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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国维境界说之三重“真”意*

2017-03-10

菏泽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词话文学艺术王国维

黄 莎

(南京大学艺术研究院,江苏南京 210093)

论王国维境界说之三重“真”意*

黄 莎

(南京大学艺术研究院,江苏南京 210093)

王国维境界说的核心在于把审美境界创造之根本,阐释为文学艺术呈现宇宙人生本真意义的本质属性。由此,艺术审美境界的创化,须蕴含宇宙人生意义之本真,融合情感自然抒发与意象鲜活刻画之真,达成艺术语言表现的直接生动之真。王国维的境界说体现了中国现代美学思想鲜明的艺术与人生相契合的精神。

王国维;境界说;美;“真”

王国维作为一位杰出的学者,是中国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启蒙思想和学术领域中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1]446-447。他在从事美学和文学艺术研究的过程中,把西方的哲学和美学理论与中国古典的文化本源加以揉合、贯通和创新,提出或阐发了一系列既赋有鲜明的现代意蕴,又具备浓厚中国古典美学特性的理论和范畴。境界说便是其中重要之一。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特有的审美范畴。王国维的境界说则主要运用“境界”一词,对文学艺术审美境界做了较系统的理论阐发和创新。叶朗先生曾全面地概括了王国维的“境界”的主要涵义:第一,“境界”或“意境”,是情与境、意与象、隐与秀的交融和统一;第二,“境界”或“意境”,要求再现真实性;第三,“境界”或“意境”,还要求文学语言能够直接引起鲜明生动的形象感[2]614-620。我们以为,在上述涵义中,追求自然人生的“真”意的要求是王国维关于审美境界创化最为根本的规定性,贯穿其境界说的核心思想是:审美境界创造之根本,在于文学艺术呈现宇宙人生本真意义的本质属性。由此,审美境界的建构,在文学艺术的根源上,须蕴含宇宙人生意义之本真;在文学艺术的呈现上,须融合意象鲜活刻画与情感自然抒发之真;在文学艺术的表达上,须达成文学艺术语言运用的直接生动之真。以下,试就此分而论之。

一、文学艺术的根源:审美境界的宇宙人生意义之本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②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人间词话》一)在《宋元戏曲考》中又说:“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3]134在王国维看来,文艺作品是否能够创化出中国古典美学艺术思想中所推崇的佳妙“意境”或“境界”以及创化程度的深浅,是衡量其有无艺术品格和艺术品格高低最重要的标准。但王国维又结合西方现代美学观念,对古典“意境”说进行了改造和革新。那么,被王国维进一步发挥的境界说,与以前的各种意境说相比较,其最为基本的差别是什么呢?按照王国维的说法,这种差别在于,以前的“兴趣”说、“神韵”说等只说出了文艺作品本身“意境”呈现的表象,而他拈出“境界”一词来阐发文学艺术审美“意境”,则是“为探其本。”(《人间词话》九)以后,聂振斌分析说,此前的各种意境说与王国维境界说之间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是‘话’技巧、风格,带有欣赏性质;后者是‘论’本质,本质关系(规律),进行审美分析。前者基本上属于艺术理论;后者基本上属于美学。”[4]206可见,王国维超出此前意境说的最基本特征,在于他已经运用现代哲学和美学理论来审视和发挥古典意境说,且这种理论思维具有显著的自觉性、明确性和较全面的系统性。

在哲学和美学思想上,王国维深受西方哲学家康德、叔本华和尼采等人的影响。叔本华认为,世界作为人的表象世界,在本质上受到盲目的、永恒冲动的求生意志的支配;人的生活欲望难以满足必然带来痛苦、抑或得到满足又会产生厌倦。因此,人生就像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动的钟摆,生命在本质上是痛苦的;而暂时解脱人生痛苦的途径之一,就是通过美和艺术超越现实生活的羁绊。“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厌倦之间的不断流转。……如果我们能够完全摆脱它们,而立于漠不关心的旁观地位,这就是通常所称的‘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纯粹的欢悦’,如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对艺术真正的喜悦等皆属于此。”[5]96王国维基本接受了叔本华的观点,在《<红楼梦>评论》中,他把美术的目的描述为:“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3]9王国维又糅合康德的“审美无利害性”、“美在形式”、“情感协调知识和意志”的理论和庄子的“无用之用”等思想,来论证人通过审美而对现实功利关系(生存欲望之满足)的超越性。他说:“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其性质如是,故其价值亦存于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6]100所以,人之审美,“欲者不观,观者不欲。”[3]4可见,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核心,是把文学艺术创造(包括审美境界的构造)之根源,阐释为文学艺术呈现宇宙人生本真意义的本质属性。要求文学艺术创造须有益于人们获得“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和“对艺术真正的喜悦”,从而超越各种私欲、贪欲的束缚,获得心灵的自由和解脱。

那么,艺术审美境界怎样呈现宇宙人生的本真呢?王国维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在观念上显然受到老庄哲学之“道”是“无”和“有”的统一、上善若水淡泊不争、至纯至真“比于赤子”、自然无为“逍遥”自由等思想的熏染,也受到尼采哲学呼唤人们用生命的观点去看待艺术、去透视道德的思想的影响。结合这些思想资源,王国维对文学艺术审美境界须体现宇宙生命之真做了多方面的阐述:

首先,无论是“写实”的还是“理想”的文学艺术风格,其意境构造需合乎于自然,达成自然与理想、现实与超越相统一之真。王国维指出,文学艺术境界的构造,有“造境”(虚构之境),也有“写境”(写实之境),这就是“理想”(浪漫主义)与“写实”(现实主义)两派的区别所在。然而这二者很难分别。这是因为大诗人的虚构之境,一定要运用自然的材料、合乎自然的法则,而其写实之境,也必然与理想相邻接的缘故。他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人间词话》五)由此,王国维提出,诗人的创作,既要入乎宇宙人生之内,又须出乎其外,只有深入宇宙人生获得深刻之生命体验,其文学艺术意境的创化才能生机蓬发,又只有超越于现实关系的束缚之外,宁静淡泊,才能够思致高远,体味宇宙人生的本真之意。“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人间词话》六一)

其次,文学艺术家体悟人生之道、呈现人生之美,须排除私欲、摆脱现实人际关系的羁绊,保持“赤子”般的纯真。王国维分析南唐后主李煜词境清婉高格的原因时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人间词话》十六)“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人间词话》十七)相似地,他认为纳兰词之所以优美壮观,是因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人间词话》五二)

其三,是否表现宇宙人生之真义,是评判文学艺术作品美与丑的根本标准。王国维基于其人生哲学理念,认为“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3]17这即是说,文学艺术切入人生的根本价值,是通过审美使人超脱生活之欲和功利关系,从而进入一种“纯粹之知识”。但这里所说的“知识”是指叔本华之“纯粹之知识”,是对宇宙人生之真义的描述,而非现代的科学之知识,因为在王国维看来,科学知识仍然只是针对人的生存欲望之满足问题。王国维不完全排斥现实伦理道德规范,但更倾向于用人生价值的标尺对文学艺术作品作出道德上的判断。依此,王国维认为,康德所提出的优美和壮美(“崇高”)之作品都属于美的不同类型,它们“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但与优美和壮美相反,具有“眩惑”(媚美)之原质的作品(如描绘“食”、“色”享乐的作品),“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故而,“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3]15

王国维的这些论述显示出,尽管他的悲剧人生观不无消极的一面,但其对境界说的阐发,却深刻地体现了中国现代美学思想鲜明的艺术与宇宙人生相契合的精神。

二、文学艺术的呈现:审美境界的意象鲜活刻画与情感自然抒发之真

王国维认为,境界有“诗人之境界”和“常人之境界”两个不同层次。文学艺术的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写之,同时也能在不同程度上引起读者(“常人”)的思想情感的共鸣,“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欲所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6]172所以,审美境界既是文学艺术创造的核心,是文学艺术呈现宇宙生命意义的精神世界,又是读者进入诗人、艺术家所构造的文学艺术审美时空,激发其美的体验和人生感悟的核心。王国维对审美境界构成的文学艺术特质,做了层层深入的论述。

在《文学小言》中,王国维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6]111王国维在这里明确指出了构成文学艺术境界的基本原素是“景”与“情”。“景”是对自然界和社会人生的描写、刻画,形成审美之意象,它是客观的,知识的;“情”则是人对这些客观事实的情感、态度和想象等精神体验的因素,因此是主观的、感情的。正是“情”与“景”交融、“主观”与“客观”溶合,共同构成了文学艺术审美境界。王国维又认为,境界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别。“有我之境”是表现强烈的主观情感的境界,是诗人“以我观物”,因而使物“皆著我之色彩”,它由诗人在从激动转向平静时得到,近于康德所言的“宏壮”(“崇高”)。“无我之境”则是表现宁静澹泊情感的境界,是诗人“以物观物”,于平静中获得,近于康德所言的“优美”,在“无我之境”中,诗人“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由是达到一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

王国维对审美境界构成特质的上述厘析,显然既融入了中国古典意境说的内蕴,又借用了西方美学理论的分析框架。但王国维未止于此,他进而深入地把文学艺术审美境界与自然物象的气韵生动、与人的生命之真联结起来,在“情”和“景”之前都加上了一个“真”字,明白地提出了文学艺术境界创造须呈现宇宙人生之本真状态。他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六)

王国维所谓写“真景物”,指审美意象的淬炼要合乎自然之法则,但又并非简单地照摹自然,而是要求写景“必豁人耳目”,要能鲜活地描写、刻画自然景物之神韵、气象,以形成生动的审美意象。元代散曲家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等一系列平淡简洁的景物描写,却构筑了一幅宇宙荒寒、哀愁寂寞的深秋晚凉意象,深刻地表现了行路游子集乡思、忧思、孤思为一齐的“断肠人”情怀。王国维高度评价它“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人间词话》六三)在《文学小言》中,王国维又赞:“‘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眼睍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6]112在王国维看来,一切“景语”在根本上都是“情语”,都渗透着主体的情感因素,因此,情感的真挚,构成了观物真实的主体条件。

王国维所谓写“真感情”,是指在审美境界创造中,诗人须以深刻的生命体验为基础表现至真至诚的感情,即“言情也必沁人心脾”。不仅如此,王国维还强调,这种至真至诚之情的表达,应超越个体一己私情的范围,升华到人类普遍的生命情感体验之中。他直接引用尼采的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作为评价审美境界中真情表达的标准,要求诗人以生命之真切感悟来从事文学艺术创造活动,达成人生之真情体验与文学艺术创造活动的融合。用此标准,他评价道:“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人间词话》十八)

以生命意志的哲学观和“审美无利害性”的美学观为基础,王国维极其看重诗人在文学艺术境界创造中“真感情”表达的要求。一个突出的例子,是他在《人间词话》中对古诗十九首中两首诗的评价。王国维所例举的这两首诗,其一是列古诗十九首之二的《青青河畔草》,这是一首表现思妇内心寂寞的诗,诗中女主天生丽质,过去是青楼女子,现又嫁给了外出不归的荡子为妇,诗人描写她打扮美艳,姿态轻盈照人,在草木萌发、生机盎然的春景里发出了“空床难独守”的叹怨,由此以末句尾的一个“守”字,把“道德”放在与“真情”的冲突之中来展示生命的力量。其二是列古诗十九首之四的《今日良宴会》,该诗是一首感叹穷贱、悲士不遇的困厄之歌,诗中借写宴客对酒听歌的感慨,揭示了封建社会中豪门贵族生活的放纵腐败,同时面对这种卑鄙龌龊的社会状况,又代贫困之士直抒出了要尽力占据现实中的有利地位,以免终身穷贱苦辛的激愤语[7]。这两首诗,前者直接表达生命的欲念,后者显言现世的功利。但王国维却评价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又进一步展开说,“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人间词话》六二)王国维的这则评价可以说包含了三层见解:第一,如果用封建社会的道德观来衡量,这两首诗所言内容,前者具有“淫”的性质,后者具有“鄙”的性质,且“淫鄙之尤”;第二,但我们并不把它们看作“淫词”、“鄙词”,原因在于它们或者表达了人生情感体验之真情、或者表现了社会生活之真态,真率地述说了生命欲念带来的情思之苦,或现实利益争夺造致的人生之困;第三,这样的文学艺术创造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五代北宋一些著名词人的某些作品,也被世俗之人视为或“淫”或“鄙”,但它们表达了作者的真情感,使读者感到“亲切动人”或“精力弥满”,也是写“真感情”的优秀作品。这里,王国维从其哲学和美学思想出发,肯定了抒写真实感情的诗词的价值,实则以对宇宙人生之真的文学艺术追求,大胆地突破了一些陈旧的封建道德观念的藩篱。写真景物、尤其是写真情感,构成了王国维所论审美境界之本。

三、文学艺术的表达:审美境界的艺术语言塑造的直接生动之真

由审美境界源起宇宙人生之本真,到真景物、真情感构成审美境界的原质,必然要求审美境界艺术语言表达具备直接生动的鲜明特质。王国维说,大诗人之作,除言情必沁人心脾、写景必豁人耳目外,还有“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的特征。这里讲的就是意境塑造的语言真实鲜明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等论著中,通过评价、比较和批评,从正、反的不同方面论述了审美境界艺术语言表达的直接生动之真的要求。

首先,在王国维看来,文学艺术语言对事物的描写要忠实地表达真感情、真景物。“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6]160清代词人金应珪在《<词选>后序》中认为,词有“淫”、“鄙”、“游”三种弊病。王国维则认为,“淫”和“鄙”不足为词之病,词之根本之病在于“游”,即“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也就是指虚情假意、言不由衷之词。由此,王国维说,“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人间词话》五七)这就是要求诗人在诗词中不写赞美讥刺拜见赠答的篇章,不使用堆砌典故的句子,不采用浮艳粉饰的文字,以避免损害诗词艺术的真情表达。

其次,艺术语言刻画审美意象要直接鲜明生动。王国维提出“不隔”与“隔”的概念来比较说明艺术语言表达是否具有直接鲜明生动的形象美感。他说,“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人间词话》四十)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用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苏轼、黄庭坚、欧阳修、姜夔以及其他诗人的诗词做了大量的比较,说明“不隔”是诗人写作诗词用语直接生动、鲜明形象,读之“语语都在目前”。相反,“隔”便是故弄玄虚、用语绕圈子,让人读来晦涩迷离,感“雾里看花之恨”,难于形成鲜明的形象。王国维进一步说明,直抒情感为写情“不隔”,直书意象为写景“不隔”。他举例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人间词话》四一)

王国维反对诗词创作以辞藻的堆砌、滥用而损害艺术语言表达的直接生动性。一是不赞同诗词创作中为追求形式华丽而滥用典故。他评价说,以白居易《长恨歌》之壮采,但所运用的典故,仅仅只有“小玉”、“双成”四字,这是因为白氏的才能绰绰有余;而清初诗人吴伟业的歌行,就非运用典故不可,他们之间的优劣,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二是反对诗词创作中大量使用替代字。他说,“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人间词话》三四)王国维在这里强调,文意足、语妙皆不需要也不必要用“代字”。元代词论家沈义夫在《乐府指迷》中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王国维批评到,沈义夫好像惟恐人们不用替代字,但如果把这当成工巧的话,那么从古到今的类书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又何必作词呢?难怪沈义夫的说法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讥笑。(《人间词话》三五)

再次,诗词艺术用语要秀美传神,富有意境之美。王国维承继了中国古典美学中的“传神写照”、“气韵生动”、“意在言外”等基本观念,他认为,诗词艺术用语直接生动,不仅要求直接,更重要的是要秀美传神、意境高格。王国维分析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人间词话》十四)这里,王国维认为温庭筠的词有字句华丽之美,韦庄的词文辞淡雅而内含刚健的力度美,李煜的词具有神韵悠长余味无尽之美。但显然,在王国维心目中,“神秀”胜于“骨秀”,“骨秀”又胜于“句秀”,写真情真景不等于直接写实,语言形式之美须能传神。进一步,王国维强调,诗词艺术语言的运用,要能在总体上构造气韵蓬勃的美妙意境。他举例评价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人间词话》四二)王国维肯定姜夔之词格调高绝,但同时又遗憾姜词不重视意境的创造,没有刻画出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因此缺乏幽深远久的韵味。王国维还借鉴中国古代诗论家关于“警策”(警句)、“诗眼”的说法,要求诗人能够选用新颖独特的字眼来创造出形象鲜明、气韵生动的境界,他举例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间词话》七)

可见,从文学艺术追溯宇宙人生意义之本真,到审美境界呈现“真景物”、“真感情”的文学艺术本体之真,再到文学艺术语言表达的直接生动之真,至真至美的统一始终是贯穿王国维美学思想的一条主线。

结语:王国维透过文学艺术审美境界对人生之本真境界的探求

王国维生于、思于中国社会大动荡、中华民族大磨难、中西古今文化大撞击的时代。用美和文学艺术意境来通达人生、生命的境界,是那个时代中国美学家所倡导的人文精神的重要方面。王国维亦为此禅精竭力,其学术生涯经历了由哲学、文学艺术到历史学的心路历程,“可爱而不可信”与“可信而不可爱”、情感与理性、生活与学术、理想与现实、生命与痛苦等,始终是纠缠王国维心绪的一系列难题,也促使其不断地探究学术与生命的真义。

王国维在著名的《人间词话》第二十六则中,借用古代词人所构造的艺术审美境界来意喻人生事业或者学涯境界的三个不同阶段:“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现在人们一般认为,王国维的第一境借晏殊(《鹊踏枝》)写清秋时节伤怀念远之词,转“立志高远”之喻;第二境借欧阳修(《蝶恋花》,一说为柳永作)写恋人专一执着思情之词,转“锲而不舍”之喻;第三境借辛弃疾(《青玉案》)写元宵夜恋人相见情景之词,转“顿悟喜极”之喻。但我们可以注意到,王国维这里所借用的前两层审美意象,所表现的都是个体理性探索的情景,唯有第三层表现终致悟理的意象,却描写的是在灯如海、人如流的日常生活节庆场景中,蓦回首,觅见朝思暮想的“意中人”之所在。王国维如此而喻有其深意,当是总结他的生命体验及其哲学、美学沉思所历练过的心境。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曾著诗谈治学之道:“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8]他讲的是中国哲学的哲理之思既须求本溯源以致深远,又须不脱离人的日常生活以深入人的生命活动。王国维所借喻的人生与学术求索的境界历程也几近于这个道理:独立而高远,艰辛而无悔,最终则观照于人的生命之本真存在之中。

王国维美学思想的精髓,正在于他对文学艺术境界之真与美、人的生命存在之真与美的这种执著探求精神。

注释:

①中国美学史一般按照中国历史分期中的“近代”(从鸦片战争至1919年“五四”运动)将王国维等人归为近代美学家。本文中考虑到王国维等人美学学术思想承前启后的情况,采用金雅、聂振斌等人在“中国现代美学名家研究丛书”中的界说,将王国维等人的思想学说归为“中国现代美学”(19、20世纪之交至20世纪新中国成立之前)的范畴,并以此分期区别于“中国古典美学”(先秦至晚清)和“中国当代美学”(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至今)。

②本文所引王国维《人间词话》原文,均出自王国维著,聂振斌选编《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不再另注出处。

[1]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2]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3]王国维.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4]聂振斌.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5][德]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M]. 陈晓南,译.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5.

[6]王国维.聂振斌选编.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M].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7]曹旭.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三[M].北京:线装书局,2012.

(责任编辑:谭淑娟)

On Tripling True Meaning in Wang Guowei’s Theory of Realm

HUANG Sha

(Institute of Art,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3, China)

The core of Wang Guowei's theory of realm was to interpret the creation foundation of aesthetic realm as the essential attribute of the true meaning of life in the universe. Therefore, the creation of artistic aesthetic realm should contain the essence of the meaning of life in the universe, integrate the naturally emotional expression and the vivid description of the image, and achieve the direct vivid truth of the artistic language. Wang Guowei's theory of realm embodied the spirit of Chinese modern aesthetics and the spirit of art and life.

Wang Guowei; theory of realm; beauty; truth

1673-2103(2017)03-0022-04

2017-03-10 作者简介:黄莎(1979- ),女,重庆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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