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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芬芳

2017-03-11邱贵平

福建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陈老师校长

邱贵平

1

陈知真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我学生生涯中唯一的女语文老师。

陈知真是福州知青,个子很高,至少一米七,当地少见这么高的女人,也少见这么漂亮的女人,反正我没有见到过。她漂亮得让所有看见她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一遍又一遍。

陈知真运动发型,五官匀称结构精妙,瓜子脸上没有半点瑕疵,一口齐整的晶莹米牙,无论说话还是讲课,总是慢条斯理细声细气。感觉天塌下来,她喊救命的时候,也是不紧不慢的。话说多了,她的嘴角溢出些许细微的白色泡沫,犹如婴儿嘴角的奶渍。上课的时候,我总是贪婪地望着她的樱桃小嘴,吞咽着口水,仿佛嗅到饭汤和乳汁的清香。

陈知真一年到头穿黑布鞋,是那种有扣瓣的布鞋,鞋底是塑料的,略微高跟,走起路來轻飘飘,步伐轻盈。不用眼睛,感觉不到她什么时候走进教室,什么时候离开教室。裤子配布鞋,看不出陈知真穿布鞋的好看;裙子配布鞋,才看出陈知真穿布鞋的好看。那种好看,怎么说呢,咳,没法说,说不出来的好看。

陈知真的粉笔字,写得人一样好看。其他老师板书,有如狼奔豕突,笔灰飞扬,动辄弄断粉笔。陈知真板书,有如蚕宝宝在桑叶上蠕动,其字修长清秀,瘦骨但傲骨。一堂课下来,只需一根粉笔。不板书的时候,她的纤纤素指,始终夹着粉笔,就像民国名媛,夹着香烟,优雅至极。

女老师尤其漂亮女老师的课堂纪律,普遍较差。古今中外,看到漂亮女老师人来疯的男生,大有人在。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这里头有潜在的性意识。他们表现出来的种种调皮捣蛋,不过是为了赢得漂亮女老师的关注,就像小孩子通过哭闹,赢得母亲的宠爱。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不知道其他男生怎么想,反正我这个所谓的好学生,也想疯。当然,我只是在心里疯,不敢疯出来。我是多么渴望陈知真摸一摸我的脑袋啊。其渴望的程度,求生欲望般强烈。

陈知真的课堂纪律,却好得出奇,最捣蛋的男生,也老实听讲。偶尔碰到吃错药,莫名其妙捣蛋的,她也不生气,不动声色看着对方,直看得对方羞愧地低下头。

陈知真太会讲课了,真正寓教于乐,每堂课必讲一个小故事。正是这一个个精彩不重复的小故事,牢牢吸引了我们。就像那个讲述《一千零一夜》的女子,牢牢吸引了国王一样。

其实我应当知足,我是陈知真最喜欢的学生。我的作文,从来没有不及格过,不是良就是优良,每篇都留下她或长或短的批语,全是褒扬的。最长的批语,写满整整一页作文纸。批语的最后,她这样写道:邱建平,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位出色的作家。

我的作文,还时常被陈知真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有时我自己朗读,有时她亲自朗读,一边朗读一边点评。我在一篇作文里写了“天气变凉了,我跟父亲一早起来去赶集。父亲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我响应了一个喷嚏”,陈知真对“我响应了一个喷嚏”这句极为赞赏:“绝大多数人,都会这么写,‘我跟着打了一个喷嚏,这么写太平淡了,只有邱建平懂得这么写,与众不同,把‘响应这个词语用活了,特别有味道。要是让你们用‘响应造句,你们肯定会造出‘响应国家的号召‘响应上级领导的号召这样平淡无奇的句子。你们以后遣词造句,要多向邱建平学习,要有创新……”

一下课,同学们便活学活用,用“响应”造了大量句子:

我父亲放了一个屁,我响应了一个屁。

张三吐了一口浓痰,李四响应了一口浓痰。

我们一起打篮球的时候,小明出了一身臭汗,我响应了一身臭汗。

天上乌云滚滚,突然,电母打了一个闪电,雷公响应了一个炸雷。

2

陈知真如此器重我,我却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得到她更大恩宠,比如摸我的头,或者到她房间去。

当地风俗,成年男子的头,除了亲人和爱人,以及德高望重的老人,是不准乱摸的,尤其不准女人摸,否则视为大不敬和大忌。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中学生,虽未成年,头颅也是尊贵的,莫说别人,就是父母多摸几回,也觉不妥不爽不服气。当年的我,却喝了迷魂汤似的,无比渴望陈知真之摸,就像婴儿渴望母亲之怀抱。

皇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我的一篇题为《上学路上》的作文,在全地区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荣获二等奖,指导老师是陈知真。我是镇中学建校以来,首个获得作文竞赛名次的学生,在全校引起轰动。奖励证书寄达次日上午,校长取消课间操,改为颁奖仪式。

当着全体三百多名师生的面,校长郑重宣布我的获奖消息,接着举行隆重的升国旗仪式。平时升国旗,没有音乐伴奏,这次升,校长特意让音乐老师用手风琴弹奏国歌。手风琴是学校唯一的乐器。说老实话,以前升国旗,我没有任何感觉,这回,我有一股强烈的、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逢喜事易冲动啊。

然后校长和陈知真分别向我颁发奖状和奖品(征文奖品是一套平装的五卷本中外文学名著读本,学校额外奖励我一支英雄牌钢笔和一个硬塑壳笔记本。这是我的第一支钢笔,之前我一直用圆珠笔)。最后校长发表重要讲话,高度赞扬我刻苦学习为校争光的拼搏精神,希望我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德智体全面发展,争取更大成绩,为学校争得更大荣誉,并号召大家向我学习。

校长说完,带头鼓掌。我出列领奖,校长要我跟他站在一起,也就是站在既没有台阶也没有桌椅的主席台上。说透了,就是和大家面对面站。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和享受那么多那么热烈的掌声,真是掌声如雷啊。我激动得打摆子般浑身颤抖,面红耳赤,感觉脸上的血管,要炸裂开来。

其实,大家还没鼓掌,我就开始颤抖了。我的颤抖,是在陈知真摸我头那一刻开始的。校长颁发奖状后,向我伸出他的手掌,我以为他要跟我握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万幸,他并没有跟我握手,而是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拍得虽轻,我却感觉到千斤分量。

陈知真颁发奖品后,也伸出她的手掌,我以为她也要跟我握手,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接下来的举动,让我猝不及防,她摸了摸我的头,一下两下三下,摸得那么到位,摸得那么有水平。她的手一离开我的头,我就颤抖起来。回到教室,我还在抖,一直抖到上午放学,并且伴有轻微的发烧和盗汗。

好长一段时间,一想起陈知真摸过我的头,我还会轻微发抖。恋爱时,我既渴望又害怕女友摸我的头,她一摸我的头,就想起陈知真,就抖。女友以为我纯真,更加爱我。

3

犹如高僧抚顶,被陈知真摸过之后,我不仅作文写得更好了,一向不及格的数理化,也开始及格了。校长希望我德智体全面发展,是有指向的,就是要求偏文的我,把数理化成绩搞上去。不是有句口号,叫作“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好像学好数理化,就可以天下无敌。尽管那些怕死般怕写作文的同学,羡慕嫉妒恨着我,我也为学校争得荣誉,在师(语文老师除外)生心目中的地位,却远不如数理化尖子生。

获奖不久,一个周五的上午,第二节是语文课,课后是课间操。下课时,陈知真让我留在教室,不用做操,说有事跟我商量。我受宠若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陈知真说,你坐下吧。我老老实实坐下,眼睛看着课桌。

沧桑斑驳的桌面,刻着一些丑陋的字,有些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有些清晰可见,比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刻在“三八线”旁边的。又比如:“保持距离,把她忘了;年龄太小,不是时候;早恋感言,永记在心。”

这不是我的课桌。教室共有四排座位,我坐在第四排中间。陈知真叫我的时候,我已经走到第二排中间,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让我坐下,我随桌而坐,依然一动不敢动。当我看到“早恋”两个字时,我的小黄脸突然红了,红得如火如荼。

之前,我对此类字眼,有如文盲,没有任何感觉和想法。由于家境贫寒,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农家子弟,基本营养不良,营养不良必然导致发育不良。尤其像我这样的寄宿生,营养更加不良,发育更加迟缓。我清楚记得,我直到十六岁才第一次遗精。不过,营养不良并没有影响我的俊逸,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秀美,就像肺痨患者脸上的红晕。村里的大姐大嫂大婶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男女子”,意思是我长得姑娘一样秀美,又不失英气。

寄宿生一周回家一次,回家带足一周的米菜。学校食堂只提供一项服务,就是把生米蒸成熟饭,别说热菜,连开水都不供应。冬天吃冷菜,夏天吃馊菜,由于不新鲜和缺乏热量,即便山珍海味,吃到肚子里也营养不良。为了防馊变质,热天主要带干菜。母亲炒干菜的时候,惜油如墨,放盐倒是大方,撒化肥般丧心病狂,咸得我想哭,拉出的尿,有股海水味,没得肾病,算幸运了。

只有极少数干部职工子弟,比如公社政府、公社粮站、公社供销社、公社邮局的干部职工子弟,他们家里经济条件较好,又是走读生,吃得好住得好(寄宿生睡上下层通铺,四十几人挤一个宿舍,漏雨透风,卫生状况跟候车室差不多,很难睡好),才能发育正常或超前。那些字,肯定是他们刻上去的。

坐这张桌子的,男生是公社粮站主任的儿子,女生是公社供销社会计的女儿,都是肥得流油的主。个子明显高出我们一头,四肢明显比我们发达。男生脸上长满青春痘,女生胸部已经隆起,她是我班胸部唯一隆起的女生,就全校而言,胸脯也是高的。

陈知真看到我脸红,笑了一下。她是个冷美人,基本不笑。她这一笑,我更加受宠若惊,也更加紧张,牙关微微颤抖起来。陈知真说,邱建平,你在《走路上学》里写道,为了给自己壮胆,每走一段路,放一颗鞭炮,见到了搏斗在一起的老蛇和老鹰,你还爬上大树眺望远方,这些都是真的吗?

陈知真一直教导我们,作文一定要写真情实感,不能虚情假意。她问的这些,都是真的,千真万确,我却直冒冷汗,因为里面有段话,是我从一本书上抄来的。我以为她发现了,或者别人发现了,告到她那里,汗都吓出来了。我结结巴巴道,陈老师,是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全部是真的,不信你可以跟我走一趟。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我狠狠掐着大腿,惩罚我的愚蠢。爬上大树眺望远方,没有任何问题,我可以现场表演,反正树在那里。搏斗在一起的老蛇和老鹰,可遇不可求,我只遇到过一次。至于放鞭炮,那是初一下学期到初二下学期的事,现在是接近深秋的初二下学期,我已经锻炼出胆量,不用放鞭炮,也可在深山老林里的羊肠小道上独自行走,胜似闲庭信步。

陈知真说,我正有此打算,明天是星期六,我跟你走一趟,感受一下,去你家看看,欢不欢迎?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结巴道,欢迎,当然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说完这话,我突然不那么紧张了,因为陈知真并没有发现或者得知我抄袭。我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陈知真。陈知真微笑着看着我,说,那好,你准备一下,明天吃完午饭,我们就出发。

我傻道,陈老师,准备什么?陈知真说,准备鞭炮啊,没有鞭炮,你放什么啊?我嗫嚅道,我……我……陈知真递给我五块钱,你下课后去买封鞭炮,還有火柴,别忘了。陈真知真厉害,看出我身无分文。我这下一点不结巴了,陈老师,不需要这么多,三块钱足够了。陈知真说,没事,剩下的归你,算是老师额外奖励你,你的作文写得真是好,坚持下去,将来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

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

课间操马上结束了,陈知真看了看手表,说,那就这样吧,明天中午你到我房间一起吃饭,吃完饭就走。陈知真说完,款款走出教室。

陈知真这话,让我震惊了。如果说“我跟你走一趟,感受一下,去你家看看”这句话,带给我的震撼,是八级地震;那么“明天中午你到我房间一起吃饭”这句话,带给我的震撼,则是十级地震。

走到门口,陈知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我,你有姐姐吗?我说,有,我有两个姐姐。陈知真说,都出嫁了?我说,大姐出嫁了,二姐还没有。陈知真说,那太好了,我明晚跟你二姐一起睡。我说,我二姐睡觉会磨牙齿,我叫她去同伴家睡,把床铺让出来,你一个人睡。陈知真说,你家有几口人?我说,五口人,爸爸妈妈,大姐二姐,还有我,爷爷奶奶都去世了。陈知真说,那太好了。

4

到陈知真房间去,是我的梦想。她的房间在我心目中,北京一样遥远,故宫一般神秘。而今,她不仅邀我去她房间,还要请我吃饭,天啊,我家祖坟冒烟了,不是袅袅青烟,而是滚滚浓烟。

无比兴奋的我,接下来无比犯愁。到了陈知真房间门口,先迈左脚还是右脚?手往哪儿放?眼睛往哪儿看?该不该说话?如果该说,说些什么话?开始怎么说,最后怎么说?她去我家,肯定会在村里引起轰动,我那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母亲,会不会紧张得手忙脚乱?刚卸任生产队队长的父亲,倒是见过些世面,他会不会激动得语无伦次?陈知真对于我家我村而言,毫无疑问是大人物;陈知真莅临我村我家,无论如何是大事件。说夸张点,或者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仙女下凡啊。

我多想跑到邮局,给父母拍封电报,让他们洒扫庭除,磨刀霍霍向鸡鸭,可是行不通啊,电报只通到镇里。我多想飞到家里,告诉他们这天大喜讯,可是行不通啊,我没有翅膀。我多想鸿雁传书,可是行不通啊,我们这地方没有鸿雁。我多想抓一只老鹰,替代鸿雁,可是行不通啊,老鹰飞得太高,够不着抓不到啊。我多想买通同伴,让他请假先回去通报,可是行不通啊,村里只有我一个人上中学,没有同伴可收买。我多想买通其他同学,可是行不通啊,其他同学没去过我家,认不得路,认得路也不敢走啊。

唯一的办法,就是做梦,托梦给父母。还是行不通啊,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根本做不了梦。

晚饭吃不下,早饭不想吃,天啊,我要崩溃了。

现在,有必要引用《走路上学》了:

在大队小学读完五年级,我考上了公社中学。我是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中学生,也是全校唯一走山路上学的学生。三十里山路好比天上垂下的两根绳索,结头是高高的山顶。山头这头连着村子,那头连着镇子。镇子那头长,十八里;村子这头短,十二里。

山是大山,大树密密麻麻,大晴天走在里头照不到太阳,山路上铺满落叶,脚板踩在上面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好像后头有人跟着,还要防备窜到路上的野兽,着实让人害怕。

林深路长,给我三个豹子胆,也不敢一个人走,只好由父亲接送。周六回家时,父亲到山顶接我,周日返校时再送到山顶。过了山顶,森林不那么密了,我不那么害怕了。

父亲成天忙于农活,太辛苦,送了一年,说什么也不想让他送了。母亲胆小,腿脚又不方便,送不了我。男子汉大丈夫,我要独自走路上学,尽管心里打鼓。父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答应不再送我,但不放心,买了一封一千响的鞭炮给我,说,你实在害怕,就放一颗炮。最响的鞭炮是一万响,上了二百响的,一律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大炮,俗称干子,下层是小炮,俗称细子。父亲买的是一千响,一千响有筷子长,十几颗干子,几十颗细子。我手握一根香,每走一两里路,放一颗细子,每走三四里路,放一颗干子。

还别说,鞭炮壮胆效果明显,细子一响,我胆量激增,干子一响,浑身是胆。带上鞭炮以来,再没有遇到野猪,也没有遇到搏斗在一起的鹰和蛇。当然,天上的鹰经常看到,如果它飞得很低,我就故意放一颗干子。滑翔中的鹰,听到鞭炮声,翅膀猛地一颤,振翅飞高飞远。

放了十封一千响鞭炮之后,我终于练出胆量,不用放炮,也敢独自行走。不再慌着赶路,不再害怕唐突的野兽,不再害怕传说中鬼怪的出现,还经常爬上山顶那棵大松树,眺望远方。

初一下学期,上学路上,接近山顶时,我看见一条大蛇和一只苍鹰惊心动魄搏斗的全过程。那一刻,孤单的我忘记了恐惧,看得很带劲。十几分钟后,老鹰战胜大蛇,叼着还在扭曲的猎物腾空而起。我一口气追上山顶,爬上那棵松树。这是一棵参天大树,只要爬上三分之一,山色便尽收眼底。为了便于攀登,有人特意在树上钉了墊脚的榫头。

我站在树上,目送它们消失在远方,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极目眺望,绿野桑田,远天远山远水,组成了一幅又一幅展示不尽、动人心弦的长长画卷。我的心思似乎到了无尽的天边,可是,到了天边,我的家呢?我的亲人呢?我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离别感,眼角不由涌出几行热泪。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走出这大山,走向山外的山外……

最后一个自然段,是从书上抄来的。显而易见,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再有天才和文才,也写不出这样有深度的句子。我猜想,除了放鞭炮、搏斗的老鹰和老蛇,最能打动陈知真的,就是这段文字。

5

学校有两栋老师住的房子,一栋是平房,一栋是楼房。所谓的楼房,两层而已,屋顶是木构的,盖着瓦片。楼板也是木构的,铺着板块。陈知真住一楼最左侧。她那个房间很大,有十三四个平方米。这么大的房间,本该给有家小的老师住,陈知真却独自居住。这得益于她跟校长的关系。她跟校长是上下级关系,是男女关系,但不是夫妻关系。

他们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像风像雾又像雨,但是大家都知道或者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很多人在背后叫陈知真校母。最早叫她校母的,应该是某个羡慕嫉妒恨的老师,含沙射影,贬义大于褒义。但在学生心目中,全是褒义,就像奶妈在她奶过的孩子心目中,全是褒义。不管奶妈长得多丑,脾气多坏,只要奶水管够不吝啬,就是好奶妈。陈知真虽然吝啬笑容,但是从来不吝啬故事,每堂课讲一个故事,从不重复。她的故事,相当于奶水。

陈知真的房间,只有一个人可以进,这个人就是校长。我是第二个进她房间的人。即便她最喜欢的女生,也没进过她的房间,最多只让走到门口。门上长年累月挂着一道布帘子,挡住灰尘红尘以及窥视的视线。

陈知真的房间,不准穿鞋进入。我脱下凉鞋,发现自己的脚板,比她的房间地板还脏,从来没有脱鞋进房经验的我,猛然意识到什么,重新穿上凉鞋,跑到食堂外边的水池,将凉鞋和脚板,狠狠搓了一通,然后跑回宿舍,用毛巾擦干凉鞋和脚板,这才蹑手蹑脚进房。陈知真说,邱建平,看不出来,你蛮讲卫生嘛。我的脸一下红了,红得很不卫生。

楼板糊着报纸,防止灰尘跌落。书桌上立着一个课本大的相框,照片上的陈知真,是少女时代的陈知真,侧着脑袋,微微仰视,笑得含苞待放,笑得天真无邪;辫子绕过脖子,耷在胸口,她的双手翘着兰花指,轻轻捏着辫梢。就像我们捉蜻蜓,轻轻捏着尾梢。望着她明亮的眼神漆黑的眼球,感觉自己一脚踏入陌生遥远、辽阔美妙的风景中。

书桌旁边是床,挂着蚊帐,帐门垂下。蚊帐比较厚,床上的风景若隐若现。我像偷窥美女洗澡的流氓,偷窥着床铺。我的目光闪电一样,飞快地瞄一眼,再瞄一眼。瞄了第三眼,终于看清,靠书桌这头,并排着一对枕头,枕巾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我感觉我的心,被刺微微扎了一下。

床铺底下,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搪瓷痰盂,上面画着一株大红牡丹。我想我回家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二姐把她的马桶洗干净,洒上花露水。二姐爱臭美,死要干净,陈知真睡她的床,用她的马桶,我很放心。

书桌上方墙上,一左一右挂着一副条幅,左幅写着“花香不在多”,右幅写着“室雅何须大”。房间一盆花没有,却香得我鼻孔发痒,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毫无疑问,那是陈知真散发出来的体香。

字是罗文山写的。罗文山就是我们的校长。

房间有两个门一般高、比两扇门还宽的大书橱,摆满了书。整个房间,干净整洁得像一本刚印刷出来的新书,我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觉得眼睛不够用。

但是我不敢多看,因为罗校长也在房间。

6

如果知道罗校长在,打死我也不敢去陈知真房间。

罗文山是莆田籍知青,他的家乡,在南少林附近。当地习武成风,罗校长小时候练过武功,在同龄人中艺高一筹,下放后坚持练习。罗校长宿舍有一大一小两口缸,大口的装水,小口的装谷子。水缸里放一个海碗大的葫芦,罗文山不仅能用一只手掌,把葫芦按脑袋一样按进缸底,还能用一只手掌,把葫芦抓皮球一样抓起来。小缸里的谷子,是用来练铁砂掌的,每隔十天半月,换一回谷子。原来的谷子,已经被他插成米糠。

罗文山很瘦很瘦,瘦得像个痨病鬼。他的眼球,乒乓球般外凸,左眼永远布满血丝。据说他睡觉时,睁左眼闭右眼,左眼天天熬夜,自然布满血丝。

罗文山武功到底有多高深,不得而知。我亲眼看过,他轻轻一捏,粉笔头就变成粉末。核桃被他一捏,嘎巴一下四分五裂。罗文山个头一米七左右,打篮球的时候,轻轻一跃,手就可以够到篮框,盖帽的时候,基本一盖一个准。

罗文山原先是某大队小学的校长。大队附近村庄有个外号叫“草根须”的壮年农民,因为盗卖生产队耕牛,案发后畏罪潜逃,但每年会回家一两趟,当然都是在夜晚。“草根须”的老婆,是方圆十几里的头号美人(与陈知真比差远了),尽管他常年在外流浪,谁也不敢动他老婆,民兵营长不敢,大队书记也不敢。“草根须”每次回家,都要在自家门板上,写下一行内容相同的粉笔大字(时间长了,字迹难免模糊):谁动我老婆,老子灭他全家!!!

“草根须”有武功,擅长轻功,来无影去无踪,抓捕极为困难,故有此称。每当获悉“草根须”回家的小道消息,民兵营长就带领民兵,在他家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可每次不是等空就是漏网。为此,大队书记没少挨上级批评。大队书记想来想去,想到罗文山。此时,罗文山在某生产队小学教书。大队书记调罗文山到大队小学,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让罗文山协助抓捕“草根须”。大队书记偶然得知,罗文山有武功。罗文山调到大队小学那天,大队书记对他说,只要你抓住“草根须”,校长由你来当。

调入大队小学不久,罗文山差点抓住“草根须”。就武功而言,“草根须”根本不是罗文山对手,但“草根须”腿上功夫比他好,耐力也比他好,罗文山追了一千多米上气不接下气,“草根须”早已不见人影。因为这个,罗文山才练习长跑。不到半年时间,平均速度超过手扶拖拉机。一年后,當“草根须”再次潜回家与老婆寻欢作乐时,罗文山故意打草惊蛇,等他跑出一定距离后才拔足狂追,不到五分钟就追上了。

“草根须”对罗文山说,我和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你一个外江(地)佬,为什么要和老子过不去?罗文山说,在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谁与人民为敌,谁就是我的敌人,你盗卖生产队耕牛,破坏革命生产,罪大恶极,我当然要管。“草根须”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今天栽在你手里,老子认了。不过,只要老子能活着出来,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罗文山说,你要进行报复,危险的不是我,而是你,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这个念头悬崖勒马,到监狱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否则死路一条!

大队书记没有食言,抓到“草根须”不久,提拔罗文山为大队小学校长。“草根须”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服刑第三年越狱时,被岗哨发现,当场击毙。

罗文山并没有因为“草根须”被抓停止长跑,相反,跑得更起劲了。原来来回跑十公里,现在来回跑二十公里,一直跑到公社。除了周末,罗文山每天都跑,天未亮就出发,风雨无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农民兄弟不理解他的行为,有人甚至认为他脑子有问题。“草根须”已经捉拿归案,没必要再跑了嘛。老这么跑,多耗粮食和鞋子啊?这哪里是锻炼身体,简直是败坏身体嘛。

如果说罗文山当上大队小学校长,凭的是实力,那么当上公社中学校长,凭的则是运气。适逢上头要树一批知青先进典型,罗文山成为不二人选,以跑步的速度,调进公社中学,然后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当上校长。

调到中学,罗校长依然坚持长跑,但是跑得少了,每周一两次,不再往大队方向跑,而是往县城方向,来回跑三十公里。有人问他,怎么不往大队跑?他说,大队是小马路,县城是大马路,大马路好跑嘛。停了一下,又说,人往高处跑嘛。问者脑子有点短路,说,不是人往高处跑,是人往高处走。罗校长说,跑比走快嘛。问者还没明白过来,罗校长已经跑出老远。

罗校长当上中学校长次年,陈知真调入中学。陈知真是罗校长插队的那个大队,隔壁大队的知青,相距五六里。罗校长插队的那个大队,离我那个大队,有四十里,陈知真插队的那个大队,离我那个大队,有四十五六里。虽然都是山区,也有“山里”和“山外”之别,我那个大队是“山里”,大队部通机耕道,只能跑拖拉机、板车和自行车。大多数自然村是山路,我那个自然村,是最偏远的一个大自然村。他们那两个大队,是“山外”,通大马路,可以跑汽车。虽然在山区插了几年队,陈知真却从来没有走过山路。

7

陈知真也是大队小学老师。陈知真刚来的时候,课堂纪律也不太好。有一回,她被一个故意捣蛋的学生,气得淚流满面。这个学生纯属“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那种货色,引起公愤,我们非常讨厌他,如果不是块头太大,早教训他了,无须罗校长亲自出手。

事后,罗校长把该生叫到办公室谈话,谈话效果明显。之后,陈知真的课,成了全校纪律最好的课。她的讲课水平,突飞猛进,成为最受欢迎的老师。

这位四肢发达的同学告诉我们:到了办公室,罗校长什么也没说,双眼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左眼,原先血丝只有头发粗,现在感觉有棉线粗。罗校长抽着烟,同学进去的时候,烟剩半截。罗校长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他,左眼烟头一样红。同学先是被他盯得汗毛倒竖,接着浑身筛糠,几乎要哭出来。这时候,罗校长烟抽完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轻声道,你可以走了。

同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事了?这么简单?想走不敢走。罗校长说,叫你走还不走?你不走我走了。罗校长说着,站了起来。同学这才醒悟过来,猛然发动身体,正要逃窜,罗校长叫住他,喂,那个谁,你等一下。同学惊恐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罗校长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同学迟疑地伸出手,罗校长一把握住,同学顿时哀号起来,眼泪滚滚而下,整个身子麻花般扭曲着。罗校长松开手,说,以后不要再破坏课堂纪律了,要尊重陈老师。

罗校长说罢,大步走出办公室。

同学一下蹲在地上,一看自己的手掌,五个手指黏在一起,好一会儿才松开。同学说,我的妈喂,罗校长力气太大了,我的手掌好像被老虎钳钳住一样,他要是再用点力,我的手掌就碎了,以后陈老师上课,我们可不敢捣蛋了。

同学之言绝非夸张,此后陆续有他班同学的手掌,不幸被罗校长握过,无不鬼哭狼号谈罗色变。

我们从此视罗校长为洪水猛兽,看到他便远远躲开,生怕被他握手。罗校长颁奖的时候,我生怕他跟我握手。在我眼里,他伸向我的不是手,而是老虎嘴老虎钳。岂止学生,老师也对他敬而远之。当然,陈老师除外。其实,陈老师也是“敬”他的,除了经常吃在一起,很少看到他们走在一起,是否住在一起,不得而知。

陈知真和罗校长,只有看电影的时候,才走在一起。公社礼堂每周放一次电影,学校到礼堂,有两里路,来回的路上,他们总是走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看见他们牵手或者挽手。坐在一起看电影的时候,除了偶尔交头接耳,没看见有什么小动作。他们从不单独看电影,要么不去,要么一起去。

看电影要买票,虽然票价只要毛把钱,我们还是买不起(就是买得起票,也不敢大摇大摆走进礼堂,怕被老师发现挨批。学校有规定,学生晚自习不准偷跑去看电影)。除了想方设法、鬼鬼祟祟混进礼堂,最好的办法,是趴到窗户上看。

礼堂有六个大窗户,玻璃残缺不全,为蹭看者提供了方便。窗户虽多,蹭看者更多,竞争激烈,经常有人为此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瘦弱矮小的同学,根本靠不近窗户,只能站在后面听电影。

偶尔,陈知真上课的时候,罗校长从窗前缓缓走过,那只布满血丝的左眼,一闪一闪的,令人不寒而栗。

夏天的一个夜晚,陈知真辅导我们晚自习回宿舍,开门,开灯,关门。当她关门转身时,发现地板中间,盘着一条刀柄粗的棋盘蛇。棋盘蛇三角脑袋,很像犁头,又称犁头蛇,也叫五步蛇,剧毒,人若被咬,不出五步倒地身亡。棋盘蛇盘成一个斗笠大的盘,脑袋枕在中间,似乎睡着了。

陈知真一连发出三声全校都能听到的“救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棋盘蛇前面越过,跳上床铺,晕了过去。住在陈知真隔壁的隔壁的罗校长,正在房间批改作业,听到第一声“救命”时,握着蘸水笔的右手,刚好伸进墨水瓶。罗校长右手猛地一抖,打翻墨水瓶,红墨水漶漫在作业本和桌面上。

罗校长弹簧般弹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陈知真房间,房门已关,怎么也叫不开,于是绕到房后,从窗户跳了进去。那时的窗户,没有防护网,只要里头不拴,可轻易进入。因是夏天,陈知真开着一扇窗户。窗上挂着深色窗帘,外面很难看清里面。窗户外边是稻田,即便有人想偷窥,也不容易。

罗校长双脚沾着烂泥,跳进房间时,地上的棋盘蛇和床上的陈知真一样,一动不动。罗校长攥住棋盘蛇露在“盘子”外的尾巴,一拎一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棋盘蛇的骨节顿时节节脱臼,成了死蛇。

罗校长费了好大劲,才将陈知真唤醒。醒过来的陈知真,像一条冬眠的蛇,软绵绵躺在罗校长怀里。看热闹的我们,奋不顾身跳进稻田,透过被风吹得一闪一闪的窗帘,亦真亦幻看到这一幕。

事后,众人猜测半天,猜不出棋盘蛇是怎么进入房间的。罗校长带着三位男老师,移开橱桌和床铺,未发现地洞,排除了地洞进入的因素。陈知真习惯随手关门,棋盘蛇不可能从门进入。唯一的可能,是从窗户上进入。于是,罗校长让人把窗户砌高三尺。陈知真房间的窗户,由此成为全校最高窗户,几乎够到楼板。罗校长特意给她做了一架梯子,她要攀上梯子,才能开关窗户。

窗户抬高了,陈知真的房间,在我们心目中,更加神秘了。

8

由于罗校长在场,把我紧张得,只敢吃饭不敢吃菜,一筷菜不敢搛。他们见我不吃菜,就给我搛菜,罗校长搛了两次,不搛了。陈知真不断给我搛。

一共有四个菜:鸡蛋炒西红柿,肉片炒青椒和红椒,油爆小鱼干,薄荷紫菜汤。对我来说,只要是热菜和新鲜菜,就是好菜,这些菜简直就是山珍海味。那是我第一次吃西红柿,我们村没有西红柿,很多人别说吃,听都没听说过。西红柿我见过,生物课本上见过,没有吃过。猪肉大半年没吃了,快忘记它的味道了。每次回家,我总是痴痴地看着猪栏里的猪流口水。紫菜汤吃过几次,那是我心目中的海鲜。

鱼干也吃过,油爆小鱼干从没吃过。首先是油爆这种烹饪方式,母亲从未试过,也不可能试。对母亲而言,油比血贵,油爆鱼干,那不是吃菜,是吃命。其次是这种小鱼干我从未见过,筷头粗,小指长,无头,背上有根红线,跟罗校长左眼里的血丝,一般粗一样红。

罗校长询问了我的学习成绩,特别是数理化成绩。得知我的数理化成绩上去了,罗校长最后给我搛了一次菜,搛的是鱼干。罗校长不愧为武林高手,十几条鱼干搛在筷头上,一根不掉。没了脑袋下过油锅的小鱼干,好像还活着,或者被罗校长施了魔法,吸附在筷子上。

罗校长说,邱建平,你一定要德智体全面发展,偏科不好。偏科就像偏离方向失去目标的旅客,身体再好,脚力再强健,也无济于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罗校长说完,把头转向陈知真,问她,要不要让熊老师陪你去?陈知真反问,为什么要让他陪我去?罗校长说,为了安全起见嘛。陈知真说,有什么不安全的,邱建平走了那么多趟,也没出事。说到这里,陈知真给我搛了一块肉片,说,邱建平,你说是吧?我点了点头,一鼓作气扒完碗里的饭菜,含糊不清地说,罗校长陈老师,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陈老师,我在外面等你。

我一听到熊老师,头皮就发麻。我有多么喜欢陈老师,多么敬畏罗校长,就有多么讨厌熊老师。熊老师长得跟他的姓一样,虎背熊腰,并且让我聯想起人熊。

熊老师是体育老师兼生管老师,动不动掀男生被窝,看上面有没有精痕,这是他最喜欢的恶作剧。如果有,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兴奋得大呼小叫起来,哈哈哈,某某又画地图了。每天早上,他手里抓一把沙子,发现谁逃避早操睡懒觉,掀开被窝就撒。

有一阵子,有发育良好的女生陆续反映,夜里她们的胸脯和屁股被人摸了。学校没有围墙,男女生宿舍有门但没有门锁,不法之徒轻而易举可进入。熊老师以检查安全为由,时常半夜造访女生宿舍。胸脯和屁股被摸的女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有胆大的女生,向校长告状,说摸她们的,不是别人,正是熊老师,贼喊捉贼。熊老师摸她们的时候,一只手捂着她们的嘴,另一只手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的校长不是罗校长,是张校长。张校长年纪大了,不怎么管事,也管不了事。找熊老师谈过一次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生怨声载道,敢怒不敢反抗。熊老师太强悍了,谁也奈何他不得。好在熊老师只摸不干,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

熊老师没什么功夫,但是力气奇大,单手握着篮球,站在这边篮球架下,手臂一扬,“砰”的一声巨响,篮球砸到对面篮板上,破旧的篮板,顿时摇头晃脑起来。一左一右,胁下夹着两个中等个头的学生,熊老师可健步如飞绕操场两圈。

熊老师水性特好,潜水可达五六分钟。那年夏天发洪水,学校附近村民的牛犊掉入河中,熊老师奋不顾身跳进滚滚洪流,把牛犊救了起来,一时成为传奇人物。

罗校长上任没几天,找熊老师谈话。谈话之后,女生的胸脯和屁股,从此平安无事,再没被摸过。熊老师对罗校长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公开场合叫罗校长,私下里叫罗师父。不要搞错,不是师傅的“傅”,是师父的“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父”。

据说,熊老师开始对罗校长不以为然,很不以为然,挑衅地望着他。罗校长像对待前文提到的那个同学一样,抽着烟不说话,抽到一半的时候,抓起一把粉笔头,两掌一搓,搓成粉末。熊老师冷笑一声,也抓起一把粉笔头,放在桌子上,一掌下去,拍成粉末。

罗校长不动声色,“呸”地吐掉烟头,从口袋掏出几粒弹珠,两掌搓来搓去,搓了三四分钟,搓成粉末。搓的过程中,罗校长牙关紧咬,两眼圆瞪,布满血丝的左眼,红似通电的电炉丝。熊老师顿时傻眼色变,俯首称臣。

熊老师不再摸女生胸脯和屁股,对我们男生下手却更狠了,不仅赖床逃避早操撒沙子,晚上熄灯后打闹讲话,也撒沙子。撒得我们对他充满深仇大恨。一听罗校长要熊老师陪陈知真,一起去我家,我难过得几乎要哭起来。若是那样,宁愿陈知真不去,也不要他陪同。

9

我在操场上走来走去,心急如焚等着陈知真。

星期六中午一放学,同学们便作鸟兽散,以最快速度回家。没有一个同学,会吃完午饭再走。学校是监狱,家是天堂,煎熬了一个星期,都有一种出狱的感觉,都想在家多待一会儿,多吃家里一餐饭。母亲虽然节省,但是周六的晚餐,一定会给我做一道好菜,比如炒鸡蛋或者蒸蛋羹,比如油渣炒辣椒或者炒葫子干。

母亲买肉,只买肥肉,肥肉切成丁,熬油熬干,熬至焦黄,即成油渣。油渣炒什么都好吃,炒辣椒和葫子干最好吃,味道那个美,举世无双。走到半路,我能提前闻到炒鸡蛋或者蒸蛋羹、油渣炒辣椒或者炒葫子干的味道,一闻一个准。回到家里,母亲果然做了这道菜。

有几回,我在半路闻到爆米花的味道,回到家里,果然有爆米花等着我。爆米花的人,挑着爆筒,隔三两个月来一趟。那是孩子们的节日。只要不是等米下锅,再穷的人家,也会爆点米花。有所不同的是,家境差的人家,拿最差的米去爆;家境好的人家,拿最好的米去爆。最好的米是糯米,大米中的仙米。糯米爆出的米花,又白又胖似蜂蛹,入口即化。

有几回,我闻到冰糖炖鸡蛋的味道。冰糖炖鸡蛋,是乡村待客的最高规格,能够吃上冰糖炖鸡蛋的,必是贵客稀客。陈知真是贵客中的贵客,稀客中的稀客,冰糖炖鸡蛋吃定了。冰糖炖鸡蛋那种原始的香冲动的甜,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么说吧,婴儿的睡眠有多香,它就有多香;新人的蜜月有多甜,它就有多甜。热气袅袅的青花瓷碗里,两枚黄白相间的鸡蛋,睡莲般漂浮在童话般清澈的糖水里,莫说吃,闻一下看一眼,就醉了。

操场静似震后废墟。幸好同学们都回家了,要是他们看见我去陈知真房间,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同学们旋风般冲进又冲出宿舍,冲向条条归家的路,谁也没有在意磨磨蹭蹭的我。我独来独往,没有一人与我同路。

10

终于上路了,我在前,陈知真在后。

陈知真上身穿白衬衫,下身穿黑裤子,脚上穿的不是布鞋,而是解放鞋,手里撑着一把可折叠的花洋伞,肩上挎着一个人造革黑色小包。小包开口处,有个纽扣大小的磁铁扣盘,打开包盖时“啪嗒”一下,合上包盖时“啪嗒”一下,清脆好听。陈知真看上去,既飒爽英姿,又大家闺秀。

出学校,沿河流,走了三里开阔平路,拐进一座山谷,踏上阴森坎坷的山路。

山路越来越陡,我却越走越快,归心似箭啊。回家越早,父母越好做准备,鸡无论如何要杀一头,冰糖炖鸡蛋无论如何要来一碗,不,来两碗,陈知真大碗,两枚鸡蛋,我小碗,一枚鸡蛋。

我们是一点钟出发的,正常速度,四点钟可到家。四点钟杀鸡,六点钟肯定能炖熟。我的如意算盘是,三点钟的时候,先飞奔回家(估计三点半可到)通知父母,让他们准备得充分一些,然后再飞奔回来接陈知真。

陈知真跟不上我的速度,快走了一段,被我远远抛在身后。陈知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邱建平,你等等我,我跟不上,你是不是想甩掉老师啊。她这么一说,我紧张了,惭愧了,是啊,我怎么能走得这么快,把她落在身后?太不安全,太没礼貌了。

我连忙折回,对陈知真说,陈老师,你走前面吧。陈知真说,还是你走前面吧,我认不得路,你走慢点就行。我说,我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就走快了,还是你走前面吧,只有这条路,没有岔路。就是有岔路,我跟在你后面,也迷不了路。陈知真说,既然这样,那我走前面,我是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心里真有点紧张呢。我说,陈老师,你别害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没什么好怕的。

说这话的时候,浑身是胆,无比骄傲自豪。我心想,如果真遇到什么危险,比如老蛇挡道野猪袭击,我定会上前殊死搏斗。路上可能遇到的动物,天上飞的没有威胁,地上爬的和走的,只有老蛇和野猪可造成威胁。兔子山羊猴子什么的,只能吓你一跳。遇到老蛇和野猪,概率极小,目前为止,我分别遇到一次。野猪是头小野猪,比我还紧张,看我一眼就跑了。至于老蛇,正在和老鹰搏斗且处于下风,最终被老鹰叼走,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我虽满腔热血,尚不至于高烧至徒手与野猪搏斗,我准备了工具。拐进山谷时,我向谷口那户人家要了一根棍子,借了一把柴刀。这户人家,跟我家有点亲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脑袋,九竿子还是能打着脚跟的。虽然吃不到他家的饭,水还是能喝到的,棍子也是可以要到的,柴刀也是可以借到的。

棍子给陈知真用,柴刀我用。我对亲戚说,上星期天回学校的时候,有根毛竹倒在路上,我要把它砍断扔掉,別影响走路。上星期六晚上刮大风,足以刮倒根浅腹空头重脚轻的毛竹,亲戚深信不疑。即使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借钱,又不是借刀杀人。

亲戚家有六口人,我们路过的时候,只有一口在家——年纪最大的男人,其他人或在地里或在山上忙活。男人八十多岁了,天气好的时候,总是坐在门口,消耗时光。老人的眼珠,昏暗似厨房沾满油烟的灯泡,看到陈知真时,好像换了两个新灯泡,瞬间明亮。得知陈知真是我老师,专程到我家做客,他兴奋得站了起来,直向我竖拇指。我以为他会假装客气,问我们吃过饭没有,很遗憾,他没有。但是他一直站着,目光炯炯目送我们消失在下一个拐弯处。

我想,要是他们一家人都在家,一起目送我,那就更美了。希望明天返回的时候,六口都在家。

陈知真问我家里情况,我像回答课堂提问一样,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借题发挥。不是冷漠,而是怕说错话,注意力不集中。陈知真的后背,不时让我走神。勒在背上、隔着衬衫若隐若现的乳罩带子,仿佛勒住我的胸部,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驿动骚动躁动,蚯蚓般在我心里蠕动着。

此前,陈知真板书的时候,偶尔看到她背上的乳罩带子,以为她前胸长了疖子痦子之类东西,敷草药呢。她身上,时常散发出类似草药的淡淡芬芳气息。此刻,我离她那么近,触手可及,她身上芬芳的草药气息,那么浓郁,那么纯正。我突然明白,她胸前没有长疖子或者痦子,没有敷草药,她胸上长着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不是夸张,我好无知,直到那时,我还以为,男孩就是男人生的,女孩就是女人生的,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从男人和女人胳肢窝下面生出来的。虽然女人当着我们的面,掏出硕大的乳房奶孩子,我对乳房的认识,依然停留在食物层面上。乳房真是个宝贝,可提供吸之不尽的甜美饮料,可惜孩子一大,就吃不到了,得断奶。

学校倒是设置了生理课,一周一节,没有专业老师,由副科老师代授。代授老师不愿代授,我们也不愿意学,授者觉得丢脸,学者觉得无耻,生理课成了自习课。当然不是自习生理。你可以自习任何课程,就是不能自习生理,否则你会成为过街老鼠。到了初三,备战中考,索性取消生理课。

11

正胡思乱想着,陈知真突然大叫起来,猪,野猪。我猛醒,举起柴刀,一个箭步冲到前头,只见两头长着筷子长、拇指粗獠牙的大野猪,一前一后,大摇大摆走来。中间是五头小野猪。看到我们的时候,野猪停了下来。领头的大野猪晃着脑袋,吭哧着尖嘴,看着我们,臊气扑鼻。

我双手紧握柴刀,冷汗直下,如果它冲过来,我就砍它。陈知真哆嗦道,别惹它们,千万别惹它们,快放鞭炮吓它们。陈知真的话提醒了我,我张开双臂,护着她后退几步。然后将柴刀夹在腋下,从书包里掏出火柴和两颗干子。这时候,我已经不紧张了,浑身是胆。我情不自禁想起董存瑞和黄继光,沉着点燃鞭炮,朝野猪扔过去。“砰砰”两声响,野猪掉头跑了,屁股一撅一撅的,尾巴一翘一翘的。与此同时,许多鸟从树上惊飞,翅膀“噼里啪啦”,好像在鼓掌。

陈知真像个小姑娘,跳脚拍掌道,哈哈哈,野猪逃跑了,邱建平你好样的,真勇敢。陈知真说罢,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被她摸得丈二和尚马上想还俗。陈知真从我头上摸出满手汗,掏出手帕要给我擦汗,我怕承受不住,也怕污染手帕,连忙往前蹿,说,赶路要紧。

陈知真说,别急呢,还早着呢,给我颗鞭炮放放。我停下,手伸进书包,摸到一颗干子,捏了捏,放下,拿起一颗细子,递给她。陈知真说,你好小气,给我颗大的嘛。我说,先放小的,再放大的。陈知真接过细子,我帮忙点燃,引子一冒出火花,她慌忙往地上扔。

陈知真又要了一颗干子,这回不往地上扔,往林子里扔。我大叫,小心火灾。话音刚落,鞭炮响了。我说,天气干燥,引发森林火灾,要坐牢的。陈知真吐了吐舌头,邱建平,要是真引起火灾,你会替我去坐牢吗?我再次想起董存瑞和黄继光,慷慨激昂道,陈老师,别说坐牢,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陈知真说,我跟你开玩笑呢,老师怎么能够随便让学生,为自己做无谓的牺牲呢。我说,我可不是开玩笑,我时刻准备着,我是自愿的。陈知真说,不管是不是开玩笑,我都很感动,我为有你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

陈知真的手头表扬(摸头)和口头表扬,让我不再那么拘谨,我向陈知真卖弄起脚下这片森林来:

陈老师,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你看路边,三步一岗五步哨,到处都是杨梅树。你只见过红杨梅,肯定没见过白杨梅吧?白杨梅很少很少,像大熊猫一样少,但是这路边就有一棵白杨梅树,喏,就是那棵,有个大结疤的那棵。白杨梅又大又白,大得像乒乓球,白得像乒乓球,是杨梅王,咬一口,甜到心里。快看快看,有只松鼠爬上树了。这里好多松鼠,到了十一月,榛子成熟的季节,松鼠更多。还有一种纽扣大的红杨梅,叫扣子杨梅,是杨梅王子和公主。扣子杨梅和白杨梅,最甜最好吃了。杨梅成熟的时候,林子里这里红一团,那里红一簇,好看极了。有一次,我爬上一棵杨梅树,把手伸向杨梅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只昂着头吐着信子的青蛇,吓得我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好树不高,没摔伤。

杨梅成熟前一个月,是泡泡成熟的时候。泡泡是什么?就是草莓,我们都叫泡泡。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泡泡树。这里的泡泡是长在树上的,我们叫树泡泡。其实也不能叫树,就是一种荆棘,你看,这里就有一棵,小心,别扎着手。泡泡树像玉米秆一样,长大半年就死了,来年发芽重新再长。泡泡树不高也不大,最高两米来高,最粗拇指粗。树泡泡长得像西红柿,但是比西红柿小多了,大的有拇指头大,比杨梅好吃多了。

杨梅吃多了会酸牙齿,牙齿一咬杨梅,感觉牙齿缩到肉里了,没牙齿了。可是贪吃的我们还想吃,就在衣服扣眼上系一根棉绳,用棉绳切割杨梅肉,放进嘴巴,不用牙齿咬,用舌头抿一抿,再吞下去。

陈老师,你看,那些又大又高又直的树,是榛子树。榛子成熟时,带刺的榛子壳会像嘴巴一样张开,榛子从壳里滚出来掉下来。霜降过后,榛子特别甜。打过霜的榛子,不仅甜,里面那层带毛的膜,还不会粘在榛肉上,吃起来很方便。这么高的树怎么爬上去?不用爬,在树下捡就行,要是找到一个松鼠洞,一掏就是一书包。松鼠最喜欢榛子了,那是它们过冬的粮食。

陈老师,你来得不是时候,这个季节的林子,青黄不接,什么果子也没有成熟。你下次再来吧,再过两三個月,榛子就成熟了,你看到没有,树上结了好多榛子呢,这一棵树的榛子全部捡起来,有一箩筐呢……

还有一种叫牛奶奶(平声)的果子,牛奶奶像玉米一样,一粒粒长在棒子上,但是它那个棒子不是长圆形的,是椭圆形的,颗粒比玉米粒大,有无名指指头那么大。最大的牛奶奶有鸭蛋那么大,像小灯笼吊在藤上。打霜后,牛奶奶由青变红由硬变软,红得发紫的时候,牛奶奶就熟透了,将牛奶奶一粒粒抠下,放进嘴里,吸奶一样吸出里面的白汁,好吃极了……

讲到这里,我猛然意识到什么,脸红得像发紫的牛奶奶,不好意思往下讲了。陈知真说,讲啊,你怎么不讲啊?森林真是个大果园,什么好吃的都有。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邱建平,这个季节,真的没有一种山果成熟吗?我说,没有,真的一种都没有。陈知真说,太遗憾了,我没有口福。我更遗憾,说,陈老师,你过两个月再来吧,到时候,漫山都是成熟的果子,让你吃个够。陈知真叹口气,哪能说来就来啊。然后就不说话了。

我心里就呐喊,山梨山苹果呀,求求你,马上成熟吧,让陈老师尝一尝。山梨很小,只有鸽子蛋那么大;山苹果更小,只有中指头那么大,寒露前后成熟,霜降过后熟透,口味最佳,酸酸的甜甜的。梅花香自苦寒来,山果甜自霜风来。大凡深秋成熟的山果,不经风霜洗礼,甜得不地道酸得不厚道。

走着走着,路边出现一棵山梨树,果实压满枝头。我看了几眼,突然觉得,其中几颗成熟了。我让陈知真等着,灵敏地爬上树,摘下一颗自以为成熟的山梨,放进嘴里咬了咬,虽然不似霜降后那般甜酸,但至少不麻、不苦、不涩。要知道,未成熟的山梨和山苹果,坚硬如铁,又麻又苦又涩。

在陈知真的惊叫声中,我猴子般上蹿下跳,睁大眼睛,寻觅成熟了的山梨。一共找到六颗,下树递给陈知真。陈知真迟疑道,真能吃?我说,你放心吃吧。陈知真小心翼翼,将一颗山梨放进唇齿之间,轻轻一咬,“嘎嘣”一声,然后咀嚼起来,眉头舒张开来。我问,味道怎么样?陈知真说,不错,真不错,好吃,真好吃。

我双手握拳,用力晃了晃。

接下来,我又凭感觉,摘来毛冬瓜(猕猴桃)、山苹果、柿子,让陈知真一一品尝,她一律吃得津津有味。我说,陈老师,你太厉害了,为了欢迎你的到来,这些山果提前成熟了。陈知真说,有那么神奇?我说,有多神奇就有多神奇,往年这个时候,山果是绝不能吃的,连动物都不吃。最神奇的是,毛冬瓜竟然变软了,山苹果竟然变红了,柿子不仅变红而且变软了。毛冬瓜没有变软,是万万不能吃的;山苹果没有变红,是万万不能吃的;柿子没有变红变软,也是万万不能吃的。好神奇呀,刚才它们还没红没软,我把手伸向它们,立时变红变软了。

陈知真看了看手上红软的果实,打了个冷战,是啊,好奇怪,是什么力量,突然让它们变红变软的?邱建平,你有特异功能吗?我说,不是,我哪有这本事,我已经说过了,是你的力量。陈知真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说,那就是山神的力量,你的到来,打动了山神!

陈知真将吃剩的山果,放进包里,胳膊环抱在胸前,颤声道,邱建平,我有点害怕。我说,别害怕,山神在保佑我们。说罢,我连放两个干子,朝茫茫大山打躬作揖道,山神爷,多谢了!

12

接下来的路程,陈知真步伐明显加快,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我的胆子却大得无边无际,就是人熊出现,也无所畏惧。

人熊是一种人形多毛、青面赤须、以人畜为食、凶狠残忍的怪物,遍体毛色漆黑,不仅脖子长,后肢也比普通黑熊高,力大无穷,海碗粗的老树,嘴一咧牙一龇,说拔起来就拔起来,遇到人便人立而起,穷追猛扑,吃人不眨眼,吃肉不吐骨头。

据说清朝年间,村里曾经发生过人熊吃人和吃牛的惨事,之后再无人熊踪迹。人熊虽然消失,却一直储存在村人记忆里,哪个孩子哭闹不止,大人吼一声“人熊来吃你”,立刻噤若寒蝉。村人坚信并迷信,人熊一定躲在深山老林某个角落打盹,等到天下出现乱象,窜出来吃人食牛。

我害怕的,不是野猪和老蛇,而是传说中的人熊。放鞭炮其实是驱逐心中的阴影。直到看到人熊,阴影才彻底消除。

那些天,靡靡细雨下个不停,霭霭云雾笼罩四野,林海视线不到十米。去校路上,行至林海最密路段,也就野猪出现不远处,我发现路边一块石头上,侧身坐着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似人非人的家伙。说他似人,是因为其四肢身材酷似人形;说他非人,是因为其没有穿衣服,全身是毛。

那是上学路上,第二次碰到人。除了赶集,平时路上基本碰不到人。偶尔碰到个把人,禁不住百感交集,即使是陌生人,也倍感亲切,仿佛他乡遇故知,犹如黑暗见光明。

赶集的人天没亮出发,下午一两点返程,如果集日恰逢周六或者周日,周六我跟他们一起回家,周日跟他们一起返校。当我一个人敢独自行走之后,就不跟他们一起走了,总想早点回家晚点返校。那时的周末,是一天半制,周六上午上半天课。周六上午一放学,我连饭也不吃,迫不及待往家里赶。周日在家吃过午饭,才启程返校。

就在我止步不前,揣测是人还是鬼之际,那家伙突然偏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看,我乐了,原来是个人,具体而言,是个乞丐。乞丐胡子眉毛一大把,穿着绒毛黑色卫生衣,远远看去,很像人熊。

悬着的心轰然落下,内心一片光明,人熊的阴影荡然无存。

但是,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人熊,不是阴影重现,而是为了英雄救美。我还想起了熊老师,如果陈老师答应熊老师陪她一起来,我会在心里,杀死他一百遍。

13

山顶到了。

看到那棵参天大树时,陈知真哇哇叫个不停,急不可耐爬上树,我大叫小心,她爬得更快了。爬上树后,陈知真不吭声了,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巨大的山风吹来,林海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传来巨大幽怨的箫声,好像千百万人在集体吹箫,枝叶稻浪般翻滚。几颗干枯的松果跌落,其中一颗砸在陈知真头上,她发出一声尖叫。我大叫,陈老师,你怎么了?陈知真也大叫,没什么,真有意思,太好玩了。

我连忙爬上树,站在陈知真下方,问她,陈老师,你看见什么了?陈知真说,我看见了福州,看见了闽江,看见了鼓山,看见了我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看见了车水马龙,看见了滚烫的鱼丸和热气腾腾的锅边。我很是惊讶,陈老师,你有千里眼啊,能看那么远?我除了山,什么也看不到。陈知真说,要用心看,眼睛是看不到的。

我更加惊讶,心又不长眼睛,怎么能看到?我不明白你的话。陈知真说,你还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明白我的话了,不是有一句话吗?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挠了挠头,问,闽江和鼓山在哪里?陈知真说,在福州呀,闽江是福建最大的江,你们这里的水,统统流到闽江,然后进入大海。鼓山是福州最著名的山,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我说,鼓山有没有我们脚下这座山大?陈知真说,没有,当然没有。我说,那有什么看头,山还不都是一个样,我这个山猴子就想看大城市,福州是大城市吗?陈知真说,算是吧。我告诉你,山与山是不一样的,就像人与人不一样一样。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山上不就是树嘛,不就是飞禽走兽嘛。人也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两条腿两只手一个脑袋,脑袋上长着一对眼睛一双耳朵一张嘴巴一个鼻子。

陈知真扭过头,朝下认真看了我一眼,说,看不出来嘛,说话挺有哲理的,你这话,说得对也不对,我们不说这个了。我连忙插话,陈老师,是江大还是河大?陈知真“扑哧”一声笑了,那我问你,河大还是溪大?我说,那还用问,当然是河大。陈知真学着我的口吻,那还用问,当然是江大了。

我说,我不是没见过江嘛,我只见过溪和河,但是我知道海是最大的。陈知真说,对呀,百川归海,所有的江河,都要流入大海,就像所有的游子,都想回到故乡。可是,江河水一定能够流入大海,游子却不一定能够回到故乡。我说,那也不一定,池塘里的水,湖泊里的水,就不一定能够流入大海,它们有的被太阳晒干了,有的只能等下大雨满起来的时候,才能流出去一部分。

陈知真说,你见过湖泊?我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虽然没见过湖泊,但是我见过池塘啊,湖泊就是放大了的池塘嘛。陈知真腾出一只手,拍了一下树身,说,邱建平,不得了,你真不得了,我本来希望你将来当个作家,现在看来,你当哲学家更合适。我说,当作家不影响当哲学家嘛,为什么不可以既当作家,又当哲学家?陈知真这下不拍树了,朝我竖起拇指,好好好,说得真好,志当存高远,我为有你这样的学生,感到无比骄傲。

我被她夸得低下了头。

陈知真说,你在《上学路上》,站到这棵树上,是怎么写的?我说,我记不太清了。陈知真说,想想,好好想,一定要想起来。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睛。陈知真问,想出来没有?我点了点头。陈知真说,念出来,大声念出来。

我咽了咽口水,轻声念道:

我站在树上,目送它们消失在远方,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极目眺望,绿野桑田,远天远山远水,组成了一幅又一幅展示不尽、动人心弦的长长画卷。我的心思似乎到了无尽的天边,可是,到了天边,我的家呢?我的亲人呢?我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离别感,眼角不由涌出几行热泪。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走出这大山,走向山外的山外……

陈知真说,太小声了,大声一点。

我大声了一点,念了两句,被她打断:不够大声,再大声一点,用你最大的声音。

我扯开喉咙,发出最大的声音,在山谷回荡。这时,我感觉丹田处,有一股奔腾的热流,蒸蒸而上,山川大地天空,全部纳入我的肺腑。就像老鹰扑闪着翅膀,让我震颤不已。

我的眼角,真的流下了热泪。

陈知真的眼角,也流下了热泪。

14

下了树,陈知真坐在石头上,看着我说,邱建平,讲个故事吧。我说,我哪里会讲故事啊,我只会听,陈老师,还是你讲吧。陈老师说,不行,以前都是我讲,今天你非讲一个不可,不然我回去了,反正野猪看到了,树也爬了,体验了你上學走路的情况,可以回去了。陈知真说罢,站起来,要往回走的样子。

我急了,眼泪都急出来了,陈知真要是回去,对我打击太大了,我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打击。我连忙站起来,挡在她前面,恳求道,陈老师,你千万别走,我讲还不行吗?陈老师笑道,这还差不多,快讲吧,坐下来讲。我抬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说,陈老师,天不早了,边走边说吧。陈知真说,好,听你的。

刚要起步,陈知真又说,你走前面还是我走前面?我说,你走前面,你要是走在我后面,看着我,我很紧张,讲不出来。陈知真说,今天客随主便,什么都听你的,开始讲吧。我说,你先走,我马上讲。陈知真又看了我一眼,走在前面。

我却迟迟不开口。陈知真催道,快讲啊,怎么还不讲?我说,陈老师,讲之前,我想问个问题。陈知真说,真啰唆,快问吧。我说,你刚才站在树上,说你还看到了鱼丸和锅边,鱼丸是什么东西?锅边是锅旁边的东西吗?陈知真说,两样都是福州最有名的小吃,好吃死了,尤其是鱼丸,咬一口,“吱”地一下,汤料溅到脸上,那个美气,哎呀不说了,再说口水流出来了。将来你去福州,我请你吃个够。

我说,陈老师,你要回福州了吗?陈知真说,我没说回啊。我说,你刚才不是说,要请我吃鱼丸和锅边吗,你不回福州,我去福州的时候,你怎么请我啊?陈知真说,你别钻牛角尖好不好,反正只要你去福州的时候我在福州,你去找我,我肯定请你吃鱼丸和锅边,让你吃个饱,行了吧?快讲吧。

我咳了几声,那好吧,我给你讲个木匠的故事吧。

15

有个叫良仔的木匠师傅,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身上总是散发着杉木的清香,才五十出头,就收了十几个徒弟。良仔师傅劈木头,跟切菜一样轻松,木料就是他斧头下的菜,想怎么劈就怎么劈,想劈成什么样就劈成什么样。良仔师傅的刨功更是了得,一口气能刨出两三米长的刨花。没有一个徒弟,能刨出那么长的刨花。最厉害的徒弟,顶多刨出手臂那么长的刨花,一长,就断了。

一般的木匠,劈料锯板之前,要先打好墨线,以防歪斜。良仔师傅根本不用,眯缝着眼,拎起斧头就劈,抓起锯子就锯,从来不会劈歪了锯斜了。

良仔师傅造的房子,质量顶呱呱,可以住几代人。最重要的是,他造的房子,从不闹鬼。请他造房的东家,要提前几年跟他说。我家的房子,就是良仔师傅造的,是我祖宗手上造的,一百多年了,顺风顺水。

造房子的木匠师傅,都会一点法术,就是做手脚。凡是被做过手脚的房子,必定凶多吉少。在我们这一带,每个村子都有一幢鬼屋,鬼屋里的人家,多灾多病人丁不旺,家畜也不旺,还有全家死光光的。

木匠师傅做手脚,大多是因为东家刻薄了他,不舍得给他吃好的喝好的。良仔师傅气量大度,哪怕东家刻薄了他,也不做手脚。良仔师傅的法术,其实非常高超。有一年,有户人家请他造房。这户人家的老房子,被火烧了。屋后有棵大樟树,两个青壮年手挽手才能围住树干,火灾时,樟树被烧掉小半边,但没死,春天一到,又长出新叶子。

新房开建不久,东家做了个噩梦,梦见樟树枯死,拦腰折断,把新屋砸个稀巴烂。东家吓出一身冷汗,一早醒来,盯着樟树看了半天,看见几支枯枝,更加坚定他砍掉樟树的决心。东家有能力砍倒樟树,但是没能力让樟树乖乖倒在屋后,不砸塌正在建造的新屋。樟树本来向新屋微微倾斜,砍断后,必然倒向新屋,除非用绳子拴住樟树,在樟树快砍断的时候,往后拉。可是,那么大的樟树,谁拉得动?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动。

东家请良仔师傅帮忙,施法术让砍断的樟树往后倒。

砍树那天,良仔师傅叫东家宰鸡杀鸭、蒸糕打糍、斟茶上酒、燃香放炮,祭祀樟树。祭祀的时候,良仔师傅画了一道符,贴在树上,双手合掌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些什么。

祭祀仪式完成,良仔师傅捋起袖子,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掌,操起开山斧,呼儿嘿哟砍了起来。良仔师傅先从树干朝山那面齐腰处砍起,砍出三分之一缺口,转到朝屋那面,至齐胸处砍起。一个时辰后,樟树发出巨大的吱扭声,又过了几分钟,“咔嚓”一声巨响,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逆风吹来,本已向后山倾斜的树干摇头晃脑,反向屋子压来。大家都为良仔师傅捏把汗,东家急得满头是汗,团团乱转。

只见良仔师傅猛然对着倾斜的樟树大喝一声,畜生,回去!紧接着脱下衣服,朝后山甩去。衣服长翅膀似的,一下飞了起来,落到二十多米外。天啊,倾斜的樟树居然站正了,慢慢倒向后山。樟树倒下的方位,正是衣服降落的地方。大家看呆了,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对良仔师傅高深的法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名师出高徒,良仔师傅的师父,法术比他更高明。有一位东家,上梁前得罪他师父,竟然把两根顶梁柱中的一根,头朝下尾朝上倒着竖!导致东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晚辈总是比长辈先死。

顶梁柱是从深山老林砍回来的、百里挑一的百年老杉树,笔直高大。顶梁柱最高不超过十米,百年老杉树最高有二十米,去掉头尾,取中间十米,两头一样粗,如果头部粗于尾部,就把头部削得跟尾部一样粗,肉眼根本看不出来。我们这里有句老话,木头可以做成家具,家具变不回木头,屋子已经盖好,倒竖的顶梁柱,也是无法正竖的。但是有补救的办法,只要木匠师傅爬上顶梁柱顶端,将墨斗里的墨线沿着顶梁柱溜下,垂到一半不再往下溜,嘴里不停问下面的徒弟“到了没有”,徒弟说“没到”。“到”和“倒”是谐音,倒竖的顶梁柱,就竖正了,逢凶化吉了。

良仔师傅的师父,法术高,手艺更高,名气大得不得了,一般人家请不起他,不是付不起工钱,而是供不起鹅肝。良仔师傅的师父,特别喜欢吃卤鹅肝。东家请他造屋,要事先养好一群肥鹅。良仔师傅的师父,只吃鹅肝不吃鹅肉,鹅肝是专门给他吃的,没人敢跟他争。良仔师傅拜师的时候,除了送钱,还送了四个卤鹅肝。出师之前,逢年过节,还要孝敬一个卤鹅肝。价钱这么高,拜师学艺的人,依然排成长队,原因很简单,名师出高徒呀,一听说是他的徒弟,人家都高看几眼。

良仔师傅的师父,并不天天吃鹅肝,不然再有钱的人家,也供不起,但一个月至少吃个三两回,就算这样,也是不小负担。造屋的工期,根据房屋规模,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良仔师傅的师父,不可能在一家待久,一般情況下,搭起房架上好梁,便带着另一帮徒弟,到另一家开工去了。

房架和房梁,是房子的骨架,是最重要的部分,必须由师傅亲自制造和安装,板壁、门窗、椽子的制造和安装,由徒弟完成。

房屋竣工那天,东家好酒好肉款待全体木匠,良仔师傅的师父到场坐首席,鹅肝肯定要上。不知为什么,那天东家杀了鹅上了鹅肉,却没上鹅肝。没有鹅肝,酒肉再多再好,良仔师傅的师父也没有胃口。这不是故意刻薄我吗?他越想越气,瞅了个空,捡起一片刨花,用墨笔画了只张牙舞爪的恶虎,扑向一个惊恐万状的人。画完后,他咬破手指,在刨花上滴几滴鲜血,口中念念有词,向两指厚的板壁吹了一口气,板壁裂开一条筷子粗的缝。他将刨花折成筷子宽的窄条,塞进缝里,又朝板壁吹了口气,板壁又合紧了,看不出一点痕迹。

第二天一早,良仔师傅的师父气咻咻不辞而别,走到半路,坐下歇息,从布袋掏旱烟抽烟,发现袋里有团拳头大的芋叶包,打开一看,是卤得金黄喷香的鹅肝,切得整整齐齐。

良仔师傅的师父愣住了,抽完一锅烟,又抽完一锅烟,转身往回赶。

原来,宴席上,东家还请了亲友和邻居作陪,如果上鹅肝,同桌的他们,一定会吃鹅肝。这么一来,良仔师傅的师父吃到嘴里的鹅肝,就会大大减少。平时没有关系,徒弟未经师父允许,别说吃,多看一眼鹅肝都是冒犯师父,良仔师傅的师父可以吃到全份的鹅肝。

那天,东家特意把鹅肝留了起来,悄悄放进良仔师傅的师父的布袋里,为的是让他吃到全份鹅肝。可能忘了,东家没有向他说明。

看到匆匆赶回的木匠师傅,东家很是吃惊。未等东家开口,他先开了口,东家,今早走得急,忘了样东西。问他什么东西,不说,却说要住一夜再走。东家心里纳闷,不敢多问,人家要住,哪能拒绝,不仅不能拒绝,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又杀了一只鹅。这是留着做种的母鹅,是最后一只鹅,东家心疼得像刀割一样,但是没有办法啊。

半夜,等东家一家睡熟,良仔师傅的师父悄悄起床,朝着壁板吹口气,壁板裂开一条缝,他取出刨花烧了,乘着夜色悄然离去。东家什么也不知道,他这一代人丁不旺,到了下一代却子孙满堂,有个孙子,还做了官。

16

讲到鹅肝的时候,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鹅肉味,越往下讲,味道越浓,讲完的时候,浓得扑鼻,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对陈知真说,晚上有鹅肉吃了。陈知真似乎还沉浸在故事中,不解地问我,你说什么?我大声道,晚上有鹅肉吃了!陈知真说,你怎么知道,又没有人告诉你?我说,我闻到鹅肉的味道了。陈知真吸了吸鼻子,说,哪里来的鹅肉味,我怎么没有闻到?我只闻到风的味道。我说,你有没有吃过鹅肉?陈知真想了想,说,还真没有吃过,我吃过鸡肉鸭肉,就是没有吃过鹅肉,鹅肉好吃吗?

我说,你没有吃过鹅肉,当然闻不到鹅肉的味道。陈知真说,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你怎么能闻到鹅肉的味道,你狗鼻子啊?我得意地说,我就是狗鼻子,我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能闻到故事里的鹅肉味。陈知真说,你怎么闻到的?吹牛吧你。我说,吹不吹牛,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陈知真说,你就是吹牛!

我说,那你不也吹牛吗?你站在树上,怎么能看到闽江和鼓山,还能看到滚烫的鱼丸和热气腾腾的锅边?陈知真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用眼看,是用心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说,我不是用鼻闻,是用心闻,鼻子是心灵的门户。陈知真说,行啊,邱建平,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跟老师抬杠。我连忙说,陈老师,我不是故意的,该你讲了。

陈知真说,你这个故事挺神奇,我也给你讲个神奇的。

17

这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发生在苏联一位著名的科学家身上。科学家有个生死之交得了重病,虽然他距朋友家有两公里远,而且必须走路去,但每天下班后,他都风雨无阻地前去探望。一天深夜,睡梦中的科学家,猛然被一声近似银调羹与玻璃杯撞击的声音惊醒,打开灯,没有猫,也没有调羹和玻璃杯,一看表,正是深夜两点。

第二天,这位科学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看朋友,朋友已经死了。科学家弯腰看朋友遗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碰了一下枕边的小桌子,“叮”的一声,声音是桌子上的玻璃杯和杯里的银调羹撞击发出的,和昨晚听到的完全一样。杯子里还剩有半杯药水。科学家震撼不已。

朋友母亲对科学家说:“正好是深夜两点的事。医生吩咐我在这个钟点上,给儿子喝药,当我用调羹舀起杯子里的药水,小心翼翼送到他嘴边时,他已经断了气……”

若有所思的科学家,恳请朋友母亲,把当时用调羹从玻璃杯中取药的情形,表演了一次。当母亲强忍悲痛,用颤抖的手拿起调羹,把玻璃杯的药舀出来时,昨夜的声音又在科学家耳边作响,一模一样,令他毛骨悚然浑身颤抖。从此,科学家把兴趣和精力转向传感信息,成为传感信息研究領域的著名专家。

18

故事讲完,一朵硕大浓厚的乌云,遮住了太阳,森林暗了下来。我沉浸在故事的神秘氛围里,许久才开口,陈老师,什么是传感信息?陈知真说,就是心灵感应,不在一起的两个人,隔着遥远的距离,能够感应到发生在对方身上的事,甚至能够感应到对方心里想些什么。我说,我能够闻到家里鹅肉的味道、冰糖炖鸡蛋的味道,还有爆米花的味道,算不算是心灵感应?陈知真笑道,这个我可说不准,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算是吧。

走了几步,我说,陈老师,我有过类似科学家这样的心灵感应。陈知真说,真的?快说来听听。我说,去年冬天那场大雪,你还记得吧?陈知真说,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大的雪,福州从来不下雪。我说,镇上的积雪一尺来厚,我们村里的积雪,快两尺了,这山上的积雪,少说两尺半。你看那些倒塌断裂的竹子和树,都是去年被雪压的。

陈知真说,今年还会下这么大的雪吗?我说,这个难说,一般不会。我听村里的老人说,下雪也跟结果一样,有大年小年之分,一棵果树去年结了很多果子,今年就不结果,结也结得很少。杨梅树就是这样,榛子树也是这样。同样的道理,去年下了大雪,今年就不可能下大雪,下也只下小雪。我父亲说,去年那么大的雪,他这辈子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他小时候,那时还是旧社会,新中国还没有成立。

陈知真说,邱建平,你跑题了,赶快进入正题。我说,陈老师,没跑题呢,我的心灵感应,跟这场大雪有关。那次回家时,天气还不太冷,我只带了件毛衣和外套,没想到几场雨过后,一下变冷,我正想回家取棉衣,老天爷突降大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大雪封山,根本回不去。陈知真说,我记得是从星期五下午开始下的,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一刻也不停,星期六早上起来,雪没到脚踝上了。到了星期日早上,雪没到腿肚子下面,去厕所的小路都被掩埋了。

我说,我们家,是从星期四夜里开始下的,到了星期六早上,雪快到膝盖了,父母知道我回不来,着急啊,父亲背上我的棉衣,扛着一把锄头,想一路挖雪,给我送棉衣。可是他才挖到村口,就放弃了,雪那么大,根本看不出路在哪里,不知从哪里下锄,要么挖到沟里,要么挖到田里,挖出一身臭汗,也没挖到路。

父母心疼我啊,怕我冻坏了,就自己也不穿棉衣,和我一起挨冷受冻,燃香祷告。父母后来告诉我,他们觉得自己这么做,会使在学校的我“不显得冷”。还真是,那些天里,没有棉衣的我,既没有冻坏,也没有冷病,心里总有一股暖流。陈老师,没听你的故事之前,我以为那是迷信,现在听了你的故事,我明白了,那一定是父母通过心灵感应,把他们的体温传输给了我。你说是吧?

陈知真掏出手帕,擦起眼睛来。陈知真说,我这个老师当得不合格,没有关心你。那些家里通了马路的学生,要么自己回去取棉衣,要么父母送棉衣来,马路虽然通不了车,走路还是可以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你走的是山路呢,山路被大雪一埋,肯定走不了啊。

我说,陈老师,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只能怪老天爷呀。其实也不能怪老天爷,要感谢老天爷呢,要不是这场大雪,我哪有机会感受伟大的父爱和母爱,说真的,以前我心里经常埋怨他们呢,觉得他们对我不够好。陈知真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永远都是无私伟大的。我说,陈老师,你有过这方面的心灵感应吗?

陈知真说,有啊,当然有。我离开福州,插队到你们这里的第三年,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以前我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是有心事,那天什么心事也没有,风平浪静。深夜两点多钟的时候,从来没有头痛过的我,突然头痛欲裂,针刺一般,持续了四五分钟。奇怪的头痛使我想起了父亲,父亲患有习惯性头痛,老毛病了。我越想越不安,天一亮,跑到公社邮局,给家里拍了电报,问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后我坐在邮局等家里回电报,三个小时后,电报来了,只有四个字:父亡速回。我坐了一夜半天的火车赶回家里,才知道父亲当晚深夜两点多,突发脑溢血去世,死前头痛不已。

陈知真說到这里,轻轻哭了起来。

我不知如何是好,没话找话道,陈老师,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回福州了,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会发生心灵感应吗?陈知真破涕为笑,我哪里知道,这样吧,我们先握个手,先把信息的桥梁接通。我不解道,信息的桥梁,什么信息的桥梁?陈知真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手是心灵的桥梁,我们握了手,以后也许能发生心灵感应。

我又兴奋起来,我只想过陈知真摸我的头,跟她握手,从来没想过。我伸出手,看了看,觉得它们挺脏,放在衣服上擦了擦。陈知真说,你擦什么啊?我说,擦干净点啊。陈知真笑道,我没嫌你手脏啊,快握吧。陈知真说着,伸出右手。我磨磨蹭蹭,还是不敢伸出手。陈知真急了,一把握住我的右手。我被烫着似的,哆嗦了一下,却情不自禁把左手捂在她手背上,就像婴儿把手捂在母亲乳房上。陈知真说,你接到什么信息没有?我摇了摇头。

陈知真说,那你有什么感觉没有?我说,好像被电着一样。陈知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抽出手,语重心长道,邱建平,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学生,一定要好好念书,走出大山。我说,陈老师,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希望,好好学习,走出大山,到福州去吃鱼丸和锅边。

19

话音刚落,乌云飘走了,阳光洒落,森林又亮了起来,但是亮得陈旧,像新刷了一层老漆的家具。天不早了。我的掌心像春天返潮的地板,湿漉漉的,那是幸福的汗水呀。

一只老鹰,在穹顶盘旋。

我大叫起来,老鹰,快看!陈知真叫得更大声,天啊,好大的老鹰,翅膀好像有黑板那么长。我说,确实好大,我每次回家和回学校的时候,都会看到老鹰,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陈知真说,它会不会是鹰王?我说,可能,很有可能。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张大嘴,静静仰望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远忽近的老鹰,我的口水都看出来了。我偷偷看了一眼陈知真,她倒是没有看出口水,但是看出了泪水。

我问她,陈老师,你怎么了?陈知真连忙低下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说,没什么,太好看了,太壮观了,眼睛看酸了。说罢,她又抬起头,看了一会儿,说,邱建平,老鹰好像要飞走了,你赶快放炮,我要看它翅膀震颤的样子。

我连忙掏出两颗干子,引子捻到一起,点燃,奋力掷向空中。“砰”的一声大响,老鹰翅膀像突然受力的弹簧,震颤几下,箭一般升上高空,飞向远方,转眼消失。

陈知真喃喃自语,老鹰翅膀震颤的样子,太震撼了。然后,她问我,邱建平,你说,老鹰飞到哪里去了?我说,飞到天上去了。陈知真说,它不就是在天上飞吗?我说,它刚才是在空中飞,不是在天上飞,天有九重呢,九重天那才叫天,它现在飞到九重天了。陈知真说,那它能不能飞到福州,飞上鼓山?我说,能够飞上九重天的老鹰,哪里飞不到?全世界都能飞到。陈知真说,邱建平,我没看走眼,你将来一定会大有出息的。

一听这话,我又像被电着一样。

20

“好像被电着一样”,其实是我的想象,因为我从来没有被电过。我们村不通电,学校教室和宿舍有电灯没有插头,电灯连开关都没有,由总务室总控制,想触电没有机会。我多次从书里看到,一个人特别激动兴奋的时候,总是“好像被电着一样”。

若干年后,我不小心触电时,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当我和恋人第一次牵手、接吻的时候,找到了这种感觉,并且想起了陈知真。那时陈知真已经回福州多年。三十年后,我真的成了一名作家,而且迁居福州,多方寻找陈知真,怎么也找不着。那么多年过去,我还经常呼地一下想起陈知真,呼呼呼想她的时候,就去吃一碗鱼丸或者锅边,当作是她请客。

陈知真第二年就回福州了,是暑假期间走的,我失去送她哪怕是目送的机会。初三学生暑假要补课,补课之前,学校让我们休整了一个星期。陈知真就是在这个星期走的。她走后,我心里空荡荡的,上课时经常走神发呆,站在星空下的操场冥想她,在梦里梦见她。陈知真如果不走,我很有希望考上中专或者高中,她一走,只考上技校。

我遗精后开始手淫,手淫的时候,我会想着某个女人,比如电影海报上的女影星,身边的某个漂亮女人,但是我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想过陈知真。婚后,我想生个女儿,名字提前取好,叫邱知真。偏偏生儿子,只好叫邱至真。

陈知真送了一个棕色塑料硬壳笔记本给我,扉页上写着:“送给邱建平同学留念,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走出大山,成为一个出色作家和哲学家。”

笔记本是由罗校长转交的。我发现罗校长的左眼更红了,红得几乎要淌出血泪。我们毕业当年,罗校长也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把笔记本紧紧捂在胸口,眼泪雨滴般滴落。

21

走着走着,我又想到个问题:陈老师,你要我走出大山,为什么自己却走到我们山旮旯里来呢?陈知真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我说,你是老师,是我们接受你的教育啊。贫下中农文化水平不高,很多人是文盲,怎么教育你们?陈知真说,教育的方式,不只是教书育人,还有教做人的。比如你父母没什么文化,但是不影响他们教你怎么做人,你说是吧?我们主要是来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我们怎么做人的,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我说,很多像你这样的人,现在都回去了,回到城里去了,陈老师,你会回去吗?我村里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回去两三年了。陈知真说,像我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怎么能跟你比,他比不上你一个小指头。他是个男的,经常偷鸡摸狗,还偷看妇女洗澡。我的意思是,他也是从大城市来的,他那个城市,有个门字,什么门我记不清了。

陈知真笑道,是厦门吧。我说,对,厦门,没错,就是厦门,他抽的那个海堤牌香烟,就是厦门卷烟厂生产的。陈老师,福州离厦门远吗?陈知真说,挺远的。我说,陈老师,是你自己不想回去,还是有人不让你回去?

陈知真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答非所问,我口渴了,有没有水喝?陈知真这么一说,我也口渴了,渴得厉害,连忙说,有,前面不远有窝泉水。

喝完泉水,陈知真说,我想方便一下,方不方便?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一点心理准备没有,结巴道,方便什么,什么方便?陈知真笑道,就是上厕所,上厕所你不懂啊?我的脸被红漆刷过似的,一下红了,更结巴了,方便,当然方便,山里头到处都可以方便。陈知真前后张望了几眼,问,没人吗?我说,没人的,你放心,我给你站岗放哨。

說罢,我转身往后跑。跑出两步,又折回,从书包里摸出火柴和一个干子,递给陈知真,眼睛不敢看她,低声道,陈老师,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就放炮,我马上回来。陈知真说,能有什么情况?我说,没有情况的话,你方便好后放炮,我就知道你方便好了。陈知真说,你跑那么远干吗?你别跑远,我会害怕的。

我说,陈老师你别害怕,我不会跑远的。话虽这么说,我却一口气跑出两百多米,跑得热血沸腾。如果不是担心她害怕,我会跑得更远。停下时,感觉小腹涨得厉害,热得厉害,小便好像在里头开了锅。我掏出硬邦邦的老二,咬牙切齿,尿不出一滴尿来。我恼羞成怒,暗骂自己流氓不要脸,扇了老二两个耳光,不扇还好,一扇,雄赳赳气昂昂了。我只好扇脸两个耳光。

正羞耻着,炮响了,我连忙把老二塞进裤裆,用书包挡着裆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回冲。也许心里有鬼,也许跑得太急,接近陈知真时,惊心动魄摔了一跤。陈知真惊叫起来,手忙脚乱将我搀起,问我摔疼没有。地面有碎石,还有潜伏在泥土表面的石块,岂能不疼?骨头虽然没摔裂摔断,皮肉伤在所难免,只不过被衣裤遮住,看不见而已。我也不想让陈知真看见,那多没面子。能够看见的,是磕破的上唇和流血的门牙。

痛,好痛,很痛,非常痛,但是我忍住不叫不哭。很快,我就痛并快乐着了。陈知真把她的手帕,用泉水沾湿,轻轻地、不停地擦拭着我的上唇。沾湿的手帕,香气犹存,仿佛灵丹妙药,减轻了疼痛。我禁不住呻吟起来。

最让我高兴的,是让我生气的老二,一下软回原形。

陈知真停止擦拭收起手帕时,做了个意想不到的动作,拧了一下我的脸蛋!问我,现在不疼了吧?

若是别人拧我的脸蛋,我会怒发冲冠,浑身鸡皮疙瘩。陈知真拧,心花怒放,身体爆米花般膨胀着喜悦,老二又硬了起来。

我连忙把书包移到裆部,连声道,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村里的大姐、大婶、大嫂,都拧过或者想拧我的脸蛋。这么说吧,所有见过我的女人,都想拧我的脸蛋。甚至少数男人,也想拧我的脸蛋。前面提到的那个厦门知青,就多次拧过我的脸蛋。一则那时我还小,二则他每次都贿赂水果糖,我并不太反感他拧我的脸蛋。

小时候不懂事,拧就拧了,现在懂点事了,觉得脸蛋被拧好比老二被拧,往小处说,是调戏,往大处说,是强奸。总而言之,是污辱。除非偷袭,很难拧到,侥幸拧到了,我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甚至吐痰,大打出手,以死相拼。十岁之后,再没人敢拧我脸蛋。

22

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到家了,已经看见坐落在山坳里的村庄了。我对陈知真说,陈老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乱走,我回去通报一下。不等陈知真说话,我像一只豹子,向坡下冲去,向村子冲去。冲出几百米,我停下来,分别放一颗干子细子,然后继续往前冲。我一共停顿了六次,放了十二颗干子和细子。

我停下放炮的时候,看了一眼路边含苞待放的野菊。不知是被炮声吓着了,还是被我的热情感染了,它们突然争先恐后怒放,随风摇曳。虚幻之中,我看见良仔师傅的师父,带着良仔师傅和徒子徒孙,浩浩荡荡从我身边闪过,散发出浓郁的杉木清香。

我要父母准备好鞭炮,准备好冰糖炖鸡蛋,准备好杀鸡。不,不用杀了,我冲进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在拔鹅毛。二姐正在屋前潺潺流过的小溪旁刷马桶。

我最后放了一颗干子,二姐吓得刷子掉到溪里,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弓着身的母亲,惊叫一声,一下直起腰,抬头看见我,笑骂道,你神经病啊,好端端的放什么炮,吓我一大跳。

我兴奋得肠子都直了,颤声道,妈,鹅怎么了?母亲说,你好有口福呢,刚才它经过墙壁,那根竖着的木头,突然倒了下来,正好压在它身上,一下把它压死了。

我手舞足蹈欢呼起来,噢,太好了,死得好死得妙,死得鬼子哇哇叫!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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