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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大年

2017-03-10李乐明

绿叶 2017年1期
关键词:爆竹

◎李乐明

过大年

◎李乐明

传统上过大年,从除夕开始启幕到正月十五晚,送走龙神后大幕闭上——周而复始,希冀满满,其乐胜于羽化而登仙。

从小年手上接过喜庆的接力棒,大年的热闹,像秋收的大豆,一茬接一茬,这茬捧出喜庆,那茬盛满吉祥;这茬在走亲,那茬在访友;这茬闹民俗,那茬品年货……仿佛是一场穿越,古代的,当代的,现代的,不知今夕何夕。

除夕这一天

除夕,从一篮满是露珠的青菜开始,无非是三天吃的白菜、上海青、包菜、萝卜、大蒜、葱、芫荽。初一初二不下菜地,请回一篮子清清碧碧,绿满廊屋。过年了,菜们像举行赛诗会:我从菜地来,带回一畦露水;送给你,我那青葱的岁月;与你一起开始,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大哥走向鸡舍,抓出两只大公鸡,脖子、双翅、尾部,都是鸡毛的精华,色泽鲜艳,模样俊俏。歌者谭晶唱《大红公鸡毛腿腿》,唱的就是此类鸡毛。旧时,年后,为了几个买爆竹的零花钱,整个屋场的小孩,挤在一间货郎租来的屋子里,择鸡毛,择出最长、最艳的,适合做毽子或装饰用的鸡毛,回报几个硬币。屋子里,馊味、腥味、扬尘,呛得人喷嚏连连。作为小孩,最喜欢毛色好看的公鸡,晒干的鸡毛,每斤值一毛多钱。一起卖给货郎的还有鸡内金、牙膏皮、烂凉鞋,甚至还有女孩咬紧牙忍痛剪下的长长的秀发。

小弟拌浆糊,二弟拿起对联看了又看,“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哪联是对头(上联),哪联又是对尾(下联),瞅了又瞅。贴出的春联,射出的箭。有一回,“六畜兴旺”的横批,邻居贴到了吃饭的廊房,大家伙唤他家是动物世界,笑话了好几年。乡村,有文化的人不多,但很看重春联,过年了,不管怎样都要请人写上一联。写之前,请人念来听一听,看顺不顺意。这福、禄、寿,大吉,和顺等字眼,无论如何不能少,大过年的,空气中都可以压缩出吉庆二字。勤劳的人们,朴素的念想,有红色、有和美,这日子就过得踏实。为数不多的教书先生,在厅堂摆开桌子,写了东家,西家不能少,写过大门,小门对上一联。红色,山里人膜拜至极,红红发发,图腾般虔诚以对,又近乎宗教了。宗教,图腾,提携着农人,于精神上栽花种草,给繁复的生活提纯了。

杀鸡、贴对联,燃响一挂鞭炮,这大年,正式开锣。

这一年的平安和顺,有祖宗的庇护。大年开始,首要的是与祖宗来一次对话,自说自话,话说过了,心就温润了,妥帖了。三牲、黄花菜、腐竹、米粿摆上供桌,香纸蜡烛,烟雾缭绕,作揖跪拜,每一个人脸上都是这场合的标志性表情,严肃、虔诚。缭绕的烟雾很好闻,楠木打成粉,和些易燃物,糊在竹签上,做成香烛,晒得干干的,点上几根,雾岚袅袅,把人心抚慰。大年撺掇的忙碌、吉庆,弥漫在空气中,可以升腾起一个个气球,如果人可以坐在气球往下看,人间真是无处不吉庆。这是过大年的根本所在——吉庆是过年的慰问金。

老娘为让子女吃个新鲜,起早磨豆腐,豆腐脑,连同前些日子做好的米粿,蒸来打个点儿,吃个囫囵餐,留些空间,美美享受年夜饭,一同入肚的,还有一家团聚的热热闹闹。

进入下午的时光,男人做年夜饭,做母亲的,先帮小孩洗澡,穿上新衣服,大的携幼的,小的紧跟大的,斜挎花袋,围个肚兜,在门坪上,在小路上,多少有亮相、显摆的成分。亮相的是人,显摆的是衣服。那年月,男女衣服大同小异,要比一比的,是细节上的差异。男孩都穿军装,两个袋子的,士兵服,四个袋子的,军官服,这关系到往后“打野战”,谁指挥谁的问题。女孩呢,比的是口袋上有没有贴上朵花,若是格子衣,则是大格还是小格,明格还是暗格,小小的差异,这一年的吵闹,就有了吵赢的“筹码”。穿上新衣,男孩停止了打闹,女孩一个比一个矜持,唯恐弄脏了新衣服。一袭新衣,得穿到正月初三——这一天,才可以洗澡,才可以换衣服。当然,三天积存来的垃圾,也只在这一天倒出门外,否则,就是财气流失,极不吉利。

新衣服,永远都是自己的最漂亮,谁也不愿意服输。比来比去,都比不出名堂来。女孩子特别爱护衣服,睡觉前把新衣服叠得漂漂亮亮地放在床头。还不到过年,新衣服挂在母亲柜子里,有孩童每天都要看上好几回,然后倒计时看还有几天过年。我是不情愿过年穿新衣的,年后,衣服脏了就换,情愿过完年来穿。可是,做父母的,哪能在大过年的答应孩童这样的愿望呢?

儿女洗完澡、穿好新衣,做母亲的,或是家里的大姐大,挑起尿桶去浇菜,实则是这一天,得把尿桶清空。过年,该空的得空,该满的得满上。这一空一满,包括拿筷端碗,不能有闪失,都有迷信的成分了。规矩越多,人就越紧张,闪失也就越多,跟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是一样的。曾有同学在年初一打碎一只碗,他娘一天紧皱眉头,仿佛大祸临头。年节规矩,可能是床前明月光,也可能是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现时,过年气氛越来越淡,吃的、沾上迷信的,难于与新生代达到共鸣。一如爱情,感情上,频率对准,经振动,心才有感应,并转译成自己特有的诠释。心心相印,心不会自动印上,得靠某一种传导,去感受。硬印上去的,只会是一张张“马赛克”般的废纸。

母亲或是姐姐从菜地回来,某个小孩溜了一圈,前后脚也到家了,弄脏了新衣,一脸窘相。可能是一个趔趄,擦脏了衣袖,可能是男孩子“零炮”炸响臭水沟,脏水溅身上。做母亲的一声“这么不小心”便过去了。在暖暖的迎新气氛中,怎么责备都显得突兀。好在年夜饭上桌,话题随即转换了频道——喝酒品菜,敬老爱幼,迎新接福的场面,温情尔尔。

接下来的年俗:

年夜饭。

发压岁钱。

串门,祝福,老老少少齐聚空旷之地。脸颊飞红话桑麻。手电的光照中,人们笑意盈盈。

守岁——没有电的年月,寒夜中,人们早早上了床。那些十多岁的男孩子,打着手电,呼朋唤友,放些零炮。供销社卖的爆竹中,有种十个扎一捆,拆散一个一个来燃放,化整为零,就叫零炮了。男孩子喜欢拿着零炮点火,甩向空中,也喜欢插在烂泥、牛屎堆上,炸开花,恶作剧一般。有人家打炮竹了,箭一般冲过去,在滚滚浓烟中,扒开纸屑,捡几个未炸响的爆竹,也是一种零炮。在玩爆竹中守岁,爆竹炸开吉祥,等待新年的到来。

烤火守岁的人,是打鞋底、织毛衣,说说笑笑的村妇、村女;是甩老K后生仔;是不惧寒冷的男人们,凑一起,聊一年的收成,话新年的打算。

生活情趣的真谛,在于一个人自有一个人、一类人自有一类人的风景。风景在兴趣中,在自己心里头。

零时放鞭炮,俗称开门。守岁的男性,一齐开门大吉——新的一年来到了。霜里江山美,花间岁月新。

初一到十五

鸡鸣三遍,天亮了。新的一天,也是新的一年,在一挂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开始。男人陆续起床,洗锅烧水,烧旺新年的火,做新岁早餐。女人呢?年初一,女人不起早,是说新年里一早现出披头散发的人,实不吉利。辛苦一年,女人难得一次晚起,在迷信中讨得个心安理得。

初一,在吃上讲究最多。

有人家吃素,一整天不做饭,蒸来山茶油炸的米粿,或是煮来米粉,过年了,这个吃点儿,那个尝点儿,不觉得就撑圆了肚子。

有人家讨吉利,要吃萝卜,要吃青菜煮豆腐,这萝卜的“卜”,客家话音同福,豆腐的“腐”谐音“福”,都是祈求一年有福。春回大地,福满人间。祈福的心最容易与季节的美好“押韵”。

有人家不讲究,年夜饭的剩菜,蒸几个米粿,便是新年的早餐。

不管早餐吃什么,上十点钟,一家围坐,筛酒吃菜,吃米粿,是正月初一的保留节目——吃茶。吃茶并没有茶,小吃而已。吃茶后,有宗祠的到宗祠祭祀祖宗,没有宗祠的,家里摆个香案,供在香案上的还是三牲、饼干、糖果、腐竹、黄花菜。心意周全的人家,祭祀祖宗后还要去祭山神、祭社官,一样的供品,一样的虔诚。

家人吃茶,各色祭祀完成后,房族间、朋友间,来来往往是串门。还是米粿,再来几个小炒,米酒筛来倒去,喝得个家家户户满堂红。这样的酒,可以喝到下午四五点,醉了父亲儿子上,大哥喝高小弟帮,直喝到头枕在凳子上,身子倚靠在烧把(麓箕)旁,歪歪斜斜数不清,方才罢休,这个年过得就开心,就有面子。

男人喝酒、喝茶,在乎吃,在乎喝,还在乎这份亲情、友情,还有新年的祝福。唠来唠去的话题,离不开收成,离不开打算。唠过来唠过去,心就顺畅了,轻松了。

“大哥,你家的母猪要下崽了,新年,好事好头。”

“大叔,今年的爆竹震天响,你家开门大吉。”

“老弟,酒喝得痛快,心情忒好,心情好,什么都好。”

有人用对联调侃年初一的吃茶、喝酒:吃过来吃过去,身子斜了;唠进去唠出来,心里顺了。我看加个横批:醉曲唠直。

女人在一旁,老的品的是年料,少的谈的是衣装。生产责任制后,大家伙生活见好,年料备得足,花样也多了一些,有钱买来面粉,米制年料不再一统天下。涤纶、涤卡悄悄挤占了硬梆梆棉布的席位。衣服的色彩,也像心头的喜事,越来越多了。老伯、阿婆,挤不上话题,一个劲地笑——年轻人哈哈笑,他们跟着笑哈哈,准不会错。再说,满屋场的人其乐融融,作为老人,心里哪能不快乐!

亲情、友情团聚,正能量的话题一个接一个。想起昆曲《牡丹亭》中的唱词,“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想起“千金买宅,万金择邻”的古训,想起乡村古风摇曳,农人古道心肠。是亲情、友情的托举,乡村的教化,润物细无声。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清风,氤氤氲氲,不绝于缕。

初二,迎新,迎接新人回来。新婚配的女子,有了新的用词:客女。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即为客。一同回家来的,还有姑爷。新人回娘家,客家话叫“转门”。转门,要祭祀祖宗,族亲轮流请饭,一家一餐,连劝带灌,直把姑爷喝得个叫苦不迭。

初三,扫富贵,有的地方叫扫穷鬼。越扫越富贵,把穷鬼扫地出门,说话的角度不同,希望是一样的。扫地,从楼上扫到楼下,从里扫到外。初一开始积攒的垃圾,在这一天清除。家家燃放一挂爆竹,初三,又是新的爆仗高潮。

初四,外甥探外婆。穿着新衣裳,男孩放着零炮,女孩害羞地跟在妈妈的身后,一声“外婆,新年好”“舅舅,新年好”——外甥探外婆,实则是老客女回娘家,约定俗成在初二之后,是让新婚客女先来转门,体现一种旧人让新人的美德。

初五,烧门神纸,大人做功夫,小孩捡狗屎。烧门神纸,并非真要揭下门神年画烧去,是烧几张草纸,象征性地烧烧而已。是说,年到此,过得差不多了,大人该去干农活了——铲田坎、挖沟渠、上山采山货,而小孩,该积肥去了。

初六,送新客女回郎家——送“新客”,做母亲的,还有伯母、婶婶、大嫂、妹妹,女客为主,带个小男孩,队伍不算大,也不太小,送新客,这是客家地区的“打发”风俗。可以这样来理解,“打”是送的意思,送回家,就发达。

七不去,八不回,说的是初七不去“做客”,初八客不回家。送新客的队伍,要么初七回家,要么等到初九动身。

初九一过,该忙什么忙什么,无非是农活的老套套,春争日,夏争时,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锄头不停歇。

十五,月儿圆,吃元宵。定南客家地区无元宵可吃,还是猪肉、豆腐、公鸡、鱼“老四样”。过年以来吃“存货”,元宵这一天,食材样样新鲜。元宵是大节,过年般隆重。实则,正月十五,还在过大年的“界面”上。小年这一天入“年界”,元宵节一过,年就算过完了。

过大年,有舞龙的习俗。时间不尽统一。有的年前备好黄龙、香火龙,初二即“出行”,到宗祠,到新住居,到店铺朝拜,敲锣打鼓,爆竹喧天,人山人海。其他人家,以燃放爆竹为标志,迎接龙来朝拜。黄龙一般白天出行,有时也打夜龙。香火龙,则一律晚上活动,香烛的火点,白天不具效果。

初四、初五、初六、十四、十五,舞龙陆陆续续有活动。看舞龙人的兴致,看接受朝拜人家的需要而定。

鹅公镇的黄龙,固定在十二那一天活动。那天,是人的海洋,爆竹篙的森林。滚滚浓烟,淹没了美丽黄龙。耳边,是爆竹声,是锣鼓声,至于人的声音,只有“呀”“啊”“哇”之类的语气词。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白说。各色声音诠释的场景是热闹非凡,除了热闹,还是热闹。

十五,元宵节。晚饭后舞上一阵龙,转到河边,烧起一堆火,燃爆竹,点香烛,撕下龙身上的彩纸,丢进熊熊火堆——送龙神。留下一身龙骨——竹篾编制,稳固扎实,存放到宗祠的二橼,等待来年再舞起。香火龙,稻草织成,整个龙身入火海,干干净净送龙神。送龙神,选在河边,龙要入海,河水演化成海水,一种象征,一种愿望,一种寄托。

整个大年,主题是吃好、喝好,玩好,其中的象征、愿望、寄托,在红红的对联上,在笑盈盈的脸庞上,在年料中,在酒碗里……

(责任编辑 冷杉)

● 李乐明,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定南县县委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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