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必然性
——以萧颖士“化理”说的思想与文化渊源为例
2017-03-10雷恩海苏利国
雷恩海,苏利国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论唐代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必然性
——以萧颖士“化理”说的思想与文化渊源为例
雷恩海,苏利国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盛唐萧颖士所推崇的“化理”思想,涵盖了唐代文化共同体得以实现的诸多要素,其背后蕴含着深厚的思想与文化渊源。萧氏此论的提出,既得益于世家大族世代传袭的家族文化品行,又和萧梁后裔与李唐政权间的合作与背离有着密切联系。通过对以萧颖士为核心的学术文化圈进行儒学与文学关系的考察探讨,可以折射出唐代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历史与现实必然性。
唐代;萧颖士;化理;文化共同体;必然性
“化理”思想,是盛唐萧颖士提出的关于治国理想的宏大理论体系。简而言之,乃是施行教化之道,臻致世风淳朴、和乐安康之治世。“其内容涵盖了唐代文化共同体得以实现的诸多要素,在盛、中唐之际,既是对前代这一思想意识及行为的总结,又开启了中唐陆质、赵匡、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的自觉意识和积极作为,乃中唐以复古为革新派之先声。对唐代文化共同体之建构,有着积极的意义。”[1]萧氏所谓“化理”者,非止于浅层之教化治理,而是“以律度百代为任”[2]3214,效法孔子而建构文化,彰显其褒贬准则,最后超越两汉,直追三代,以实现儒家治国的理想状态为其愿景。
萧颖士“化理”思想,可以概括为文治和武功两个方面。他说:“昔先王之经国,仗文武之二事。苟兹道不之堕,实经天而纬地;邦家可得而理,祸乱无从而至。”[2]3261武功之外,其文治范围相当广泛,大体可以分为文德、宪章、刑法、礼制、典法、文史、教育等方面,内容涵盖了唐代文化共同体得以实现的诸多要素。此一宏大思想体系的提出,必然有其深层原因,本文拟通过探寻“化理”说背后的思想与文化渊源,进而阐明唐代文化共同体建立乃是历史与现实必然走向。
一
萧颖士(717-768),字茂挺,兰陵(今山东苍山)人,乃南朝梁鄱阳忠烈王萧恢之后。关于家世背景,萧颖士自称“南迁士族,有梁支孙,系祖司徒鄱阳忠烈王。”[2]3276赵璘《因话录》卷三云:“梁高祖武皇帝,父讳顺之,《齐书》有传。武帝受禅,武尊文帝。文帝第三子恢,封鄱阳王,薨谥忠烈。恢生宜丰侯循,循生唐太子太保造,造生武威将军夙,夙生雅州都督善义,善义生左卫录事参军元恭,元恭生密县主簿旻,旻生扬州府功曹讳颖士,字茂挺,门人谥曰文元先生。”[3]89而符载《尚书比部郎中萧府君墓志铭》云:“君讳存,字成性,梁武帝季子鄱阳王恢之裔。五世祖唐刑部尚书生雅州都督,都督生左卫长史元恭,长史生密莒县主簿旻,主簿生扬州府功曹颖士。”[2]7084若依《因话录》,萧造为萧颖士五世祖;若据《尚书比部郎中萧府君墓志铭》,萧造既为萧存五世祖,则为萧颖士四世祖。故两说必有一误。据《赠韦司业书》,萧颖士曾祖为萧恢第十七子宜丰侯之后,太子太保梁安公之孙,过继给萧恢第三子懿惠侯少子为嗣[2]3276。曾祖为三世祖,故太子太保梁安公为萧颖士五世祖。据《旧唐书·高祖本纪》,大业十三年(617)九月丙辰,萧造以冯翊太守降唐[4]4。后为使持节兼太保、刑部尚书、光禄大夫、梁郡公[4]6。可见“太子太保梁安公”便是萧造,此与“颖士字茂挺,梁鄱阳王恢七世孙”之说完全一致[5]5767。因此,赵璘关于萧氏世系的表述要比符载之说更为可靠。然而,《因话录》关于萧恢为“文帝第三子”之说并不正确,据《梁书·萧恢传》,萧恢为萧顺之第九子,萧衍同父异母弟[6]339,故萧颖士自称“有梁支孙”不为无据。
兰陵萧氏中的萧顺之一系,南齐末年以萧衍为首形成军事集团,并借武力建立梁朝。梁朝萧氏一门,贵为皇族,而崇重文学,儒学精博,形成文学创作与学术著述之盛况。“武帝之始,崇学校,定雅乐,修五礼,六经之教,蔚然兴焉,虽疵而未醇,华而未实,固东汉以下未有之盛也。”[7]567萧氏父子多才艺,著述颇丰,可谓独擅千古,清代史学大家赵翼论之甚详:“武帝少而笃学,洞达儒玄,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造《制旨孝经义》,《周易讲疏》,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等《义》,《乐社义》,《毛诗答问》,《春秋答问》,《尚书大义》,《中庸讲疏》,《孔子正言》,《老子讲疏》,共二百余卷,又令明山宾等述制旨,并撰吉、凶、军、宾、嘉五礼一千余卷。又造《通史》,亲制赞序,凡六百卷。天性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诸文集又一百(二十)卷。并撰《金策》三十卷。兼长释义,制《涅槃》、《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义,又复数百卷。历观古帝王,艺能博学,罕或有焉。”[8]246-247但是,从萧颖士赞颂七世祖萧恢及其后人“俾侯锡社,入卿出牧,且忠且贤”的具体说法来看[2]3276,他对于祖辈的敬仰并非着眼于武功与文学。
据《梁书·萧恢传》,“(萧恢)幼聪颖,年七岁,能通《孝经》、《论语》义,发擿无所遗。既长,美风表,涉猎史籍。”[6]350萧颖士称其“迈德荆郢”[2]3276;《南史·萧恢传》云:“(萧循)字世和,封宜丰侯。局力贞固,风仪严整。九岁通《论语》,十一能属文,鸿胪卿裴子野见而赏之。”[9]1298萧颖士称其“有忠孝大节”[2]3276;对出自萧恢一系第十七房的萧造,萧颖士颂其“宿德”[2]3276;对第三房始祖懿惠侯,萧颖士赞其“遗爱在人”[2]3276;对懿惠侯长子山阴侯,萧颖士称其“儒术精博,世有盛名”[2]3276;对懿惠侯第十一子,萧颖士称其“才标清峻”[2]3276;对祖父匡复李唐社稷的努力,萧氏颇以为荣[2]3276;对其父萧旻则赞其“孝友”[2]3276。萧颖士于此颂扬了八位祖先,其中既无一人是颂其武功,也无一人是颂其文学,而是将“德”、“才”作为其讴歌与怀想的核心所在,似乎耐人寻味。
事实上,萧梁后裔到了“生于汝颍,幼而苦贫”的萧颖士一代业已衰落[2]3276,昔日的王朝辉煌与祖宗盛业只剩历史记忆。而在萧颖士心目中,“丈夫生遇升平时,自为文儒士,纵不能公卿坐取,助人主视听,致俗雍熙,遗名竹帛,尚应优游道术,以名教为己任,著一家之言,垂沮劝之益,此其道也”[2]3275。可见,他对人生追求有着明确的定位:以辅助明君实现天下大治而千古留名,若此志不遂,则退而求其次,以弘扬儒道为己任,在教化民众中实现人生的另一种价值。
不难看出,身为王族后裔的萧颖士,即使家道中落,却依然胸怀天下,其内心深处有着异常强烈的建功立业与劝善济世思想。此与其家族背景不无关系。首先,作为贵族子弟,即使家道式微,但在必备的儒家经典学习中,修身立德的儒家理念早已浸润到思想深处,成为其世界观之核心所在;其次,作为萧梁后裔,在对家国往事的追溯中,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家族荣誉感,《萧梁史谱》《梁不禅陈论》等著述可为佐证[5]5768。因此,如何实现家族复兴,再现萧氏辉煌,便成为志存高远的萧颖士一生不息的追求。其实,要重振祖业,不外乎两条途径:一是以军事力量挑战李唐政权,最终重振萧梁;二是承认李唐政权的合法性,通过辅佐君主实现萧氏家族的振兴。对于第一条路,萧梁后裔早已尝试。
二
自陈霸先代梁之后,萧梁后裔始终未曾放弃以武力寻求自立的努力,其中代表性的有两次。第一次,是后梁国主萧琮之弟萧瓛与叔父萧岩的叛隋奔陈。据《隋书·萧岿传》所载,梁元帝萧绎即位后,萧统之子萧詧“称藩于西魏,乞师请讨绎。周太祖以詧为梁主,遣柱国于谨等率骑五万袭绎,灭之。詧遂都江陵。”[10]1792史称西梁或后梁。萧詧去世后,其子萧岿即位。杨隋立国后,因萧瓛、萧岩之叛遂废梁国[10]1793。后梁历三世,至此而亡。以时势而论,隋朝灭陈完成一统乃是大势所趋,后梁君臣对此必然有所认识,但出于对祖宗基业的坚守和家族荣誉感,他们对这一趋势实际上消极对抗,而作为后梁肱股的萧瓛、萧岩诸人甚至不惜采取投靠仇家以叛隋的极端化措施。此一做法,感情上不无道理,但是这种逆历史大势而为的选择,反而给萧梁后裔带来更多灾难。
第二次,是隋末萧铣的割据自立。萧铣为萧岩之孙,属萧梁皇室嫡系,少孤贫,佣书自给,事母以孝闻。炀帝时,以外戚擢授罗川令[4]2263。其人尝云:“我之本国,昔在有隋,以小事大,朝贡无阙。乃贪我土宇,灭我宗祊,我是以痛心疾首,无忘雪耻。”[4]2263-2264对于灭掉后梁的隋朝,萧梁后裔从内心来说是极为抵触的,只是迫于形势而不能有所表现,萧铣之说颇具代表性。隋末,萧梁家族的声望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帝王膺箓,必有符命,而隋氏冠带,尽号‘起梁’,斯乃萧家中兴之兆。”[4]2263这样的普遍社会观念,加上“痛心疾首,无忘雪耻”的心理[4]2264,一旦遭遇时机,萧氏家族自然会东山再起。
大业十三年(617),历史给了萧梁后裔这样一次机会。当时岳州校尉董景珍、雷世猛、郑文秀等同谋叛隋,董景珍认为自己出身寒族不能服众,建议推举萧铣为首。萧铣欣然应允,并提出“若从其请,必复梁祚。”[4]2264萧铣以兴复梁室作为担任叛军首领的条件,明确反映出其视此为萧梁中兴的绝佳机会。事实上,他后来的行为亦完全是对这一思路的实践。首先,“筑坛于城南,燔燎告天,自称梁王。”[4]2264其次,“僭称皇帝,署置百官,一准梁故事。伪谥其从父琮为孝靖帝,祖岩为河间忠烈王,父璇为文宪王。”[4]2264趁着隋末群雄并起的局面,萧铣迅速扩张,其梁国在全盛时期,控制范围曾西至三峡,南至交趾,北距汉水,兵力达四十万之众。不久,又“迁都江陵,修复园庙。”[4]2265
萧铣迁都,一方面是势力范围向东、南扩大后,将都城由较为偏远狭小的岳州迁往江陵,以提高统治效率;另一方面,萧铣曾祖萧詧昔日定都江陵,建立了后梁政权,萧铣于后梁政权都城之地重新定都,其象征作用和精神意义当不容忽视。然而,随着李唐政权在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于武德四年(621)将矛头指向萧铣。“隋失其鹿,英雄竞逐,铣无天命,故至于此。亦犹田横南面,非负汉朝。若以为罪,甘从鼎镬。”[4]2266兵败被俘,面对李渊斥责,萧铣以此作答。在他看来,自己作为萧梁后裔兴复足以乃是天经地义,失败只不过是天不祚梁,未得天命而已。
萧铣之败,对于萧梁后裔又是一次沉重打击。萧颖士尝云,萧梁子孙自梁至唐“多著名迹,终古蕃盛,莫之与比。”[2]3276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贞观之后,群从雕零;垂拱以来,无复大位。”[2]3276何以从梁至唐一百余年蕃盛莫比,而在唐初却“群从雕零”呢?表面似为家族的自然衰败,实际则是以萧铣为代表的萧梁子孙挑战李唐统治地位的直接影响。萧铣的称雄与覆灭,是萧梁后裔在兴复梁朝和重振家族荣誉历程中的决定性事件,它标志着李唐取代杨隋一统天下已成既定事实,要依靠武力重振萧梁已经绝无可能。
《新唐书·萧颖士传》云,萧颖士祖父萧晶“贤而有谋,任雅相伐高丽,表为记室。越王贞举兵,杖策诣之,陈三策,王不用,晶度必败,乃亡去,客死广陵。”[5]5767萧颖士自云:“越敬王之图匡复也,王父实预其谋,摈身江海,不臣武氏。”[2]3276“(垂拱四年)八月壬寅,博州刺史、琅邪王冲据博州起兵,命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勣为行军总管讨之。庚戌,冲父豫州刺史、越王贞又举兵于豫州,与冲相应。”[4]119越王李贞兵败后,“缘坐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3]2287可见此案受牵连者人数之众。萧晶实预越王李贞起兵之事,兵败后他虽逃亡,但其家族必然会遭受牵连,导致“旧业邠岐,一朝瓦解”[2]3276,“垂拱以来,无复大位”[2]3276。不然,萧颖士断不会将“垂拱”专门提出与“贞观”并论。
从武德四年(621)到垂拱四年(688),萧梁后裔在半个多世纪里两受重创,元气大伤。在这种情况下,为家族发展计,对当下政权的顺从与背离已经不再成为萧梁后裔的难题,他们若想出人头地、重振家族声誉,先须承认李唐政权合理、合法的统治地位。以此为基,通过儒术、文学来辅佐君主,实现整个家族的振兴,这对于世习儒术的萧梁后裔来说,既是时势造成的必然,亦是最为可行的选择。
三
深受“家业重书史”的家族文化品行熏陶[11]1597,加之以“少学务从师”的系统学术训练[11]1597,萧颖士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擢第。开元时,“天下承平,人物骈集,如贾曾、席豫、张垍、韦述辈,皆有盛名,而颖士皆与之游,由是缙绅多誉之。”[4]5048天宝初,萧颖士补秘书正字。“于时裴耀卿、席豫、张均、宋遥、韦述皆先进,器其材,与钧礼,由是名播天下。”[5]5767可见,在开元(713—741)中期至天宝(742—756)初期,萧颖士与众多政界要人、文坛名家皆有密切接触,因诸人赏识而名扬天下。
裴耀卿,开元二十一年(733年)为相,为政远财劾奸,史有“汗简书事,清风肃然。万岁之后,其名不刊”之誉[4]3085。
席豫,开元中为官至考功员外郎,“典举得士,为时所称”[3]5035。“豫与弟晋,俱以词藻见称”[4]5036。
张均、张垍弟兄为开元宰相张说之子,俱以文章名。“垍以主壻,玄宗特深恩宠,许于禁中置内宅,侍为文章。”“时兄均亦供奉翰林院”[4]3057-3058。
宋遥,曾深得李元纮器重。“右丞相宋璟尝嘉叹之,每谓人曰:‘李侍郎引宋遥之美才,黜刘晃之贪冒,贵为国相,家无储积。虽季文子之德,何以加也!’”[4]3075
贾曾,为人正直,重礼义忠信。“与苏晋同掌制诰,皆以词学见知,时人称为‘苏贾’”[4]5029。
韦述“少聪敏,笃志文学”[4]3183,早年以儒术进,“当代宗仰,而纯厚长者,澹于势利,道之同者,无间贵贱,皆礼接之”[4]3184。宰相张说“重词学之士,述与张九龄、许景先、袁晖、赵冬曦、孙逖、王翰常游其门”[4]3183-3184。
孙逖其人,长于举贤,善为制诰。“选贡士二年,多得俊才。初年则杜鸿渐至宰辅,颜真卿为尚书。后年拔李华、萧颖士、赵骅登上第,逖谓人曰:‘此三人便堪掌纶诰。’”“逖掌诰八年,制敕所出,为时流叹服。议者以为自开元已来,苏颋、齐浣、苏晋、贾曾、韩休、许景先及逖,为王言之最。逖尤善思,文理精练,加之谦退不伐,人多称之”[4]5044。
裴耀卿、贾曾、席豫、张均、宋遥、韦述、孙逖诸人,或秉性端直,或才干挺出,或能慧眼识人,或以文史名家。诸多前辈的赏识奖掖,对于萧颖士名望与地位的提升关系甚大。然而,依靠诗文来抬高身价,并非萧氏寄心所在。孙逖、韦述二人,一为其进士登第的主考官,一为其敬仰的史学名宿,二人与萧氏交往比较密切,但萧氏却认为即使他们,对自己的志向亦缺少正确的理解。其《赠韦司业书》云:
忽记往年奉诣时,足下云:“孙大所言第一进士,子则其人。”不肖诚愧孙公之过谈,足下误听,然尚恐足下正由此见知。苟曰其然,则足下未知之也。嗟夫!汉书有言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言虽大,可以喻小,若孙考功之于仆,可谓知其一也,深矣!可不忘矣!然其所未知者,乃三四不啻,岂一二而已哉?慎子有言:“以离朱之明,视秋毫之末于百步之外。”视水一尺,则不能见其浅深,何则?所赋者异也。曩时与孙考功无里闬交游之知、亲朋推荐之分,势悬望阻,声尘不接。蹑无情之路,回必断之明,怀恩下隔于至公,而见过尽关于薄技。则是仆词策之知己,非心期之知己,故曰可谓知其一也。[2]3274-3275
对孙逖的知遇之恩,萧颖士始终心怀感激,但“平生峻节,未尝屈下”[2]3274的耿介性格,使他并不回避孙逖只是其“词策之知已,非心期之知已”的事实。那么何为其真正之志向和追求呢?萧颖士云:
丈夫生遇升平时,自为文儒士,纵不能公卿坐取,助人主视听,致俗雍熙,遗名竹帛,尚应优游道术,以名教为己任,著一家之言,垂沮劝之益,此其道也。岂直以辞场策试,一第声名,为知己相期之分耶?若由此见知,仆不才者,幸尝遇赏于孙氏。琐琐之文,何足枉二贤深顾哉?[2]3275
萧氏平生“溺志著书,放心前史,乍窥律令,无殊桎梏”[2]3276。他认为韦述是当代谯周、陈寿式的史家[4]3184,自己欲跻身史官之列,以史为业实现其志向,离不开韦述的赏识和举荐,因此他以“心期之知已”的标准对韦述寄予深望。在儒学淳厚之士看来,史学与经学之精神、义理、思想乃一脉相承。经乃根本之道,“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12]21《尚书》《春秋》是经学,也是前代文献汇编、历史叙述。刘知几论史书有六家之说,而《尚书》《春秋》《左传》列于其中,乃史学之典范,亦为史学之源头。“孔子观书于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定为《尚书》百篇”。“盖《书》之所主,本于号令,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13]2。《尚书》乃“疏通知远”,就是以前代文献而提供有益的借鉴,开拓思维,提高认识。孔子修《春秋》,“乃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行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以立功;假日月而定历数,籍朝聘而正礼乐;微婉其说,志晦其文;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13]7。《左传》则叙述经文所书之事实,以事实而申明其道理(即以事实说话,理在事中),且借以阐释其丰富之义例、内涵,亦在阐释微言大义。“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12]284。“盖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或曰传者,传也,所以传示来世”[13]10。就是说,史学秉承经学之精神、思想、义理,昭示历史事实所蕴含的内在义理与精神,而发挥其经世济民之作用,可以说,史乃其表,经乃其里,表里相辅而相成。萧颖士学问精博,识见通达,深谙史学乃经学精神之一脉相承,因而萧氏于史最重《春秋》,以其“全身远害之道博,惩恶劝善之功大”[2]3278。萧氏撰史,“于《左氏》取其文,《谷梁》师其简,《公羊》得其核,综三传之能事,标一字以举凡。扶孔、左而中兴,黜迁、固为放命”[2]3278。由此可见,重“史”只是手段,通过著史书以达到“振纲维”的政治目的,其实质乃表达了经史一体的思想。后起之秀韩愈,亦曾感喟,如若在现实中无法得道行志,将退隐山林,“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14]168。所谓“唐之一经”,即是“有唐一代之史”,而具有劝善惩恶、美刺褒贬的经学精神与思想,进而裨益于民生社稷。可见,这样的追求,既有兰陵萧氏家族文化积淀影响的结果,亦为萧颖士积极进取,欲以有所作为的远大志向,即兴复儒道、维系人心,在特定历史时期着力于文化共同体构建的努力。而且,中古世家大族之所以福泽绵延、鼎盛不衰,实由其重视文化学术之家学兴盛,数世蝉联,学富五车者代有其人。萧颖士深谙此理,标举学术文化,认同大一统帝国,建构新的文化共同体,既是经世济民的必然,也是重振家声的契机。当其时,以此为志者实不乏同道,其中以元德秀、刘迅和李华等影响较大。
元德秀,字紫芝,河南人。为人至孝,恪守礼仪,“以才行第一,进士登科”[2]3249。为政有德声。其所著文章,“根元极则《道演》;寄情性则《于蔿于》;思善人则《礼咏》;多能而深则《广吴公子观乐》;旷达而妙则《现题》;穷于性命则《蹇士赋》,可谡与古同辙、自为名家者也”[2]3249。然其为时人所重的根本原因实在德行。《新唐书》以“卓行”为其立传,李华称其“涵泳道德,拔清尘而栖颢气,中古以降,公无比焉”[2]3249。
刘迅,字捷卿,初唐史家刘知几之子[4]3174。李肇《唐国史补》云:“刘迅著《六说》,以探圣人之旨。惟《说易》不成,行于代者五篇而已,识者伏其精峻。”[15]15名相房琯颇为推重刘氏,尝云:“捷卿有不讳,天理欺矣!”[5]4525陈郡殷寅名知人,见迅亦叹曰:“今黄叔度也!”刘晏每闻其论,曰:“皇王之道尽矣!”[5]4525可见时人称扬之高。
李华曾作《三贤论》专评元德秀、萧颖士和刘迅三人:
余兄事元鲁山而友刘、萧二功曹,此三贤者,可谓之达矣!或曰:愿闻三子之略。遐叔曰:元之志行,当以道纪天下;刘之志行,当以六经谐人心;萧之志行,当以中古易今世。元齐愚智,刘感一物不得其正,萧呼折节而获重禄,不易一刻之安。元之道,刘之深,萧之志,及于夫子之门,则达者其流也。[2]3214
从李氏之论可知元德秀、萧颖士、刘迅在开天之间并称“三贤”。元德秀毕生身体力行,旨在通过道德修养以弘扬儒道;刘迅重在对儒家元典予以论述、解读,“条贯源流,备今古之变”为其儒学理论之精深佐证[2]3214;而以恪守典训著称的萧颖士,则是从文史入手,力求借其“正其失”、补世用的功能来回归儒学本质[2]3214,其力挽儒道之既衰的过程,亦是进一步完善与补充唐代文化共同体的具体过程,故而李华推重其“志”。三人之侧重虽有异同,但其于世风日下之时致力于儒道兴复努力的方向却无二致。
实际上,元、萧、刘三人不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且在各自周围都团结了一群志趣相投的文人学者,形成了三个微型学术文化群体,而这三个群体又在相互交流、影响中形成一个更大范围的学术文化圈。其中与元德秀关系密切者,主要有房琯、苏源明、程休、邢宇、邢宙、张茂之、李崿、李丹叔、李惟岳、乔潭、杨拯、房垂、柳识等人[2]3214-3215;与刘迅关系密切者,主要有房琯、刘晏、殷寅、裴腾、裴霸、李广敬、卢虚舟、陈谠言、沈兴宗、陈兼、高适等人[2]3215;与萧颖士关系密切者,主要有韦述、杨浚、邵轸、赵骅、殷寅、源衍、孔至、陆据、柳芳、贾至、韦收、张有略、张邈、刘颖、韩拯、孙益、韦建、陈晋、尹徵等人[2]3215。
除元德秀、刘迅之外,萧颖士还与殷寅、颜真卿、柳芳、陆据、李华、邵轸、赵骅等人志同道合、交往甚密,“时人语曰‘殷、颜、柳、陆、李、萧、邵、赵’,以能全其交也”[5]5770。并有“八友”之称[11]9925。
殷寅,字直清,陈郡人。早孤,事母以孝闻。应宏词举,为永宁尉[11]2874。
殷寅为人耿介正直[5]4804,精通姓氏谱系之学[5]5680。李华称其“有识尚”、“达于名理”[2]3215。
颜真卿,字清臣,琅邪临沂人也。少勤学业,有词藻,尤工于书法,事亲以孝闻。其人“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是文之杰也”[4]3597。李华称其“重名节,敦故旧”[2]3215。
柳芳,字仲敷,蒲州河东人。长于才辩[5]4804,笃志论著。肃宗时曾继韦述编纂国史,“推衍义类,仿编年法,为唐历四十篇,颇有异闻”[5]4536。李华称其“该练故事”[2]3215。
陆据,字德邻,河南人。“文章俊逸,言论纵横”[4]5049,“神宇警迈,善物理。年三十始到京师,公卿爱其文,交誉之”[5]5770。李华称其“恢恢善于事理”[2]3215。
邵轸,字纬卿,汝南人。李华称其“词举标干”[2]3215。
赵骅,字云卿,邓州穰人。有志于学,善属文。“性孝悌,敦重交友,虽经艰危,不改其操”[4]4907。李华称其“才美行纯”[2]3215。
李华,字遐叔,赵郡人。其与萧颖士“平生相知,情体如一”,“古称管鲍,今则萧李”[2]3257,实为莫逆之交。
因元德秀年岁既长,名重而德高,故萧颖士[5]5769李华皆以兄事之[2]3214,但兼顾志向、交情、著述等方面而言,与萧颖士最为志同道合者,当非李华莫属。《旧唐书·李华传》云:“华文体温丽,少宏杰之气,颖士词锋俊发。”[4]5047“颖士文章与李华齐名,而颖士尤为当代所重。”[16]1286李华亦云:“开元、天宝间词人,以德行著于时者,曰河南君德秀字紫芝……以文学著于时者,曰兰陵萧君颖士字茂挺。”[2]3197可见,萧氏才高于李,在当时亦成公论[4]5770。
将元德秀、刘迅、萧颖士和李华四人进行比较,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元氏的“道纪天下”、刘氏的“以六经谐人心”,还是萧氏的“以中古易今世”,均为针对当代衰败世风所开之“方剂”,其根本目的皆为借兴复儒道以维系世道人心。概而言之,元德秀之说重在实践;刘迅之说重在理论,而萧颖士由史入手,兼顾文学与直寻儒道的做法,明显具有理论与实践并重之特点。或许在他看来,唯其如此,才能实现“以中古易今世”之目的,完成唐代文化共同体的真正建构。而在这一艰难历程中,与其“平生最深”的知己李华[2]3198,始终是他最忠实的合作者。面对衰俗之世,李华与萧颖士同样有志于兴复儒道:
愚以为将求致理,始于学习经史。《左氏》、《国语》、《尔雅》、《荀》、《孟》等家,辅佐五经者也。及药石之方,行于天下,考试仁进者宜用之。其余百家之说、谶讳之书,存而不用。至于丧制之缛、祭礼之繁,不可备举者以省之,考求简易、中于人心者以行之,是可以淳风俗,而不泥于坦明之路矣。……今以简质易烦文而便之,则晨命而夕周,踰年而化成。蹈五常,享五福,理必然也。[2]3213
此处之“理”,即儒家始于仁义而终于化成的核心理念。其所持“以简质易烦文”之途径,乃是萧颖士“当以中古易今世”思想更为简洁概况之表达;其所谓“化成”,乃是萧颖士“化理”思想的完成。萧、李二人关于李唐国家最终走向的表达,虽名异而实同,其本质实为对唐代文化共同体建设在盛唐转衰之际的现实性探索。
在萧颖士、李华竭力完善李唐文化共同体于开元、天宝之际,不但有前辈的的赏识、朋友的推崇、同道的支持,而且还有弟子与后学对其思想、志向的承继与发扬。
萧颖士“乐闻人善,以推引后进为己任,如李阳、李幼卿、皇甫冉、陆渭等数十人,由奖目,皆为名士。天下推知人,称萧功曹”[5]5769。其弟子中知名者有刘太真、相里造、贾邕、刘舟、长孙铸、房白、元晟、刘太冲、姚发、郑愕、殷少野、邬载诸人[17]422-425。据《新唐书》所载,萧氏弟子另有尹徵、王恒、卢异、卢士式、赵匡、阎士和、柳并等。[5]5768此外,其弟子姓名可考者尚有卢冀[11]1594、柳澹[3]89、戴叔伦[2]5115、陆淹[11]1591、息夫牧等[11]2872。
萧氏“学”“文”兼重,并以此点拨后进、教导弟子。他说:“学也者,非云征辨说,摭文字,以扇夫谈端,輮厥词意,其于识也,必鄙而近矣。所务乎宪章典法、膏腴德义而已。”[11]1594“文也者,非云尚形似,牵比类,以局夫俪偶,放于奇靡,其于言也,必浅而乖矣。所务乎激扬雅训,彰宣事实而已。”[11]1594在他看来,无论是“宪章典法、膏腴德义”之“学”,还是“激扬雅训,彰宣事实”之“文”,最后的落脚点都在于弘扬儒道,教化人心。正是因为对其志向的矢志不移,令其充满自信,当仁不让。“于戏!彼以我为僻,尔以我为正,同声相求,尔后我先,安得而不问哉!问而教,教而从,从而迁,欲辞师也得乎?孔门四科,吾是以窃其一矣。”[11]1594在众多弟子中,萧颖士评价最高的是刘太真与尹徵[11]1594,原因正在于“尹徵之学”和“刘太真之文”分别继承了萧氏学术思想的两大门径。
在师友门人围绕道德、学术和文章的讲学、唱和中,萧颖士在当时产生广泛影响,名动华夷,如“新罗使入朝,言国人愿得萧夫子为师”[4]5049。“东倭之人,踰海来宾,举其国俗,愿师于夫子,弗敢私请,表闻于天子”[17]422。这一现象实际上标志着一个以萧颖士为核心,前辈、同道、朋友、弟子以及后学前后相继、纵横交错的,具有一定影响力之学术文化团体的形成。然而,建设、完善李唐文化共同体的事业极其宏大,并非一时所能完成,它需要数代人为之不懈努力,而萧颖士“化理”思想的提出,符合唐代文化共同体建立的历史与现实必然性,因此,得到了独孤及、梁肃诸人的积极响应,在薪火相传中进一步实现了李唐文化共同体建设在中唐的传承与新变。
四
在以萧颖士为核心的学术文化圈,或以儒学或以文学而闻名当时,声名最著者当属萧颖士、李华与贾至。贾至,字幼邻,盛唐末期著名古文家贾曾之子。《新唐书》卷一百一十九有传,时人誉其“名重当时”[2]3213。此三人既不同于元德秀、刘迅,他们表现出的共同特征,是借重文学的方式来实现式微儒道的复兴,并发扬光大。因为他们极其注重文学与“六经”的关系,故对“六经”以降之文学颇多微词。萧颖士云:
六经之后,有屈原、宋玉,文甚雄壮,而不能经。厥后有贾谊,文词最正,近于理体。枚乘、司马相如,亦环丽才士,然而不近风雅。扬雄用意颇深,班彪识理,张衡宏旷,曹植丰赡,王粲超逸,稽康标举,此外皆金相玉质,所尚或殊,不能备举。左思诗赋有《雅》、《颂》遗风,干宝著论近王化根源,此后夐绝无闻焉。[2]3198
李华云:
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论及后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则文义寖以微矣。[2]3196
贾至云:
洎骚人怨靡,扬、马诡丽,班、张、崔、蔡,曹、王、潘、陆,扬波扇飙,大变风雅,宋、齐、梁、隋,荡而不返。[2]3736
缘此可见,三人对“楚辞”、“汉赋”代表作家屈原、宋玉、司马相如、扬雄诸人离经背道、文过其质的做法均有不满。这种观点在当时颇具代表性。独孤及《唐故殿中侍御史赠考功郎中萧府君文章集录序》引萧立之言云:“扬、马言大而迂,屈、宋词侈而怨,沿其流者,或文质交丧、雅郑相夺,盍为之中道乎?”[2]3941萧立与其兄萧直“俱以文学政事为台阁领袖”[2]3941,其观点与萧、李之说完全一致,可见当时文胜于质的文坛现象已经得到有识之士的普遍关注。
萧、李诸人,对独孤及影响甚大。权德舆称独孤及“刚方直清,根于性术”,“立言遣辞,有古风格。”[2]4988梁肃称其“茂学博文,不读非圣之书。非法之言,不出诸口;非设教垂训之事,不行于文字。而达言发辞,若山岳之峻极,江海之波澜,故天下谓之文伯。”[2]5302崔元翰称其“绍三代之文章,播六学之典训;微言高论,正词雅音,温纯深润,溥博宏丽,道德仁义,粲然昭昭,可得而本。”[2]5321三人评价虽详略有别,然皆得独孤及秉经为文之特点。实际上,有志于兴复儒道的独孤及,二十余岁便得到陈兼、贾至、高适诸人赏识[2]5302,后来更得李华、苏源明极力推许,得以“翰林风动,名振天下”[2]5303。此五人者,皆为“萧李”学术文化团体中的重要人物。故此,一致的追求,加之先行者的奖掖,独孤及自然融入萧、李学术文化圈之中,而在萧颖士谢世、李华绝意仕进、心寄“无生”之后[2]3947,成为中唐初期文坛的代表性人物。
对于李华“宣于志者曰言,饰而成之曰文”之论[2]3196,独孤及进一步将其细化。他说:“足志者言,足言者文”[2]3941,“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之于陆而无涉川之用,痛乎流俗之惑人也旧矣!”[2]3945-3946独孤及与李华同时,其年辈略小,李华重病之日,曾以《中集》之序见托,并喻两人关系为扬雄与桓谭[2]3947。可见两人虽非师徒,却不妨碍其介于师友间之真挚情谊。
独孤及尝云李华、萧颖士、贾至一起“振中古之风,以宏文德。”[2]3946对于李华的作品,他作了高度评价:
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抒情性以托讽,然后有歌咏。美教化,献箴谏,然后有赋颂。悬权衡以辩天下公是非,然后有论议。至若记序、编录、铭鼎、刻石之作,必采其行事以正褒贬,非夫子之旨不书。故《风》、《雅》之指归,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伦,皆见于词。[2]3946
此论虽为评价李华,但放在萧、贾身上亦并无不妥。独孤及“生以比兴宏道,殁以述作垂裕”的主张,更是远祧儒家“三不朽”精神,近承萧、李“系心翰墨”、“终年著述”行为的集中体现[2]3278。与萧颖士、李华一样,独孤及亦能奖掖后进,其中知名者主要有朱巨川、高参、赵璟、崔元翰、陈京、唐次、齐抗等人[2]5304,而最能延续独孤及对萧李诸人文学主张的继承与发展者,当属梁肃[2]5306。因此,李舟《独孤常州集序》云:“常州爱士,而肃最为所重,讨论居多,故其为文之意,肃能言之。”[2]4520梁肃青年时曾得李华、独孤及赞誉,“由是大名彰于海内”[2]5322。独孤及曾告诫梁肃,“为学在勤,为文在经。勤则能深。经则可行。”又云:“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所丑。”[2]5306
梁肃主张“文章之道,与政通矣。世教之污崇,人风之薄厚,与立言、立事者邪正、臧否皆在焉。”[2]5259又说:“夫大者天道,其次人文,在昔圣王以之经纬百度,臣下以之弼成五教。德又下衰,则怨剌形于歌咏,讽议彰乎史册。故道德仁义,非文不明;礼乐刑政,非文不立。文之兴废,视世之治乱;文之高下,视才之厚薄。”[2]5260能够得出文章之道与事政相通这一结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认为文章与政事皆植根于儒道、经术,故能彰明道德仁义,辅立礼乐刑政,从文章发展的兴衰状况实能反观时代与社会之真实风貌。
与盛唐之时致力于建构、完善文化共同体的萧颖士、李华以及后来的独孤及相比,梁肃将文章的地位和作用,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此因萧、李面对衰俗,认识到求变的必要性,其重心在于“以中古易今世”,以积极的态度实现儒道的再次兴盛,其任务正在通过文学以兴复儒道。梁肃之时,前辈于推进儒道已有很大进展,其任务则是解决如何通过文章以更好地兴复儒道之问题,即实现文学与儒道的进一步融合。因此,梁肃之努力,一方面是对萧颖士针对社会现实提出的“化理”理想的合理补充;另一方面,亦是对其后韩、柳诸人通过“文”、“道”关系问题进一步建构唐代文化共同体之必要准备,其作用实在于承前启后。
要之,为了再现祖宗盛业与姓氏辉煌,萧梁后裔曾不懈努力。在屡遭碰壁之后,最终认识到唯有接受并承认李唐政权的合法性、合理性,才能建立勋业,进而实现兰陵萧氏家族的振兴。这样的认识,事实上已经摆脱了狭隘的家族、族群观念而进入国家天下的理性层面,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的超越,既是传统的儒学天下观念的训导,也是强大的大一统王朝的涵养士民、经略世局而积极努力的结果。正因为如此,盛唐时期深受家族文化品行浸润,志存高远的萧颖士,在对家国天下的综合思考中,有意识地提出“化理”思想,并以其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学术文化圈,吸引、团结、影响了一批有志于兴复儒道、匡正风俗的儒家学者和文学之士,他们山鸣谷应,力图在师友奖借、薪火相承中实现对唐代文化共同体的进一步补充和完善,从而在国家、社会中形成强大凝聚力和发展的内在张力。故而,通过对萧颖士“化理”之说思想与文化渊源的探寻,则能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唐代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历史与现实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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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2.019
雷恩海(1969-),男,甘肃景泰人,兰州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文化史研究。苏利国(1978-),男,甘肃定西人,兰州大学博士,甘肃政法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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