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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共和国与五六十年代青春浪漫主义

2017-03-10石小寒

关键词:王蒙共和国浪漫主义

石小寒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青春共和国与五六十年代青春浪漫主义

石小寒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五六十年代是共和国的青春时期。共和国的青春精神铸就了青年的青春品格,在他们的生活和创作中留下了深刻印记。青年共和国在很多方面表现出青春期特点,影响到青年作家创作,形成了共和国文学史上壮烈而悲怆的奇观 :政治浪漫主义与审美浪漫主义在朝气蓬勃的青春广场上拥抱联欢。从“文学侧”说,青年作家点燃青春激情创作了青春浪漫主义文学,真挚而肤浅,纯净又幼稚, 属于简单稚嫩的革命浪漫主义文学。

50年代; 青春共和国;青春浪漫主义

从理论上说,浪漫主义与年龄没有必然联系。但事实上,其更属于血性方刚、充满激情和想象力强健的青年,即便不具备浪漫气质,青春期也容易产生浪漫情怀。《转型时期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研究》曾经论及青年与浪漫主义的关系,尽管感性铺陈多于理性论证,缺少旁征博引的学术思辨,但“浪漫主义更属于青年”的见解应该说是站得住脚的。*参见石兴泽、杨春忠著《转型时期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研究》之第11章《青春岁月的诗性书写》的相关论述,北京 :人民出版社,2013年。在此要说的是,在20世纪50年代共和国的“青春时期”,众多文学青年走上文坛,他们以青春的诗情创作了可观的青春浪漫主义文学,是该时代文学建设和发展画布上的靓丽风景。

青春浪漫主义文学源于青春共和国。“青春共和国”并非虚幻臆断的提法,既有实实在在的时间和空间内涵,也有久远深切的心理渊源——几代中国人“少年中国”的梦想延续下来,累积成坚实的心理基础。从共和国诞生上溯50年,众多思想家提出并急切地呼吁“少年中国”。梁启超首倡“少年中国说”,其在同名文章中把国家年龄与国民年龄结合起来,提出“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的深刻命题,曾经引起众多立志救国救民者的积极响应。梁氏处于中国被大清王朝拖累至垂老衰败的危险境地,对国家民族的“老化”现象做了深刻论析和尖锐批判,对少年中国寄予深情憧憬,点燃了少年中国第一簇浪漫主义思想薪火。*梁启超 :《少年中国说》,原刊1900年2月10日《清议报》第35册。其后,李大钊满怀激情地将国家民族的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振响了青春中国的“晨钟”。其在《晨钟》发刊词中说 :“个人有个人之青春,国家有国家之青春。今者,白发之中华垂亡,青春之中华未孕,旧稘之黄昏已去,新稘之黎明将来。……吾侪振此‘晨钟’,期与我慷慨悲壮之青年,活泼泼地之青年,日日迎黎明之朝气,尽二十稘黎明中当尽之努力,人人奋青春之元气,发新中华青春中应发之曙光……”他希望青年“本其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创造青春之中华。*李大钊 :《“晨钟”之使命》,1916年8月15日《晨钟报》创刊号。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先驱热切地呼唤青春国家,并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在夯实了青春国家与青年精神关系的同时,也点燃了青年革命的烈火。经过几代人的浴血奋战,青春国家的理想成为现实。1949年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正是梁启超、李大钊、陈独秀们所期望的青春中国。无论民族国家还是时代精神,也无论时间年龄还是心理年龄,50年代都显示出朝气蓬勃的青春年华。*著名诗人和学者林庚将盛唐诗歌概括为“盛唐气象”和“少年精神”,并对其作了充分的阐释。(《盛唐气象》,《北京大学学报》1958年第2期)在他看来,“盛唐气象”是一个具有时代性的艺术形象。盛唐诗歌体现了“开朗的、解放的”“实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为骨干的“少年精神”。这种精神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乐观的奔放旋律”。他说 :“盛唐气象所指的是诗歌中蓬勃的气象,这蓬勃不只由于它发展的盛况,更重要的乃是一种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时代性格。”“盛唐气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朝气蓬勃,如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这也就是盛唐时代的性格。它是思想感情,也是艺术形象,在这里思想性和艺术性获得了高度的统一……盛唐气象是饱满的,蓬勃的,正因其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是充沛的。它夸大到‘白发三千丈’时不觉得夸大,它细小到‘一片冰心在玉壶’时不觉得细小;正如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也耀眼地说明了整个春天的世界。它玲珑透彻而仍然浑厚,千愁万绪而仍然开朗;这是植根于饱满的生活热情、新鲜事物的敏感,与时代的发展中人民力量的解放一起成长的,它带来的如太阳一般的丰富而健康的美学上的造诣,这就是历代向往的属于人民的盛唐气象。”“蓬勃的朝气,青春的旋律”是‘盛唐气象’与‘盛唐之音’的本质。”他虽然没有具体说明“盛唐气象”就是“少年精神”,但全部阐释却告诉人们 :“盛唐气象”作为一个具有时代性格的艺术形象,其精神实质就是“少年精神”,并且其阐释得到了广泛认可和高度赞赏。 林庚盛赞盛唐气象,充盈着时代气息,诸如“人民力量”“解放的时代”“诗人的解放”“人民作品”等都是现实性指向非常明确的词汇,而他说“盛唐气象所歌颂的是人民的胜利”、肯定诗歌的歌颂性功能也带有为意识形态要求作家配合时代宣传寻找历史依据的意思——借历史说现实的研究意图十分鲜明。而“结语”更是明确地走出历史阐释进入“更豪迈的”共和国时代,说明现实比唐代更充满“盛唐气象”和“少年精神”。作为学者的林庚在借历史说明现实盛赞时代充满青春朝气,而在当时很多人心目中,共和国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具有“青春精神”。

共和国在旧中国千疮百孔的废墟上诞生,饱经苦难的中华民族在欢声笑语中跨进新时代。毛泽东在全国第一次政协会议上那充满激情的讲话刷新了华夏儿女脸上的病态愁容,也清除了他们心灵上的忧思悲情,古老的中国焕发了青春朝气。新华社记者杨刚用散文的形式记录了开国大典热烈欢腾的壮观场面,预示了古老中国将实现“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富强五者具备的国家要求”的“几千年大梦”*杨刚 :《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1949年10月6日上海《大公报》。;贺敬之则用诗的语言宣称“五千年的白发,几万里的皱纹,一夜东风全吹尽”(贺敬之《放声歌唱》中的诗句);狂狷谔谔的胡风感到“血肉的生命”里激荡着“火热的青春”,用燃烧的激情高歌“欢乐颂”和“青春曲”;而忧思沉郁的何其芳觉得“青春的血液在奔突”,纵情欢呼“我们盛大的节日”。这些都传递了共和国青春的信息。国家年龄影响着国民心理年龄,而代表人民意愿的国家青春“心龄”与人民心龄更是高度契合呼应。共和国的青春情绪感染了那时代的所有作家,而青年作家表现得更加强烈。他们在举世欢腾的热烈情绪中走上文坛,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创作,饱蘸着共和国的激情歌唱。在老作家思维迟缓的调整中,在延安作家自豪而矜持的探索中,在新鲜强势的苏联文学影响下,敏捷的青年作家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生活的大梦,青春文学蔚然成风,青春浪漫主义文学纵情任性地流泻在狂欢时代的河床上。

共和国青春“心龄”表现在青年作家身上,也表现在非青年作家身上。有些作家虽然年龄稍大阅历颇丰,但在国家青春心理和情绪影响下,其心龄也宛若青年,创作激情与浪漫情绪有增无减。他们引吭高歌,推出青春洋溢的作品,如高兰、林庚等诗人*新中国刚刚成立,“朗诵诗人”高兰便发表了《我的生活,好!好!好!》《用和平的力量,推动地球前进!》《向北京,颂英雄》《鸭绿江上红旗飘》《让生命发出声响》等作品,抒发了高亢激昂的时代豪情;学者诗人林庚诗情勃发,创作了《人民的日子》《解放后的乡村》《新秋之歌》等作品,格调或者欢快敞亮如“沧海明月”,或者舒缓清丽如“雨露凋伤”。无论高兰的热烈奔放还是林庚的晚唐韵味,都显示出浪漫主义个性特征。,壮大了青春浪漫主义文学阵容。有些作家虽然没有写出充满浪漫激情的作品,却也表现出青年人的心态情绪,年逾半百犹以文学新人的姿态出现在文坛上,是共和国初期文坛上的“老青年”。当然也有青年作家早慧早熟,清醒冷静,写出颇有深度的作品。创作“心龄”与经历相关,与个性气质相关。但大体而言,国家青春“心龄”在青年作家身上表现得最充分,在王蒙、邵燕祥、刘绍棠、白桦、公刘、李国文、李瑛、从维熙、陆文夫、宗璞、耿龙祥、石方禹、郭小川、贺敬之、魏巍等作家身上表现得最充分。他们的创作不都是浪漫主义;在浪漫主义受压制、被遮蔽的文学环境中*从1920年代中后期开始,浪漫主义便遭到否定和诟议。因为浪漫主义重自由、尊个性、主自我而与革命文学倡导者所强调的阶级、纪律、责任、使命、服从等等相抵牾。浪漫主义的哲学基础是唯心主义,而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基础却是唯物主义。浪漫主义虽然没有因打压而断流,但一直处于被打压的窘境。50年代前期因清除思想文化领域的唯心主义而得不到正面提倡。,他们没有选择浪漫主义的自觉。但青春年华及浪漫激情是无法遮蔽和压制的,青年作家以青春的心态感受共和国的青春朝气,其创作的浪漫主义元素较之其他群体更加鲜明突出。

共和国的青春精神铸造了青年的青春品格,并在他们的生活和创作中留下了深刻印记。中国共产党高度重视宣传教育作用,这是其由小到大历经曲折取得最后胜利的重要保障。共和国成立后开动强大的宣传机器广造舆论,强化意识形态建设,塑造国民精神品格。历史转折时期的宣传效果更加突出,很短时间就完成了时代青年的心理造型。这是以克服自我、收敛个性、牺牲主观、弱化独立、泯灭叛逆、限制自由为标识的时代青年的心理造型,也是以崇拜领袖、献身祖国、服从需要、服务社会、憧憬未来为主要格局的革命心理造型。诚如王蒙所说,革命点燃了青春烈火和激情,革命是盛大节日,青年心潮汹涌,相信革命宣传,接受革命鼓动。在革命宣传鼓动力量作用下,青年们豪气冲天地在革命道路上奋进。他们自信真理在胸,前途无限,“将做到把新世界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里,把历史的罗盘和缰绳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自己创造自己的比世世代代先人更光明瑰丽的命运,把人类的新纪元的大门打开,开得大大的,把世世代代后人送到永远的幸福里”*王蒙 :《王蒙自传》第一部,广州 :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84页。。五六十年代的青年“血沸千度”,满怀激情地走上了共和国为他们铺就的人生道路。他们按照时代要求设计人生,净化心灵,规范行动,发挥才智,表现出巨大的顺向性热能。他们在工农兵生活的广阔天地奋力耕耘,其创作则是顺应时代舆情的欢呼呐喊,是和着时代节拍弹奏的颂歌和赞歌。

不单是宣传鼓动的作用,甚至也不是广泛开展的政治运动的作用。为维护共和国秩序,五六十年代开展了很多政治运动,发挥了规范限制、强势引导、促进前进和营造气氛、笼罩情绪的作用。但政治宣传和政治运动无法激发内在的激情。青年是心理叛逆时期,因性格未成型,信仰未确立而易走极端。青年作家才华横溢更容易恃才傲物,产生反叛情绪。这是青年的本性,是生命力旺盛的表征,也是创造世界、推动历史前进的原始力量。而五六十年代的青年作家大都表现出单纯热烈的顺向心理。他们按照意识形态宣传热情讴歌党、领袖和新社会、新生活者,与青春国家的政治宣传密切相关,而政治宣传所以能发挥巨大作用则在于,其背后是实实在在的社会变革,是令人振奋的现实和对美好未来的期许。经历了社会动荡、生死坎坷的人们,不会因为宣传鼓动和高压运动就顺从地相信和接受,更不会迸发出内在激情。让几乎所有人相信和接受并由衷赞成者,让几乎所有人都产生欢快向上、激情洋溢的情绪而与时代舆情高度契合者,源于伟大的社会实践。事实最有说服力。改天换地的变革是焕发青春热力、激发内在情感的原动力。“二百年中国的屈辱,东亚病夫,一盘散沙,亡国灭种,军阀混战,列强瓜分,河山破碎”——这是中国近代历史的写照。共和国成立后,中国人民站立起来了,被压迫被奴役的劳苦大众翻身做了主人;短短几年,破败的废墟上呈现出辉煌的成就和灿烂的前景。新中国荡涤着旧社会留下来的污泥浊水,在政治经济层面,在文化精神层面,在物质生活层面,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王蒙所说,“祖祖辈辈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劳动人民如今扬眉吐气,谁能不感激涕零,谁能不高呼万岁呢?”*王蒙 :《王蒙自传》第一部,第88页。

这不是青年王蒙的个人感受。青春国家影响和塑造的是那时代所有人的性格。老舍是饱经流离之苦的老作家,曾不只一次地说,我热爱“新”北京。他亲眼看到北京城和北京人生活命运发生了实实在在的变化,遂以文学新人的精神面貌活跃在文坛。曹禺在参观了北京几个地方后,深情地赞叹“革命像是坐着喷气式飞机在前进”,以饱蘸激情的笔墨表现了自豪乐观的情绪,热情歌颂知识分子的“明朗的天”。*曹禺:《半日的“旅行” :记龙须沟、北京体育馆和百货大楼》,《旅行家》1956年2月号;1954年他重操旧业,创作了话剧剧本《明朗的天》。革命作家丁玲更是激情浩荡,热情洋溢地赞美共和国的春天 :“今天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的日子,是中国在原来的成就上更向前飞跃发展的时候。我跟随着中国人民,爬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渡过了一个浪潮又一个浪潮,到现在走进了这幸福的年代。我越活下去,我就越充满了爱。我爱新生的一切,我爱这朝气勃勃的祖国。我爱新的人民,在毛泽东教养下,一切都变得那样好的人民。我看见我们的妇女都打破了封建的锁链,得到了解放,她们在各种岗位上都和男子们一样。我看见我们的孩子们也带着红领巾,受着日趋完美的教育。我看见我们的老年人都年轻了,满怀着对世界的希望。我看见落后的正在变好,劳动改造了他们。我们已不再褴褛,过去苍白的面孔上,现在已经充满了血色。中国人是多么漂亮而有精神的人物啊!我到处看见的都是阳光,我到处都感觉得到生的气息、生的力量和生的喜悦。我曾经悲叹过的、忧愁过的中国,现在到处都是欢乐,到处都听到雄壮的歌。”*丁玲:《中国的春天 :为苏联〈文学报〉而写》,《川西日报》1952年5月12日。除极少数谨慎缄默或者清醒矜持者外,无论在旧时代经历了什么,在跨进共和国门槛之后,无不为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现实所感动和振奋,为生活在新朝盛世而感到幸福和自豪,遂在写实性作品中兀自添加了诸多浪漫主义元素。而青年作家则被政治浪漫主义点燃了审美浪漫主义激情,创作了热情欢快的浪漫主义文学。

说到共和国青春“心龄”及其对青年青春品格的影响,有必要谈谈毛泽东浪漫主义气质及社会实践的巨大作用。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国家的心理年龄既表现为开国的时间和时代年龄,也表现为国家领袖的心理年龄。权力集中、领袖性格强势的国家大抵如此。毛泽东的浪漫主义精神气质表现在很多方面。毛泽东的影响是全社会的,整个时代的,而对青年的影响尤其明显。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毛泽东56岁,按当时的标准应属于老年,是经历过大风浪砥砺而成熟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但扭转乾坤、改变历史的巨大胜利改变了心理年龄甚至生理年龄,其浪漫主义精神气质得到多方面彰显。尽管开国初期的革命和建设面临很多困难和问题,在世界民族之林屹立也存在很多艰难险阻,但丝毫没有影响他激情洋溢的浪漫主义情绪。在领导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的诸多方面均表现出青春朝气和浪漫激情。如他在全国政协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那激情四射、极富感染力的讲话即使很多年后也令人心神荡漾;如他对于农业合作社的热情介绍和对社会主义光明前景的诗意描绘,激发了很多求稳务实的工作者的社会热情,即便是被小农意识笼罩着的中国农民也满怀希望地把还没暖热的土地归集到合作社,并且情绪激昂地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人民公社、工农业大跃进以及“赶美”“超英”固然是狂热的政治幻想,且给国家发展民族复兴带来诸多问题,但究其心龄却是“青年”政治家的浪漫表征;而他在苏联接见留学生时发表的热情洋溢的演讲,则在对青年谆谆教诲、殷切期望的同时也表现出他内心深处朝气勃勃的青春情怀。

毛泽东诗词的发表,更有效地强化了毛泽东的青春形象及其激情浪漫的热力。其中有些作品在青年读者中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和共鸣。《沁园春·长沙》是毛泽东青年时期的作品。其“独立寒秋”“看万山红遍”的伟岸形象、“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霸主胸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潇洒风度和“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宏伟志向在开国那几年有增无减,对当时青年的影响也有增无减。王蒙回忆当年阅读该词的感受说 :“我感到的是震动更是共鸣。青春原来可以这样强健、才华原来可以这样纵横,英气原来可以这样蓬勃,胸怀原来可以这样吞吐挥洒。……在毛泽东的事迹和诗词的启发引导之下,我开始找到了青春的感觉,秋天的感觉,生命的感觉,而且是类毛泽东的青年时代的感觉。辽阔,自由,鲜明,瑰丽,刚强,丰富,自信,奋斗,无限可能,无限希望,无限前途 :像风,像江水,像原野,像古老的城墙,像天降大任的期待,像革命的领导人的榜样。”*王蒙 :《王蒙自传》第一部,第83页。政治家的浪漫激情和艺术实践推动了国家宣传机器高速运转,营造了浪漫主义政治和审美气氛。在毛泽东青春浪漫情怀的感召下,青年作家的青春火焰较之其它时代燃烧得更旺,更炽。

无论对民族国家而言还是就个体生命而论,青春都是美好的,但有时也是可怕的。单纯如白纸没有成见和先见,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但倘若得不到健康的教育和正确的引导,白纸上也会出现不负责任的涂鸦,出现丑陋不堪的图画。青年具有两面性,或曰多面性。青年“思将来,生希望,求进取,日日新,敢破格,好行乐,有盛气,性豪壮,肯冒险,造世界,常喜事,有作为,如朝阳,如乳虎”*梁启超 :《少年中国说》,原刊1900年2月10日《清议报》第35册。,但缺少清醒的理性意识、坚定的人生信念、智慧选择的自觉和把握自我的能力。按常规,在社会急剧变革和深刻转折时期,青年会做出超出常规、离经叛道、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五六十年代的青年融化在巨大的时代熔炉里,他们充满理想,憧憬未来,拒绝过去,讴歌光明,单纯自信,激情饱满,期待明天,耽于幻想,按照时代要求描绘出缺少个性犄角的图画。这种精神品性成就了单纯热烈,一呼百应,但万千同声即便激荡宇宙,也显得单调乏味,反倒不如众声喧哗、杂音纷呈更富有生机活力。考察五六十年代青年作家的创作,无论表现内容还是艺术形式,无论恒定性的热情歌颂还是昙花一现的激烈批判,都显得单纯幼稚。如郭小川诗中所写 :“仿佛只要报晓的钟声一响,神话般的奇迹就像彩霞似地出现在天边,都会是不可思议地美满。”*郭小川 :《向困难进军 :再致青年公民》,《中国新诗库》第八集,武汉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677页。然而事实远非如此。青年作家点燃青春的烈焰推出的是单纯幼稚的浪漫主义作品。

这是因为年轻,因为他们欣逢共和国的青春时代。青春国家也如青春期少年,有梁启超所说的那些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精神优势,也有简单幼稚、乐观盲从等性格缺陷。青年共和国在很多方面表现出青春期的心理特点。青年的青春浪漫未必伤及他人制造悲剧,而民族国家的青春浪漫却伤及贤良制造了很多悲剧。共和国曾因年轻缺少经验而在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上走过弯路。无论政治经济体制变革还是思想文化领域的革命,都出现过严重问题。有些变革违背了历史发展规律,阻碍了生产力发展,但被辉煌成就遮蔽着,被青春激情矫饰着,即使深刻的教训也被当作新鲜的尝试和成功的经验广泛宣传。而踏着时代节拍前进的青年作家敏于捕捉变革信息,迅速而热烈地欢呼歌唱,他们缺少辨别能力,甚至唯新是从,缺少必要的辨别心理。由此形成共和国文学史上壮烈而悲怆的奇观 :政治浪漫主义与审美浪漫主义在朝气蓬勃的青春广场上拥抱联欢。从文学侧说,衍生的是简单稚嫩的革命浪漫主义文学。

我们现在反思那段历史,可以清醒地说,五六十年代文学的欢呼、赞美所表现的是肤浅的感情,其浪漫主义理想、激情也是基于社会表象的感性情怀。固然如此,诚然如是。但无论怎样都不能否认身处其境者心理感受的真实性,也无法否认他们的社会认知和审美选择发自内心。反思历史,无论痛惜当年的幼稚荒唐,还是感慨作家命运的悲苦,都显示出思想的优越和智慧的高度,犹如成年人看待青少年的孟浪作为。思想高度和心理优势是成年人心力和青少年心力的差异。这种差异是必然的,甚至否定和嘲讽也是必须的。但成年人的心理和智力高度却无法理解青少年的浪漫游戏的真谛,也无法享受青少年浪漫游戏的乐趣——当然,比喻的蹩脚掩盖了国家“心龄”与国民心龄的差异,也忽略了国家青年时期“游戏”的残酷。单就五六十年代青年作家的创作而言,是单纯热烈的,也是可悲可叹的——缺少个性的赞美诗即便高亢激昂也经受不住历史的检验。这是沉痛的经验,也是反思的意义。

多少年后,当时的青年走过了荆棘丛生的人生窄路,经历了青春的惨烈和壮岁的苦难,经历了真相暴露、噩梦惊醒、窗口洞开、新潮汹涌、语境变革的冲击和洗礼而步入中老年。他们回首往事,咀嚼的是时代的荒唐、人生的悲怆、理想的幻灭、思想的苍白和追求的可笑、付出的苍凉。他们有几多忧伤,但也有几多豪迈。他们感慨当年“嘴里啃着大饼就着咸菜,/心中却揣着五湖四海”,感慨当年“一腔热血英雄气概”。这是一代青年的心理造影。他们刻骨铭心,痴心难改。《我们同生长在五六十年代》道出了他们复杂的情绪。诗中有貌似轻松的调侃戏谑,也有回味无尽的苍凉悲伤。*见网络诗歌《我们同生长在五十年代》,红袖小说首页·文学频道,http:∥article.hongxiu.com/a/2011-1-25/3828399.shtml.这是醒过来的人的声音,但并非彻悟,也非悔愧,更多的是挽歌悲悼。尽管梦醒之后无法复原梦境感觉,但诗中所表现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情绪却反映了当年的情景,反映了时代镌刻在他们心灵上的欢快、浪漫、理想、英雄、豪迈、使命、追求的烙印。这些烙印是那么深刻,多么坚实,虽经无情岁月的荡涤也挥之不去。

如果说《我们同生长在五六十年代》属于网络写作缺少足够的说服力,那么王蒙的感受应该是值得信任、颇能说明问题的。回忆共和国初期的生活经历,他用热情洋溢的语言抒发内心的感情 :“生活是多么美好!这一直是我的心灵的主旋律,甚至于当生活被扭曲、被践踏的时候,我也每每惊异于生活本身的那种力量,那种魅力,那种不可遏制、不可抹杀、不可改变的清新活波。即使被错戴上‘帽子’,即使被关进了牛棚,即使我们走过的道路有过太多的坎坷,然而,生活正像长江大河,被阻挡以后它可能多拐几个弯,但始终在流动、在前进,归根到底它是不可阻挡的。正是这种对于生活的爱,这种被生活所强烈地吸引、强烈地触动着的感觉,使我走上了文学。”*王蒙 :《倾听着生活的声息》,《青春万岁·代序》,《王蒙选集(一)》,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2页。这是他刚恢复名誉时说的话;多少年后,国家和个人都经历了许多许多风雨,他仍然坚持说,共和国初期他“一直处于革命的大兴奋中”,觉得那时候的生活“有多么美好,多么快乐,多么迷人”。他说他“每天都沉浸在感动、诗情和思想的踊跃之中”。“在少年时代经历了那么多崇高、危险、浪漫、胜利、激情和阳光”,他“感谢上苍,感谢历史”!*王蒙 :《王蒙自传》第一部,第106页。

这是与《我们同生长在五六十年代》高度契合的心理情绪。青年作家的创作源于这种心理情绪,也表现了这种心理情绪。这也就决定了其创作属于肤浅稚嫩的革命浪漫主义,但真挚纯净,值得重视。

(责任编辑 :王学振)

The Republic of Youth and Youth Romanticism of the 1950-60s

SHI Xiao-han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iaochengUniveristy,Liaocheng252059,China)

The 1950-60s is the youth period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youth spiri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has molded the youths’ moral character and has left a deep mark on their life and creation. Youth is good, but it is multifaceted; and the young Republic was characterized by adolescence in many ways, which affected the literary creation of young writers and constituted the heroic and sorrowful spectacle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the intimate link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political romanticism and aesthetic romanticism on the vigorous youth square. In terms of “literature”, young writers ignited the youthful enthusiasm and created the literature of youth romanticism which, sincere and superficial, pure and naïve, is the simple and naïve literature of revolutionary romanticism.

the 1950s; the youth republic; youth romanticism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五六十年代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研究”(项目编号 :11BZW102)

2016-11-10

石小寒(1982- ),男,山东茌平人,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7)02-00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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