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杂记

游刃

掏 耳 记

耳彻为聪。一定会有什么在我的耳中满溢。弱音器里那个尚未停稳的弱音，在我听到之前就已关掉了。不是它跌落在窗外的草地上，而是我根本就听不见。

我的双耳看上去需要听进一枚绣花针。那个掏耳勺，经过锻打的绣花针，在我的耳中穿行，不是为了编织，它有一种危险的秀气，混在杀气中的秀气，直指耳洞深处的针尖，它的锐利已铸成了新的愉悦。这个新愉悦，一直通到性的巅峰。所谓的耳酥脑软，道尽了掏耳与性爱的相似性，一种极致的境界，无以言表的隐秘快乐。有人说，掏过耳之后，就不想干那事了。掏耳者有了自己的伦理学，人生的快慰得重新进行描述与整理。据说庙里的佛像就塑有掏耳的，飘飘欲仙道出了其中真味。

从另一个方向来看，掏耳是从身体的不洁处进入的，像古老的印第安人一样，我们把净身仪式简化了，那根插入耳孔的稻草，燃烧中的吱吱声，颅内的若干伎俩与恶念在轻烟里散入神界。所谓耳烛，留下的是安插进我们脑中的那道有毒的光。越掏越多，耳中的云雾、飞马、锈锚、珠贝、铜镜和细小的草根，脑中的另一个宇宙隐约可见。殊不知，我早已中毒，生了心瘾，一切尽在未经叙述的幻觉里。我从未掏出过什么。有什么在耳中无穷无尽永远掏不完？

蒲松龄的《耳中人》有过对耳中物的真正叙述：“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这个名叫谭晋玄的书生，笃信导引之术，他的走火入魔出人意料地引出了这个来自脑中另一个宇宙的人物。此物的相貌足见我们脑中世界的可怖。

可是，与事实相反，满耳尽是掏耳危险的教训声。此类教训使我等陷入大悖谬：不掏耳，我耳中必塞满语言的废渣；掏耳，又将会引来更多的聒噪。可我边走边睡，眼睑低垂，旁若无人，陷入了感官的密室。

当我掏耳时，我的头颅微倾，耳中物正从耳洞深处向地面掉落。那个耳中异物，经过洞口的那一瞬，裹挟着深深的快意，那么明确，仿佛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在地面而涌起的美妙，这美妙不足为外人道。

看 脸 记

罗兰·巴特在《嘉宝的脸》一文中认为，葛丽泰·嘉宝那令人惊叹的脸，具有与典雅爱情相同的支配一切的特征，极端美丽却无法描绘，完美而又昙花一现，是一具图腾般的面容。罗兰·巴特通过对她与奥黛丽·赫本的脸（博尔赫斯在一次访谈中，也对她们两人的美貌予以极高的评价）进行比较，认为，赫本的脸是事件（引人瞩目之物），而嘉宝的脸则是型相，即柏拉图意义上的理念。如此，嘉宝作为面容的理念，众面容将会是它的投射。很多男性将会以她的面容作为女性的美貌标准与范型，这种选择意向，无疑会影响女人的感官，改变她们面容的生长走向。罗兰·巴特后来还在《脸庞与面容》一文中指出，大街上貌似法国演员达尼埃尔·热兰和杰拉尔·菲利普的青年越来越多。无疑，这是巴特将他的面容神话学的深化运用。从这个角度上说，每个人的面容，都是经过文化改造后的产物。

意大利学者詹弗兰科·马洛尼认为：“我们大家都认为安拍拉（20世纪50年代意大利女歌手、封面女郎）是当今年轻女性言谈举止的标准典型，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恰恰是那些我们大街上遇到的女孩子才是电视媒体所遵循的典范（然而她们对此却浑然不觉）。”马洛尼的观点是从现代文化工业的角度，说明传媒的商业动机，是通过激发虚假的幻觉和暧昧的投机（其中有个心理暗示：跟你貌似的邻家女孩都成为明星，你便有可能成为明星）来刺激大众的兴趣，同时也说明，最大面积的大众参与对传媒的影响，其中包括大众传媒对一张脸的选择上的影响。事实上，在每一张影响广泛的明星脸出现之前，大众的影响力就已经在产生作用，是大众的群体心理意向表达的结果。

那么，美女，到底是你像“范冰冰”，还是“范冰冰”像你？

品 足 记

1

对一双美足，我们何为？我们只能深陷舛谬：掩藏真相、视若无睹，我们便是阴暗的、不健康的；品评议论、赏爱有加，我们便是非常态的、心有暗疾的。其实一件可供欣赏的物什一经形成，就将我们置入不健康的境地。所有的艺术都是病态的。看与不看，它都在提醒我们人之为人精神上的不幸与罪性。

2

身体原本一定是一个巨大的性器官。不知何时开始，人们将身体的各个部分从性器官中分解开来，并一一将那些部位从性快感中驱赶出来，只留下少数的几个部位。恋足，就是对我们原始记忆的追念。在我们的腳上，一定有着关于性的真相。

3

从天足到三寸金莲，对女人的关注有一部分一直停留在她们的脚上。这是基于男人在内心深处对于女人的膜拜与尊崇，其中包含了男人在女人面前，必须俯身、低眉、收敛、不可正视等等若干禁忌所延伸出来的注意力转移或者想入非非的必然。

4

对一个人的双足，我们有评判。于是，就有对一个人双足评判的评判。这个评价指标如何建立？何以建立？恋一个人的足，我们有评判，于是就有对一个人恋足评判的评判，何为正常？何为反常？

5

双脚位于人体的最底层，是个极限象征。朋友的妻子有言：爱丈夫，就要爱他的脚。朋友是幸福的。恋足者将性对象的性器官转移到了脚上，脚有越过禁忌之后的秘密快感。俯身吻一个人的脚，意味着自己虔敬的极限，脚是宗教幻景、权力实体与现世心情的寓言。

6

男人与女人之间有关性的对话通道，或许存在过无数条，最终，由于某种我们所不知的原因，相继被关闭。脚，位于人体最偏僻的角隅，因其总处于遮蔽之中，因其最不引人注目而作为为数不多的对话通道，被保存了下来。当然，也可能并不由于这个原因。每一种选择与被选择，都有其必然与神秘。

7

最终还是要回到美足上来。它的存在形态具有某种悖谬：一方面美足唯有通过展示方显其美之所在，另一方面，美足之美是因了对它的小心呵护，如果总是处于暴露之中，必日渐丧失其美。这个遮蔽与暴露的矛盾，或许使恋足的男人处于两难之中。

8

观看一双脚，却要引入季节的因素。在最开放的时代，季节仍然制约着人们对脚的展现，因此也制约着人们对脚的观看。我似乎看到了恋足者对即将到来的冬天的憎恨与恐惧，对已逝夏天的怀想与恋念。季节的引入，使脚仿佛浸于自然之中，与大自然的风花雪月产生了某种或多或少的呼应。

9

作为身体意识形态的重要部分，作为欲望机器的重要部件，关于脚的话语，人们仍在暗中叙述。不是从头，而是从脚开始，我们将恢复对整个身体的回忆。关于脚的话语，不管是坦白或是掩盖，都有我们的追悔、避讳与沉思。享乐作为一个主题出现在脚上，与此同时，苦行也必将随之出现在脚上。这就是脚的仪式意义。

10

对美足的趣味注定在变化。不管如何变化，对脚之美的意念都必须建立在人性美的和谐完满之上，必须建立在对人性善的期待预设之上。赞美或诋毁，都必须是为了令我们最接近事物的不易法则与真理，获得我们对自我对内心真正的全面审视。唯有如此，美足之美才能引导与揭示人性之真。

闻 香 记

扬雄在《方言》中论鼻：“鼻，始也，兽之初生谓之鼻，人之初生谓之首。梁益之间谓鼻为初，或谓之祖。”鼻与祖相连，大约气味影响人类的行为是最大最重要的，也可能是最原始的。

据说，在远古时代，气味与发情、性兴奋和交媾相关，鼻子对于识别女人寻找性伴侣所起的作用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至今还有不少动物以散发其独特气味来吸引性伴侣，可见一斑。

女人对男人的竞争在于气味的竞争，而男人对女人的争夺在于嗅觉灵敏程度与鼻子功能优劣的对抗。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生殖器的气味与对狐臭的气味一样，反应强烈。

不过，随着人类性别战争消散到其他社会领域，嗅觉判断也随之扩散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鼻子对性的敏感度也便降低了，人类的进化倒使鼻子的功能大大退化了。

闻香识女人，就是重温人类最初的“鼻子判断模式”，微妙的女人身体的气味会强化我们对女人的性心理，如果我们因此产生了本能反应，就足以说明，那是我们的天性被鼻子诱发的结果。

古印度人说“女人是田畴，男人则是播种者”，数万只男人的精子最终只可能与一枚卵子结合，这是异常残酷的较量，在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中，女人诸多选择之一就是：男人高耸的生殖器。

性选择投射到了男人的脸部来，于是有了某些男人的鼻子像阴茎的说法。有史以来，男人的俊美必须是具有高耸的鼻子，这正是女性选择的必然结果。

《太平御览》说秦始皇：“秦始皇帝名政，虎口，日角，大目，隆准，长八尺六寸，大七围。”《史记·高祖本纪》说刘邦：“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后汉书·光武帝纪》说刘秀 ：“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看来这些具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的帝王之相，大同小异，其中最为重要的大约是隆准。高耸的鼻梁是雄性力量的特征，与之相对应的正是他强大的生殖力，统御天下的根本所在。

女性总是选择一个能勃起的男人。美男的标准于是树立起来，隆准，是经过生存竞争，在进化历程中，以数亿亿计精子的牺牲为代价产生的形象特征。

剃 须 记

对黑森林的砍伐总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进行。机器在轰响，听上去像是在刈草，仿佛在整理草坪。秋虫呢？草根呢？我的一天，就这样从与胡须的斗争中开始了，可我对自己脸上那些黑乎乎的毛发向来一无所知。

一天之计始于剃须。可剃须永远没有故事。可以写一部蓄须史，却不可以写一部剃须史。剃须贫乏无味，这个每天在身体上重复的简单劳动，无非是使自己的面容接受利刃冰冷的切割和抚摩。

名人传记里必有一页与胡须有关，传记作家对名人胡须的描述，必然要体现男人珍重的“父权制文化性质”。可是，这一页从未曾翻过。

胡须体现了面容的文化矛盾。在杜尚那里，蒙娜丽莎面容上幻影一般的胡须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观念转折。这不仅意味着某种性侵犯，也意味着蓄须史翻开新的一页。达·芬奇的原作，在杜尚看来，不过是一幅初稿，或者说是有待于打碎与摧毁的事实，于是，胡须，作为一种男性的象征力量，直指女性的经典面容。这样，对艺术观念的颠覆，是通过改造面容来完成的。蒙娜丽莎胡须的出现，使面容的文化地貌与文化意义发生了根本的改观。从此，这个神话一般的面容再也无法得到复原。

胡子作为文化符号，它的寓意是在时间进程中男人与自身的性敵人、合作者与竞争者共同发现的表达方式，是两性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集体创作的概括。

一阴一阳，雌雄男女，天地氤氲，万物化生。每个人的面容皆分有或现出了宇宙本源的结构图景。面容注定写有性别特征的密码。对胡子的解码，并非对性的再发现，而是重现性的原始图景——

据说，在人类进化过程中，现代男人脸上的毛远远多于女人，这暗示着原始女性倾向于挑选脸部看来像阴部的男性。男人的面容是性欲替代经过多次拼贴形成，是性别幻象的焦点所在。因此，有人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男人的胡须模仿女人的阴毛。

作为人类的性印记，性能力与性吸引力在胡须那里得到庄重的阐明。性的叙述从未在禁欲的黑暗时代被掐断过。自古以来，人们对美髯的赞美，可以理解为经过两性合谋中产生的共同语言。

由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胡须，是女性在我们在面容上的性别书写。当杜尚通过对蒙娜丽莎的面容改写从而解构了女性的经典美，我们的面容在暗中也同样被女性所改写：与其说我们的剃须是出于爱美之心，不如说这是受女性驱遣与支使，而我们毫不自知地对自己面容进行的一次次改写。

画 眉 记

“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要真是一种闺意，该多好。将这种细致与温婉被作为仕途焦虑来比拟，反倒觉得甚是无趣。画眉作为纯粹的闺中乐事，却做了权力欲望的寄托，政治总是成为扭曲诸多诗歌本意的外在力量。欧阳修在《南歌子》词中重写了画眉：“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使画眉作为婚姻与身体完美结合在面容上的刻意表露，再度回到了它自身。

李渔在《闲情偶记》里，对画眉进行了细致的描述。“眉之秀与不秀，亦复关系情性，当与眼目同视。”自古以来，眉与目甚难分清，眉目传情、眉清目秀、慈眉善目等说法表明，眉毛与眼睛相互联结，与眼睛一同构成“一面之主”。而扬眉吐气、迫在眉睫之说，似乎因眉毛在面容中所处的位置，成为关乎尊严、生命的某种地位象征。

明代杨慎《丹铅续录·十眉图》录有鸳鸯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梢眉、涵烟眉、横云眉、倒晕眉共十种眉式的图谱。对女性面容的技术分析，在历史进程中越加宽广。而眉式的嬗变，说明女性对自身美的阐释，总是与她们所处时代留下的内心痕迹相呼应。在这种不断推进的因果关系链条中，画眉让我们心动不已。如梦一般的美人的身世传奇，她们一生的光阴，命运透过那两道如烟云一般的眉毛，把自己淡入寂寞忧愁的深闺！

眉毛，一方面表达了男人对女性面容的阅读趣味，另一方面，也由于它的可重新描画，为女性修饰自己面容提供了想象和自由。在这样的冲突中，既有男人“玄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司马相如《美人赋》）的爱慕和赞叹，也有男人“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枚乘《七发》）的提防与攻击。

不过，作为现代男人，那个闺中画眉的女子，从未向我们走来。如今，多少美人的面容都经过了程序繁多的复制与整饬，李渔文中提到的“眉若远山”“眉如新月”与自然相映衬的面容，在历史的光影迷离里，与我们若即若离，让我们神思恍惚。

听 诗 记

大体上，诗人的诗可视为诗人的精神自传。在渲染、智慧、激情和词语的密林背后，这种精神自传的核心最终要归结到诗人发出的声音上来，这种自传不过是诗人发出自己声音的整个过程。

在一篇题为《潮汐的声音》的序言里，布罗茨基是这样谈论一个诗人的精神自传的：“诗人们的真正传记就像是鸟类的传记一样，几乎完全相同——他们真正的资料是他们所发出的声音的方式。一个诗人的传记在其发出的元音和咝咝之声中，在其韵律、节奏和隐喻中。”看来，口唱耳听的实质并没有真正从我们的阅读中消亡，只是多了要辨别元音和咝咝之声的更高的能力要求。布氏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声音是时间在诗歌中羁留的方式”。声音与时间，对于诗歌，对于诗人的精神历程来说相合为一，如同鸟类一般，叫得真切自然。要找到他们，就得倾听，循声寻去才现心迹。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许多诗人谈论另外一些诗人的作品时，总爱从他们诗歌的声音谈起的原因之一。没有地图，我们得把道路想象成一线声音，追踪足迹却是用耳用心，抵达心里的才可能是他们内在的精神图景。阿赫玛托娃说到茨维塔耶娃的诗时，就说到茨维塔耶娃的诗常常从高音C开始。西默斯·希尼在说到叶芝的诗文时，听到了叶芝的笑声，以为其“笑声确立了一个疑问可再次游移的空间”，他还说哈代有着“黑暗中的画眉鸟的歌喉”，说拉金较之“至福的歌喉”，“中性的调子”更能吸引他。而叶芝自己则有一次很认真地谈到持久地倾听手表的滴答声，坠入催眠的状态，他因此越过现实进入诗性的冥想之中。布罗茨基说阿赫玛托娃的诗《白色的云朵》一诗是“高亢的抒情声中摻和着隐而不显的音符”。

声音是一首诗或一个诗人的真相。精微处则是诗人多用自己独有的韵律先他人到达谁也没有到过的地方。他们用的词有长短和响度，灵魂的万千气象只在旋律上现出，真得用心听，全然融入，旋律引领我们到达他们所写的诗性所在的未知。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