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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同名文言小说《暌车志》比较研究及作者考辨

2017-03-10张伟丽

怀化学院学报 2017年12期
关键词:欧阳小说

张伟丽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北京100084)

《睽车志》是宋代一部著名的文言志怪笔记体小说,作者为南宋的郭彖(以下简称郭本),这一点为人熟知。国家图书馆还藏有另外一部《睽车志》,作者为元代的欧阳玄(以下简称欧阳本),两部作品书名一致,但是内容和风格完全不同。郭本《睽车志》有比较明确的流传脉络,最早著录于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五卷。欧阳本最早出现在元末明初陶宗仪编的《说郛》中,只有一卷。前者为人熟悉,后者却鲜少有人提起。欧阳本为何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它的作者是否真的就是欧阳玄,本文以国家图书馆馆藏两种数十部的《暌车志》为基础,将郭本与欧阳本做一个比较,对这些问题做初步的探讨。

一、两种《睽车志》内容之比较

“暌车”一词来源于《周易·卷四·暌》:“上九暌,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在《周易正义》中解释道:“暌者,乖异之名,物情乖异,不可大事,……小事谓饮食衣服,不待众人虽乖而可,故曰小事吉也。”[1]42从这个名字看出两部书都以“写鬼志怪”著称,郭本《睽车志》成书于南宋,主要记述怪异的小故事,每一则故事前面都没有名字,内容侧重曲折奇特之情节。如“汴河卖粥妪”条,讲汴河边一个卖粥的老妪每天都会收到冥钱,于是开始追踪一个少妇,这个少妇自陈:

“我李大夫妾也,舟行至赴官至此,死于蓐间,藁葬而去,我既掩圹,而子随生,我死无乳,故日市粥以活之。……俄有大船抵岸,问之,则李大夫也。径往发丛,妪因随之举柩,而儿果啼,李大夫骇惧,因为言,且取钗示之,李谛视信亡妾之物,乃发棺取儿养之。”[2]12

欧阳本《睽车志》成书年代不好确定,只能根据在书中出现的人物大致判定,在《鬼气》一篇中提到“杨仲弘以下诗文,多杀机鬼气”。杨仲弘即杨载,元代著名诗人,以此断定欧阳玄本的成书上限应在元代以后。欧阳本《睽车志》包括142则与“鬼”相关的条目,更像一本与“鬼”有关的“字典”,每一条目都有“鬼”字,非常符合“暌卦”“载鬼一车”的意思,有的条目故事性较强,有的条目完全是解释,缺乏文学性。每条目下均有名字,如首条:

无处非鬼

天下无处非鬼,充塞无间。独互人国白玉城,自女墙以下,俱以白玉为之,鬼不敢入,盖鬼阴物,喜黑而畏白耳[3]15。

相较之下,欧阳本叙述简澹、清丽,形式更灵活,多则百字,少则二三十字。范围更广,既有历史掌故,也有人物故事,且叙述幽默,多富有哲理之语。比如《鬼听法》:

生公说法时,有鬼来听。生公识之,喝曰:“何不为人去?”鬼以诗对曰;“做鬼历经五百秋,也无烦恼也无愁。生公劝我为人去,只恐为人不到头。”[3]8

有些条目和郭本比较起来,史料价值更大。比如名为《阴摩罗鬼》的一则记:

崔嗣复预贡入都,一夕,宿僧寺,忽有声叱之者,惊起,视之,则一物如鹤色苍黑,目炯炯如灯,鼓翅大呼甚厉。明日语僧,对曰:“素无此怪,第旬日前有丛柩于堂上,恐是耳嗣。”复后为开宝一僧言之,僧曰:“藏经有之,此新死尸气所变,号阴摩罗鬼。”[3]10

这些记载可以看到藏经在当时的影响,亦可作阴摩罗鬼的溯源之用。关于尸变之气产生的鬼,在后世的志怪小说如《阅微草堂笔记》中多次被提起。

欧阳本记载的故事还有对前代志怪小说的继承,其中《卖鬼》一篇故事明显脱胎自东晋《搜神记》宗定伯的故事:

南阳宗定伯,少年时夜行,忽逢一鬼……定伯复问鬼曰:“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答曰:“唯不喜人唾耳。”于是共行……定伯便担鬼著头上,……径诣宛市中,下著地,鬼化为一羊,定伯恐其变化,亟唾之,卖之,得钱仟五百,乃去[4]382。

从二者内容来看,郭本更加富有文学性,比较符合传统意义上文言短篇小说的定义,欧阳本情节较为简单,篇幅较为短小,情节较为简单,偏于史料的搜集,也是中国古代视小说如稗史一个具体表现。

二、两种《睽车志》流传之比较

郭本和欧阳本虽然都叫《睽车志》,但是流传和受重视的程度却非常不一样,郭本有比较清晰的流传脉络,除《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五卷外,《宋史·艺文志》中记载有一卷,明代商濬辑的《稗海》一书也有六卷本的,书无序跋,故事均无名字。明代《说郛》 《古今说海》,清代《四库全书》、清代中期《龙威秘书》、道光时期《古今说海》,民国的《笔记小说大观》、《旧小说》等书都收录了郭彖本《睽车志》。《稗海》 《四库全书》 《笔记小说大观》都收了六卷本的《睽车志》,叫做“《睽车志》五卷并续添”共144则故事。

欧阳本《睽车志》,除陶宗仪版《说郛》记一卷外,在明代《宋人百家小说》、《宋人一百四十家群贤小说》、《八公游戏丛谈》、《锦囊小史》和民国四年(1915)的《古今说部丛书》等丛书中收录了一部分内容。完整收录欧阳玄本的是周南李际期宛委山堂本《说郛》。明代至清初这段时间内,两部《睽车志》并存于世,同时收藏这两部书的有:明代的《说郛》、《宋人百家小说》、《宋一百四十家群贤小说》、《锦囊小史》和清代的《稗海》等。多种丛书中同时收录两部同名志怪小说集,也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奇景。

那为什么后来鲜少有人提起欧阳本了呢?原因出在《说郛》这部丛书上。《说郛》原有两个版本:一为元末明初陶宗仪编的100卷,二为清代人陶珽编的120卷本。后世学者一般认为陶珽是在陶宗仪本的基础上加入了许多原来没有的故事,编辑成了120卷本。民国期间,张宗祥整理陶珽本《说郛》,希望还原陶宗仪本《说郛》的本来面目,删掉了不少书,其中就包括欧阳玄本的《睽车志》。张宗祥将在《说郛》重新整理成100卷后,仅保留下郭彖本的《睽车志》,认为欧阳本为伪书,自此,欧阳玄本《睽车志》鲜少被人提起了。

三、作者之考辨

关于《睽车志》的作者,郭彖著为现在较为通行的说法,在多种版本的《暌车志》名下,都写有“宋历阳郭彖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于《睽车志》作者的记载也很明确:“宋郭彖撰,彖字象伯,和州人,由进士历官知相国。”[5]1213另一部《睽车志》作者是否确为欧阳玄,则需考证一番。

欧阳玄字原功,祖籍庐陵(今吉安),号圭斋,是元代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元史》有传,有《奎斎集》传世。早慧,文采出众,涉猎甚广,据宋濂所作《奎斋文集》序中提到:“经史百家靡不研究,伊洛源委尤为淹贯。”[6]916欧阳玄作为当时全国文化界的领袖之一,从至正三年(1343年) 起,成为宋、辽、金三朝历史的实际编纂者,还参与编修了《经世大典》和《四朝实录》等。个人著作也很丰富,最著名的有《至正河防记》 《奎斋词》 《唐书纂要》等等,他的文章在朝野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时人甚至以得到他的只言片语为荣:“凡宗庙朝廷雄文大册,颁示,万方制诏,多出公手。海内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墓隧之碑,得公文辞以为荣,片言只字,流传人间,诚知宝爱,文学德行,卓然名世。”[7]1236

可惜的是,一生笔耕不辍的欧阳玄,著作却命运多舛。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欧阳玄的族孙佑持最早收集欧阳玄的作品辑成《欧阳公文集》,由宋濂作序,称此书有百余卷,然为兵火所毁,只存二十四卷,后由欧阳玄五世孙俊质收集散佚,并由其子欧阳铭、欧阳墉增补,辑成《圭斋文集》十五卷、附录一卷,成化七年(1471年) 付梓得以流传至今,应是较为权威的欧阳玄的著作。《奎斋文集》中包括赋、颂一卷;诗两卷;歌一卷;记两卷;序两卷;神道碑一卷;墓碑铭一卷;阡表,哀词传一卷;经问一卷;当然,按照志怪小说在中国古代的地位,这其中应该不会收录《睽车志》,那么《睽车志》的作者是不是欧阳玄呢?笔者认为这是一部托名欧阳玄的作品,原因如下:

1.张宗祥在整理120回的《说郛》时为何要删掉题名欧阳玄的《睽车志》一卷,根本原因是他认为这是一本伪书,或者说他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实这是一本伪书,故删去。否则,以欧阳玄在元代的重要地位,即使是一本文学性不强的作品,也有收录的价值。

2.“作者”欧阳玄朝代著录混乱。《说郛》(宛委山堂本)、《宋一百四十家群贤小说》和《古今说部从书》 《宋人百家小说》都把欧阳玄定为宋代人,作者都著为“宋欧阳玄纂”或“宋欧阳玄撰”,这是因为《元史》 《元史类编》 《元史新编》等官史对其生年均著录为宋淳熙年间。但是,元末明初历史学家、文学家危素的记载却是:“公(欧阳玄)生于至元二十年五月。母冀国夫人李氏,贺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某之女,读书能文,亲授《孝经》、《论语》、小学诸书。”[6]800至元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年号,至元二十年即公元1283年。欧阳玄为罗曾所写《元故将仕郎临安路录事罗君墓志铭》中有载:“延祐二年,仁庙初以科目取天下士,左右榜得五十六人。……期间居位勇退,能以风义先天下,则惟罗君求师一人。……泰定四年丁卯十有二月十二日,以疾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五……余于君为同年,又同生昭阳协洽之岁。”[6]309泰定四年即1327年。罗曾去世时四十五岁,古人以虚龄计,罗曾去世时应为四十四岁,故罗曾应生于1283年,即至元二十年。欧阳玄与他同龄,故欧阳玄生年也应为至元二十年即1283年,卒于至正十七年(1357),享年七十五岁,为元代人无疑。目前,国家图书馆也采用了这一成果,编目人员在《睽车志》和《奎斋集》的作者一项,特别著明了“欧阳玄应为元人”。

这种著录混乱长期存在,从侧面反映出欧阳本《睽车志》由于“伪书”身份,无人关注的状态。

3.从作品风格来看。《奎斋文集》中的欧阳玄呈现给世人的是一个渊博、方正、恬然的学者形象,比如在《偶题》一诗中写道:

溪水清涟树老苍,行穿溪树踏春阳。溪深树密无人到,时有幽花度水香[6]54。

诗作中透露出一种愁绪,这种情绪即使在他位居高官,在京城受到重用之时,还是表现得很明显,比如《京城杂用》第七首:

奉诏修书白玉堂,朝朝骑马倚宫墙,牐河东畔垂杨柳,时有莺声似故乡[6]55。

而欧阳本《睽车志》中更多的透露出一种幽默和达观之态。如《鬼还》记:

富某死踰年,既葬,其子以清明上冢,方悲哭,忽应诺,曰:“吾今随汝归矣。”子到家,闻声已在堂中,呼妻女出慰问,宛如生时,及暮,曰:“吾当还,可令一仆相送。”[3]18

亲人去哭拜,鬼竟然真的随之而去,晚间还要求一仆相送,令人忍俊不禁。其他一些相关记载多流于琐屑、情趣不高,与欧阳玄的文坛身份和整体文风相去甚远。当然,即使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在面对不同文体时表现出的文风也可能大不相同,在此,亦做疑点列出。

4.此外,归到欧阳玄名下的作品还有一些被认为是伪书,比如《拯荒事略》,在《四库全书》收此书时即表示:“《拯荒事略》旧本题欧阳玄撰……然其书但引故实二十二条,无一字之擘画……《学海类编》十有五伪,此书殆托名于玄也。”[5]721所以也不能完全排除《睽车志》为伪托的可能性。

综上推测,这本署名欧阳玄的《睽车志》应该是一部元末明初的伪托作品。明代,伪托和盗版小说的情况非常多,经常将一些书籍改头换面、东拼西凑,甚至只是改个名字就重新出版。这部充满疑点的《睽车志》正是看中了欧阳玄的名气,托名于他,希望书籍能有好的销量,甚至连欧阳玄所属的朝代都没详加考证。不过,欧阳本的真正作者应该也是一位具有一定学识并且很幽默的人,将历代有关“鬼”的故事、典故搜集到一起,虽然故事性不强,但其中的很多资料本身也有史料价值,这一类作品的出现,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古代文言志怪小说的发展历程。

欧阳本《睽车志》的确是伪书,对于这样的伪书除了一删了之,是不是还有更加科学的解决方法呢?笔者认为,如将这类书集中起来,既能反应当时小说发展的全貌,又能对伪书中的内容做一番研究,总比将其删去,任其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要好些。

[1]王弼.周易正义[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

[2]郭彖.睽车志[M].1751(乾隆十六年).

[3]欧阳玄.睽车志[M]//.陶宗仪.说郛[M].1646(清顺治三年).

[4]干宝.搜神记[M]//.李剑国,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7.

[5]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3.

[6]欧阳玄.欧阳玄全集[M].汤锐,校点整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

[7]宋濂.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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