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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约瑟夫·康拉德小说的“创伤”书写

2017-03-10周小川

关键词:康拉德马洛创伤

周小川

(1.武汉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常州大学 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论约瑟夫·康拉德小说的“创伤”书写

周小川1,2

(1.武汉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常州大学 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20世纪英国著名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有着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充满创伤的人生经历。这种特殊的创伤记忆以创伤书写的形式在其小说创作中得以艺术再现:首先,从作家创伤书写的心理层面来看,作家将自己性格深处被编码的个体精神创伤体验以个体童年创伤影响成年命运的故事讲述进行解码;其次,就其创伤书写的表现手法来看,作家凭借叙述者的语言重复来强化各种“创伤”经历,从而使读者能间接体悟作家所呈现的创伤事件在创伤经历者内心难以言说的创伤印记;最后,从其创伤书写的历史见证角度看,通过史实虚化、虚构实化的处理方式再现人类创伤历史,从而表明康拉德小说“创伤”书写总体上以个体精神创伤体验再现人类历史共同创伤记忆的文学性特点和历史使命。

约瑟夫·康拉德;创伤书写;个体精神创伤体验,共同创伤记忆

约瑟夫·康拉德小说作为批评界的“显学”[1],涉及道德、心理、政治、女性主义、叙事学、文化批评、后殖民和新历史主义等几乎全方位多视角的研究。然而,对其小说所包含的对人类在文明进程中所遭受的身体和精神创伤的深刻人文关怀方面,却少有人关注。作为一个早年在沙俄统治和奴役下的波兰人,康拉德曾遭受流放之苦、亡国之恨、丧亲之痛,而这也为他后来作为英籍人士的自己留下了民族身份的无根之憾,这些均成为作家记忆深处的“创伤”印记并被编码在其作品中反复书写,而他的这种超前性的“创伤”书写却出现于“创伤”一词被纳入文学批评和研究视野之前。从这个意义上说,运用创伤理论研究康拉德小说具有一定的现实可行性。

一、康拉德小说中表现出的童年“创伤”之成长隐忧

“创伤源于现代性暴力,渗透了资产阶级家庭、工厂、战场、性/性别、种族/民族等个体和集体生活的多层面,是现代文明暴力本质的征兆”[2],而“创伤”是得益于医学和精神病学实践,经过弗洛伊德和后弗洛伊德心理学派的创伤理论研究发展,历经后殖民创伤理论的充实和拓展,逐步成为具有当代人文批评关怀基本含义的一种文学批评理论和流行读解范式[2]。

康拉德的创伤书写中所关注的创伤事件之一就是资产阶级家庭生活方面存在的各种心理隐忧。他在许多作品中涉及这个话题,引人注目的是《诺斯托罗莫》、《间谍》、《机缘》和《胜利》。在《间谍》和《胜利》这两部小说中,康拉德把家庭的情感和精神创伤表现到了极致,读者由此不难联想到康拉德幼年和成年过程中各种痛苦的遭遇和创伤经历。或许他在其创作期间接受到其同时代精神分析诊疗中出现的各种精神分裂病理学的影响,在其作品中注入了带有自身创伤经历的元素。早在波兰时,康拉德就因为父母献身于民族革命而成为孤儿乃至流放者[3]。即使后来成为英国公民,他也始终被排除在英国文化之外[4]。他在作为海员退役后,很晚才结婚,发现自己很难适应家庭生活并异常清醒地认识到家庭和作为父亲角色的约束和负担[4]。到他开始写《间谍》的时候,围绕他生活所发生的一切和所处生活环境给他提供了丰富的探讨家庭创伤的素材。在《间谍》里他同时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和一个有着清醒认识的亲历者的感触来刻画和描摹这种家庭生活的危机。特别是针对家庭生活的相对狭小和封闭的空间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潜在危机,如,幼年时个体遭遇父母虐待和家庭暴力,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因为逃避被发现和追责的潜在风险。同时,他在小说中也表现了成年人由于童年的精神创伤而承受的心理负载,尤其是那些有着创伤经历的成年人,他们在体验丰富情感方面的能力会不断减弱。康拉德甚至认为家庭暴力所引发的情感压抑是具有病理学解离特点的稳定的性格结构的中心组成部分[5]。他的这部小说中女主人公所表现出的在再次遭受精神创伤时容易产生情感压抑和精神分裂的现象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小说《间谍》中温尼童年受虐的经历使她在成年后缺乏安全感,而更严重的是她缺乏分辨真伪的能力。小说临近结尾,作者将温尼所遭遇的危险归因于她的麻木和好奇心缺失:“维尔洛克太太(温尼)没有浪费时间去摸清其根本原因。这样做倒是省事一些,而且也表明采取审慎态度有几分好处。”[6]150这套行事哲学使她缺少对危险最起码的审慎意识,随着故事的发展这点愈发明显。人格分裂的温尼对丈夫身体上是排斥的,这种情绪使她缺乏对她所依靠的这个男人的动机缺乏清醒的判断和认识,更无法估计因此而产生的危险后果。她从来不曾了解丈夫的具体职业,因此更无法认清他利用弟弟斯特维帮他从事危险任务的动机。她甚至逐渐地将自己和弟弟的命运信任地交托在这样一个用自己的秘密和冷酷来背叛他们的人身上。她在情感上无所依托,在夫妻生活方面倍受冷落,于是她把所有生活的乐趣寄托于对弟弟斯特维的保护上来:“温尼又像慈母一样地对待弟弟”[6]6,因为斯特维正是温尼“枯燥无味的生活中……真正的激情”[6]154。当丈夫维尔洛克的背叛使温尼失去弟弟时,她因再次受创而精神分裂:“她的人格仿佛已经被撕成两半,而这两部分的心理活动并不能协同一致。”[6]228温尼的精神分裂产生了致命的后果:首先是丈夫的野蛮性胁迫和虐待让她痛下杀手,然后是错托余生于情人奥西本并被其抛弃,最终导致自己绝望自杀。温尼以暴力了结不幸的方式源自于她从小与外界的隔绝和心理上的孤苦无依:她一生无人委以信任和托付,在她最后的迷惑和绝望中,她甚至找不到任何人能够或愿意帮助她。

康拉德对温尼·维尔洛克身上所展现的这种具有病理性精神分裂症候的心理创伤描写预见性地印证了两位精神学者罗伯特·斯托罗诺伍德和菲利普·M·布龙伯格在当代所从事的相关研究。斯托罗诺伍德指出,发育性创伤可以抑制情感生活,“达到拒绝接触无论何种不可接受和难以忍受的或者在特别的跨主体环境中过于危险的情感[的程度]”[7]。童年的创伤因此就产生了长期减弱情感感知能力的效应:缺少可以移情相托照料者的孩子不能形成“最基本的运用情感释放示爱信号的能力”[8]72,孩子担心自己一旦用情就会“再次受创”,这样情感就“被否认、分裂、压抑……被封存起来”[8]72。对于经历过精神创伤的孩子而言,来到面前的情感不是爱和关怀而是威胁。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到精神创伤,孩子会锻炼出“一种解离或否认情感反应的潜在能力,因为它们[情感]威胁到[他们身上]这种业已形成的危险[心理]结构”[8]72。由于缺乏来自照料者的和谐的互动反应过程,儿童不能有参照性地适应和调整自己的情感状态,因此他或她就对情感变得防范起来,为的是“保护一种脆弱自我结构的完整性”[8]67。遭受精神创伤的孩子就变成在情感上抑郁的成年人,他们把所有的情感看成是与己无关且极其危险的东西。

在小说《胜利》中,康拉德认为孩子在经常面对情感上无所依托的照料者时由于长期侵蚀式的伤害会留下影响终生的创伤印记。康拉德超越了弗洛伊德的《超越快乐原则》里的创伤观点并前瞻性地预见了当代精神分析理论中的矫正幻觉理论,主张从细微处理解创伤,认为创伤是由于个体在童年时长期缺乏对成年时可能会形成的成效机制的抵御能力而形成的。尼娜和黑斯特这两个主人公彼此相爱、相互理解并希望永结同心,但结果却因为他们各自童年时的创伤经历而并未如愿。原因在于他们都有着在童年时被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父母抛弃的创伤经历。“通过界定身份经历的意义模式的失效而形成的自我连续体的非理性断裂”[9]。这种创伤经历使得他们在成年时都迷失于自我解离结构断裂的链条上而不能认清那种与父母分离之后独立的“自我”即为“我”的道理:尼娜不能体验自己的价值或获得爱的权利;黑斯特则不能体验自己订婚、求爱或享受法律赋予的应有自由的权利。在这部作品中,康拉德关照的是男性与女性之间为了拯救家庭幸福在与童年创伤幽灵的缠斗中建立起来的特殊关系。

康拉德把很多有关自己父亲的细节描写融入到对黑斯特的刻画上面。[4]25-27成年的康拉德用描述黑斯特父亲的笔法描述自己的父亲,说他是“一个极度敏感……极具讽世之才,性格忧郁的人。……他仪表不俗;谈吐优雅迷人;面容安静阴郁”[4]36像他的人物黑斯特那样,康拉德深切体会到那种由一个才华横溢、要求严酷和冷静苛责的父亲抚养所负承的隐痛。通过探究黑斯特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和脆弱的情感,康拉德同时也在挖掘自己性格深处的柔弱和隔绝,因此,康拉德为遗留在成年时期的童年创伤提拱了极其细致又极富启迪的创伤书写。

二、康拉德小说中“创伤”印记的文学性重复

康拉德关注资产阶级家庭中个体童年创伤的笔锋可谓细腻,深入个体性格及精神的深层揭示精神创伤的本质却不露任何斧凿痕迹,这当然离不开其谙熟于用文学性的语言重复表现各种“创伤”印记的书写才能,这在其众多小说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作为创伤见证者的读者,穿过被反复转述的历史迷雾可以看见作家以叙述者的主观视角来呈现难以复制的创伤事件,以及断裂而又相互联系的幻象,从而以创伤的间接经历者和见证者的角色体验来感受文本中特定人物在创伤事件中内心深处烙上的创伤印记。

凯西·卡鲁斯在她的《无主的经验、创伤、叙事和历史》(Unclaimed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History)中给出了她的基于纯文学文本意义的创伤定义:“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的、无法回避的经历。人们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它闯入方式反复出现。”[10]11康拉德的创伤书写要义之一在于其相应地依托文学语言的物指性来反应历史的物指性,这是因为:第一,任何直接记录创伤经历的再现方式是不存在的;第二,任何模拟还原行为不能充分强化创伤效果和产生有效放大创伤的影响。康拉德的间接表现法说明一个问题——书写的历史只能是创伤见证的历史[10]。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和《吉姆爷》有效地印证了这种重复出现的内并[2]创伤的文学性表征。

康拉德中篇小说《黑暗的心》以见证者马洛的自述形式讲述了库尔兹作为发生在黑非洲的一系列针对土著人的创伤事件的见证者和精神创伤体验者形象所经历的故事。他的叙述受困于创伤体验者的心理负载在努力地反复展现创伤事件并对之承担见证之责。库尔兹最后反复说的那些话就体现了这种深入人物意识的内并创伤如同幽灵般重复出现的情景,而叙述者马洛的讲述也通过反复对故事中的库尔兹对于创伤经历的反应来照应所呈现创伤事件的模糊的影像。在同样以马洛作为故事讲述者的另一部写在《黑暗的心》之前的作品《吉姆爷》中,作者将背景设在马来群岛,其主人公吉姆作为帕特拉号的大副亲身经历了一次沉船的灾难性事件并犯下一个在他的记忆里难以磨灭的错误,“本能地随着他们跳了下去”[11]307。因为这“本能的一跳”使他背负了来自世人和他自己良知的双重打击,也因之在他心里留下了对这次失误挥之不去的精神创伤。他的余生就反复地在内并的创伤记忆中重现这次创伤事件的影像和幻象并难以自拔。在这种不断重复的创伤回归指引下,通过与马来一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土著人和睦相处,他赢得“爷”的美誉并逐步得以疗伤,最终以自我牺牲来抵消自己曾经于帕特拉号弃船事件犯下的失责之过。

凯鲁西认为,重复“位于灾难中心”[10]2,库尔兹那句多次重复出现的最后的呼唤“‘太可怕了,太可怕了’”[11]97,102,107以及吉姆对于“机会”一词的重复(44处)恰恰都是以灾难和黑暗的记忆为能指中心的。库尔兹和吉姆不断重复的话语实际上将他们脑中的创伤印记分离成两种不同的心理隐忧,对于库尔兹来说,一部分是难以言说的对过去的创伤经历的恐怖印象,而另一部分则是对那个终究会到来的将来结局的忧惧;而对吉姆来说,一部分是难以抹平的对过去失责的内心煎熬和所受舆论攻诘的精神创伤的回忆,而另一部分则是对未来得以修复创伤的期盼。从结构上来说,尽管库尔兹的话表达出了创伤烙在他脑海里无法磨灭的印记,但事实上他在说话时并未身处其中,而只是在对不能企及的创伤事件本身作出一种回应。而在《吉姆爷》中,作者借助叙述者马洛语话的重复来重现吉姆对创伤事件的记忆性重复,因为马洛已经意识到吉姆所追求的本质上是“机会”所给他修复创伤的希望而非“机会”本身。“机会”不只是谋生手段也是使他从帕特拉事件的创伤阴影中去拯救自己灵魂的途径。

创伤被见证和重演的程度在这两部小说中通过这种方式得以理解:以马洛回应第三人称万能叙述者的重复性动作,不确定性的描述似乎演变成为了一种功能语言行为。其所说明的和所利用的就是一种开放的见证结构。马洛并不知道怎样同化和吸收库尔兹和吉姆的语言,但却可以见证这些语言以及它们所表征的创伤,这样就开始以有所变化的方式实施见证的行为并且在此过程中打通道德接续通道。借助J.希利斯·米勒所说的一种“见证接替的复制行为……见证与被见证过的见证之间以及话语和被话语转述过的话语之间的接续”[12],作为读者所能理解的是:在这每一个对独特的难以言明的创伤事件的见证接力的环节中,读者只是离之最远而不是最后的见证者。

在《黑暗的心》和《吉姆爷》中,见证者马洛成为故事的叙述者并承担起接续讲述被讲述者库尔兹和吉姆创伤经历的职责,在《黑暗的心》中,马洛两次谈到库尔兹“他发出叫喊”,“他一共叫了两声”[11]96,还有两次提及:无论库尔兹亲眼看到什么,那都是影像和幻象[11]96,这里就出现分裂和重复的创伤内并的迹象。叙述者马洛在其讲述中也反复提及库尔兹最后的话,这种重复也使马洛本人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创伤记忆并在其讲述中重复出现,甚至在马洛去造访库尔兹未婚妻时马洛也在内心重复着这句话,而当面对作为他者的库尔兹妻子时,马洛却以告诉她库尔兹最后的话是“您(库尔兹未婚妻)的名字”[11]107这样善意的谎言来搪塞她,借此规避因为创伤的重复出现而伤及无辜的风险,并因此使自己本人身上的这种不断复现的创伤记忆得到修复。而在小说《吉姆爷》中,马洛得知当地人叫吉姆为“图安吉姆”[11]4(吉姆爷)时,马洛是这样充满隐喻地回忆吉姆得到的“机会”:“而他的机会也像一位东方的新娘一样,蒙着盖头坐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主人的手来揭开”[11]306。对于吉姆来说,创伤修复的希望就像一个以面纱遮面的东方新娘那样在等待着受创者的手把它揭开,这个“机会”也反复地呈现在吉姆面前让吉姆抓住它,一直到吉姆在“绅士”布朗入侵和丹·瓦利斯死后他的英雄行为耗尽的时候,马洛又再一次重复采用了同样的暗喻来叙述在多拉明枪杀他之前的最后回望这一动作:“就在他投出最后那一瞥骄傲而毫不畏缩的目光的短暂时刻,他看到了那机会的面孔,那机会就像一个东方的新娘,戴着面纱,来到他身边”[11]445。这里隐喻创伤的新娘直到吉姆临死时也没有揭开面纱,因为创伤以模糊难辨的幻象不断在叙述者和吉姆记忆里重复出现直到吉姆失去记忆,而作为叙述者的马洛也因为吉姆的死而得以从创伤的记忆中回归现实。

在《黑暗的心》那最后的“可怕,可怕”以及《吉姆爷》中所呼唤的那“没有揭开面纱的东方新娘”的“机会”这些重复接续之间中断和进行的过程中,被编码的语言是“一种无法听到、难以言传而永无休止的话语,默默地证明在所有关系匮乏的地方恰恰存在着并且已经开始形成了处于本真状态的人类关系”[13]314而正如布兰查特提醒我们的那样,重要的“不是去述说,而是再次叙述并且在复述过程中,每一次都以第一次述说的方式去再次叙述”[13]314使得内并的创伤以文学性的反复得以呈现出来并借助离创伤事件最远的读者使创伤事件得以再现。

三、康拉德小说中“创伤”见证的多“视角”重现

“创伤是一种经验的断裂或停顿……具有滞后效应。书写创伤就是书写事后影响……”[14]。康拉德作为创伤的亲历者通过记忆和文字书写那些断裂残缺却又处于同一个彼此呈接的记忆链条上的创伤经历的时候,总是充满着复杂的互相对立的情感和意识碰撞,作家采用的解决途径就是借助创伤的见证者们从不同视角和不同立场发声来完成对创伤经历的共同述说和记录,从而接近真实地诠释作者对创伤历史基于印象主义的丰富多彩的重现。

创伤事件的见证人可以通过写作来代替讲述来重现或体验创伤经验和还原创伤记忆以及情景再现创伤事件[15]。在康拉德多数小说里都体现了这种通过讲述者以自己的视角将亲眼见证或亲身经历的创伤事件的讲述、转述或者通过三种人称之间的视角转换来完成对故事的建构。在以叙述者马洛作为讲述者的《吉姆爷》、《黑暗的心》中叙述者和匿名的第三人称叙述者以及马洛的匿名听众都对故事中的创伤人物、创伤事件以及作为创伤体验者的叙述者本人实施见证行为。“创伤体验者不是完全自主地选择了回忆,而往往是创伤性历史事件强迫性地闯入他的记忆。”[15]康拉德的父母阿波罗和艾娃·柯兹尼欧斯基都是弥赛亚式浪漫的民族主义者,为了将自己的国家从沙皇俄国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白白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他的娘舅和监护人,塔德乌什·波布罗斯基则是沙俄的一名大臣,他希望致力于“与受到惊吓的沙俄独裁政权达成一种基本可以忍受的妥协协定,对他的亲人所怀有的不切实际的政治理想以及‘火爆的脾气’深为不齿。”[16]123而在康拉德的《在西方的注视下》中,主人公拉祖莫夫同康拉德一样也是这样一个孤儿,他们都有着“一种遗传下来的对历史上独裁统治用以压制思想……和捍卫其存在的方式的个人认知”[16]25。而且他们都有着复杂的内心挣扎的民族身份失落的创痛,正如康拉德身上所继承了两种互相对立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一样,拉祖莫夫身上集中体现了独裁和革命间的矛盾冲突[17]122。

亲临灾难的创伤经历可以有助于作家用想象力描绘出人们不曾亲身经历的没有切身体会的历史场面,为了表现这种历史创伤在受创者记忆深处编码的这种互相对立的民族情感,在《在西方的注视下》里,康拉德甚至使人们钻进创伤见证者的叙述视角转换的迷宫里。对拉祖莫夫创伤经历的讲述者是一个略懂俄语的年老的西方语言教师,所以在面对拉祖莫夫用俄语写的日记时他也是一知半解,对其要义深为不解。拉祖莫夫最后把日记交给西方语言教师保存,以此作为一份权威的文件来帮助西方语言教师完成对全部创伤记忆的叙述。这样,西方语言教师和东方人拉祖莫夫从不同视角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双重人格的创伤故事。小说中的叙述者实际上一直在向读者以创伤见证者的视角讲述活着的死者拉左莫夫,并向读者倾诉着无家可归的忧伤。独裁统治之下的俄国使年轻的拉祖莫夫对历史与自己祖国的印象如同那位英国叙述者所述的那样就是反复悲诉的创伤幽灵。小说中历史叙述的创伤与记忆的创伤共存,在对过去创伤记忆的表述时,叙述者自身也受到创伤体验的袭扰。这段过去的历史很可能是叙述者所不能准确把握的,但却最能体现作者心中这种无法清晰还原的断断续续又对立矛盾的内并式灵魂的创伤记忆。

如果说在《在西方的注视下》这部小说中,康拉德通过外国语言教师对拉祖莫夫创伤记忆的断裂的不完整解码,在一定程度上重现了康拉德本人作为创伤经历者对自己所经历的一系列创伤事件不完整和碎片式的真实历史重现的话,那么在《诺斯托罗莫》中,康拉德则借助虚构的历史时空来呈现创伤的历史记忆。康拉德在故事中以代表不同政治立场和利益集团的叙述者视角呈现出对暴政、动乱、屠杀和外族入侵的历史性创伤事件有差别的再现,实际上是受到作用于康拉德身上因流徙之苦和国破家亡的精神创伤的“延迟性”和“强迫重复性”[2,15]而产生的影响,这是因为精神创伤的影响会如同梦魇般持续侵入式地对作为创伤个体产生影响。创伤见证者并不像一位实证主义历史学家或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那样以超然于过去历史的姿态来重构历史并希冀从中获得一种“客观性”。创伤再现或许具有象征性和虚构性,但无论其形式还是内容却绝非虚假滥情和肆意捏造。作为离创伤事件最远的读者的职责之一就是去发现、体验和感悟小说中所揭示的超越时空的历史观。康拉德给《诺斯托罗莫》设定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虚构的叫柯斯塔瓜纳的南美小国的萨拉科省。读者将在这个“虚构小国凌乱碎散的历史事件中,去寻找超越时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17]E在经历了频繁的暴政和动乱后,身处灾难深处的柯国各阶层从工人到资产阶级都不同程度地经历了创伤之痛,并且以共同的创伤记忆内并成集体意识中无法消除的创伤记忆。

康拉德创作《诺斯托罗莫》的目的是“通过重建历史,建立对人类社会的再认识”[18]。小说开始以全能视角展现了一幅看似宁静的图景,但却潜伏着一股暗流。在这里,“旭日高照的山坡底座被林木所覆盖;皑皑白雪上散落着黑色的小斑点”[18]。小说中的柯国在6年中更替了4个政府,是“一个以压迫、无能、愚蠢、背信弃义以及野蛮暴力而著称于世的国家”[18]。但为了展现柯国这些暴政、动乱、屠杀和外部势力的野蛮介入给人民造成的身体和心灵的创伤,康拉德并不满足于全能视角的客观评判,开始以通过不同的创伤见证者的回忆来讲述这段历史。“《诺斯托罗莫》整部小说便是多种对立叙述声音抗争博弈的结果,每个叙述声音都力争成为故事最有洞察力的纪录者,每个叙述声音都在暗暗地批判着别的声音”[19]。这种复杂的叙述结构经常模糊地转换视角,而这种叙事手段恰恰满足了创伤叙事的需要。这样,无论回忆创伤还是讲述创伤都不可能精确地遵循线性时间来顺序叙述,创伤事件和创伤记忆在叙述中零碎而无序地出现,叙事时间也是无序杂乱的。叙述者和他们不同的叙述视角使得发生在撒拉柯的暴政、动荡和革命所造成的集体创伤呈现出多声部共振的特点,这种运用不同的创伤个体对相同历史事件的叙述使得小说的历史时空在创伤见证者的眼中呈现出光怪陆离和纷繁复杂的特征。通过不同历史见证个体对创伤事件的那些断裂、破碎甚至是颠倒的记忆来从不同层面发声和讲述,康拉德使得本来虚构的国度和历史变得现实和逼真。

四、结 语

“创伤”可以说是康拉德童年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伴随其一生的噩梦,他复杂的人生经历和民族身份使得他有更多机会亲历和见证暴力、灾难、战争、掠夺和屠杀等人世间最阴暗的人间苦难。康拉德以对生活、人生和社会的感悟来理解创伤的内涵并将其或明或暗地融入自己对个体和历史的创伤书写中。他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对遭受人格分裂精神创伤的温尼的悲剧扼腕长叹;通过马洛的叙述用创伤见证者重复的文字讲述形式揭开库尔兹和吉姆矛盾内心被编码的创伤印记,展现其创伤书写的高超技艺;而在一实一虚的历史时空中,通过转换叙述视角的方式充分运用见证者时空倒错的记忆对拉祖莫夫的创伤经历在真实的历史时空下若隐若现的描述使得真实的创伤经历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对诺斯托罗莫所处的虚构历史和国度里创伤事件的多视角关注和记录使得虚拟的历史时空又有了对人类创伤历史总体规律的真实再现。创伤的记忆是康拉德历史书写的直接创作素材,在或明或暗尘封的个人经历中深邃地观察历史长河中人类共同的创伤经历是康拉德和与其时空相隔的读者共同对人生和历史承担起见证之责的文学使命。从这个意义来说,笔者对康拉德小说的“创伤”书写的尝试性探讨或许只是遥望了其中的冰山一角,综合从多种批评维度结合创伤批评理论解读和品味其具体小说文本创伤书写的叙事、内涵、意蕴和历史使命将有助于形成对康拉德小说创伤书写及其对创伤文学的影响形成脉络更为清晰和更为系统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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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561.074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7.06.0030

2016-10-26

周小川(1975-),男,湖北省浠水县人,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常州大学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文 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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