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邓小平与当代中国异质性社会共同体的重建

2017-03-10魏明康万高潮

关键词:工人阶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魏明康, 万高潮

(1.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北京 100871; 2.北京师范大学 政府管理研究院, 北京 100875)

邓小平与当代中国异质性社会共同体的重建

魏明康1, 万高潮2

(1.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北京 100871; 2.北京师范大学 政府管理研究院, 北京 100875)

自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随着当代中国国家政治生活主题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到以“四化”建设为中心,邓小平即致力于在当代中国重建由工人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和城乡小资产阶级这“四个朋友”共同构成的异质性社会共同体。这意味着当代中国政治社会重归人类文明主流,对外部世界的意义也是不可低估的。

邓小平;毛泽东;异质;社会共同体;统一战线

学术界有一种常见的观点,即认为毛泽东的晚年失误在1956年“三大改造”完成以后依然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殊不知“三大改造”是为了在经济上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和城乡小资产阶级,而反右和“文革”是为了在政治、思想上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和城乡小资产阶级。故只要坚持社会主义社会是为由工人阶级一个阶级构成的“天下大同”,则“以阶级斗争为纲”就不可避免。要在当代中国彻底消除“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死灰复燃的可能,只能重建由工人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和城乡小资产阶级这“四个朋友”乃至更多的朋友构成的异质社会共同体。

一、 关于“社会主义统一战线”

本文所谓异质性社会共同体,是指“由既拥有不同的具体利益、又拥有共同的根本利益的多个利益集团组成的同一个共同体”[1],犹古人之“和而不同”,或今人之“和谐社会”。而在毛泽东的理论范式中,与此概念近义的是“人民”,或由“人民的范围”内各社会成分结成的“统一战线”。在他看来,在新民主主义时期,“人民”包括工人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和城乡小资产阶级;这四个具体利益不同的阶级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根本利益,即反对共同的敌人——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政治转折发生在1953年开始的“三大改造”。虽然其时毛泽东表示:“统一战线是否到了有一天要取消?我是不主张取消的。”[2]68但是统一战线的存在毕竟要以“各民主阶级”的先行存在为前提,因此只要社会主义是一个纯粹由作为“国家雇员”的工人阶级一个阶级构成的同质共同体,在毛泽东看来,就不能说“统一战线已经是社会主义统一战线了”[3]18。他理想中的社会主义是一个纯粹由作为“国家雇员”的工人阶级一个阶级构成的同质共同体。他讲得极明确:“我国解放前只有400万产业工人,现在是1 200万工人。工人阶级人数虽然少,但只有这个阶级有前途,其他的阶级都是过渡的阶级。农民头一步过渡到集体化的农民,第二步要变为国营农场的工人。资产阶级要灭掉,人要改造。”和农民一样,“资产阶级也要改造成为工人阶级”。同时,“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改造,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要改造,改造成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2]486-487总之,社会主义改造“就这样慢慢搞下去,七搞八搞,大家还不就是工人阶级了”[4]416。可是既然如此,毛泽东为什么还不主张取消统一战线呢?1954年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三十次会议上,他说:“要有这么一个‘各民主阶级、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可以安定民族资产阶级和各民主党派,安定农民和城市小资产阶级。”[2]128唯其仅仅是一副安慰剂,待工人阶级对民族资产阶级和城乡小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逐步由所有制领域深入政治、思想领域,所谓“各民主阶级、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也就不可避免地被“一步一步地抛弃”掉了。

邓小平不同于毛泽东,他坚持统一战线的立场是真诚且一贯的。早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1943年在太行分局讲话时,他就曾以土地革命后期王明路线为害甚烈的惨痛教训一针见血地说:中共党内最“可怕”的政治现象,就是“让‘左’的东西发展到破裂统一战线的地步”[5]72。新中国成立初年,他任西南局第一书记,其间又曾反复说:“是否在革命战争胜利后就可以抛弃统一战线呢?不能够的。过去需要统一战线,今后同样需要,不仅需要,而且还要进一步巩固。”[5]155所谓“今后”,他明确表示:“统战工作要一直做到社会主义社会以后。”因为“统战工作有其策略性,但更主要的是它的战略性,就是要广泛地团结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和社会各阶层人民”。[5]187基于此认知,1956年下半年“三大改造”完成,他就以总书记身份在中共“八大”上告诫全党:“现在我们党内还有不少的同志,甚至还有一些负相当领导责任的同志,仍然犯着不愿意或者不善于同党外人士合作的毛病。这实质上是一种非常有害的宗派主义倾向,必须克服这种倾向,才能使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得到贯彻执行。必须使这些同志了解,我们党同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合作是长期的,这一方针是早已确定了的。”[5]224社会主义社会其实同新民主主义社会一样,本身也是一个异质共同体,这是邓小平于1977年复出后提出的政治主张。1979年在政协五届二次会议上,他明确表示:“我们的国家进入了以实现四个现代化为中心任务的新的历史时期,我们的革命统一战线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发展阶段。”[6]185在这个阶段,“统一战线仍然是一个重要法宝,不是可以削弱,而是应该加强,不是可以缩小,而是应该扩大。它已经发展成为全体社会主义劳动者、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者和拥护祖国统一的爱国者的最广泛的联盟。”[6]203此后他在各种场合号召:“我们不是有个口号叫‘中华民族大团结万岁’吗?只要站在民族的立场上,维护民族的大局,不管抱什么政治观点,包括骂共产党的人,都要大团结。”[7]76

二、关于工人阶级

如果社会主义社会其实同新民主主义社会一样,本身也是一个异质共同体,那么何以定位工人阶级?1949年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曾提出:进城以后,“我们依靠谁呢?有些糊涂的同志认为不是依靠工人阶级,有些更糊涂的同志认为是依靠资产阶级。在发展工业的方向上,有些糊涂的同志认为主要地不是帮助国营企业的发展,而是帮助私营企业的发展。……我们必须批判这些糊涂思想。我们必须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阶级”[8]。显然,由于将新中国的工业化看作苏俄式工业化,而苏俄式工业化是由与大机器相联系并且大公无私的工人阶级来完成的,如同列宁所说的“全人类的首要的生产力就是工人”[9],毛泽东也给了工人阶级一个唯我独尊的政治定位。然而党内同志多不认同此见解,他们认为共产党的天下是由“农民、小资产阶级”打下来的,“工人对革命没有贡献”,因而不仅普遍“看不起工人”[10]65,还认为“工人生活太好”,“工人落后”,等等。鉴于此,毛泽东不仅多次撰文“批判了党内较为普遍的看不起工人的思想”,还指示今后“关于中国革命的领导问题,无论过去或今后,均应只提工人阶级(通过其先锋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不应再把半工人阶级包括在内”,即不应再同时称“半无产阶级(贫农)为民主革命和新民主国家政权的领导阶级”。[10]511从此他就不仅坚持以工人阶级为当代中国社会“唯一”的“领导阶级”[11],而且还提出执政党要“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替整个国家和全体人民打主意”[12],即以工人阶级一个阶级的利益为全国人民的“最高利益”。

与毛泽东不同,早在新中国成立初年任西南局第一书记时,邓小平就曾批评过“人为地规定”[5]143工人的待遇高于公教人员的做法。改革开放伊始,他又对毛泽东留下的当代中国的社会利益格局表示了深深的怀疑。1978年10月在工会“九大”上,他告诉全国工人阶级,党和国家将对既往社会利益格局作重大调整,工人阶级一个阶级的利益将不再继续充当全国人民的“最高利益”。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党的十一大和五届人大已经向全国人民提出在本世纪末实现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的伟大目标……并且为此而提出了一系列政策和组织措施。”[6]135-136随着这些政策措施的落实,“各个经济战线不仅需要进行技术上的重大改革,而且需要进行制度上、组织上的重大改革。进行这些改革,是全国人民的长远利益所在……中央相信,为了社会主义的利益,为了四个现代化的利益,全国工人阶级一定会在这些改革中起大公无私的模范先锋作用。”[6]136此后两个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在会上他又进一步强调,他之所以如此提前打招呼,无非是希望人们对于行将到来的社会利益格局调整“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从而能够做到“以大局为重,以党和国家的整体利益为重”。至于“大局”“整体利益”,他强调,就是“全国人民的长远利益”,也就是“四个现代化的利益”:“我们当前及今后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一句话,就是搞现代化建设。能否实现四个现代化,决定着我们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现代化建设就是包括工人阶级在内的全体“人民的最大的利益、最根本的利益”[6]162-163。

三、关于民族资产阶级

早在新民主主义时期,毛泽东就曾指示全党:“在蒋介石打倒以后”,对民族资产阶级,“我们必须在政治上打击他们……但这并不是把他们当作地主阶级和大资产阶级一样立即打倒他们,那时,还将有他们的代表参加政府,以便使群众从经验中认识他们特别是其右翼的反动性,而一步一步地抛弃他们。在经济上,则将在长时间内容允许他们存在……以利经济之恢复与发展。”[13]1964年“社教”时他说:“过去说资产阶级左派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他们已经从资产阶级中分化出来,这是错误的。”[3]181966年“文革”爆发,在“兴无灭资”[14]的政治口号下,从此将整个民族资产阶级,无论是其左派、右派还是中间派,通通从“人民”这个政治范畴中剔除出去了。

邓小平不仅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坚决反对“挤垮民族资产阶级”[5]155,认为“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一脚踢开资产阶级的思想是错误的、危险的”[5]180,还强调“城市中统一战线的主要对象是资产阶级”[5]175。任西南局第一书记时,他已经把与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建立统一战线,提升到实行民主政治的高度来认识:“民主政治的好处,正在于它能够及时反映各阶级各方面的意见”[5]12,而“在我们党内还有这样的思想,认为做事情只要抓住工农就行了。这种想法总的来说是不对的”,因为“这些同志不是从整个社会存在着各个不同的阶层这样一个复杂的情况来看问题,因此,往往忽视了统一战线。这种单纯依靠工农,不注意团结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及其他爱国人士的思想,是关门主义的一个重要根源”。[5]186尤其能凸显他与毛泽东的微妙区别的,是1954年他们各自对于高饶事件的评价。在中共七届四中全会上,由于党内高层反应强烈,毛泽东不得不中止高岗从组织上整垮刘少奇的企图,却认可高岗从政治上攻击刘少奇1949年4月的“天津讲话”。邓小平则不然。早在1948年刘邓大军挺进中原时,他就与刘少奇遥相呼应:“资本家做生意,当然要赚钱,而且要有剥削,但是一个商号倒闭了,或者我们把它没收了,要影响到比资本家剥削多得多的人民的生计。我们要看看自己的脚究竟站在哪里,怎样做才是更好地为群众。”[5]106在七届四中全会上,他依然称刘少奇的“天津讲话”无可厚非:“那些讲话对我们当时渡江南下解放全中国的时候不犯错误是起了很大很好的作用的。……那时天下还没有定……我们刚进城,最怕的是‘左’,而当时又确实已经发生了‘左’的倾向。在这种情况下,中央采取坚决的态度来纠正和防止‘左’的倾向,是完全正确的。我们渡江后,就是本着中央的精神,抱着宁右勿‘左’的态度去接管城市的,因为右充其量丧失几个月的时间,而‘左’就不晓得要受多大的损失,而且是难以纠正的。”[5]205-206

唯其对民族资产阶级始终“抱着宁右勿‘左’的态度”,“文革”后甫一复出,邓小平就立即将“资本家阶级”重新纳入当代中国异质性社会共同体,并视为“重要组成部分”。为了防止“重犯过去的错误”,他果断指示终止使用“兴无灭资”的口号:“这个老口号不够全面,也不很准确。”[6]338从经济建设的需要出发,他还极力动员民族资产阶级重操旧业:“原工商业者中不少人有比较丰富的管理、经营企业和做经济工作的经验,在调整国民经济、搞好现代化建设中可以发挥积极作用。”“要发挥原工商业者的作用,有真才实学的人应该使用起来”,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落实对原工商业者的政策”,包括补发在“文革”中停发的十几亿元人民币“定息”。“落实政策以后,工商界还有钱,有的人可以搞一两个工厂,也可以投资到旅游业赚取外汇。总之,钱要用起来,人要用起来。”[6]156-157

那么,邓小平何以如此在意对于民族资产阶级“人要用起来”呢?关键在他的心目中,这是一群“会做生意的人”,其作用在市场经济中不可或缺。与毛泽东不同,邓小平对商人逐利和商业社会福利性质的认识历来接近常识。抗日战争时期,他在讨论太行根据地建设时就指出:“对敌占区贸易不能采取政府统制一切的办法……对内尤不能垄断……在这方面,我们的同志也曾发生过错误,比如一个时期曾打断对外的交易,开始时对商人作用的认识不够,以及对内的合作社统制思想,都停滞了根据地的经济建设。”[5]83-84解放战争时期,他在批评中原根据地建设的政策失误时又说:“大别山的锅厂,以及与锅厂有联系的煤窑、小摊贩等,能养活三万人,锅厂一停工,这三万人就立刻无法生活了。像鲁山街上这个小市场,如果倒闭了,起码有一万人失掉生计……我们这个区有三万人靠种植烟草生活,如果纸烟厂垮了……这三万人马上没有饭吃……我看这不是打倒了资本家,而是打掉了人民的生计。”[5]102-103“说不让资本家剥削,听起来是革命思想,一算账就知道这不是革命思想。”[5]106“三大改造”完成后,1957年初,邓小平到西安、上海考察,在批评“国营企业的同志”铺张浪费的同时,还曾拿“公私合营厂”的资本家“厂长”与之对比:“美国、法国等资本主义国家也不是这样的,甚至国民党也是不敢这样搞的。国民党贪官污吏多得很,但是办企业比我们好。中国的民族资本家很多都是艰苦奋斗出来的,他们办企业比我们高明。”[5]265-266正因为“他们办企业比我们高明”,1979年初,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闭会不到半个月,他就明确提出“要发挥原工商业者的作用”,还在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会议上指出:“按经济规律办事,就要培养一批能按经济规律办事的人……现在不懂行的人太多了,‘万金油’干部太多了。我们的干部有1 800万,缺少的是专业干部……如果能增加100万司法干部,增加200万合格的教员,有500万科学研究人员,再有200万会做生意的人,那就比较好了。”[6]196因为对“会做生意的人”抱有期待,随着以市场化为导向的经济体制改革不断深入,他越来越注重保护在市场经济活动中崭露头角的新一代“会做生意的人”。1984年,针对有人以“雇工剥削”为由攻击某工商户,他在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上发表讲话:“前些时候那个雇工问题,相当震动呀,大家担心得不得了。我的意见是放两年再看。……如果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你解决一个‘傻子瓜子’,会牵动人心不安,没有益处。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伤害了社会主义吗?”[7]91那么经营多长“一段”才不致“伤害社会主义”呢?1992年初,他在南方谈话中明确说:“在这短短的十几年内,我们国家发展得这么快,使人民高兴,世界瞩目,这就足以证明三中全会以来路线、方针、政策的正确性,谁想变也变不了……城乡改革的基本政策,一定要长期保持稳定。即使没有新的主意也可以,就是不要变,不要使人们感到政策变了。有了这一条,中国就大有希望。”[7]371

四、关于农民阶级

关于小资产阶级的政治定位,毛泽东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乡村小资产阶级即农民身上。1945年他在中共“七大”上说:“民主革命的主要力量是农民。忘记了农民,就没有中国的民主革命;没有中国的民主革命,也就没有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15]305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将农民视为社会主义共同体的当然成员,所以他又说:“但是作为党来说,作为领导思想来说,我们和农民要分清界限,不要和农民混同起来。”所谓“不要和农民混同,是说要把农民提高一步,提高到无产阶级的水平。……将来我们要搞机械化,要搞集体化,那就是提高他们”。[15]317-318到1955年,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达到高潮,他所说的将农民阶级“提高到无产阶级的水平”的努力开始了。由于农民对毛泽东理想中的社会主义并不认同,他们并不乐意“在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过程中进行自我改造”。相反,无论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之前、之中还是之后,他们都热烈向往“‘四大自由’,即土地租种自由,雇工自由,贸易自由,借贷自由”[16]414-415,表现出不可遏制的“自私自利的资本主义的自发倾向”[16]497。鉴于此,毛泽东在七届六中全会上警告全党:“农民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应该知道他们的优点——这是他们基本的一面,同时也应该知道他们的缺点,特别是在社会主义革命阶段的缺点”——“他们是劳动者又是小私有者”。[16]414到1958年公社化运动,由于农民强烈抵制“一平二调三收款”的“共产风”,“他们只愿意用他们生产的产品交换他们需要的商品,用商品交换以外的办法拿走公社的产品,他们都不接受”,毛泽东进一步觉得,即使公社化实现了,农民的共产主义“觉悟”还是没有作为“国家雇员”的工人高。于是他再次警告全党:我们不要以为中国农民特别进步,“不要以为四年之后河南的农民就会同郑州的工人一样”[4]440。“在没有实现农村的全民所有制以前,他们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总还有一定的两面性”[17]。在此后的“三年困难时期”,“由于出生率大幅度大面积降低,死亡率显著增高,据正式统计,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1 000万。”[18]为了死里逃生,农村中分田到户成风,并且有人说:“共产党是走群众路线的,现在两条群众路线,已经走了一条,食堂可以不办了,还有一条,就是分田到户,迟早也是要走群众路线的。”[19]毛泽东对“当前农民的觉悟程度”更加大失所望:“有的人主张60%分田到户,有的人主张全部分田到户。就是说,基本上单干或全部单干。也就是说,把五亿多农民都变成小资产阶级,让小资产阶级专政。”[20]1238到了“文革”,他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同资产阶级,特别是同小资产阶级在党内代理人的全面较量。”[20]1461从此他就坚持以“小生产者的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21]为社会主义革命的打击对象,以农民这个“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22]为社会主义社会的异己成分了。

关于究竟应该如何在政治上界说中国农民,早在1956年“三大改造”高潮期,邓小平与毛泽东的区别就已经显现出来了。毛泽东强调:“在农民中,不要轻易去找富裕中农做朋友,要找贫农、下中农做朋友。”[2]487在中共“八大”上,邓小平则明确表示:“贫农和中农现在都已经成为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他们之间的区别很快就只有历史的意义。”[5]245此后经1958年“大跃进”及1959—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1962年七千人大会召开后不久,邓小平又提出:“现在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如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到田’、‘五统一’等等。以各种形式包产到户的恐怕不只是20%,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应该‘百家争鸣’,大家出主意,最后找出个办法来。”“我个人的想法,可能是多种多样的形式比较好”,“就是哪种形式在哪个地方能够比较容易比较快地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就采取哪种形式;群众愿意采取哪种形式,就应该采取哪种形式,不合法的使它合法起来。……刘伯承同志经常讲一句四川话:‘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说的打仗。……现在要恢复农业生产,也要看情况,就是在生产关系上不能完全采取一种固定不变的形式,看用哪种形式能够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就采用哪种形式。”包括“包产到户的,要使它们合法化”。[5]323-324尽管在1962年8月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严厉批判了有关包产到户的主张,并且此种批判经“社教”“文革”,一直延续到1976年“批邓”运动。但是邓小平在“文革”结束后,再次明确肯定了中国农民强烈要求的包产到户主张。他曾多次表示,自1953年开始农业合作化运动,“从初级合作化到普遍办高级社”就是不当之举[6]316,值得肯定的只有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生产互助组和实行土地分红的初级合作社,因为“互助组和小型合作社,规模比较小,分配也合理,所以粮食生产得到增长,农民积极性高”。[6]314-315自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经四川、安徽等省先行改革,亦即民谣所谓“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全国农村开始“废除人民公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的责任制”,他更是把此举看作“中国社会主义农业的改革和发展”史上的“一个飞跃”,“一个很大的前进,要长期坚持不变。”[7]355总而言之,在邓小平看来,毛泽东关于农村“小生产”的种种批判无不“是对列宁关于小生产每日每时地大批地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这一段话的误解或教条化,搬错了”[6]310。与之相反,正确的观点应该是并且只能是,不仅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要“算社会主义”[7]367,而且几十年来一直强烈要求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广大中国农民,也要算社会主义社会异质共同体的当然成员。

五、关于知识分子

除了民族资产阶级和城乡小资产阶级,毛泽东心目中社会主义社会的第三类阶级斗争对象,是“思想上与政治上的地主、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23],也就是知识分子。虽然在新民主主义时期他一直认为:“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24]559然而究其实际,他更多地并不是从知识分子自身的基本利益诉求及其与全体中国人民根本利益的一致性,而是从知识分子有可能为“我”所用的角度来作政治定位的。他曾反复告诫党内同志,之所以要“大量吸收知识分子”,是因为他们“是人民事业的可贵资本”[15]241,是“国家和社会的宝贵的财富”,人民“为着建立新民主主义的国家,需要大批的人民的教育家和教师、人民的科学家、工程师、技师、医生、新闻工作者、著作家、文学家、艺术家和普通文化工作者”。[25]1082进入社会主义时期以后,毛泽东观点依旧。1957年反右前他说:“全国有几百万资产阶级和曾为旧社会服务的知识分子,我们需要这些人为我们工作。”[26]因为“中国的资产阶级和他们的知识分子,人数虽少,但是他们有近代文化……。地主阶级也有文化,那是古老文化,不是近代文化。……拿工人农民来说,工人比较有文化,他们有技术,但还不能当工程师,比较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就差。农民……大多数不识字,没有现代的文化技术,能用锄头、木犁,不能用拖拉机。资产阶级在近代文化、近代技术这些方面,比其他阶级要高,因此必须团结他们。”[4]79-80然而正是因为只重视知识分子的使用价值,否认知识分子的政治价值,随着社会主义革命一步步由所有制领域深入政治思想领域,同时知识分子又似乎并不认同,至少不完全认同毛泽东理想中的社会主义模式,使用起他们来感觉颇不顺手,毛泽东也就一改他本人在新民主主义时期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评价,即“是革命的动力之一,是无产阶级的可靠的同盟者”[24]641,转而视其同富裕中农一样,甚至跟工农大众“做朋友”[2]487的资格都没有了。

邓小平与毛泽东的最大不同,就在他始终坚持知识分子是为社会主义社会异质共同体的当然成员。“文革”后期复出,1975年主持“全面整顿”,他就曾明确提出:“科学技术叫生产力,科技人员就是劳动者。”[6]34此后自1978年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在为所谓“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摘帽的同时,邓小平彻底“摘掉了知识分子‘臭老九’的帽子”[6]244,包括宣布关于教育界的“两个估计”不能成立[6]66,关于文艺界的“黑线专政”论不能成立[6]207,等等。不仅如此,考虑到“我们国家,国力的强弱,经济发展后劲的大小,越来越取决于劳动者的素质,取决于知识分子的数量和质量”[7]120,他明确提出:“要把‘文化大革命’时的‘老九’提到第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7]275他多次表示,即使按照毛泽东本人关于只有工人阶级才是社会主义社会共同体的当然成员的见解,知识分子也不能被视为政治异己,而应该被视为“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这是因为,“无论是从事科研工作的,还是从事教育工作的,都是劳动者。不是讲脑力劳动、体力劳动吗?科研工作、教育工作是脑力劳动”[6]50,既然如此,那么科技人员、教师“与体力劳动者的区别,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从事体力劳动的,从事脑力劳动的,都是社会主义的劳动者”。[6]89当然,邓小平并不认为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在具体的经济利益、政治观念乃至思想感情上完全一致,但是他并不强求这种一致。在他看来,既然社会主义社会同新民主主义社会一样,也需要一个异质共同体,那么只要知识分子的基本政治立场与全国人民的根本利益相一致,他们就应当是社会主义社会异质共同体的当然成员。毛泽东则不同。毛泽东即使承认知识分子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爱国的,爱我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愿意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的国家服务”[2]404,也仍然视知识分子为政治异己。这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我们现在的大多数的知识分子,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是从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于工人农民的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况且在进入社会主义时期以后,知识分子还是没有“把过去的一套去掉,换上一个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既然如此,“他们”即使与“我们”有“爱国主义方面的共同语言”,也未必有“社会主义制度方面的共同语言”,或者即使有“社会主义制度方面的共同语言”,也肯定没有“共产主义世界观方面的共同语言”。[2]409因此,“即使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改造成为劳动者或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我们同他们在思想上有时甚至是政治上的两条道路的阶级斗争,也还要继续一个很长的时期。”[3]17-18邓小平与毛泽东的区别就在于,他并不先验地“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25]808,也不强求知识分子“脱胎换骨,以工农的思想为思想,以工农的习惯为习惯”[27]。因为在他看来,“世界观的重要表现是为谁服务”[6]49。既然全体中国人民的共同的根本利益是实现“四个现代化”,那么只要知识分子的工作是在“为发展生产力”做贡献[6]151,他们“出了成果,就对政治有利,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好处”[6]41,他们就有足够的政治资格成为社会主义社会异质共同体的当然成员。即使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在具体经济利益、政治观念乃至思想感情上不尽一致,他们仍然可以并且实际上也已经被工农大众“看成是帮助自己摆脱贫困的亲兄弟”[7]107。

早在人类文明的古典时期,孔子就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命题,亚里士多德也曾提出“良好”的“政治团体”是为“品类相异的人们”的“集合”的理念[28]。经30余年改革开放尤其是“总设计师”邓小平的不懈努力,随着国家政治生活主题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到“以四化建设为中心”[29],当代中国的政治社会建设亦重新回归人类文明主流,这对于百年来的中国和整个世界的意义都是不可低估的。

[1] 魏明康,万高潮.晚年毛泽东的政治逻辑[M].阴山学刊:2011(3).

[2] 毛泽东选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3]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1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4] 毛泽东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5] 邓小平文选: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6] 邓小平文选: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7] 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8] 毛泽东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427-1428.

[9] 列宁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21.

[10]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2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

[11]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528.

[12] 毛泽东文集:第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433.

[13] 毛泽东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312.

[14]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25.

[15] 毛泽东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16]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5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

[17]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8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68.

[18]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2卷[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563.

[19]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9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495.

[20] 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传(1949—1976)[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

[21]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0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197.

[22]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180.

[23]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641.

[24] 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5] 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6]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473.

[27] 毛泽东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430.

[28]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43-47.

[29] 魏明康,万高潮.邓小平与当代中国国家政治生活主题变迁[J].前沿,2016(1).

责任编辑:张 超

849

A

1007-8444(2017)03-0243-07

2016-12-14

魏明康,副教授,主要从事政治学研究。

猜你喜欢

工人阶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重读《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进行再认识
《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政治经济学:范尼·普莱斯与大西洋的工人阶级
1920—1927年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对民族资产阶级的认知及影响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论马尔库塞的阶级一体化理论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
知识分子精神内涵的演变——基于西方几种主要知识分子理论的分析
1930年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眼中的中共——以《再生》为例的分析
毛泽东对资产阶级军事思想的批判汲取
第一支资产阶级军队的创建者——克伦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