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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与礼赞性爱的旷世杰作
——《金瓶梅》主题新探

2017-03-10赵敬立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性爱

赵敬立

(上海应用技术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1418)

肯定与礼赞性爱的旷世杰作
——《金瓶梅》主题新探

赵敬立

(上海应用技术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1418)

《金瓶梅》“大旨不过谈性”:肯定并礼赞性爱欢愉,大胆追求两性欢爱愉悦基础上的幸福人生。主要体现为,对性爱活动极为大胆、细腻的正面描写,对性爱的全新而独特的价值评判,将性爱的欢愉上升到生命本体论高度——自我的实现与人格完整,和西门庆作为“性福使者”,“金针度人”直至丧命。《金瓶梅》书名的寓意是“梅插金瓶”,即男女两性相互包容、欢爱和谐的奇绝隐喻。“金瓶”实为女性性器官的象征,衍而指代女人、女性。而“梅”则是男性性器官的象征,衍而指代男人、男性。“插在金瓶里的梅花”,直接的、浅表层面的意思是指男女交媾合欢,衍而指男女二人及男女两性相互包容、欢爱和谐之美好极境的象征隐喻。

性爱;大旨谈性;性福使者;梅插金瓶

《金瓶梅》作为“天下第一奇书”,其最“奇”之处,乃是其涉及性事、性爱的内容之多、描写之大胆细腻和态度之独特。梁羽生先生即认为,“《金瓶梅》之奇固然不止一端,但最‘奇’的,或曰一般人心目中觉得最‘奇’的乃是对‘性’的大胆描写”[1]1。

本文认为,自《金瓶梅》问世以来,四百年来一直处于严重误读之中,如“鬼打墙”般绕来绕去兜圈子,从未有人能真正领会得其玄旨奥义。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扩展,和进化心理学尤其是性学、文化人类学等学科研究的深入和最新进展,人们对性、性爱的认识也愈加深刻和全面。这些社会生活的深刻变化、相关法律的通过以及文化转型,除了反映出现代社会更加平等、自由、民主,人们对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更加包容、理解与支持外,同时也说明了人类性行为、性存在有着惊人的丰富与复杂性、歧异与多重性、疑难与困惑性,远非截然分明、铁板一块。这一切都促使我们要重新认识和思考人类的性存在、性爱的本质及其对于人生的意义。

在开始正式论述之前,有必要先对“淫书”“邪说”及“污秽”等问题略作分疏。对此,田晓菲先生的一段话,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她在《秋水堂论金瓶梅》的“后记”中写道:“然而用禅宗的眼光看来,那心中有洁污之分别者,还是被所谓的污秽所束缚的。其实一部金瓶,不过饮食男女,人类从古到今,日夜所从事着的。这又有什么污秽可言呢。”[2]真是金声玉振、发人深省的极高明而又极透彻的见地。

一、全书主旨:“大旨谈性”,礼赞性爱欢愉,追求两性欢爱愉悦基础上的幸福人生

如果说《红楼梦》“大旨不过谈情”[3],那么《金瓶梅》全书的主旨则可谓是“大旨不过谈性”。

但《金瓶梅》的性描写,不是为写性而写性,而是有其深意在焉。那就是高度肯定和礼赞性爱欢愉,追求两性欢爱愉悦基础上的幸福人生。这一主旨,主要体现和实现在以下四个层面,或者说由这四个层面建构而成:①对性爱活动极为大胆、细腻的正面描写,反映真实人生和社会生活;②对性爱的全新而独特的价值评判——“悦乐”;③将性爱的欢愉上升到生命本体论高度——自我的实现与人格完整;④西门庆作为“性福使者”,“金针度人”,直至殒命。

(一)对性爱活动极为大胆、细腻的正面描写,反映真实人生和社会生活。

《金瓶梅》对于性事和性活动的描写,的确是触目惊心、骇人听闻的。主要人物如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陈经济等,都涉及其中,尤其是西门庆,更是“无一回书中无之”,甚至可以说是“无一日无之”。

全书中涉及性事及其描写的频次,是非常多且密集的。对此,我们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得到很能说明问题的信息。现今公开出版且流行较广的《金瓶梅》版本,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署名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一是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王汝梅等校点的“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本《金瓶梅》。二书都经过删节,即所谓“洁本”。前者的《校点说明》中,明确说“全书合计删去一万九千一百九十四字”,并在书中相应部位再加注说明“此处删去××字”。后者的《出版说明》只说“整理中对书中淫秽描写曾酌情删削”,未言明总共删除了多少字数,但在文中相应各处也都分别加注说明了“下删××字”。只要简单统计一下两书中的删节处,即不难得出性描写的次数来。当然,还有没有删去的描写,以及书中多处类似一笔带过的文字,诸如“被翻红浪”“极尽绸缪”等载记。可谓是连篇累牍、喋喋不休。

再看性描写本身。今人多肯定其“有很大的突破”。如王汝梅在校注本《金瓶梅》的前言中说:“《金瓶梅》性描写出现在理学走向分化的明代后期,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人之自然本性对‘天理’禁锢的冲击,从整体上看,把性描写与社会暴露、道德反省、人性弱点的悲悯、人物性格刻画结合,把被否定被掩盖了的加以正视。从文学性描写发展史上看,有很大的突破,可以作为性文化史研究的参照,具有一定的认识意义。”[4]4

而就文学描写本身而言,《金瓶梅》的性描写不仅大胆、细腻、逼真传神,而且也不乏诗意。《金瓶梅词话》的第四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这是《词话》本保留未删的文字,而接下来的“此处删去一百五十三字”是:“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摶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得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蒙胧,细细汗流香百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此据吉林大学2011年版《金瓶梅》录入,见该书第66页。如若就文学描写“纪事状物”“表情达意”的功能,以及“诗意”一词的本意而言,我想任何人,只要不带有色眼镜、不受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左右,平心静气、客观公正地看,恐怕都不得不坦承上引一段文字的诗意与华美*《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并不都是优美的。多数描写虽合乎现今的性心理学和性科学,表现出超前性和科学性,但有些描写如在女性身体上“烧香”等,就有性虐的性质。此点王汝梅等学者已有批评论及。。

不唯如此,性描写在《金瓶梅》中还承担和起着叙事结构与叙述动力的功能与作用。细细寻绎,不难发现,性活动和性描写才是小说的内在结构,而小说发展的推动力也正是频繁的性活动和性描写。其他各类活动,如商业买卖、官场结交、友朋聚会等,仿佛只是性爱活动间歇的填补与点缀,是“闲笔”而已。在西门庆死后,这一功能与角色,由陈经济接替。这小伙儿仿佛整个生命都只剩下追逐女人一件事儿,如严州之行,临清往来等,直至死于张胜刀下。

为了更好地理解和认识《金瓶梅》的性描写,这里先略谈谈性爱的功能与意义。

《人类的性存在》一书的作者认为,“性是许多人生命的重要驱动。”[5]2而国人较为熟悉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把性能量或“力比多”作为人格和行为方面的主要影响因素,弗洛伊德并且坚持认为,所有的歇斯底里症均是性欲障碍引起。“跨文化的一个普遍性在于所有的社会都相信性是很重要的。甚至在那些性压抑的文化里,性仍然被当做洪水猛兽一样重要的危险事物控制着。性为什么如此重要呢?”该书提供的琼斯的解释是:“(1)性与强烈的身体快乐有关;(2)性交与个人自我暴露有关,不只有身体暴露,而且有一个人思想与情感的亲密交合。人类似乎寻找性存在身体快乐的固有价值,和自我暴露与身体满足之间的关联——因此说性存在是重要的。”[5]47-48

在中国文化史上,儒家经典《礼记》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有“食色,性也”;《诗经》也有《关雎》篇……原本对于性爱有着极为清醒和高明的认识与智慧。但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却逐步走入了“性压抑的文化里”——“性仍然被当做洪水猛兽一样重要的危险事物控制着”。中国文化所采用的惯常办法,则是拒斥文字书写和正式表达。

但《金瓶梅》却不这样。它突破了“说得的做不得,做得的说不得”的禁忌樊篱,将“做”与“说”之间的屏障阻隔打开、贯通。这是汉语书写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大制作和大手笔。仅这一点,就已经足以冠绝千古。

性活动的主体是人、是个体生命,性描写的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男男女女,以及由这些男女所组成的社会,他们进行着社会生活,从事经济劳动和文化创造……因而性描写的意义就绝不能仅仅局限于论者所说的“可以作为性文化史研究的参照,具有一定的认识意义”这样狭隘的认识。笔者认为,《金瓶梅》大量的性描写和对性爱的独特超绝的价值评判(此点后文论及),不仅真实、深刻地反映了现实社会生活,反映了人类本真的生存状态,而且也从性爱的独特角度反映了人性的深度与广度,反映了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矛盾性与深刻性。这样的主题,反映了明代商业文明兴起与繁荣的社会大转型,和伴随这种大转型而出现的一定程度上的人性的大觉醒,个性的大解放,欲望的张扬,对性福与幸福的大胆而热烈的追求,对生活方式的自主选择,以及自我实现的个人价值尊崇等重大而深刻的丰富内容。

(二)对性爱的全新而独特的价值评判——“悦乐”。

作者虽在开篇就用了《四贪词》意图惩戒,尤其是戒色的那首“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直指性爱乃“损身害命”。作品中其他地方也多有类似警醒的话语,可谓叮咛备至,良药苦口。但《金瓶梅》决非单一主题的小说,而是如一般明清小说评点常说的,是采用“两副笔墨”。对此,应以巴赫金的“复调小说”“众声喧哗”视之。其关于报应、惩劝的主题乃是文本策略与叙事技巧,仿佛“红白脸”演双簧,两轮驱动、比翼齐飞,且彼此呼应、“水涨船高”。撩开这些云遮雾罩,不难发现作者对性爱的态度是肯定的、礼赞的,其评价也是独特的——“悦乐”,亦即男欢女爱乃是人生至乐。

《金瓶梅》中的性爱描写,大多时候有“情投意洽”“爱美无加”“极尽欢爱”等用语,点明性爱之极大欢愉和悦乐。而在《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薛嫂月夜卖春梅”中,当金莲与陈经济的奸情因被月娘识破、继而采用严格的管束和防范而不得会面,因而郁郁寡欢时,春梅劝说金莲而发的一段议论,更是惊世骇俗、石破天惊:“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仙姑,人说日日有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小说接着写道:“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6]1283

当潘金莲与西门庆成其欢会后,词话本有如下的文字:“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6]48这里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就说明她与西门庆之间的性爱,并不只是纯感官的刺激与享乐,亦有情感在,而且是如胶似漆。《金瓶梅词话》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写潘金莲独自弹琵琶唱《锦搭絮》,内有“雨态云踪两意投”“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这里的“两意投”“真情”“恩情”及“可意的冤家”等用语,均透漏出性爱带给她巨大快乐和情感慰藉的信息。

李瓶儿嫁西门庆后,第十七回,西门庆曾问及她与花子虚之间的性事,李瓶儿的回答则是:“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4]227

陈经济之“淫滥”,受金莲的引诱自是无疑问。但他后来无论怎样落魄潦倒、百般泼皮无赖,仍不顾一切地追逐、贪恋性爱,这与他经由金莲的启发、传授性技巧而得以感知和领受到性爱的巨大快感与悦乐有关。按小说所写,当七十九回西门庆刚刚死去,紧接着的第八十回,潘金莲说“我儿,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罢”,“到次日,这小伙儿尝着这个甜头儿,早辰走到金莲房来……”

此处,“尝着这个甜头儿”应予细读。这里的“甜头儿”,可以认为是一般意义上的“如愿以偿”的满足,也可以是特别意义上的因金莲的姿势、动作、技巧而得到的新鲜、奇特、绝妙的从未有过的感受与体验。可以假设陈经济与大姐之间性事可能很古板、很乏味、很无趣,这方面书中没有涉及,只可悬想揣测。“大姐”的名字和称呼,总不免要让人想起“傻大姐”来。而陈经济之所以成日在府中乱串,或许正与他在闺房之内得不到“鱼水之欢”有关联。

明代社会的性观念很开放,性药、性器具、春宫画等大量进入世俗民间社会。小说第八十三回写到陈经济与潘金莲“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放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并提到“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4]1182

即使是作为正统人物的吴月娘,她对于性爱在观念和行为方面也是很开放、先进和乐于享用的。《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吴月娘承欢求子息,李瓶儿酬愿保儿童”写道:西门庆“因几时不在月娘房里来,又待奉承她,也把胡僧的膏子药来用了些……。月娘见了,道:‘那胡僧这样没槽道的,唬人的弄出这样把戏来。’心中暗忖道:他有胡僧的法术,我有姑子的仙丹,想必有些好消息也。遂都上床去,畅美的睡了一夜。”[6]694

(三)将性爱的欢愉上升到生命本体论高度——自我的实现与人格完整。

《金瓶梅》对于性爱并没有仅仅停留在“享乐”的层面,而是更进一步将性爱的欢愉上升到生命本体论高度——自我的实现与人格完整。

这是因为,性爱具有独特而重要的形塑和提升人的作用。美国学者肯·威尔伯指出:“苏格拉底说,通过性爱(Eros),个人就可以超越自身和被自己的爱人统一起来,这种爱从对象的身体开始,上升到心灵,再上升到灵魂,直至最后的统一被回忆起来。在苏格拉底(柏拉图)看来,性爱本质上就是我们所说的自我超越、上行或者发展或者进化的基本动力,就是发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的自我认同,以及对越来越多的人的接纳。”[7]而《超越宗教》的作者大卫·艾尔金斯,更是将性爱作为超越宗教的八种路径之一:“性爱本身完全能够把我们引向神圣之境。然而,性爱也为浪漫的激情火上浇油,而浪漫激情本身就具有精神性的可能。浪漫的爱情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有了它方能开启心灵的窗户,洗净感官的入口,最终使我们得以发现生命的美丽与深厚。……性爱和浪漫爱情确实是通向神圣之境的路径。”[8]

《金瓶梅》并无超越宗教的祈求,但它确是将性爱的获得与否、美满与否作为“人之为人”的重要方面乃至唯一方面来对待和处理的。

在《金瓶梅》中,主要人物如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陈经济等人,都是为了性爱而付出了生命代价的。西蒙·梅在《爱的历史》中尝论曰:“爱蕴含着强烈的意愿,情愿付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去追逐至高无上的善。这种代价在外人看来也许不可理喻,但与当事人获得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归根感相比,则微不足道。”[9]

上文提到的《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回潘金莲说“我儿,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罢”中的“成就了你”一语,同样值得细读和分剖。“成就”,固然可以读作让其得逞所愿、达到目的,但也可以读作“成全、造就,使……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意思。如若一个人不曾得到和享受性爱之欢愉极乐,就不算是人,就是枉自为人,那么潘金莲对于陈经济而言,就真的是成全、造就,借用一句流行的套话就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也。

潘金莲自是说明这一问题的代表性人物。她之嫁给西门庆,很大原因是为了获得性爱的满足。《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写道:“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抱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酗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晦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这里她的抱怨,除了郎才女貌、夫贵妻荣无从谈起外,亦包括无法得到鱼水之欢、闺房之乐——梁羽生认为“锥扎也不动”乃双关语,暗写武大不但貌丑,且是性无能[1]1。潘金莲最后惨死武松刀下。她甚至死到临头,想的仍是与武松的想象中的欢爱——“不想一段姻缘却在这里”。

李劼曾指出:“在一个男权世界,女人的偷情标记着女人的独立自主,而且意味着爱情的权力和自觉。”[10]那个时代的女性,如潘金莲,“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6]11梁羽生释“嘲”乃“撩拨”之意。可是,就算今日之职业女性,有工作、有事业、有家庭,业余有读书、网络、社交聊天、旅游休闲等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但如若缺失了性爱的美满谐和,人生何为?

再看李瓶儿。当她招赘蒋竹山、被西门庆打了一顿之后,西门庆问:“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她的回答是(《词话》本):“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地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性爱使得人“成其为人”,或者说性爱对于人的形塑、造就功能,在春梅身上得到了极好的体现和实现。她的身世、教育、成长等背景都模糊不清,要之不出稀松平常且“身为下贱”,但她却大气磅礴,器宇轩昂,扭头就走地离开没有了西门庆的西门庆家。在我看来,她之所以能够有如此的心性识见和行事,与她经历了性事的历练、获得巅峰体验有绝大关联。经此洗礼,她对人生的认识和体验加深了,态度也坚定决绝了。也因此,她才能说出前引的“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和“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这一番话来。庞春梅最后也是死于性爱活动中,那是因为站在她的地位,人生若是缺失了这一块,不活也罢。*《红楼梦》中亦有一与春梅接近的人物司琪。她在经历了与潘又安的恋情与性爱洗礼后,全身心得到升华,在抄检大观园、从她的箱子里查出情书后,十分镇静磊落——只是“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连见多识广、心高气傲的王熙凤都大为惊讶,感喟“倒觉可异”。司琪最后是一头撞墙、殉情而死的。邸瑞平先生对此有很好的分析:“而今不羞又不怕,是她认为爱情乃天地间最正当、最堂皇的需要,为了它,可以牺牲一切!”见邸所著《红楼独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85—288。但不知何故,她从头至尾都只谈“爱情”,而绝口不提“性爱”。其实,从作为性爱用品的绣春囊之发现,以及王夫人盛怒之下抄检大观园事件本身即可知晓,性爱对于司琪乃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笔墨上“微言大义”的处理,确是令人讶异而又意味深长的现象,值得明清小说研究界作进一步的深入探究。

这样的性爱,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显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正如欧文·辛格所言:“在被美化了的情欲放纵中,在完全的放弃自我中,这种性欲和性爱的激情,被看做男人和女人之间真正的浪漫结合的本质,是所有广义上的爱情的基础,实际上也是生命中唯一能创造意义和良善的事情。”[11]

(四)西门庆作为“性福使者”,“金针度人”直至殒命。

就通常的文学研究范式而言,作者对西门庆之死的处理,实具深意。《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所说的“患难迫切之中,颠沛流离之顷,所不能脱也;陷命于刀剑,所不能逃也;阳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逭也”。而这一切,到西门庆这里似乎都不灵验了:官府被他用金钱买通,几乎对他的胡作非为不起任何惩戒处罚作用。鬼神嘛,他又压根儿不信。而旧时最常见也最直接有效的惩罚形式——民间暴力报复寻仇,即该序中所言的“陷命于刀剑”,竟也奈何他不得——武松居然打错了人……这本身已是意味深长。

而本文认为,西门庆乃是“性福使者”,是别一化身男性之“马郎妇”,他来到世间的目的,就是“金针度人”——专为一群女性送去性福。而最后的暴死,实乃小说叙事结构的需要——不得不死,于是莫名其妙、不合常理地就那么死掉了。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后记”里曾谈到“观音大士曾经化身为一个美妓”的“黄金锁子骨菩萨”的故事。这一故事民间传说甚多,或称马郎妇、鱼篮观音。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十三·鬼神道释部上》“马郎妇”条曰:“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12]

《金瓶梅》与其相异之处在于,不同于金沙滩上马郎妇之“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清河县内之西门庆则是“凡与交者,欢愉无限”。以下分七点细述。

第一,“广为善事”和“前生分定”“今生了还”等语句所蕴含的特定信息。小说第五十七回,西门庆因李瓶儿为其生下一子(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吴月娘遂趁机进药石之言,试图规劝西门庆:“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儹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可西门庆的回答却是:“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斯缠做的?”[6]219

这里,西门庆口中的“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和“前生分定”“今生了还”,实大可玩味。西门庆在周边人中曾博得“大善人”的美誉。在我看来,他的主要活动实非“做生意赚钱”,而是追逐女人、与女性交欢,同享性爱欢愉。与其说“西门庆似乎是专为金钱所生”[6]38,倒不如说“西门庆似乎是专为女人所生”。他之不断的、念兹在兹的与众多女性交欢,乃是为了给她们以性的满足,同时大把地撒钱。因而,他其实乃是为了女人而生,甚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也正因此,他才博得了“大善人”的美誉。

再则,“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斯缠做的?”似乎在说,他是命里注定(“前生分定”)来偿还姻缘簿上的“宿债”(“今生了还”)的。

第二,西门庆死得蹊跷。西门庆的身世很是模糊,可谓来历不明,比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强不了多少。《金瓶梅词话》关于他的介绍只有“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和“他父母双亡,兄弟俱无”等寥寥数语。至于他的死更是莫名其妙。关于“马郎妇”的另一传说的版本中,所引《观音感应传》有“一日无疾而终”一语。在我看来,西门庆其实亦差不多是“一日无疾而终”。倒是书中数次提到“造物已定,鬼神莫移”“天数造定”,仿佛一切早就决定、安排好了的,比如正好死在胡僧给他的药丸吃完之时……

但凡小说中身份特殊、承载特定叙事结构与功能之人物,其死法死因都很突然很蹊跷。比如,鲁迅《伤逝》中子君的死就是如此。鲁迅写的是:“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而子君,依我的解读,“字面意思是子虚乌有之君,实质上乃是‘君子’”[13]。此不赘。

第三,“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之解读。《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断气之前,小说写道:“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岂其意指西门庆“金针度人”,纵使奋不顾身、拼了身家性命也顾不过来,度不胜度?

行文至此,有必要对前文所说的“两副笔墨”略作申说。《金瓶梅》一方面高张惩劝和果报不爽的大旗,在这张大旗下进行大量和十分大胆的性描写。因为承载了“惩劝与果报”的功能,或者说,为了使“惩劝与果报”有凭依和落到实处,就必须、也不得不有大量和十分大胆的性描写。因而,“惩劝与果报”的主旨就赋予了性描写以“合理性”与必要性。另一方面,正因为已被严厉谴责、遭到了“及身不爽”的现世报应,或者说,为了让“惩劝与果报”更有震撼性和说服力,性描写也因而获得了“合法性”与重要性。这样的“两副笔墨”,且两轮驱动、彼此呼应的技法处理和叙事策略,使得小说具有双重乃至多重主题。认同“惩劝与果报”主题者,自可就此立论和开展研究。而本文则认为,作品实是假借“惩劝与果报”的大旗,以行“肯定和揄扬性爱的正当、合理与重要性”之实。

第四,月娘有“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之语,李瓶儿也曾说西门庆“在三十三天之上”。菩萨自是大佛。此处的“佛度有缘人”和“在三十三天之上”,是否也在暗示“佛”呢?

第五,最可骇怪者,是书中所写的胡僧,和西门庆死后一班结拜兄弟所作祭文对他的形容。

且看小说第四十九回“西门庆迎请宋巡按,永福寺饯行遇胡僧”描写胡僧的文字:“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喇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遛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而“色若紫肝”在全书中一直是描写勃起状态下之阳具的套话。更奇者,和尚说他来自“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又“背着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着两个药葫芦儿”。这种种刻画,集合起来就活脱一个阳具形象。

再看祭文所写:“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对于祭文,王汝梅认为“是一篇男根文化的戏谑之文,把西门庆当作了性的化身、性的符号”[14]。

第六,后人尝称《水浒传》《红楼梦》作者的奇特布局和精妙构思为“草绳灰线”。而上述种种设计和布局,正是《金瓶梅》的“草绳灰线”,也是其作为“天下第一奇书”的又一奇绝处。

第七,《金瓶梅词话》第一回云:“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这里的“虎中美女”一语,应给予特别的重视。其一,有关佛祖释迦摩尼的传记中,原有“舍身饲饿虎”的故事。其二,在署名“万善花室女弟子吕琴姜撰”的《重刊法苑珠林序》中,亦有“吉祥之瓶,广纳赤宙”“睹骊龙而竖指,逢饥虎以施身”,以及“行厕画瓶,泯惜身之念”[15]等语。将这里引用的佛门中上述语句,与“虎中美女”一语以及“金瓶梅”书名的“瓶梅”等结合起来审视,或可作为西门庆乃“别一化身男性之‘马郎妇’”的又一佐证。

二、书名寓意:“梅插金瓶”,乃男女两性相互包容、欢爱和谐的奇绝隐喻

关于《金瓶梅》书名的寓意,古今读者大多以为三字分别指代三人,即“金”为潘金莲,“瓶”指李瓶儿,“梅”乃庞春梅。这可能与该书问世初期传抄、刻印阶段袁中道和清初批评点评时期张竹坡等人的启发与诱导有关。

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有云:“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此后,这种说法遂几成定论,各家竞相流传沿用。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亦持此说。

但这一说法也颇成问题。格非先生在其解读《金瓶梅》的新作中就提出了质疑,并进一步提出了“花插金瓶”说,认为,“这里的‘梅’字,当为复数,指代女人,也可暗指欲望之对象。这些女人不仅包括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李娇儿、孙雪娥、春梅等妻妾婢女……而‘金瓶’则暗喻富贵之家的豪奢与淫靡,暗指整个社会环境中的金钱和财富,也可兼顾西门庆惟利是图的商业活动,特别是当时社会处于‘资本主义萌芽’状况下对金钱过度崇拜而导致的道德变化。这样的理解,似乎能更好地概括‘金钱与欲望’这一贯穿于作品中的重大主题。”[16]

而在我看来,他的解读依然十分遗憾地与本真寓意差之毫厘、失之交臂,因而也就必然影响了他对全书主旨的深刻理解和全面把握。

我以为,“金瓶”实为女性性器官的象征,衍而指代女人、女性。而“梅”则是男性性器官的象征,衍而指代男人、男性。“插在金瓶里的梅花”,直接的、浅表层面的意思是指男女交媾欢合,衍而指男女二人及男女两性相互包容、欢爱和谐之美好极境的象征隐喻。

子宫的生理形状本约似梨形,内外生殖器(阴道与子宫)一起,从形象与美学的角度出发,称之为“瓶”当无问题。叶舒宪认为,“人体容器往往塑造为象征母腹和子宫的壶、罐、瓶等形状,这说明女性原型的象征变形是有着某种人类普遍性的”[17]。《金瓶梅》书中数次写到出嫁仪式中有“抱瓶”的习俗。

将“梅花”隐喻为阳具,除《金瓶梅》外,古典小说似不多见,而以“杏”为喻则常有,如用“一枝红杏出墙来”戏称裸露出阳具等。在《金瓶梅词话》卷首戒贪色的词中,有“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此处的“风月”指男女情事,而“梅花”则当隐指阳具本身,或将人体比作阳具也。

张竹坡《金瓶梅寓意说》又有“瓶里梅花,春光无几。则瓶罄喻骨髓暗枯,瓶梅又喻衰朽在即”,“金、瓶、梅三字连贯者,是作者自喻。此书内虽也保藏许多春色,却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费尽春工,当注之金瓶,流香芝室,为千古锦绣才子作案头佳玩,断不可使村夫俗子作枕头物也。噫!夫金瓶梅花,全凭人力以补天工,则又如此书处处以文章夺化工之巧也夫”等语。我以为,“瓶里梅花,春光无几”实指人生苦短,终难免一死,得享性福的时日更少于寿命,不如且以“人力”以补“天工”。此处,“天工”指自然形成之男女两性,“人力”乃指懂得且追求、享用性爱之悦乐、欢愉的极境,采用各式性交姿势和体位,以及使用药物、器具等“后天、人为的努力”。而“为千古锦绣才子作案头佳玩,断不可使村夫俗子作枕头物”则是说,希冀世间之人均能如才子佳人那般臻于性爱的欢愉,而绝不是如村夫俗子那样不知其乐,或仅仅作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机械刻板、了无情趣与享乐的活动。

[1] 梁羽生.梁羽生闲说金瓶梅[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2]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216.

[3] 曹雪芹.红楼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3.

[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M].王汝梅,校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4.

[5] 珍妮特·S·海德,约翰·D·德拉马特.人类的性存在[M].贺玲峰,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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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肯·威尔伯.性、生态、灵性[M].李明,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347.

[8] 大卫·艾尔金斯.超越宗教:在传统宗教之外构建个人精神生活[M].顾肃,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70-171.

[9] 西蒙·梅.爱的历史[M].孙海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39.

[10] 李劼.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5:296.

[11] 欧文·辛格.爱情哲学[M].冯艺远,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4:108-109.

[12] 叶廷珪.海录碎事(下)[M].李之亮,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02:688.

[13] 赵敬立.唱歌一般的哭声,给旧我送葬——《伤逝》新解[J].鲁迅研究月刊,1996(11).

[14] 王汝梅.王汝梅解读《金瓶梅》[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95.

[15] 释道世.法苑珠林校注(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3:1-2.

[16] 格非解读《金瓶梅》[N].文汇读书周报,2014-09-05(14).

[17] 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1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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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7)03-0289-08

2017-02-15

赵敬立,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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