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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创伤·言说
——析茱莉娅·阿尔瓦雷斯小说《蝴蝶飞舞时》

2017-03-11林文静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7年29期
关键词:多米尼加言说姐妹

⊙林文静[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历史·创伤·言说

——析茱莉娅·阿尔瓦雷斯小说《蝴蝶飞舞时》

⊙林文静[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多米尼加裔美国当代女作家茱莉娅·阿尔瓦雷斯的小说《蝴蝶飞舞时》讲述了多米尼加共和国特鲁希略独裁统治时期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本文主要从三个方面阐析作者阿尔瓦雷斯对故土历史的重新想象:糅合历史与小说两种文类叙述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在小说叙事中加入自传色彩,强调个人记忆和言说对于解读历史和化解创伤的意义;从女性历史人物的视角讲述故事,展现主流历史叙事中被消音的她者故事。

阿尔瓦雷斯 《蝴蝶飞舞时》 历史 创伤 言说 她者故事

多米尼加裔美国当代女作家茱莉娅·阿尔瓦雷斯的小说《蝴蝶飞舞时》(1994)讲述多米尼加共和国特鲁希略独裁统治时期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拉斐尔·特鲁希略(1891—1961)是多米尼加共和国历史上最残暴的独裁者,在多米尼加实行独裁统治长达三十年。现有不少文学作品书写特鲁希略独裁统治这段历史,譬如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公羊的节日》(2000)以及海地裔美国当代女作家艾薇菊·丹提卡在获得美国图书奖的《锄骨》(1998)中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向读者展示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阿尔瓦雷斯在处女作《加西亚家的女孩不再有口音》(1991)中也提及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如同作家本人的经历,加西亚一家移民美国是为了逃脱特鲁希略的迫害,但阿尔瓦雷斯在作品中侧重反映移民与家园的主题,并没有用太多的笔墨描述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然而,阿尔瓦雷斯在第二本小说《蝴蝶飞舞时》直面特鲁希略独裁统治时期的多米尼加共和国,讲述反抗独裁统治的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

同样书写特鲁希略独裁统治这段历史,阿尔瓦雷斯另辟蹊径,打破撰史的传统叙事模式。首先,阿尔瓦雷斯糅合历史与小说两种文类叙述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其次,阿尔瓦雷斯在小说叙事中加入自传色彩,强调个人记忆和言说对于解读历史与化解创伤的重要意义。最后,阿尔瓦雷斯通过女性历史人物——米拉瓦尔姐妹的视角讲述故事,让她们以各自的方式发出真实的声音。本文旨在围绕上述三个方面分析阿尔瓦雷斯在《蝴蝶飞舞时》中对历史的重新想象,进而揭示作者重写历史的意义。

一、书写故事:历史与小说的文类糅合

《蝴蝶飞舞时》中的米拉瓦尔姐妹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特鲁希略独裁统治及三姐妹遭暗杀也是真实的历史事件,但阿尔瓦雷斯并没有把《蝴蝶飞舞时》写成纪实性历史或传记,相反,她糅合历史和小说两种文类讲述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这是阿尔瓦雷斯对历史重新想象的重要书写方式之一。后现代创作经常出现文本拼凑或文类糅合的现象。乔治·利普希兹认为,文类的不稳定意味着社会发生重大变化,因而“以前的故事变得不充分,或者至少不完整”,意即当社会发生重大危机,个体需要对自我身份重新思考,而旧的叙事方式存在缺陷,因此作者需要采用新的表征方式质疑和重新思考传统的、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和文化叙事。除了利普希兹的论点之外,阿尔瓦雷斯采用文类糅合的叙事方式重写历史有其具体的原因,如独裁统治带来的无以言说的创伤以及官方历史对真相的掩盖或将历史人物神化等。

阿尔瓦雷斯回忆已经逃往美国的父母仍然“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似乎秘密警察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在门口将他们抓走”。此外,父母为了保护孩子避而不谈任何跟特鲁希略和多米尼加政局有关的信息。刚到美国,少不谙世的姐妹们一直吵着回多米尼加:“每天晚上姐妹们和我总在父母身旁叨叨。我们想要回家。父母用我们不能理解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回应。‘能待在这里我们是幸运的。’母亲总是这样回答。‘为什么?’我们一直问道,但她从来不说。”父母的沉默意在保护孩子,不让孩子活在特鲁希略统治的恐怖之中。但事实上,这样的沉默让阿尔瓦雷斯感到困惑——为何要背井离乡到美国当遭受歧视的移民?为何不能回原先舒适的家?阿尔瓦雷斯无法从父母的沉默中获得答案。

当一个国家或民族遭遇战争、独裁统治或大屠杀等创伤性历史事件,当事人或目击者备受困扰;创伤将不断困扰着个体并导致其精神上的困境。若是幸存者选择闭口不谈曾经的遭遇,他们的后代也将继续被这样的沉默困扰。盖布丽埃尔·施瓦布认为:“人类总是对暴力性历史保持缄默。一些历史,不管集体的还是个人的,因为太过暴力,因此我们若不选择暂且避而不谈,那么平常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然而,太多的沉默会令创伤挥之不去。”言说的缺失令创伤影响着受害者及幸存者。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给多米尼加人带来创伤,而独裁统治下的受害者和幸存者将他们的创伤传给了后代。在《蝴蝶飞舞时》中,特鲁希略独裁所带来的民族创伤影响了阿尔瓦雷斯的父母,进而影响了阿尔瓦雷斯。

为了理解父母的沉默,阿尔瓦雷斯着手《蝴蝶飞舞时》的创作,因此也得以调查这继续困扰着多米尼加人的“遮掩住的羞辱、掩盖着的罪过以及充满暴力的历史”。特鲁希略执政期间,多米尼加国民的言论受到审查与镇压,因此特鲁希略独裁统治的真相也被掩盖。艾米丽·丽贝卡·罗宾斯认为特鲁希略的独裁统治导致整个民族的秘密。在罗宾斯看来,这样的民族秘密包括两种方式:一种是被掩盖的事实真相;另一种是特鲁希略式的“真理”,即特鲁希略政权审查过的官方历史记载,换言之,颂扬特鲁希略的历史版本。阿尔瓦雷斯在小说中指出特鲁希略通过散播他的“真理”来控制整个国家的言论和行动。譬如,三姐米内尔瓦这样评价学校颁发的历史书:“那年秋天我们回学校念书时,发了新的历史书,书的封面是某人的压印图案——特鲁希略的画像,这么一来即使瞎子也明白书中写满关于特鲁希略的谎言。我们的历史现在紧随《圣经》的情节。我们多米尼加人等待了若干世纪,我们的上帝特鲁希略终于到来了。有够恶心的!”特鲁希略在历史书中将自己奉为神明,并通过教育体系传播以他个人为中心的历史版本。特鲁希略的“真理”得以学习,而诸如囚禁、酷刑或谋杀等事实真相却被遮掩。此外,特鲁希略还通过报纸传播“真理”,当时的新闻媒体报道掩盖了大部分的真实国情。譬如,官方报纸将暗杀米拉瓦尔姐妹事件写成一起交通事故:“吉普车开到一个很难拐弯的地方翻下山崖。”在独裁统治下,新闻媒体被独裁者控制,传播扭曲历史真相的特鲁希略“真理”。多米尼加人不能自由言说,不能为遭暗杀的亲人申冤,甚至不能公开哀悼逝去的亲人。相反,国民得掩饰自己的悲伤并保持沉默。

推翻独裁统治后的多米尼加政府惩处了谋杀米拉瓦尔姐妹的凶手并为姐妹们建立博物馆,然而后人所了解的米拉瓦尔姐妹也并非真实。阿尔瓦雷斯在《蝴蝶飞舞时》后记中写道:“至于传奇中的姐妹,她们被包装得好好的,升华为神话,这样的姐妹我最终也无法靠近她们。我也意识到将她们这样奉若神明是危险的,如此制造神明的冲动不就制造了我们的暴君吗?而且讽刺的是,把她们神化,我们又再次失去米拉瓦尔姐妹,而且她们勇敢的挑战也被消除了,似乎我们普通男女不可能像她们那般勇敢。”主流历史叙事时常掩盖事实真相或神化历史人物,在特鲁希略统治期间,米拉瓦尔姐妹遭暗杀的真相被掩盖,而独裁统治被推翻之后,米拉瓦尔姐妹又被当成英雄颂扬,姐妹们真实的个体经历及内心世界则被忽略。

特鲁希略独裁统治这段历史不仅影响了当时的国民,也困扰着逃离独裁统治、移民美国的多米尼加人,甚至独裁统治被推翻之后,许多多米尼加人仍然难以面对特鲁希略所带来的创伤。阿尔瓦雷斯父母的沉默便是一个例子。出于幸存者的愧疚,更出于认识自己身份和故土的需要,阿尔瓦雷斯决定打破沉默,通过了解、书写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重新见证历史。此外,更重要的是阿尔瓦雷斯强调《蝴蝶飞舞时》以讲故事的方式向读者展示不同于官方历史记载的特鲁希略独裁统治,进而向读者揭示被掩盖的暴力与压制、被抹杀的女性声音,同时也向读者展示言论和行动遭镇压所带来的创伤如何影响着多米尼加国民。“所以你们在这里发现的米拉瓦尔姐妹是我的创造,是虚构的,但是我希望,我的叙事忠实于真正的米拉瓦尔姐妹的精神……因为我想让我的读者沉浸于多米尼加的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我相信只能在小说中被理解,只有通过想象才能获得救赎。”阿尔瓦雷斯通过糅合文类、以讲故事的方式书写历史,为米拉瓦尔姐妹言说,使那些无法言说的多米尼加人见证历史,进而化解创伤。

二、见证历史:个人记忆与言说

阿尔瓦雷斯在《蝴蝶飞舞时》中不仅糅合历史和小说两种文类,以讲故事的方式书写历史,而且在小说叙事中加入自传色彩,强调个人记忆和言说对于解读历史和创伤的重要意义。《蝴蝶飞舞时》开篇时间是1994年,讲述一位多米尼加裔美国女子采访米拉瓦尔家二姐狄狄。小说中间部分从各姐妹的视角讲述1943年至1960年期间她们各自的经历;大姐帕特利亚和三姐米内尔瓦的故事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小妹玛特的故事以私人日记的形式展开。幸存下来的二姐狄狄以第一人称视角回忆姐妹们的故事,而她当前的经历则以第三人称视角与采访女子交流的过程中向读者展现。到小说尾声,时间回到1994年,在这一部分狄狄以第一人称视角反思多米尼加的历史和现状。因此,整部小说既可以看成四姐妹从各自的视角讲述自己的故事,或来自美国的采访女子对生活在多米尼加的二姐狄狄的访问勾起了狄狄对过去的回忆、对历史的见证。因此采访女子与狄狄这两个角色在作品中颇为重要。

作为特鲁希略独裁统治的幸存者以及美国移民这样的身份使得作者阿尔瓦雷斯的经历与故土的历史紧密相连,因此小说中多米尼加裔美国采访女子这一角色往往被评论者认为是阿尔瓦雷斯在作品中的自我,换言之,采访女子这一角色反映了小说的自传成分。艾伦·麦克拉肯指出:“这本书——《蝴蝶飞舞时》可以当成一种集体自传或者是妇女的见证,因为书中的个体无法自己书写传记,所以由另一个人来写,不管遵循史实还是虚构。”格纳诺·帕迪拉也指出自传体裁文学作品的重要意义:在集体受到压制的时代,自传列于文学作品的首位。因为自传使得社区的历史和文化具体化,是话语抵制的一种方法,同时也提供与主流历史记载不同的另一个版本。阿尔瓦雷斯一家逃离特鲁希略的迫害,成为美国移民,而米拉瓦尔姐妹因革命失败在多米尼加遭遇谋杀。作为幸存者且逃亡他国的阿尔瓦雷斯,其身份建构与米拉瓦尔家姐妹的故事紧密相连。阿尔瓦雷斯借用采访女子这一角色思考自己的身份、家人逃亡的经历以及米拉瓦尔姐妹反抗独裁统治的历程。《蝴蝶飞舞时》使得个人的经历集体化,为那些被抹杀的多米尼加人见证历史、言说创伤。

其次,阿尔瓦雷斯/采访女子的移民身份从某种程度上令她享有言论和书写的自由,而远离故土则让她得以从新的视角反思故土的历史。在小说中,阿尔瓦雷斯通过幸存者狄狄的心理活动向读者展示来自美国的采访女子一开始可能不太了解小岛国民的创伤。狄狄思忖:“不过,真是的,这个女人不应该这么猛烈地关车门。饶了我吧,都一大把年纪了,神经承受不了这样的声响。而且不仅是我如此,狄狄想。多米尼加的某一代人谁听到鸣枪般的声音都会吓一跳。”通过这样的心理活动,阿尔瓦雷斯强调多米尼加移民从某种程度上远离恐惧,而留在本土独裁统治下的国民仍是草木皆兵的状态。逃离独裁统治的采访女子因而拥有相对的自由从而更好地书写这段历史。阿尔瓦雷斯在一次采访中承认自己从某种程度上享有言论自由:“我没有被多米尼加的某些势力控制而导致沉默。”倘若阿尔瓦雷斯没有流放他乡,在独裁统治的镇压下她可能也无法言说这段创伤,更不用说重新想象这段历史。因此,小说中作为阿尔瓦雷斯另一个自我的采访女子代表了流放在外的多米尼加移民,对米拉瓦尔姐妹的了解、对特鲁希略独裁统治这段历史的了解让流放在外的多米尼加移民更好地理解自己现有的身份,面对历史所带来的创伤并与故土重新联系。

最后,同样书写历史,阿尔瓦雷斯摒弃历史学家撰史的纪实传统,将个人记忆和个体经历作为中心叙事。譬如,从小说开篇读者得知正是采访女子促使了狄狄对过去的回忆与言说。不像狄狄经常接待的历史学家及新闻媒体,采访女子更关注姐妹们的亲身经历;她对官方报道不感兴趣,更在意狄狄对过去的诉说。于是,多米尼加裔美国女子的采访与二姐狄狄的回忆构成了整部小说的总框架,个人的记忆在作品中尤显重要。狄狄向采访女子诉说自己的回忆,采访女子写下狄狄的回忆。实际上,动笔写《蝴蝶飞舞时》之前,阿尔瓦雷斯几次到米拉瓦尔家拜访,亲自接触米拉瓦尔姐妹的遗物,比如书籍、日记还有其他一些私人物件。阿尔瓦雷斯后来评述:“我所到之处似乎伸手就能触及历史。而且周遭总有许多活生生的声音告诉我们她们各自版本的那段历史。”在《蝴蝶飞舞时》中,阿尔瓦雷斯在小说中安排采访女子倾听狄狄对过去的回忆特别关键,历史事件通过个人记忆向读者展示,小说也因此构成一个与官方历史记载不同的叙事载体。

在阿尔瓦雷斯看来,历史与个体经历密切相关。通过采访的方式叙述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不仅突出了历史的建构性、个人记忆在历史建构中的重要性,而且多米尼加裔美国女子的采访使得狄狄从消极的听众变成积极的言说者。在采访伊始,狄狄无法面对关于过去的真实回忆,也不能言说过去的创伤。面对采访女子,狄狄像以往应付官方媒体那样按照刻板印象描述亡故的姐妹。她带采访女子参观博物馆时说:“是的,很不一样。米内尔瓦总是是非分明。”狄狄意识到自己对着米内尔瓦的相片说话,好像她正为米内尔瓦安排一个角色,用一些形容词给她定位:美丽、聪明、高洁。“而玛利亚·特莱莎,哦,上帝。”狄狄叹了口气,尽管自我控制着,但声音里仍流露出百感交集。“她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可怜的人啊,刚过二十五岁。”狄狄继续解说最后一张相片,一边摆正相框。“温柔的帕特利亚,她的宗教信仰总是很重要。”“总是?”那个女人说,声音里露出一丝质疑。“总是。”狄狄肯定道,她已经习惯用这种固定而又单调的语言应对采访,让自己的姐妹们都成了神话。“喔,几乎总是吧。”

在采访女子的质疑下,狄狄才打开记忆之门,缓缓回忆姐妹们的真实故事。然而狄狄一开始的回忆总是显露言说的困难。譬如,狄狄虽然只是回想过去的一个小片段,但在她的记忆中来自独裁统治的压制仍无法消除:“你和特鲁希略……”爸爸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在这个晴朗、平静的夜晚大家都沉默了。突然间,夜色中到处都是间谍,他们被雇来窃听百姓的谈话然后向安全部报告。恩里克先生宣称特鲁希略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治理这个国家。恩里克先生的女儿说妇女掌管政府的时候到了。百姓的谈话被那些可能怀恨在心的政府走狗重复、扭曲、篡改,百姓的只言片语交织在一起被缝成一张大被单,当这些无辜百姓的尸体被发现丢弃在水沟里,而他们的舌头因为说太多话被割下来,那时这张被单便成了这些百姓的裹尸布。

狄狄的回忆仍然为独裁统治的压制所困扰,在当时的形势下普通老百姓的任何言论,哪怕是开个玩笑都可能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从狄狄的回忆中读者不难体会被压制后的沉默,而这样的沉默即使在独裁统治被推翻之后也不易消除。正如凯西·卡鲁斯解释:“创伤总是关于一个伤口的故事,这个伤口哭喊着告诉我们想尝试诉说无法得知的事实或真相。这个真相姗姗来迟、迟迟未能被诉说。”此外,狄狄难以言说还因为她作为幸存者的愧疚。狄狄在小说里的角色是一个悲剧的幸存者。姐妹们都遇难,只有她存活下来,除了抚养姐妹们的遗孤之外,她还得面对来访者。“通常,他们会满意地离开,不会问些揪心的问题,那样的问题总会让狄狄在接下来的几周迷失在回忆中,寻找着答案。为何——他们必然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问狄狄——为何你存活了下来?”因为创伤和愧疚,狄狄选择将姐妹们的过往埋在心底,尽量依照来访者的需求介绍自己的姐妹。

然而,在多米尼加裔采访女子的询问下,狄狄逐渐步入记忆“禁地”,向采访女子讲述自己和姐妹们的故事。狄狄作为言说者或讲故事者,她的重要意义在小说的最后章节更为突出:小说的“跋”是狄狄的反思——目睹多米尼加小岛不尽如人意的现状,狄狄反思姐妹们牺牲的意义,最后意识到自己作为讲故事者的重要性:“我心想这是何时发生的转变,本来是我听着别人带来的故事,怎么后来变成是我给访客讲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呢?”狄狄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消极的听众,而是故事的言说者。“战争结束后我们的民族变成了被打败的民族……就在那时我打开门,不是倾听,而是开始说。我们失去了希望,我们需要一个故事来理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狄狄本人经历了失去家人的痛苦,她也能够理解整个国家曾经遭遇的创伤。在采访女子的帮助下,狄狄不再避开过去,也意识到只有面对并且言说过去才能够化解创伤。

三、她者故事:对抗性别与政治压迫

阿尔瓦雷斯在《蝴蝶飞舞时》中构建了层层言说,多米尼加国民对狄狄言说,狄狄对听众言说,狄狄对采访女子言说,阿尔瓦雷斯把故事写出来对读者言说。这样的言说强调了化解创伤的效果以及见证历史的力量。除了代表多米尼加移民的采访女子和留在多米尼加的幸存者狄狄两个人的交流和言说,阿尔瓦雷斯还强调了亡故的米拉瓦尔姐妹自己的言说。姐妹们的言说展现了主流历史叙事中被消音的她者故事。

“重新记忆”一词源自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宠儿》,意即重新想象、书写过去,展示曾被压抑抹杀的个人历史或内心世界。此外,莫里森提出的这个词包含另一层含义,即从女性视角书写历史。加勒比众岛国曾是欧洲列国的殖民地,后来又受到美国的干预,因此,加勒比历史常被西方主流历史掌控;很多加勒比男作家努力重写历史对抗欧洲版本的加勒比历史。然而,多数男作家的作品忽略性别问题,即女性在加勒比历史中的状况及意义。针对这一缺失,加勒比女作家倾向于从女性视角重新书写加勒比历史,这些女作家旨在以多重视角表征加勒比历史中被消音的女性形象。如果说加勒比男作家主要从卡利班的视角谈论普洛斯彼罗对卡利班的压迫,因而忽视了女性个体的存在,那么加勒比女作家则通过女性的视角重写历史,治愈希考拉克斯的失语症。换言之,她们通过挖掘历史记载中被消音的女性视角重新想象历史,进而揭示被掩盖的她者故事。

《蝴蝶飞舞时》的叙事框架、多重叙事视角、叙事时间的转换以及多种叙事方式意在提醒读者不管是历史或小说,以某一固定版本讲述米拉瓦尔姐妹的故事都存在一定局限性。因此,《蝴蝶飞舞时》中的米拉瓦尔姐妹不再是官方历史记载或新闻报道里的刻板形象,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女性人物,阿尔瓦雷斯让姐妹们以第一人称视角各自叙述她们的成长、政治觉醒、内心挣扎等个体经历和意识,从而向读者揭示多米尼加独裁统治与男权主导的社会状况以及该境况中多米尼加女性的遭遇。这似乎成了身为女作家的阿尔瓦雷斯肩负的本能式使命——抵制多米尼加男权。小说不仅揭露了独裁者特鲁希略对女性的迫害,而且还展示了米拉瓦尔姐妹的父亲包养情妇、生育私生女的情节。可见,阿尔瓦雷斯在小说中让姐妹们亲自言说更能见证多米尼加男权对女性的压迫。

小说中米拉瓦尔四姐妹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映多米尼加社会的男权主义。成长于中产家庭的米拉瓦尔姐妹从小一直把特鲁希略奉为神圣的国家领导人,直至三姐米内尔瓦上寄宿学校,了解了好友西尼塔的遭遇,才得知特鲁希略独裁统治的真相。阿尔瓦雷斯在小说中将米内尔瓦的政治觉醒与女性个体成长相联系。当西尼塔向米内尔瓦讲述她家的遭遇时,对特鲁希略独裁镇压毫不知情的米内尔瓦感到非常震惊:“西尼塔所讲之事宛若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隔天早上,米内尔瓦发现自己来了例假,她身体所发生的变化不仅意味着成长也暗示着成年女子可能遇到的危险。

特鲁希略统治下的女性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小说插入米内尔瓦的学姐丽娜的故事向读者揭露。“农场附近的乡下人有这么一句俗语:直到钉子被敲上之前它并不相信锤子。我把西尼塔说的每一件事都归为可怕的过错,这样的过错再也不会发生了。接着,锤子狠狠地击中了我们学校,就敲在丽娜·罗芭彤的脑袋上。只是她把这锤击称为爱,如同新娘子般高高兴兴地离开学校。”还在念书的丽娜偶然被特鲁希略看中,成了特鲁希略的众多情妇之一,怀上他的孩子后被特鲁希略送到国外。丽娜事件之后,米内尔瓦将自己的胸部绑起来。“我开始在胸部绑了根带子,这样乳房就不会长了。我想确保丽娜所遭遇的一切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可是每次听到特鲁希略的又一个秘密时,我就感到胸口闷得慌,即使当时没扎着绑带也这样。”然而米内尔瓦终究没能躲过特鲁希略的垂涎。《发现日舞会》一节告诉读者特鲁希略希望米内尔瓦成为他的情妇,米内尔瓦的拒绝令全家陷入困境,先是父亲被捕,之后特鲁希略为了实施报复,拒绝颁发学位证书给米内尔瓦。

特鲁希略不仅专制而且荒淫,他包养众多情妇,甚至还让随身官员帮忙搜罗年轻女子。劳伦·德比认为特鲁希略获得多少女子就意味着他个人有多少魅力,而他对女性的征服如同他通过暴力和自我神化来镇压男性。特鲁希略对女性的征服实为权力的象征,即特鲁希略通过征服女性显示自己的男性权力、国家权力,甚至宗教权力。小说不断展示特鲁希略和上帝的密切关系。特鲁希略的画像和耶稣基督的画像并排挂在每家每户的墙上。大姐帕特利亚的孩子死时,她看到墙上的两幅画像,接着与米内尔瓦的对话使她明白妹妹反抗特鲁希略的缘由:

米内尔瓦看得出来。有一天,我们一起躺在走廊的吊床上。她肯定看到我正盯着好心的牧羊人跟他的小羊羔说话的油画。在牧羊人的旁边挂着被要求挂上的大元帅的画像,这画像是修饰过的,所以看起来比本人还好。“他们是一对,没错吧?”米内尔瓦说。

就在那时,我明白了她的仇恨。我们家还未被特鲁希略伤害过,我失去宝宝之前,耶稣不曾从我这里带走什么。但是别人却一直遭受着巨大的损失。佩罗索一家的男人都被杀光了。还有马丁内斯·雷那和他的妻子在自家的床上被谋杀,还有成千上万的海地人在边界被屠杀了,他们说,这些海地人的血使得那条河的水至今还是红的——啊,圣人哪!

特鲁希略的神化成了一种隐喻,象征着所有来自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迫,而这些男性的权力如同天赋神权,从来没被质疑和谴责。小说接着告诉读者帕特利亚如何失去宗教信仰,而这一细节象征她看清特鲁希略的真实面目,对他失去信任。

小妹玛特的故事以日记的形式向读者展示。日记是一种私密的、记载个人体验的文体。阅读玛特的这些日记,读者除了了解她的成长及政治觉醒之外,还得知道特鲁希略掌管下的监狱内幕,如玛特的日记记录了她怀孕时遭受酷刑而流产的片段;特鲁希略除了对男政治犯施酷刑,对女政治犯也施酷刑。玛特遭暗杀时才二十五岁,读者读着她的日记,脑海中不时浮现玛特可爱的形象,为如此善良的生命逝去扼腕长叹,而且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独裁统治的可怕。

小说关于米拉瓦尔姐妹的父亲的情节与特鲁希略压迫女性这条线索并列。米拉瓦尔先生虽是一位和善的家长,但他也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不仅不支持米内尔瓦念大学,而且还为了生出一个儿子而包养情妇,生下几个私生女。米拉瓦尔太太发现自己丈夫的不忠却只能隐忍: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补充说:“你说得没错,他们都是坏蛋——多米尼加人、美国佬、每个男的都是。

“不是每个男人都是坏的。”我说。毕竟,我得为自己的丈夫辩护。

玛利亚·特莱莎赞成道:“爸爸也不是坏蛋。”

妈妈往车窗外望了一会儿,她的面部表情复杂。接着,她安静地说:“没有错,你们父亲也是个坏蛋。”

我们都抗议,但是妈妈却不让步——既不收回刚才说的话也不愿意继续说下去。

米拉瓦尔太太的话暗示多米尼加妇女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男性,如同米拉瓦尔先生、独裁者特鲁希略,甚至美国入侵者,他们犯下暴行却不负任何责任。后来当米内尔瓦发现父亲的情妇并谴责他时,父亲的反应是:“一点警告都没有。他的手甩了我一巴掌,以前他的手从没碰过我。我往后踉跄了几步,比起钻心的疼痛更为震惊的是他居然打我。”米内尔瓦质问父亲:“爸爸,您为何要这么做?”他的手紧抓着拐杖直到手指关节发白。“Cosas de los hombres,”他说。意思是“这是男人都会做的事”。在米拉瓦尔先生看来,包养情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自己是一家之主,因此他的权力不容置疑。

综上所述,阿尔瓦雷斯在《蝴蝶飞舞时》中从国家的层面和普通家庭的角度揭露多米尼加女性的境况:特鲁希略身为总统,利用国家权力对女性征服和压迫,他下令暗杀米拉瓦尔三姐妹以维护自己的统治;米拉瓦尔先生身为父亲却认为自己是家里的权威,因此家中女眷必须顺从他的意志。阿尔瓦雷斯在小说中让米拉瓦尔姐妹从各自的视角发出声音,她们的故事不仅展示了多米尼加女性的生存状况,而且她们参加革命、入狱及遇难等经历也成了对抗性别压迫和政治压迫的方式。

四、结语

特鲁希略独裁统治这段历史给多米尼加国民和移民都带来创伤,这样的创伤只有通过言说才能化解。在阿尔瓦雷斯看来,对历史的重新想象是言说的有效方式。因此,她糅合历史和小说两种文类,以讲故事的方式书写历史、言说创伤;从个人记忆和个体经历的角度见证历史,使被压迫以及深受创伤困扰的多米尼加人的内心痛苦得以言说,曾经被掩盖的压迫及暴行也得以揭露;最后,阿尔瓦雷斯通过女性历史人物的视角反映特鲁希略独裁统治这段历史,这样的视角不仅向读者展示主流历史叙事中时常被忽略的她者故事,而且也突出了《蝴蝶飞舞时》的现当代意义。小说的《后记》部分告诉读者米拉瓦尔姐妹遭暗杀的那个日子是11月25日,这一天除了纪念米拉瓦尔姐妹之外,还成了抵制对妇女施暴的国际节日。小说《后记》所透露的这个信息将过去和现在联系了起来:米拉瓦尔姐妹遇难是过去的悲剧,但她们的悲剧提醒读者关注多米尼加女性的境况,甚至从更广泛的角度而言,关注广大妇女的现状及可能遇到的暴力。

①〔美〕茱莉娅·阿尔瓦雷斯著,林文静译:《蝴蝶飞舞时》,译林出版社2014版。

②特鲁希略在任期间通过任人唯亲、暗杀政敌的手段控制军队,建立秘密警察(便衣警察)这一武装机器对多米尼加国民实行监控,逮捕任何对政权不利的异议者和反抗者,使用各种恐怖手段镇压反对政府的声音。在执政期间,为了驱除居住在多米尼加国内的海地人,让多米尼加血统白人化,特鲁希略甚至于1937年下令部队化装成便衣警察屠杀居住在多米尼加的海地人,史称“荷兰芹大砍杀”。米拉瓦尔家共有四姐妹,其中大姐、三姐和小妹以及她们各自的丈夫一起参加反对特鲁希略独裁统治的“六·一四”运动。后来推翻独裁统治的行动败露,米拉瓦尔三姐妹和她们的丈夫被捕入狱。特鲁希略迫于国际组织的压力释放了姐妹们,但继续关押参加运动的男士。1960年11月25日,米拉瓦尔三姐妹探望丈夫回来的路上遭暗杀。二姐因为没有参加革命运动而幸存下来。米拉瓦尔姐妹暗杀事件从某种程度上加快了特鲁希略政权的瓦解。

③林文静:《历史·身份·家园——评艾薇菊·丹提卡小说〈锄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4年第12期。

④作者茱莉娅·阿尔瓦雷斯于1951年出生于加勒比西语区的多米尼加共和国。阿尔瓦雷斯生长于多米尼加的一个大户人家,童年时期家境富裕。父亲参加了反对独裁统治的地下活动,暗杀独裁者计划败露之后,为了逃脱特鲁希略的迫害,全家人逃往美国。刚到美国的阿尔瓦雷斯一家失去了原本优越的生活环境与地位,经济窘迫且难以融入主流社会;姐妹们艰难地适应着当地的语言及文化习俗。阿尔瓦雷斯本人的经历以及故土的历史影响着她在美国的创作。

⑤卡利班、普洛斯彼罗、希考拉克斯皆为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里的人物;后殖民研究一般侧重探讨普洛斯彼罗与卡利班的殖民者与被殖民关系,而身为卡利班母亲的希考拉克斯则往往被忽略。

[1]Alvarez,Julia.In the Times of Butterflies.Chapel Hill:Algonquin Books,1994.

[2]Julian Barnes.Something to Declare.ChapelHill:Algonquin Books,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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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林文静,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博士,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国小说、女性文学、族裔文学。

编 辑

:李珂 E-mail:mzxslk@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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