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摭言》士人科举心态钩沉
2017-03-10解洪兴
解洪兴 周 正
(哈尔滨师范大学 哈尔滨 150025)
《唐摭言》士人科举心态钩沉
解洪兴 周 正
(哈尔滨师范大学 哈尔滨 150025)
《唐摭言》是五代王定保创作的一部笔记,忠实记录了唐代科举文化的种种生动事象。各地考生奔聚要津取解,各地官员重奖扶持科举,进士科越来越受士人追捧,苦读求售的寒士备受冷遇,唐代科举士子请托公行,进士风气浮华。《唐摭言》是研究唐朝科举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项材料,它挽救了许多珍贵的史料。
取解 进士 浮华
科举作为我国古代社会的选官途径备受当时社会瞩目,后世也受到各界重视,曾被誉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唐代是科举制度由初创到完备的重要时期。《旧唐书》《新唐书》虽有选举志,但对典章的重视往往会淹没很多重要细节,所以有关唐代的笔记反而是重要的参考依据。其中成书于五代人王定保的《唐摭言》中有许多关于唐代科举的生动而翔实的资料,尤其是唐代士人沉浮于科举中的心态,更令后人得以在千年之下一睹这一动态众生相。
一、各地考生奔聚要津取解
唐代作为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各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并不平衡,科举在各地自然也极难整齐划一。唐代科举考生在两京国子监就学者毕业参加科举统称生徒,而地方州郡学通过考试取得取解中央资格者称乡贡。在科举建立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各地方能被允许解送到中央参加科举的名额就不同。其中京师所占比重无疑最大,国子监明经一科每年可送三百生徒,进士一科可送三十生徒;东都可送三十生徒考进士,五十人考明经。处于两京外围的凤翔、山南西道东道、荆南、鄂岳、湖南、郑滑、浙西、浙东、鄜坊、宣商、泾邠、江南、江西、淮南、西川、东川、陕虢等道,只能送一十五名乡贡考进士,二十名乡贡考明经。而更为偏远的河东、陈许、汴、涂泗、易定、齐德、魏博、泽潞、幽孟、灵夏、淄青、郓曹、兖海、镇冀、麟胜等道,所送进士不得过一十人,明经不得过十五人。处于边疆的金汝、盐丰、福建、黔府、桂府、岭南、安南、邕容等道,所送进士不得过七人,明经不得过十人[1]。这样就意味着在京师或附近地区取解的生徒或乡贡有较大的机会在科举中胜出。“神州解送,自开元、天宝之际,率以在上十人,谓之‘等第’,必求名实相副,以滋教化之源。小宗伯倚而选之,或至浑化”“同及第,得之者互相夸诧”[2]。而地处偏远者则是另一番天地,如千里之外的荆南却屡解而不第,号称“天荒”,二百多年才考上一个刘蜕[3]。于是各地举子纷纷不顾籍贯,改投京师一带取解。若不能进入京师那就取其近者,离京师最近的同、华二州尤其受举子们青睐。“同、华解最推利市,与京兆无异,若首送,无不捷者。”“虽不远千里而来”[4]。唐后期诗名官声俱著的白居易主政杭州时,江东考生纷纷不远千里投奔杭州取解,以期望借重白居易的影响近水楼台先得月[5]。凡此种种情形,无异于今天的“高考移民”。
二、地方官员重奖扶持科举
唐代前期,中央集权政治运行平稳,各地方官没有多少能够发挥的空间与余地,所以在科举区域不均上亦无可奈何更无所作为。但到唐代后期各地节镇遍布,地方藩镇不仅兼任中央官衔,更有强大的财力支持本地读书人在科举中崭露头角,从而取得当地人脉及士民认同。如前述“破天荒”的刘蜕被荆南节度使崔铉重奖七十万钱。[6]唐代黄巢起义后,皇室浪迹各地,暇不暖席,各地地方官没有精力重视科举,而主政江西的钟传却依然“孜孜以荐贤为急务”“虽州里白丁,片文只字求贡于有司者,莫不尽礼接之。至于考试之辰,设会供帐,甲于治平。行乡饮之礼,常率宾佐临视,拳拳然有喜色。复大会以饯之,筐篚之外,率皆资以桂玉。解元三十万,解副二十万,海送皆不减十万。垂三十载,此志未尝稍怠。时举子有以公卿关节,不远千里而求首荐者,岁常不下数辈。”[7]乡解试第一名资助三十万,第二名二十万,凡在解送之列者均不少于十万。不远千里也要为江西举子打通关节。这一惯例坚持了差不多三十年,江西的科举士人可谓受利颇多,到五代以后的宋代江西进士比重名列前茅与此绝对有必然联系。
三、进士科越来越受士人追捧
唐代科举虽有进士、明经、秀才、明法、明书、明算等众多名目,但随着唐代政治及社会的深入发展,各科优劣差异日益明显。秀才科因过难令人望而生畏渐渐无人问津,明法、明书、明算因仕途不佳也渐渐无人理会,唐前期明经的地位尚可以与进士并驾齐驱,但到安史之乱以后,只通一经的明经显然再也无法抗衡以锦绣诗赋著称的进士科了。一方面,进士科少而精,每年录取最多不过三十人,而明经动辄上百显然要杂芜得多。另一方面,虽然明经进士初授官品差别不大,但进士出身的人不仅提升较快,而且更易于进入中枢决策机构,到唐后期宰相及中书舍人中彬彬然者差不多都是进士。早在唐初高宗以后“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受此影响每年岁贡中央考进士者常常达到八、九百人之巨。而进士间彼此又自抬身价,称“白衣公卿”,甚至“一品白衫”。由于比例悬殊,进士明经的难度被时人概叹“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也就不难理解进士横行于朝堂里的跋扈气焰,“其负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辨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划,宏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咸以是而晦之。”与此相应的则是莘莘士子钻营于进士一途,“修身慎行,虽处子之不若;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所无恨。”[8]“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就是对此情形的生动描述。许孟容本以进士及第,为提升又参加明经考试,以通《孟氏易》一经而登学究科,当时人甚为惋惜,时号“锦褑子上着莎衣”[9]。
四、苦读求售的寒士备受冷遇
由于科举特别是进士科每年录取人数非常有限,导致大量士子长期积压下来。家境宽裕者还好,寒士一面孜孜不倦地苦读,一面还要在饥肠辘辘中遭受冷遇,精神与肉体双重压抑是当时真实境遇。袁州士子卢肇与同乡黄颇齐名,同获解名,但却是两番天地。赴举之日,黄颇因富有产业而备受当地士绅瞩目,州郡长官只在本地离亭为黄颇一人饯行,一时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而卢肇孤身一人骑着瘦驴伶仃上路无人问津;出城十多里,还有一批批人在路上为黄颇饯行。更有甚者,进士王播甚至留下一个“饭后钟”的典故。孤贫的王播长期客居居扬州惠昭寺木兰院,只能跟着僧人吃斋饭而饱腹。日久天长,这些出家人竟然提前开斋饭,等到王播到达时,饭已经吃完了,王播只好挨饿。所幸的是二人后来均得高中。卢肇第二年以进士身价衣锦还乡,袁州刺史亲自属官远远迎接,正值端午竞渡,卢肇即席赋诗曰:“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衔得锦标归。”[10]王播二十年才得以故地重游,见自己当年在寺壁所题诗句被谄媚的和尚们特地用碧纱罩上了,不由得感慨万千,赋以绝句曰:“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11]宣州小吏汪遵辞去吏职进京应考,在郊外遇到送客的同乡士子许棠,后者趾高气昂直呼“汪都何事至京?”汪只好实话实说“此来就贡。”羁旅于京师多年仍没考中的许棠以为对方在揶揄自己,居然一怒之下大声詈骂:“小吏无礼!”就试时两个同乡“同砚席,棠甚侮之”。[12]另一位袁州小吏湛贲更为难堪,连襟彭伉进士擢第时自己还是低下的小吏,岳父家大肆宴庆时自己被安排到后堂吃饭。[13]还好这几位都是后来得中的幸运儿,更多名落孙山的寒士们只能在冷遇中了却残生,哪有这样一舒胸中块垒的机会。
五、唐代科举士子请托公行
唐代科举刚刚确立,组织上还有很多有待完备的地方,不仅朝野都会提前知道主考官员是谁,而且可以提前投诗干谒,宣传自己,制造舆论。达官显贵包括宰相都可以向主考举荐人选,发榜前主考官还要向宰相征求意见,有时宰相就毫不客气地重新安排人选,谓之通榜。这就为科举中的公然请托开了方便之门。欧阳澥向韦昭度“行卷及门,凡十余载,未尝一面,而澥庆吊不亏”,出入科场二十年没能及第,流落异乡,“一夕心痛而卒”[14]。贞元中,牛僧孺以其所作一轴请谒于韩愈、皇甫湜,受到二人的称赏,决定为他制造声誉。二人有意乘他外出,前往访问,在其门上大书“韩愈、皇甫湜同访几官先辈,不遇。”第二天,观者如堵,“由是僧孺之名,大振天下。”[15]太常博士吴武陵向考官礼部侍郎崔郾推荐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并当场坚持给予第一,崔郾说已经答应别人了,最后只好答应让杜牧中第五名。事后有人说杜牧“不拘细行”,崔郾为难地说:“已许吴君矣。牧虽屠沽,不能易也。”[16]刘虚白与裴坦曾一共参加科举,裴坦知贡举,而刘虚白仍然是个未考中的举子,试文时刘向帘前献一绝句曰:“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灯烛一般风。不知岁月能多少,犹著麻衣待至公!”[17]引起裴氏的垂怜,最后得以中举。更为奇异的是牛锡庶与谢登堪称柳暗花明的奇遇。两人屡考不中,因在路上回避显贵的仪仗误入萧昕的宅内,萧昕已经二十年未知贡举,门可罗雀,以为是来向自己干谒的,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整整一天,临走各留下一轴作品,最后居然均被高等取中[18]。
六、唐代后期进士风气浮华
唐代后期进士科一方面受士子趋之若鹜,另一方面考中者日益浮浪,导致社会风气也随之浮华。首先,进士科由于难中,种种预卜性的风习渐渐盛行。进士孙偓考一年前曾梦见自己在几百根木材上来回踱步,醒后特地请一位李处士给自己圆梦,处士曰:“贺喜郎君,来年必是状元,何者已居众材之上也。”[19]当时已有响卜的习俗。毕諴进士及第时,与一二同人听响卜。夜艾人稀,久无所闻;俄遇人投骨于地,群犬争趋;又一人曰:“后来者必衔得。”[20]毕諴大喜,认为自己肯定能高中。无独有偶,韦甄考后心烦散步,走到光德里南街,忽然看到一个在急匆匆地敲一户门板,很久里面终于开门,见到外面敲门者连忙打招呼:“十三官尊体万福。”[21]不久韦甄果然以第十三名中举。
一旦中举后,多年的抑郁一扫而清,马上春风得意起来。元和十三年(818),进士陈标献诸先辈诗曰:“春官南院院墙东,地色初分月色红。文字一千重马拥,喜欢三十二人同。眼前鱼变辞凡水,心逐莺飞出瑞风。莫怪云泥从此别,总曾惆怅去年中。”[22]新及第进士偕同年在长安街市赏花、打球为一时盛事,更有放浪形骸者,公然夜宿于当时的红灯区平康里。裴思谦状元及第后,夜宿平康里,天亮后兴致畅快地赋以艳诗:“银缸斜背解鸣榼,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23]无独有偶,郑合敬及第后,宿平康里,亦有诗传世:“春来无处不间行,楚闰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头声。”[24]
最令风俗变薄的莫过于进士及第后的应酬越来越奢靡成风。“长安游手之民,自相鸠集,目之为‘进士团’……四海之内,水陆之珍,靡不毕备。”[25]最高统治者甚至也参与其中,“逼曲江大会,则先牒歌坊请奏。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26]推波助澜之下,“车服侈靡之极;稍不中式,则重加罚金。”以“宴醵为急务”的组织者大快颐指气使之能事,面对贫困的同年殊少顾怜,卢文焕执意要牵走柳璨的驴,后者哀哀求告“驴从非己有”,卢文焕报以全无心肝的挖苦“药不瞑眩,厥疾弗瘳!”[27]唐后期中央政府中的有识之士一再提出禁止此类风气。
作为承接唐朝的五代作品,《唐摭言》忠实记录了唐朝社会中最为瞩目的科举士人心态,由此生成的许多文化现象甚至一直延续到后世。《唐摭言》是研究唐朝科举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项材料,它的存在挽救了许多珍贵的史料。
[1]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2.
[2]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3.
[3]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6.
[4]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7.
[5]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7.
[6]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3.
[7]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8.
[8]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4、5.
[9]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97.
[10]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40.
[11]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73.
[12]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89.
[13]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89.
[14]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08.
[15]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63-64.
[16]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63.
[17]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47.
[18]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86.
[19]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84.
[20]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85.
[21]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85.
[22]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160.
[23]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40.
[24]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40.
[25]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24.
[26]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25.
[27]王定保.唐摭言.中华书局,1959:31.
★哈尔滨师范大学第九届大学生实践创新基金项目“五代辽金科举史料整理”。
周正,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文物保护技术专业本科生。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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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6
★通讯作者:解洪兴,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