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黄昏入混茫,天涯岁晚易怀乡①
——《思光诗选》的故国与哲思
2017-03-11杨治平贵州大学贵阳550025
⊙杨治平[贵州大学,贵阳 550025]
云海黄昏入混茫,天涯岁晚易怀乡——《思光诗选》的故国与哲思
⊙杨治平[贵州大学,贵阳 550025]
劳思光作为哲学家,也是诗人、自由主义文化运动者。他一生历经坎坷,辗转中国内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三地,却自觉承担着中华文化的传承。本文选取《思光诗选》中六首诗词为研究对象,尝试从其对亲友的描写中发现其感性直觉,从对故国之离愁当中探究其天涯沦落的苦吟情怀,继而联系他的哲学品格体悟其诗作的无涯哲思。
劳思光 亲友 故国 哲思
劳思光(1927—2012),生于陕西西安。家学渊源,幼承庭训,七岁能赋诗。劳思光高中毕业后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1949年迁台湾。台湾大学哲学系毕业,之后旅居香港。1964年起,先后任教于香港珠海书院、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1985年荣休,曾在美国哈佛大学等处从事研究工作。1989年回台先后任台湾清华大学、台湾政治大学等校客座教授,1994年起出任台湾华梵大学哲学系讲座教授。
劳思光学贯中西,著作等身,尤以1980年出版的提出“基源问题研究法”的《新编中国哲学史》影响广泛,后被港台大专院校广泛采用为指定教材。作为一名哲学家的他还是一位诗人,其《思光诗选》收录了劳思光自庚寅(1950)23岁至庚午(1990)63岁四十年间的诗作,中间多有散佚,将附录四首加入共214首诗,珍贵地保留了劳思光一生的学问思辨与心路历程。
顾予幼承庭训,早学讴吟,积久成习,不自省觉;每伤时感事,辄寄意于篇章。且平生多在乱离忧患之中,苦志孤怀,无可告语,则又不免拈韵自娱,亦以自慰也。……予少不自量,颇留意于天下治乱,嗣治思辨义理之学,复以明道立言自励,故书怀之作,殊多狂语。
可见诗作是他生命情意的流露,是他的情感寄托,因此通过他的诗词可以感知他的文化理想与哲思。
一、亲友情愫
劳思光一生如他所说“平生多在乱离忧患之中”,1949年随父母移居台湾,其后因反对国民党独裁,主张民主自由,被迫离开台湾,寓居香港。父母过世,竟无法去台奔丧。1989年劳思光受台湾清华大学之邀返台任教。一生流离的他愈发觉得家人亲情的可贵,在他的诗作中常提及家人,充满深情。
己巳(1989年)夏日,他在《送韵儿加大入学,校门相别,黯然无语,夜归旅舍,口占一律,即寄韵儿代函》中写道:
襁褓相依十八年,道旁执手转茫然。不辞亲送来重海,未免伤离对暮天。
旬日宴游怜若梦,半生哀乐逼无眠。从今休作孩提态,世乱才难早著鞭。
“襁褓”一词常代指婴儿,不管女儿是否长大,对父亲来说,女儿一直是未长大的孩子。而且“十八年”中“襁褓相依”生活的点滴对父亲来说都是如此珍贵,表现在“稚女诵诗初合律”(《甲寅除夕》,劳思光47岁,女儿3岁半)、“分鱼稚女弄狸奴”(《山居即事》,劳思光52岁,女儿8岁半)等,女儿从牙牙学语到初能诵诗,喂猫,父亲在旁静观女儿爱心萌芽,对于父亲是莫大的欣喜。“道旁执手转茫然”可以想象父亲对女儿执手话别之后心里的落寞,一个“转”字,感情突变,是话别之后的“转身”,还是心情的“转变”,内心矛盾、复杂的感情凝结于此。劳思光以父亲的角度“转”过之后无限的爱怜和伤感迸发,显得如此隐秘而伟大。正是对爱女的不舍,所以劳思光“不辞亲送来重海”,亲送女儿到大学门口,也就不难理解“未免伤离对暮天”。“旬日宴游怜若梦,半生哀乐逼无眠”,这是对往事的回忆,欢送过后,回想到半生流离,壮志难酬,真是无尽的感慨,自然难以入眠。可见不仅是已逝的岁月使自己难以释怀,更有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期盼与担忧。而末句“从今休作孩提态,世乱才难早著鞭”,希望女儿莫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早日自立于世,承担起对家国的责任。字里行间显露了父亲“严父慈母”的双重心态。
劳思光与朋友之间推心置腹,以诗会友,借诗表达抱负、哀思与祝愿。
《戊辰夏应清华之约,来台做专题讲演。晤济昌思恭于台北。品茗小谈,遂成一律》:
退居犹未免仓皇,再渡蓬莱拟故乡。晚市楼台疑海蜃,故人眉发证沧桑。
坐听啼鸟前尘逼,醉策屠龙旧梦凉。三十三年哀乐意,苦茶相劝涤愁肠。
“退居”指劳思光1985年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荣休,仍是时刻“仓皇”,心有挂碍。“案予自乙未赴港,即未再入台。解严后方作此游,计三十三年矣。”“初渡”是1949年,1955年赴港,“再渡”已是1988年,中间达三十三年之久,自己已年过花甲,“蓬莱”喻其虽美好,但触不可及,久别重逢后不仅唏嘘台湾变化万千。“海蜃”是指大气由于光线折射产生的虚像,比喻不实的事物,此际劳思光虽身在台湾,但心有疑虑。虽眼见“晚市楼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杜甫在“安史之乱”后与旧友重逢,不禁感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是天上的东西星宿,此起彼伏,杜甫以天象作比,形容友朋的别易会难。眼见故人“眉发证沧桑”,变了容颜,物非人也非。“坐听啼鸟前尘逼,醉策屠龙旧梦凉”,回忆过往,劳思光当年虽有“屠龙”之志,主张民主自由,无奈国民党独裁,被迫离开台湾寓居香港,等再次归台,世事变化的沧海桑田与友朋的别易会难,悲喜交集带来无限的感慨。这三十三年“哀乐意”都化作一杯“苦茶”,“苦”字是壮志未酬之苦,别离之苦,人生之苦,最终劳思光只能举杯品下,以苦做酒,愁肠百转。正是对亲朋、家国最深重的爱,对文化理想的坚持,他的苦痛才愈发深刻。
二、故国之思
劳思光辗转中国内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三地,其“故国”是指生活工作的中国内地与中国台湾,表面上是地理位置的变化,更深处的是对文化中国的牵挂,表现在诗作中的特点就是“苦吟”风格。彭雅玲认为:“劳先生选择宋诗苦吟为基调的创作路数,其实就是对自我生命性格做一番庄严的厘定与永恒追寻的展开。”劳思光选择宋诗苦吟的基调,不仅在于生命形态中动荡的家国背景对知识分子的影响,更在于文化质地中儒学的济世人格,这在他的怀乡诗中耐人咀嚼。
乌夜啼
闲庭曲槛流霞,旧时家,记得雨中亲拾玉兰花。红羊劫,青衫客,负琼葩,一样可怜颜色在天涯。
劳思光写道:“儿时居故都,庭中玉兰经雨零落,辄亲拾之,不忍见其委泥沙也。戊戌流寓香岛,忽于友人处见玉兰满枝,感而谱此。”回忆儿时不忍玉兰被泥沙污浊,现如今自己一身傲骨如玉兰般清洁,漂泊在外,寓居香港。看见“玉兰”不禁产生时过境迁之感,如唐刘希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如宋李清照“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眼见花开花落,伊人容颜渐老,顿时触景生情,感时伤怀。“青衫客”出自白居易《琵琶行》中末一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是唐朝八品、九品文官的服色。白居易当时被贬江州,所以服青衫。劳思光称自己是“青衫客”,喻其与白居易一般天涯沦落。而“琼葩”一词指色泽如玉的花,用一个“负”字,满溢多少失意,还有壮志未酬的落寞,所以末一句感慨“一样可怜颜色在天涯”,以花作比,自己已是容颜渐老,随风飘散。“红羊劫”的背景,“青衫客”的身世飘零,“负琼葩”的年华已逝,志向未酬,最后都化作无尽哀愁,天涯飘散。
又《乙巳除夕,夜宴于伯谦先生私宅,赋此乞正,调寄贺新郎》:“车马芳洲道,又喧阗千家爆竹,共迎春早。我已中年翁七十,相顾樽前一笑,负多少纵横怀抱。北望中原南望海,漫纷纶棋局何时了。谁竟免,此乡老。”在本是“千家爆竹,共迎春早”,新人“新婚燕尔”的喜庆之际,劳思光与伯谦老先生一个是三十八岁的中年,一个是七十老翁,二人不顾年龄差距的隔阂,反而“相顾樽前一笑”,这“一笑”多少苦楚彼此已心领神会。“负多少纵横怀抱”一句显露壮志未酬的遗憾与失落。“北望中原南望海,漫纷纶棋局何时了”,对北方的故乡与台湾时局牵挂在心,难以割舍,但又对此无能为力,不免发出“谁竟免,此乡老”的慨叹。“讲舌徒为从众语,愧绝囊中旧稿”,劳思光寄希望于将文化薪火传承下去,桃李满天下,深感自己做得不足。“且相伴今宵醉倒”,在醉酒中把酒言欢,暂且把忧愁放在一边,彼此相互慰藉。“看青阳破夜边城晓,云树外,起啼鸟”,辞旧迎新,期待黎明的到来。
劳思光是被时局“放逐”的天涯游子,而这种放逐蕴含着他主动的选择,他的自由主义文化取向、对言论自由民主政治的坚持,以及不向世俗低头的一身傲骨,这都注定了他不为当政者所容。所以身在异地,思乡情结萦绕于怀,更显哀婉与悠长。
三、诗意精魂
劳思光对时局虽然有苦闷、惆怅与伤感,但他并没有沉溺于感性的直观中,而是在伤感过后振奋精神投身于哲学,承中华文化精神,负起传承与开辟新路向的重担,可谓“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又以其价值主体的主动精神达至精神自由的境界。劳思光在《哲学问题源流论》中认为“自我境界即指‘以什么为我’之自觉说”,其《新编中国哲学史》将“自我境界”发展为:
形躯我……认知我……情意我……德性我。
“形躯我”是人的最基本生命欲求,但停留在“形躯”部分是万万不够的,“认知我”是对知识的追求与探索,“情意我”是生命感受的直观体悟,“德性我”蕴含了价值应然之追求,这四种境界并没有决然分割,在一个人身上往往同时体现。劳思光的诗词是其“情意我”的集中表现,其中也透现出他“认知我”的知识追求和“德性我”的价值自觉。
临江仙·纪怀
明镜须眉衔石愿,浮生长物无多。华灯玉管浪销磨。文章聊复尔,兴废竟如何。恁是非情非恨际,依然牵惹丝萝。谁参密意病维摩。可怜千万劫,弱水自成波。
“明镜须眉”指劳思光壮志满怀。“衔石愿”是神话中炎帝的小女儿淹死东海,化为精卫鸟,衔木石以填海,在此处指为中华文化的传承与担当。而“浮生长物无多”更表明自己别无他求,只愿实现文化理想。但“浪销磨”下,自己胸中纵有千般雄心,面对世态也无可奈何。但“恁是非情非恨际”仍抱有幻想,无法释怀。“病维摩”以维摩诘居士作比,维摩诘曰:“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众生无常苦,菩萨才痛苦,是“无缘之慈,同体大悲”的慈悲心。“谁参密意”又表明芸芸众生中无人理解他的心境,孤独与失落丛生。“弱水自成波”取自《红楼梦》第九十一回“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表明贾宝玉对林黛玉的喜爱。在这儿劳思光是感叹人生无常,但自己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对文化理想的坚持,矢志不渝。“弱水自成波”的叹息与开头“明镜须眉衔石愿”的志气昂扬形成鲜明对比,其心路历程可见一斑。
《山居即事》之二:“高枕玄思忘夜永,疏窗严气卜冬寒。频年勘破升沉理,始信伊川境至安。”正因人生倏忽之间转瞬即逝,更应鞭策自身不敢懈怠。“高枕玄思忘夜永,疏窗严气卜冬寒”,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劳思光沉浸在孤独的哲思当中。“频年勘破升沉理,始信伊川境至安”,“安”是主体的自由,不被生命的欲求所束缚,在德性的自觉下将如“理”作为生命自我意志追寻的方向,这才是“至安之地”。表明劳思光像先贤伊川一样的穷理探索不敢懈怠的志行,孔子晚年读《周易》韦编三绝,朱子逝世前还在完善《四书》,劳思光也在为文化理想不懈努力。
屈原作《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奋而投江;陶潜作《归去来兮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解甲”归田;《晋书·阮籍传》“(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阮籍沉迷诗词歌赋,借酒浇愁,作为对荒乱时局的逃避。他们都是有心报国而不得,苦于天下黎民受苦而感同身受,自己又不愿向世俗低头,所以或选择归隐,或选择逃避,或激烈地与世诀别,生命的苦痛无法安放。劳思光虽也感时伤世,心怀志向未酬的苦闷,但他以价值主体的自觉精神,德智融合,以其积极的承当精神来承当生命的苦与罪。
四、结语
陈耀南总结劳思光的诗作道:“先生《诗选》所收,体主七律。原七律为体,偶对严于绝句,格律谨于古诗,而变化开合,又广于五言。……遵规矩则行无所事,用比兴则意出清新,调无庸熟,语多警策,此其所以为难能可贵也。”劳思光诗作特点有其家学渊源,所以他自小便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济世情怀,随后身世的颠沛,友朋的别易会难,更加剧了他感性生命的苦痛,其诗作的苦吟风格是其情意生命与理性智思的融合。然而诗作不仅仅是劳思光的感时伤世的情感表达,其间更透显出他穷德见智,德智贯通的生命哲思,透出他的独立人格,寄托着他的个人生命担当与精神境界。
劳思光在《历史之惩罚新编》的后记文章《论“承当精神”与“最高自由”》中论述道:
罪即是罪,苦即是苦,我仍是我。……我们即在承当一切“罪”,一切“苦”中,显现一“德”。这里是主体自由的最后展显。
生命的有限性使我们不能尽自己的理分,感性生命(“形躯我”)若不能突破生命欲求的限制,则会在这份苦中反复沉沦,所以必不可免就有了生命的罪与苦。只有发挥主体价值的自觉精神,德智贯通,超越具体生命的束缚,如理作意,循理而安,才能达到生命的自由。一滴水怎样才不会干涸,只有让它融入大海。劳思光正是以生命之有限,投身于的无限的理学生涯,“不役于物,不累于智”,凸显生命的承当与超越。“无涯理境归言外,有限文章付世间”,无尽的理境超越于言说之外,劳思光终身穷理不辍,汲汲于真理,以有限之生命奉献于无尽的穷理之路,彰显其文化生活与理性主体的价值与庄严。
①③④⑤⑥⑦⑧⑩⑪⑫⑮⑯劳思光:《思光诗选》,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13页,自序,第119页,第93页,第104页,第117页,第117页,第130页,第130页,第131页,第129页,第104页。
②⑰刘国英、张灿辉编:《无涯理境——劳思光先生的学问与思想》,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1页,第270页。
⑨彭雅玲:《依托、见证与超越:〈劳思光韦斋诗存〉中的乱离书写》,《中国文哲研究通讯》2013年第4期,第36页。
⑬劳思光著,刘国英、张灿辉编:《哲学问题源流论》,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
⑭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12页。
⑱劳光思著,梁美仪编:《历史之惩罚新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页。
⑲林碧玲:《“韦斋诗研究”的对象之考察——从劳思光先生之〈思光诗选〉到〈韦斋诗存述解新编〉拟议》,《华梵人文学报》2006年第6期,第202页。
[1]劳思光.思光诗选[M].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
[2]刘国英,张灿辉编.无涯理境——劳思光先生的学问与思想[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
作 者
:杨治平,贵州大学哲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认识论。编 辑
: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