畴时,无法表达出原始意义,只能形成一些晦涩的、偏颇的、缺乏逻辑的语义片段。他们所处的外界环境与父亲营造的家庭环境以及父亲讲述的集中营往事存在不同的话语秩序,同一语汇表达出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意思。父亲与子女之间的互动是断续的、阻塞的,包含许多不解和误解(如对camp的理解)。
大屠杀已经成为过去,父亲的创伤依旧,痛得真切、剧烈,但是即便与父亲朝夕相处的子女、家人对大屠杀、集中营经历都无法感同身受,更别说作为非亲历者的旁人及其后代会理解多少了。幸存者的伤痛并非如赫希等众多学者所言在传递给后代的过程中加剧了(Hirsch,2008:106;Goldenberg,1994:63;Berg & Coller,2012:145),因为幸存者的情感伤痛和精神伤疤是他人无法想象、无法感受的见证。喋喋不休的聒噪与缄口不言的沉默一样无法传递内心的伤痛和苦闷。虽然父亲的表现不同于那些话语障碍的幸存者,但是他的话语同样无法将创伤经历呈现、传达给家人。此时,无论多语还是寡言都不能传递原始信息和当事人的内心创伤。
4 结语
综上所述,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代际距离客观存在,阻隔了创伤影响的有效传递,所以用父母记忆与事件之间的固有联系描述子女经历与事件之间缺乏联系的实际情况注定是模糊的、混乱的与无效的。如果子虚乌有的后现代根本不存在是因为现代主义的强大和持续,“所产生而反过来又被它加强的精神氛围同样依然如故”,使现代主义不会存在短短几十年后便走下历史舞台(阮炜,2004:65),那么后记忆虚无存在的原因则恰恰相反,那是因为创伤记忆无法跨越两代人之间的时空距离而继续存在。虽然后现代与后记忆概念的产生遭到质疑和颠覆的原因各不相同,但都体现了文学概念发展路径的复杂、迂回,以及概念本身引人探幽发微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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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若A∈csX且A⊆M,下证A∈clcsX{M}。事实上,对任意csO∈τ,若A∈csO,则A∩O≠Ø。由A⊆M,M∩O≠Ø,于是M∈csO,{M}∩csO≠Ø,从而A∈clcs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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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路小明
After “Postmemory”
CHENGMei
Many “post-” terms, especially “postmodernism”, are being questioned and subverted, which threatens the existence of “postmemory” proposed by Marianne Hirsch. “Postmemory” describes the “memory” of Holocaust survivors’ children, emphasizing the transmission and continuation of traumatic effects from one generation to the next. By taking as examples the documentary narratives and the novelNightfatherby Holocaust survivors’ children,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emory and postmemory, shows the failure of discursive and emotional communication between survivors, whether silent or talkative, and their children, and questions the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of trauma, thus denies the validity of postmemory.
memory; postmemory; trauma transmission; the Holocaust
I563.074
A
1674-6414(2017)04-0019-05
2016-12-05
教育部留学回国人员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西方文学中的‘野蛮’叙事”(教外司留[2013] 693)的阶段性成果
程梅,女,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大屠杀文学和流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