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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深情到慎情:论李渔小说对“情”的思考
——兼与冯梦龙比较

2017-03-10蓝青

临沂大学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王小姐冯梦龙才子

蓝青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从深情到慎情:论李渔小说对“情”的思考
——兼与冯梦龙比较

蓝青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冯梦龙与李渔皆系话本小说代表作家,且言情题材均为两人创作的重要内容。作为晚明主情思潮的代表人物,冯梦龙热烈地颂扬“深情”,充满理想色彩与浪漫情怀。而李渔则对深情进行了冷静的思考,并将关注点由理想拉回到现实,忠实地叙述了爱情幻想在现实社会的受挫,并提出“慎情”思想来指导人们应对残酷的现实,这正是李渔小说所蕴含的独特价值与艺术魅力之所在。

李渔;冯梦龙;深情;慎情

“情与理”一直是中国古代学术与文学的传统母题。自南宋程朱学派兴起,“理”愈加呈现出对“情”的束缚与抑制,肯定“理”、贬抑“情”成为诸多理学家的宗旨。至晚明,随着城市商业的繁荣以及市民阶层的壮大,心学逐渐兴起,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理学的僵化统治,文学领域亦掀起一股崇尚深情、复苏人欲的潮流。晚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高扬“情”的时代,士人对“情”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如汤显祖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冯梦龙更是以宗教般的热情对“情”顶礼膜拜:“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尝戏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当作佛度世,其佛号当云‘多情欢喜如来’。”[2]这些至情派作家可谓典型的浪漫主义者,将爱情视为人生存在的惟一意义,“誓不俗生,情甘愿死。”[3]他们笔下多为一见钟情、矢志不渝的痴情者,《牡丹亭》和《卖油郎独占花魁》堪称典范。

汤显祖、冯梦龙等人创作的浪漫故事固然令人神往,但这在现实社会中可以说是难以实现的。如果说冯梦龙等人属于理想主义者,那么李渔无疑是现实主义者。他颂扬深情,但同时对深情进行了冷静的思考,并将关注点由虚幻的理想状态转移到真实的现实社会,忠实地叙述了浪漫的爱情幻想在现实社会的受挫,并提出“慎情”思想来指导人们应对残酷的现实,这使得李渔的爱情小说同晚明至情派拉开了距离。

一、戏拟“占花魁”

《卖油郎独占花魁》是“三言”中的名篇,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男主人公秦重可以称得上冯梦龙塑造的深情者之典范。卖油郎秦重对花魁娘子一见倾心,然而他既无钱财又无文才,照理说绝无得到花魁青睐的可能,但他却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获得她的芳心并与之结为连理。冯梦龙通过卖油郎的故事告诉众人:对于妓女而言,无论是潘安般的容貌或者邓通般的巨富,都比不上一颗至诚的真心。

冯梦龙的占花魁故事无疑是人间美事,然而李渔更想强调的是:那是人间罕见的或者说不存在的。“世上青楼女子,薄幸者多,从古及今,做郑元和、于叔夜的不计其数,再不见有第二个穆素徽、第三个李亚仙”[4]88,即使嫖客像冯梦龙所提倡的“尽心竭力,倾家荡产”,以“志诚”对待妓女,也未必能换来她们的真心。于是李渔撰写《人宿妓穷鬼宿嫖冤》,致力于使那些看了“占花魁”故事后对妓女心生痴念,“每日要省一双草鞋钱,每夜要做一个花魁梦”[4]91的卖油郎效仿者恢复清醒意识:那只是戏文中的故事,在现实社会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对妓女深情的结果往往是人财两空。

《人宿妓鬼穷宿嫖冤》的男主人公王四无疑受到“占花魁”故事的启发:“因在坡子上看见一本《占花魁》的新戏,就忽然动起风流兴来,心上思量道:‘敲油梆的人尚且做得情种,何况温柔乡里、脂粉丛中摩疼擦痒这待诏乎’?”[4]91王四一心想要效仿卖油郎做个情种。卖油郎秦重每隔一日就去花魁娘子处卖油,只为能看她一眼;篦头郎王四每日去妓女雪娘处为其梳头,只为能略微亲近。秦重在与花魁相处时小心侍奉、极尽温柔,从而获得她的青睐;王四为雪娘梳头按摩时温柔体贴,换来雪娘对他“比待嫖客更加亲热”。秦重为与花魁共度一夜,辛苦劳作积攒了一年多;王四为娶到雪娘,辛苦积攒了四五年,其间甚至为鸨母“日间煮饭,夜里烧汤”。然而,王四的结局却与秦重截然不同。王四非但没能娶到雪娘,反而被骗去积累数年的血汗钱,还担了“霸占娼家女子”的罪名被重打枷号。故事结尾处有这样一段议论:

这段事情,是穷汉子喜风流的榜样。奉劝世间的嫖客及早回头,不可被戏文小说引偏了心,把血汗钱被他骗去,再没有第二个不识字的运官肯替人主持公道了。[4]98

李渔通过王四的遭遇告诫世人不要被冯梦龙“占花魁”的浪漫故事所迷惑,现实世界不同于小说,即使像秦重般一往情深、倾尽所有,亦未必能获得相应回报,所以不必对妓女付出深情。

本来,嫖客与妓女的交往既有虚情假意和充满欺骗的情况,亦有两情相悦、互相倾慕的可能,不能一概论之。冯梦龙出于对情的高扬,塑造了一批贞妓、义妓形象,如用生命来维护爱情理想与人格尊严的杜十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情郎死后誓不再嫁、终日于燕子楼坐诵佛经的关盼盼(《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在情郎落难之际慷慨解囊、救其脱离困境的玉堂春(《玉堂春落难逢夫》)。冯梦龙宣称“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2],鼓励世人效仿那些深情之人,强调只有付出深情才能换来美好的结局。而李渔却唯恐这些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浪漫传奇掩盖了生活的真实面目,因此秦重的深情得到了冯梦龙的倾力赞美,王四的深情却遭到李渔的调侃和讥讽。李渔正是通过对王四的冷嘲热讽使读者恢复对现实的清醒意识。

二、谨慎的佳人

在传统的婚姻与两性关系中,男性和女性的权利与地位是不平等的。在夫权制度下,女性必须履行从一而终的义务,男性却享有泛爱的权利。面对丈夫纳妾嫖娼、见异思迁,妻子只能默默忍受,这种“大度”也正是男权社会所提倡和要求女性具备的妇德。不仅奉父母之命缔结婚姻中的女性需要面对男性泛爱的问题,自主择偶的女性亦面临同样的困境。卓文君、崔莺莺都是勇于追求真爱、自主择偶的典范,但她们都未能摆脱悲剧命运:司马相如欲聘茂陵女为妾,以致卓文君有《白头吟》之悲叹;张生与崔莺莺定情西厢,却在赴京后将莺莺抛弃(元稹《莺莺传》)。她们所选定的有情郎最终都变成了负情者,或者说他们本就是风流子,只不过他们多情的本性在此前尚未被察觉。

同样是自主择偶的“私奔女”,李渔笔下的能红却谨慎得多。与卓文君、崔莺莺对男主人公们一见钟情类似,《拂云楼》的女主人公能红对男主人公亦是一见倾心,“恨不得他寅时说亲,卯时就许,辰时就偕花烛。”[5]107但不像卓文君、崔莺莺轻率地献出自己,能红对男性的泛爱本性看得非常透彻,她不仅要求男主人公在婚前钟情于自己,亦要求其在婚后保持忠贞。能红对裴七郎有这样一段话:

这等看起来,你前半截的心肠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后面半截还有些不稳,到过门之后要改变起来。我如今有三桩事情要同你当面订过,叫做“约法三章”,你遵与不遵,不妨直说,省得后来翻悔。[5]113

能红身上少了卓文君、崔莺莺的理想主义与浪漫色彩,而是多了现实的考虑。能红主动向裴七郎提要求:只有他答应婚后绝不纳妾嫖娼,她才会嫁给他。于是裴七郎必须对自己婚后忠贞做出承诺。能红利用婚前的自主选择权要求裴七郎保证婚后的忠贞是非常有必要的,如果没有这一道约束,“举止风流”的裴七郎很可能见异思迁,步司马相如后尘。能红不仅要求裴七郎做出口头承诺,还考虑到口说无凭,令其立下字据,并要求媒人俞阿妈夫妇画押作为证人。书面证据和人证俱在,足见能红之谨慎。事实也充分证明了能红的谨慎是非常必要的,正是由于这份婚前协议,裴七郎“受了能红的约束,终身不敢娶小”。

能红敢于向男性的泛爱权提出挑战,并且能够机智地利用婚前的自主权换取男性在婚后的忠贞,这的确是单纯的私奔女们望尘莫及的。卓文君、崔莺莺都热烈地爱上了风流才子,轻率地与之结合,她们并没有考虑到自己在两性关系中的不平等地位,更看不到她们的爱情只存在于暂时而并非长久。大多数评论者将导致悲剧的责任归咎于父权制度和男主人公的品行恶劣,而忽视了女主人公自身的“责任”。这些“私奔女”们都不是由父母指婚,所以她们在与男主人公定情时拥有充分的自主权,然而她们并没有意识到利用这份自主权来换取男主人公婚后的忠贞。李渔笔下的能红对此却有着异常清醒的意识,从这一角度来说,能红这种慎情的佳人可以说是李渔的独创。

三、慎情的才子

李渔时常在他的作品中设置两对情人分别作为“深情”与“慎情”的代表,两条线索并列行进,形成鲜明对照。例如《鹤归楼》中,深情的郁子昌夫妇如胶似漆,别后相思成疾,数年后郁子昌衰老不堪,妻子亦因无法忍受离别之苦抑郁而终;慎情的段玉初夫妇则持惜福安命的态度,生离权作死别,故作绝情以绝思念,数年后夫妻相见颜貌如初。又如《慎鸾交》中,王小姐冷静谨慎,邓小姐热烈深情;结果感性的邓小姐被海誓山盟、貌似深情的侯永士狠心抛弃,而慎情的王小姐所选定的看似冷酷无情的华中郎却信守诺言,将王小姐迎娶进门。

无论是《鹤归楼》还是《慎鸾交》,都体现出李渔重结果胜于重过程的倾向,《慎鸾交》中王小姐与邓小姐的一段对话就体现了这一观点:

(旦)这等讲来,姐姐是只爱有情,不顾后来有收场没收场,有结果没结果的了?

(小旦)自然如此。那些收场、结果,是后面的事,如何看得出来?

(旦)不然,男子的终身极容易相:厚重之辈必定多情,轻薄之人断然无义。厚重之辈由淡而浓,浓到后来,自有收场;轻薄之人由深而浅,浅到后来,定没结果。[6]

为了得到幸福的结局,慎情的才子们故作无情,甘心忍受冷淡与寂寞的过程。例如段玉初预感乱世之际分离的逼近,尽管他非常爱恋自己的妻子,但并没有沉溺于深情,反而被谨慎与冷淡压制,“就是云雨绸缪之际,忽然想到此处,也有些不安起来,竟像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有些干名犯义地一般。”[5]136为了分离后能够在将来团聚,段玉初故意烧毁妻子为他准备的衣物以示无情,使她在分别后不至于相思致疾,而是丰腴健康地在他归来后重续前缘。又如华中郎虽然非常喜欢王小姐,但他又怕违背“禁止娶妓女入门”的祖训,所以宁愿拒绝王小姐。无论是故意粗茶淡饭来招待她或是仅作文字之交而不发生肉体关系,都是华中郎谨慎的体现。面对威严的祖训,华中郎既不想为爱情而放弃父母和家庭,亦不想因为回归家庭而负情于王小姐,所以在爱情与祖训尚未和谐的情况下,他向王小姐提出十年之约:十年之内,他专心求取功名来讨父母欢心,从而使他们同意纳妓女入门。如果他的努力失败了,那么他与王小姐就此别过,各不相欠。为了避免作负情者,他们约定在这十年内都要为对方守节,华中郎绝不纳妾,王小姐亦不能接待其他男性,而他们彼此之间也绝不发生肉体关系。在华中郎看来,如果他不能保证将来能将王小姐娶进家门,就不可以对她做出轻率的承诺,更不应该与她陷入热恋,而这种谨慎与冷淡恰恰是深情的体现。

在李渔看来,深情未必能换来圆满的结果,在不少情况下深情恰恰会导致悲剧,而对情的慎重与节制反而能换来幸福的结果,所以慎情是必要的。李渔笔下慎情的才子颠覆了以往爱情题材中的才子形象,貌似无情的才子实际上是最深于情的,《慎鸾交》中的十年之约以及《鹤归楼》中的“生离权作死别”,正是李渔对古代爱情小说的独特贡献。

四、才子佳人幻想的破灭

才子配佳人的爱情模式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可谓由来已久,且深入人心。不少作者理直气壮地宣称才子与佳人理应相配,如董解元曰:“从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7]从荥阳生与李娃、张生与崔莺莺,再到王文举与张倩女、潘必正与陈妙常等等,走的都是风流才子配美貌佳人的路线。至晚明,与对“情”的狂热追求相应,“才子配佳人”的呼声亦随之高涨。即使现实中得不到佳偶,亦可从梦中寻得,《牡丹亭》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苦于“不得早成佳配”的杜丽娘没有情人却可以幻想出情人,虽然是春梦一场却又俨然如真。冯梦龙亦热衷于才子配佳人的理想婚姻,他认为:“妻者,齐也。或德或才或貌,必相配而后为齐。相如不遇文君,则绿绮之弦可废;文君不遇相如,两颊芙蓉,后世亦谁复有传者。是妇是夫,千种佳偶。风流放诞,岂足病乎!”[8]即使偶有错配亦不妨,结局必定回到才子配佳人的结局。“三言”中钱万选与高秋芳(《钱秀才错占凤凰俦》)、黄损与韩玉娥(《黄秀才徼灵玉马坠》)、吴彦与贺秀娥(《吴衙内邻舟赴约》)的幸福结局都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在一片才子配佳人的热衷与痴迷中,李渔却显得颇为冷静与现实。他用调侃的笔调使人们从浪漫幻想中醒来,《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便是对才子配佳人模式的戏仿:邹小姐与何小姐对自己的才貌非常自信,希望能配得才貌郎君,正是对理想婚姻的迷恋使得她们在遭遇丑郎君的残酷现实时寻死觅活,不惜绝食以出家。《十卺楼》则粉碎了才子“定要娶个天姿国色”[5]122的幻想:才子姚戬无疑是个理想主义者,然而现实每每与其幻想相左,姚戬先后娶来石女、丑女、怀孕女等,彻底摧毁了他对才子配佳人的期待。李渔直面现实,从现实出发,如实地展现了现实生活中婚姻的真实情况——“十对夫妻九配差”[4]1。看透了才子配佳人的虚幻之后,李渔建议青年人尤其是才貌佳人放下对才子佳人的幻想,不要对婚姻抱有过高的期待:“万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聪明才技,就要晓得是个薄命之坯,只管打点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时时刻刻以此为念。看见才貌俱全的男子,晓得不是自己的对头,眼睛不消偷觑,心上不消妄想,预先这等磨炼起来。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只当逢其故主,自然贴意安心。”[4]2李渔教育人们降低对婚姻的预期,当遇到糟糕的婚配时,自然能够坦然接受。

李渔这种向现实妥协的态度使他与晚明浪漫主义者拉开了距离。冯梦龙对婚姻错配的态度与处理方式就与李渔大相径庭,这从《情史·冯爱生》即可看出。冯爱生为才貌双全的青楼名妓,寻觅佳偶数年未得,后被鸨母嫁与茸城公子,因所嫁非人抑郁而终。冯梦龙评论道:

(冯爱生)不幸早慧,洞识青楼风波之恶,故汲汲求事有心人不得,以致衔郁以死。悲夫!虽然,男儿薄幸,有力者甚焉,即假生数年,犹未必遂生之志,徒多苦生耳。然则天之纵生以慧者,适以祸生,而其丧生以寿者,安知非怜生而脱之也?于生又何悲哉![8]

在冯梦龙看来,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佳偶,与其痛苦地活在世上,不如尽早死去来换得解脱。冯梦龙将浪漫主义进行到底,以死亡来捍卫对爱情的理想;李渔则奉行现实主义,他宁愿选择在残酷的现实中无奈地生活下去。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李渔引导人们向现实妥协并非意味着向封建礼教回归,而是在残酷现实面前一种无奈的权宜之计。清人张士俊敏锐地发现了李渔藏在游戏笔墨下的“愤世之心”:

湖上翁不知决几许西江之泪,喷多少南岳之云,濡墨写嗔,挥毫泄痛,于无可奈何处,忽以“奈何”问天,天亦不能自解,笠翁又代为解之。此“红颜薄命”之注脚所由来也。世人不知,翻怪笠翁蹂香躏玉,蚀月摧花,演此杀风景之传奇,为烧琴煮鹤者作俑。不知作俑者天,非人所能与也;天之作俑已久,亦非自今日始也。[9]

虽然李渔最后安排了三位佳人接纳丑郎君的结局,但在对现实的批判力度上,这种“妥协”的做法并不弱于冯梦龙所主张的壮烈死亡。残酷的现实迫使人们放弃才子佳人的美好幻想,这正是李渔对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反讽,而这一点却通常为评论者们所忽略。

李渔在他的小说中嘲讽了那些仅凭感情用事的深情者,令他们在现实中受挫然后向“慎情”归位。然而,李渔同样调侃了那些表面看来受到肯定的慎情者,这深一层的反讽却不易被读者发现。例如“慎情”的代表人物华中郎与段玉初固然谨慎冷静,并且最终获得了幸福的结局,然而若与那些为情忽喜忽悲的深情者相比,他们无疑显得呆板乏味,如华中郎明明钟情于王小姐,却始终压抑自己的感情,大段的说教更使他如同木头般冷漠的道学先生;又如段玉初虽然对妻子“心上十分欢喜”,但为了避免自己沉溺于深情而无法忍受离别的痛苦,故意抑制心中的激情,“所以常在喜中带戚,笑里含愁,再不敢肆意行乐。”[5]136这正折射出李渔的深层反讽:那些任凭深情决定一切而导致悲剧结局的深情者恰恰是最生动有趣、充满生活气息的“活泼儿”,而这些所谓的慎情者却是小说中最苍白麻木、缺乏生活情趣的人。又如《人宿妓穷鬼宿嫖冤》中,篦头郎王四最终在侠客的帮助下追回了被骗去的钱财,他吸取教训,决定今后不再付出深情。虽然慎重战胜了深情,但一个热情、真诚、单纯的深情者变得漠然与无情,这实际上包含着对“慎情”的反讽:由深情到慎情,恰恰是对鲜活人性的扭曲与压抑。再如《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众美女经过一番大闹后,由失望不甘到无奈地接受现实,虽然她们获得了相对“幸福”的结局,但这种对现实的归顺本身就令人感到悲哀与心酸。李渔告诉那些对爱情和婚姻抱着浪漫幻想的红颜们,现实比理想残酷得多,所以不要怀有美好的期许,而应尽可能地将未来想象得糟糕一些,以防将来无法接受从理想到现实的巨大落差,这种消极策略本身就是一种对现实的反讽。

实际上,李渔并不反对“深情”,恰恰相反,他在一些篇目中如冯梦龙那样热烈地歌颂“深情”。例如《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中,谭楚玉与刘藐姑在舞台上借戏传情,在面临被拆散之际,假戏真做,双双赴水殉情;如《玉搔头》中,明武宗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在狂风暴雪之夜去寻找意中人刘倩倩,甚至梦想着挣脱皇位枷锁从而与她做一对平民夫妻。结合这些内容来看李渔对“情”的态度,不难发现:李渔设置“慎情”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残酷社会现实的反讽。这些怀有理想与浪漫的深情者本身并没有错,而是时代与社会使他们得不到幸福的结局,最终不得不向“慎情”归顺。例如《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和《十卺楼》中,佳人嫁丑男、才子娶丑女的结局正是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造成的悲剧,男女双方在婚前并不了解对方相貌、才华等真实情况,所以“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4]1又如《拂云楼》中,正是夫权制度促使能红对裴七郎如此谨慎,因为丈夫在婚后拥有纳妾狎妓的权利,妻子却只能服从,这迫使能红在婚前做好长远打算,为自己争取婚后的地位和保障。再如《鹤归楼》中的段玉初与《慎鸾交》中的华中郎之所以故作冷漠,皆出于现实的逼迫:前者迫于战乱的威胁,后者迫于封建家长制的威慑。一旦外在压力解除后,这些慎情者皆变为深情者:段玉初与妻子“重拜华堂,再归锦幕。这一宵的乐处,竟不可以言语形容”[5]151,华中郎与王小姐亦情意绵绵如胶似漆,这充分说明慎情只是迫于现实压力的权宜之计。

如果说晚明主情派作家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浪漫的理想或幻想,那么李渔则直面残酷的现实,忠实地展示现实。这个世界既有美好的可能,更有残酷的情况。李渔致力于对生活进行全面的展示,他常用处常与处变来解释生活的复杂性:“死败者理之常,而生成者事之变。”[10]他认为《丑郎君怕娇偏得艳》那种错配的婚姻才是常态,而《美男子避祸反生疑》那种才子佳人的理想组合反而是生活中罕见的“意外”。不明白这一点,很容易将李渔对慎情的推崇简单地理解为向封建礼教的回归。李渔对冯梦龙经典爱情故事的戏仿,并非否定深情,而是提醒人们恢复沉重的现实感,故而更具悲剧意味,这也正是李渔小说所蕴含的独特价值与艺术魅力之所在。

[1]汤显祖.题词.牡丹亭:卷首[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1.

[2]冯梦龙.情史序.情史:卷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3.

[3]吴炳.西园记[G]//朱恒夫.后六十种曲:第2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315.

[4]李渔.无声戏[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5]李渔.十二楼[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6]李渔.慎鸾交[M]//王学奇,霍现俊.笠翁传奇十种校注(下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9 80.

[7]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M].侯岱麟,校订.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238.

[8]冯梦龙.情史:卷4[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77.

[9]张士俊.奈何天总评[G]//王学奇,霍现俊.笠翁传奇十种校注:下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663.

[10]伪斋主人.无声戏序[G]//李渔.无声戏:卷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1.

From Deep Love to Cautious Love:Li Yu’s Reflection of Love in Novels

LAN Q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100,China)

Both Feng Menglong and Li Yu are vernacular novelists,and they excels at sentimental novel.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sentimentalism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Feng Menglong intensely praises the deep love,which is full of ideal and romance.Li Yu keeps a cool head of the deep love and turns his attention from the ideal to the real.His novels truly reflect the disillusion of the love fantasy in reality,and put forward cautious thoughts to guide people in coping with the harsh reality. That is,the unique value and artistic charm of Liyu’s novels.

Li Yu;Feng Menglong;deep love;cautious love

I207.41

A

1009-6051(2017)04-0031-08

10.13950/j.cnki.jlu.2017.04.004

责任编辑:辛琳琳

2017-06-11

蓝青(1988—),女,山东济南人,山东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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