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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里的野谷

2017-03-11傅菲

福建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山谷芦苇

傅菲

霜重。稻草屑上,枯死的茅草上,弯下来的树枝上,路边牛屎壳上,矮墙的石坯上,都是白白的霜。一个月前,霜来了,空气有火苗“噗噗”燃烧后的干燥。晚间天空越澄明,露气越阴寒,翌日晨早,霜越凝重。在野谷,芭茅叶,荒地边绒草尖,落在沟渠的板栗树叶,也是白白的一片。我吃过早餐,拿了一本书,沿山边草径,无意之中到了这个野谷。我原本是想找一处石埂,坐坐,看看书,晒晒太阳,或者静默地独处一会儿,度过一个虚妄的上午。事实上,是鸟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在山道的岔路口,有一蓬山毛榉,叶子干涩地黄(像血吸虫病患者的脸),树枝杂乱地开叉,有五只,哦,七只,黄鹡鸰,从山毛榉飞出,先是五只,越过杜英树,栖落在山茶树上,另两只呼呼,在茅草地上空留下两条弧线,不见了。黄鹡鸰有棕黄色的腹部,黑褐色的翅膀,黑斑头,喙硬硬的尖尖的像一枚铁钉。它喜欢在冬季河边的树枝上落脚,十只八只,逐食昆虫。我太喜欢它的叫声了:呱叽,呱叽,呱叽。边飞边叫,尖尖细细的声音显得它特别愉快,似乎吃穿不愁,没什么事情值得烦心的。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山茶树下,它们又飞了,呱叽呱叽,像躲过捉迷藏的胜利者。这时,我看见了一只短耳鸮,在高高的枫树上,蜷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在一根横斜的枝干上瞌睡。短耳鸮,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以前只在彩图本上抚摩过它麻灰色身子——比拳头大一些,全身麻灰色,弯弯的喙钩和黑骨质的爪随时预备刺入老鼠青蛙的脑壳。我走到枫树下,它拍了拍翅膀,哇啊尖叫,破空远去。正在对面斜坡觅食的黑头果鸽,从板栗林里,扑棱棱地四散,嘎啦啦,惊恐无比。黑头果鸽差不多有三十多只,贴着树梢飞。我小跑到板栗林,它们不见了。板栗林稀稀寥寥,只有二十几株板栗树,地上铺了一层破败的黄树叶,板栗壳裂开,棕黄色。我站在树林边,四周望望,只看见山梁上有一丛毛竹和一棵冠盖如屋的松树。树林有一条斜坡路通往山梁,在我穿过树林时,又有几只黑头果鸽突兀而飞,我毫无防备,在树叶下竟然窝藏了它们,我不免惊吓了一小会儿。黑头果鸽脖子有暗红的光泽,头乌黑,全身羽毛浅棕黑,身形体态和鸽子无异。它是一种极其机敏的鸟,善隐藏,在阔叶林地带生活,发出“呜呜呜”的呼伴声。山梁的另一边,是一个巨大的野山谷。

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野山谷的——没有路,我从杨梅林下去,把油竹分两边掰开,弯过芭茅丛的谷边,才到了一片枯草茂密的湿地。我刚换上的裤子裂开了口子,皮鞋也划了几道痕。一直握在手上的书,遗落在哪儿,也不知道。山雀和麻雀,一直在我前面飞——我每拨弄一片油竹或芭茅时,它们都惊慌失措,“叽叽喳喳”,沿水波浪一样的弧线飞。说是湿地,不如说是一畈无人耕种的山垄田。山垄田分成一级级,向山谷往下延伸,杂草匍匐在地,灰白色,有几处露出白亮亮的积水,远远看去,水汪汪的一片。杂草上全是白霜。山谷约有四华里深,宽的地方有半华里,最窄处仅仅几十米,像一个葫芦。我之前从没来过这里,其实它离我非常近,走路不足半小时——或者说,我来过这里,路过它,去了另一个山谷,忽略了它;也或者说,它没有哪一样品相引起我注意,以至于它成了某种形式上的审美空缺。也许吧。事实上,作为一个野山谷,它从不需要任何人注意或瞩目,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漫不经心去生活的异乡人呢?

从七月中旬来此客居,荣华山下四处的山谷、山梁,我几乎都徒步走完了。我把群山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区域走。一般是在午后或傍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不走重复的路,沿溪边,沿山腰,沿土公路,我拿一根木棍,有时是一把柴刀,走走停停,歇歇看看。有时心烦气躁,我去山里转了一圈,人完全平静下来。有时心里会特别想一个人,想说很多琐碎又动人的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不如去一个无人的山谷站半个下午,望望在头顶上盘旋叫嚣的山鹰,心里只有那一片天空中积淀下来的蓝了。在早晨去深山,我完全是因为一本好书要到有露水的地方去读。没有露水,有霜也是好的。

在一道石埂上,我放眼四望,堆叠两华里之外的山峦,山腰上的灌木大片大片枯黄,山尖上是墨绿葱油的冷杉和松树,右边山冈是一片分成条垄的茶地,左边山冈是杨梅林芭茅地油竹,山谷的低处沿着山形弯曲,一直弯到南浦溪,几丛阔叶乔木从地面喷出来,像几股绿色凝固的浓烟。溪边有一条机耕道,常常有拉沙的货车通过。我记起来了,我走过三次这条机耕道,河石垫的路基,铺了粗粝的砂石。有一天傍晚,我走机耕道,看见好几条被车子压死的花蛇。花蛇有黑斑黄斑白斑三道纹,螺旋形缠绕,头黑黑的。压死的蛇,弯弯曲曲,成了壳,扁扁的吸附在路上。走不了五十米,有一条死蛇。有一次,我居然看见一只山鹰叼着蛇飞走,蛇扭曲着身子,尾巴晃动。机耕道两边有很多芦苇,一蓬蓬,根兜有箩筐那般大。人走过去,苇莺吧啦吧啦,在苇叶间蹿来蹿去,不停地啄食,啄几下,把黄麻色脑袋转过来,眼睛溜溜,跳到另一根啄。前几天,我在院子里挖树洞,有一处竟然挖出泉水。泉水不是冒出来的,而是渗出来,渗了一天才渗了半个树洞。有水的地种什么树适合呢?种香樟梨树杜英桃树杨树茶花都会死,烂根而死。杂工志友说,种柳树,柳树砍一根枝,往地里一插,保准明春散枝开叶。我说,啥树也不种,种一丛芦苇。志友取笑我说,哪有种芦苇的。我说芦苇有山雀苇莺来筑巢,我们种不了梧桐引不来凤凰,有芦苇可会来苇莺呀,苇莺叫得多悦耳,“唫唫唫”,像情人前来约会时吹的口哨呢。

太陽完全挂出来了,像一块柿子饼。霜转眼消失了,成了剔透晶亮的露水。我默诵了《圣经·创世纪》神与挪亚立约的一段。神说:“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的各样活物所立的永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纪念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一切有血肉的物了。虹必现在云彩中,我看见,就要纪念我地上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我多无知,之前一直认为,彩虹是出现在雨后的云彩之中,其实在清晨露水之中,也有虹的闪现。草叶上的露珠,是虹的显示液。虹的闪现只是过于的短暂。

沿着山谷的纵深处走,我被一种鸟叫声迷住了:“嘁嘁嘚,嘁嘁嘚。”有两只鸟,在相互叫,在山谷边的芦苇地里。音译起来是:亲亲的,亲亲的。声音特别细,清脆,像是从芦苇笛里吹出来的。我听得出,这是黄眉苇鹀在叫。这是一种习惯生活在有水的芦苇丛里,吃昆虫也吃草籽。在十月份,枫树叶开始泛浅红时,丹桂一夜红满枝头,黄眉苇鹀就来到这片山林了。一天,捕鸟人带了五只鸟来,用一个布兜兜起来。捕鸟人说,这几只麻雀不一样,很会啄人,手被啄破皮了。我放进鸟笼里,见它样子确实像麻雀,可腹部略黄,喙略粗一些,眼眉淡黄,也不像麻雀。它闭嘴时上嘴边缘和下嘴边缘合不拢,喙坚硬,睡觉时把头掖在翅膀下。它不怕人,不像其他鸟在笼子里蹿来蹿去,它们相互啄头或翅膀,抢占笼子中间的一根横档。晚饭后,我一直站在鸟笼边,把灯拉黑,只有窗外路灯的虚光照到它。“嘁嘁嘚,嘁嘁嘚。”到了晚上九点多,我听到它们的叫声。这就是黄眉苇鹀。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它们,全死了。撒开翅膀,头扒拉着,羽毛零乱。这是一种很刚烈的鸟,要么绝食而死,要么撞头而死,要么互啄而死。我异常懊悔,我不应该养它们,白白地枉送生命。我无知,不知道鸟儿也会像烈士,为了自由,可以牺牲肉体。山谷转暖,湿地冒起白腾腾的蒸汽。油竹林,芭茅地,竹林,灌木林,转眼喧闹起来。像幼儿园,早晨入学,原本寂寂的,大门打开,孩童涌进来,闹得人心里喜滋滋。

在一个弯道的石埂上,我捡到一块干粪。干粪有两颗,各有土鸡蛋大,黑黑的,很结实。我喜出望外。干粪有许多尚未消化的草茎,这是野生食草动物或杂食动物的粪便——这里无人放羊,更不会有家畜来——这是什么动物呢?山兔?刺猬?我不得而知。据村里人说,山上有很多野猪,常在红薯地、玉米地出没,但我走了这么多的山谷,一次也没看见过,哪怕是粪便,野猪脚印倒是看过很多,在山田里,蹄印一行行的,有的玉米地拱得稀巴烂。我见过山猫。一次,司机小汪神秘地在我办公室对我说:“昨晚在路上捡到一只猫,但比猫大多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我问,死了没有?小汪说,差不多快死了。我扔下手上的活,去杂货间看。我说,这是山猫,怎么会伤成这样呢?小汪说,一个过路车撞的。山猫有七八斤重,前肢断了,嘴巴裂开,整个身子全是干了的血。我说,把吕医生叫来。吕医生来了,说,我看不来动物的,开不出药,怎么治疗呢。我说,病理相通,你把青霉素溶化在水里,灌下去给它喝,隔半小时给它喝葡萄糖冲剂,消炎和补充营养同时进行。山猫到了晚上,能走路了,“喵喵喵”,叫得人心里很凉,很悲酸。第三天死了,嘴巴破裂无法进食。它的体毛翻出来,乱扎扎,我颓然坐在凳子上,对小汪说,拖走吧。我看见树被砍,动物死,都会异常难过。树也是一生,动物也是一生,人也是一生。生命的消失都是同样悲凉的。对动物残忍的人,我想象不出这个人的人性会美好成怎样。我把干粪用塑料袋装好,揣进裤兜。

整个荒废的田畈,在初冬清晨,是空寂的。山边的杂木树叶有的深黄有的墨绿有的泛红,间杂起来,看一眼,我就想做一个深呼吸——山峦,无论在哪个季节,它都会铺展淋漓尽致的野性之美,像老虎的斑纹。现在,枯木哀哀,岩石赭赭,竹林幽幽,野花夭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肆意奔流的柯罗(Corot Camille,法国画家,1796~1875年)笔下的《枫丹白露的树林》。山谷里,有各色的鸟音浮荡过来。我也辨别不出是哪些鸟欢叫。在各个隐秘之处,鸟音间杂着树枝或芦苇芭茅秆相互磕碰的声响,“沙沙沙”,还有翅膀在树叶苇叶下拍打和振翅的声响。天空不时有鸟飞过,一只两只三只,有的成群掠过,扇形,向一棵大树围拢过去。

空落的山谷,夹了一片荒撂的山垄田,成了我这个冬季最初见识到的原始圣殿:荒芜是因为要把最重要的一部分空出来,留给将至的人;空落是因为我们的内心需要被一种不着痕迹的东西灌满。大地就是這样,在我们出其不意时,把珍藏的秘不示人的魔盒,端到我们面前,我们无意间打开它,看见微小的彩虹,牛背一样隆起的山脊,孤独高大的树耸立在高冈,所有的色彩在一片林子里浓缩……在这一刻,打开魔盒的人,会有短暂的晕眩,不知所措。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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