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大王”:晚清黄运沿岸地区祀蛇风俗考述
2017-03-10胡梦飞
胡梦飞
(聊城大学 运河学研究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河神大王”:晚清黄运沿岸地区祀蛇风俗考述
胡梦飞
(聊城大学 运河学研究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晚清时期,黄运沿岸地区逐渐出现了祀蛇风俗,将黄、运险工中出现的各色水蛇视为河神“大王”的化身,加以隆重祭祀,以求襄助河工、保障漕运。这种风俗的出现和盛行与水患的危害、治河的需要密切相关,人们将各色水蛇视为精神寄托和心灵缓冲,以此缓解面临河患、险工时的焦虑和恐惧。祀蛇风俗是当时人们认识能力和水平的反映。我们在批判其落后性的同时,亦不能忽视其积极意义。
晚清;黄运沿岸;祀蛇风俗;河神信仰
中国人对蛇的崇拜由来已久。蛇神的最初表现形式,是古代神话中人首蛇身的神或能变化为蛇形的神,汉代石刻画像中的女娲、伏羲,《山海经》里的共工、轩辕等,均属此类。我国许多地方都建有祭祀蛇神或蛇王的庙宇,主要集中于东南沿海的江苏、福建、广东、贵州等地。晚清时期,黄运沿岸地区盛行祀蛇风俗,相关记载数不胜数。这种风俗的出现和盛行与水患的危害、治河的需要密切相关,是黄运沿岸地区特有的社会现象,同时也成为探求晚清治河政治和沿岸民众社会心理的重要视角。随着西方科学理念的传播、治河技术的进步以及官方的移风易俗活动,民国以后,这种风俗逐渐走向消亡,现今在黄运沿岸地区已找不到这种风俗存在的痕迹,对其进行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本文在论述晚清黄运沿岸地区祀蛇风俗表现的同时,重在分析风俗盛行的社会原因,并以此探究晚清以后治河手段和民众社会心理的变化。
一、由人到神:河神“大王”的原型及事迹
明清时期河神信仰盛行,并呈现出多元化、人格化的趋势。基于治理运道、保证漕运的需要,众多治河有功官员在其死后被官方敕封为“大王”或“将军”。《敕封大王将军纪略》记载了与黄河、运河有关的6位“大王”,64位“将军”。6位“大王”分别是金龙四大王、黄大王(河南偃师人黄守才)、宋大王(明工部尚书宋礼)、白大王(明汶上老人白英)、朱大王(清河道总督朱之锡)、栗大王(清河道总督栗毓美)。
“金龙四大王”,名谢绪,南宋诸生,杭州钱塘县北孝女里(今浙江杭州市余杭区良渚镇安溪村)人,因其排行第四,读书于金龙山,故称“金龙四大王”。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话》记载:“淮之清江浦金龙四大王庙,碑称姓谢氏,兄弟四人,纪、纲、统、绪皆宋会稽处士。绪最少。初为诸生,隐钱塘之金龙山。宋亡,日夜痛哭,阴结义士图恢复。知不可为,遂赴水死。题诗于石曰:‘立志平生尚未酬,莫言心事付东流。沦胥天下凭谁救,一死千年恨不休。’其徒问曰:‘公志决矣,他日以何为验?’绪曰:‘黄河水逆流,是吾报仇日也。’后明太祖与蛮子海牙战于吕梁,不利,忽见云中有天将挥戈,驱河逆流。元兵大败。帝夜祷问其姓名,梦儒生素服前谒曰:‘臣谢绪也,宋祚移,沉渊死。上帝怜我忠,命为河伯。今助真人破敌,吾愿矣!’次日封为金龙四大王,以绪尝居金龙山,殁又葬于其地故也。”[1]谢绪吕梁洪“显灵”助战的说法带有明显的神话色彩,显系当时文人和民众伪造。*参见王云:《明清山东运河区域社会变迁》,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页;陈述:《杭州运河历史研究》,杭州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页;褚福楼:《明清时期金龙四大王信仰地理研究》,暨南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第8页。考之正统《彭城志》、成化《杭州府志》等史料,徐州吕梁洪、钱塘安溪均无明太祖敕封之事或敕建金龙四大王庙宇。这显然是后人附会之词,无非是想通过对谢绪形象的改造以达到获得官方认可的目的。明清两代由于河道漕运发达,所以对金龙四大王的信仰也比较盛行。“相传其(金龙四大王)化身为绿色黑纹金花之蛇,头黑色,头后有一角,长约25公分。”[2]32
“黄大王”,名黄守才,字英杰,号对泉,河南偃师岳滩镇王庄村人,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十二月十四日辰时生。关于黄氏之事迹,记载颇多。[3]卒于康熙二年(1663)十二月十四日,年六十二岁,卒后屡显灵佑。乾隆三年(1738),敕封黄大王为“灵佑襄济王”,定制每年十二月十四日祭祀。乾隆四十二年(1777),开封建黄大王庙。嘉庆二十年(1815)敕建江南黄大王庙为灵佑观。道光以后,屡次敕加封号。至光绪五年(1879),黄大王最后的封号为“灵佑襄济显惠赞顺护国普利昭应孚泽绥靖普化宣仁保民诚感黄大王”。“相传其(黄大王)化身为黄色,黑鳞纹,红斑之蛇,头亦黄,惟两旁为黑,身长22公分。”[2]32
“宋大王”指的是明初治理会通河的工部尚书宋礼。正德七年(1512),为纪念宋礼治水有功,在汶上、南旺建祠和庙并塑神像,供后人祭祀。万历元年(1573),在总河万恭的奏请下,追谥其为“康惠公”。雍正四年(1726),敕封其为“宁漕公”,后不断敕封,至光绪五年(1879),加封其为“显应宋大王”。“相传(宋)礼之化身为豆绿色,有菱形黑线纹,背上沿脊有黑线两道,且有黑圈,头亦为豆绿色,黑花之蛇,身长约38公分。”[2]36
“白大王”指的是明代汶上老人白英。万历《汶上县志》记载白英:“献计导百余泉入汶,筑坝戴村,横亘五里,遏汶全流,出于南旺,四分南流,达于淮泗,六分北流,达于漳卫,国家二百年来,引东南之粟以实京师,皆英之力也。”[4]雍正四年(1726),敕封白英为“永济神”。光绪五年(1879年),加封其为“永济灵感显应昭孚昭宣之神”。“相传其(白大王)化身为绿黄色,有菱形黑线纹,脊为白色线,眼红色之蛇,身长约30公分。”[2]36
“朱大王”指的是清顺治年间的河道总督朱之锡。*《清史稿》卷二百七十九《列传六十六》中有朱之锡传记。清人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三《朱梅麓尚书事略》、陆燿《切问斋集》卷十《治河名臣小传》、钱仪吉《碑传集》卷七十六、《敕封大王将军纪略》中均有关于朱之锡生平事迹的记载。有关朱之锡治河思想及实践活动的研究详见娄占侠《朱之锡治河研究》,湘潭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金诗灿《浅析朱之锡的治河思想及其实践》,《理论月刊》2009年第10期。朱之锡(1622—1666),字孟九,浙江义乌人。清顺治三年(1646)进士,历任弘文院侍读学士,吏部侍郎。顺治十四年(1657),以兵部尚书衔出任河道总督。朱之锡治河近十载,驰驱大河上下,不辞劳瘁,筑堤疏渠,积劳成疾。但仍抱病不息,北往临清,南至邳、宿进行视察,以致一病不起,于康熙五年(1666年)病逝。时人评价:“(朱)之锡治河十载,绸缪旱溢,则尽瘁昕宵;疏濬堤渠,则驰驱南北。受事之初,河库贮银十余万;频年撙节,现今贮库四十六万有奇。覈其官守,可谓公忠。”[5]卷279:10113当时徐、兖、扬、淮一带群众称颂他的惠政,死后把他视为“河神”,其信仰在民间极为盛行。《敕封大王将军纪略》记载:“康熙庚戌(康熙九年,1670),毗陵太史吴公,讳珂鸣,字耕芳者,过池州青溪镇见有新建河神庙榱题楹角,美轮美奂。入礼之见,神像六尊,其五位相貌威严,衣冠古制,封号之显著者,皆所素悉。惟第六神像位号犹生,衣履官服皆从今制,心窃讶之,未得敬识也。乃进庙祝而询之,祝曰神所命也,去岁有巫降于此,自言我总河朱某也,奉上帝敕命督理江河,宜庙食兹土。里人询巫何所征信,神言今江滨舟中有余同年二人,可邀来访之,果然乃亟请二人至庙,与神面叙生平交谊,历历不爽,皆人所不知之。语二君信为不诬,哭拜而去。此后,每有祈祷,无不响应。”[6]乾隆四十五年(1780),乾隆皇帝南巡河工,追封其为“助顺永宁侯”,民间称之为“朱大王”。“相传其(朱大王)化身为白红相间之条纹,上有黑点,腹为青色,亦有黑点,头为黑底红花之蛇,身长约36公分。”[2]33
“栗大王”指的是清道光年间河东河道总督栗毓美。*《清史稿》卷三百八十三《列传一百七十》中有栗毓美的传记。此外,清人葛士濬《清经世文续编》卷八十九《栗恭勤公传》、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二十五《栗恭勤公事略》、张穆《殷斋诗文集》卷五《浑源栗恭勤公墓志铭》、曾国荃《曾忠襄公文集批牍书札》卷下《河神栗大王祠记》《敕封大王将军纪略》中均有对栗毓美生平事迹的记载。栗毓美(1778—1840),字含辉,山西省浑源县人。道光十五年(1835)任河南、山东河道总督,主持豫鲁两省河务。栗毓美于道光二十年(1840)病逝任内,任河督虽仅五年,但治绩卓著。《清史稿》评价:“毓美治河,风雨危险必躬亲,河道曲折高下乡背,皆所隐度。每曰:‘水将抵某所,急备之。’或以为迂且劳费,毓美曰:‘能知费之为省,乃真能费者也。’水至,乃大服。在任五年,河不为患。殁后吏民思慕,庙祀以为神,数著灵应,加封号,列入祀典。”[5]卷383:11657同治十二年(1874),奏准附祀郓城金龙四大王庙。同治十三年(1875),敕封“诚孚栗大王”。“栗毓美一能臣也,以其有功,故立庙祀之。传其(栗大王)化身为豆绿色,有菱形黑线纹,背有黑花,头黑色,有绿花,口部红色之蛇,身长约16公分。”[2]35
除“大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将军”,如陈九龙将军、杨四将军、党将军、王将军等。从他们身份上看,“如果说‘大王’基本上是由河督一类的大官和已经被渲染得可与大官比肩的某些天才人物转化而来,那么‘将军’们生前则大半是下层官吏、河兵和平民”[7]。
二、“神灵化身”:祀蛇风俗的具体体现
明代至清代前期黄运沿岸地区尚未出现祀蛇风俗。随着时间的推移,到清代同治、光绪年间,逐渐出现了所谓神灵的“化身”。河漕官员和沿岸民众往往将黄运险工中出现的金色、朱色或栗色的小蛇视为河神金龙四大王、朱大王、栗大王的化身,加以隆重祭祀,以求襄助河工、保障漕运畅通。“有清一代,设有河道总督,专司治河防河。此外还寄安澜堵溃之望于河神。所封黄河河神有四,曰金龙四大王、黄大王、朱大王、栗大王,并于沿河大邑立有河神庙,河督或巡抚履任,必须入庙行礼,以表崇敬。”[8]《清稗类钞·祀河神》条记载:“世谓河工合龙,必有河神助顺。其助顺也,先以水族现形,其形如小蛇,大王头方,将军头圆,朱色者,俗呼为‘朱大王’,河督朱之锡是也;栗色者,俗呼为‘栗大王’,河督粟毓美是也。河工、漕船诸人皆祀之维谨。”[9]
堵筑黄河决口时,治河官民往往将“大王”的出现视为河工顺利的预兆,对其礼敬有加。清人薛福成《庸庵笔记》记载同治十三年(1874):“河决贾庄,山东巡抚丁稚磺宫保(丁宝桢)亲往堵塞,以是年冬十二月开工,颇见顺手,而大王、将军绝不到工。至光绪乙亥二月间,险工叠岀,……十七日栗大王至;越日,党将军至;又明日,金龙四大王至。……金龙四大王长不满尺,降至将军有三尺余者。又如金龙四大王金色,朱大王朱色,栗大王栗色,皆偶示迹象,以著灵异。”[10]此次河工吿成之后,丁宝桢专门奏请敕加封号,并建立栗大王专祠以答神庥。济阳地滨黄河,民国《济阳县志》详细记载了河决之时,当地官民迎接河神“大王”的情景:“吾济地滨黄河,每至河决一处,即有大王出现,其名称不一,有金龙四大王、栗大王、黄大王、杨四将军、白将军、朱将军、虎头将军等名目,其形概为小蛇状。……当夫河决之时,河工人员于堵口之处,先即备有香烛、木盘及黄表纸等物,时留意于大王之发现,往往于断坝残埽、水边岸旁见有小蛇状者,即以黄表纸铺于木盘之内,以手持盘,心祝口祷,恭送于大王之头前或项下,左右逢源而迁就之。……当此浊浪翻空,洪涛怒号,庐舍漂摇,生灵浮沉之际,人民哭不成声,河工人员接得大王,则锣鼓喧阗,旗幡招展,演戏祈灵,焚香顶礼,手舞足蹈,如庆安澜。”[11]
清人黄钧宰《金壶七墨》记载淮安当地官民祭祀金龙四大王的风俗:“(金龙四大王)化身常为金色小蛇,故曰金龙。北方舟子皆敬之,见有金蛇方首者游泳而来,必以朱盘奉归,祀以香火,可保一方安吉。南河每岁霜降以安澜故,演剧赛神,居民辄见神来,供奉高座上,杂书戏目进之,神以口衔一二,即知所点之剧,香花果品有飨,有不飨,不敬不洁者必不至,一日演剧,小儿旋焉,神病其长者浣地而后安,河帅某公欲见之,左右奉而往,河帅揖神,亦点首作答礼状。第其来也可知,其去也不可测。或供之盘中,瞬息不见;或风雨交作,众人闭户守之,启视已没。”[12]《洞灵续志》对山东东昌府当地官民祭祀河神“大王”“将军”的风俗也作了详细记载:“河神有所谓大王、将军者,皆曾膺封锡,载在祀典。金龙四大王,谢姓名绪,南宋人也,化身为金色小蛇,尤著神异,沿河各处多立祠奉之。东昌祠中兼奉神乩,香火特盛。每神降,则张筵演剧,优者进出目,大王作蛇身蜿蜒纸上,至某剧立点其首,则传谕曰:‘大王点某剧矣!’又或盘旋于椽烛之上,不近火亦不避人。”[13]
晚清著名小说家吴趼人在《我佛山人笔记》中记载了他在天津所看到的当地水师官兵供奉“金龙四大王”之事:“辛卯(光绪十七年,1891)入都,出天津,访友于水师营。见营兵肃队,奏军乐,乐止,寂然无哗,问:何故?曰:供金龙四大王也,大王昨日来,今供于演武厅。问:可观乎?曰:可!第宜肃穆耳。导至厅,厅外立披执者七八人,植立屏息,目不少瞬,若木偶然。登厅,则黄幔高悬,巨烛二,香焚炉中,掀幔以进,得方几一,上设漆盘,盘中一小蛇踞焉。审之,无异常蛇,惟其首方,如蕲州产。……时李文忠督直隶,委员来拈香,神辄附于营卒,数其无礼,文忠闻之,乃亲至谢过云,此其百索而不可解者!”[14]
清人百一居士在其笔记小说《壶天录》中记载了数件金龙四大王的显灵事迹:“大江以北,素奉金龙四大王,清浦为河工总历所,大王来者愈伙,有一岁而至十位者,有一岁而至数十位者。……当出见时,河宪赴河干以朱盘引之入,覆以黄纸,舁送大王庙,日使伶人演剧,去而后止,每点一剧以头为准,大率琶簧诸曲,昆腔则未有演者。演时昂首观看,盘旋自得,毫无所怖。一日中颜色不一,名曰换袍,其他灵异,概难枚指。”[15]陈夔龙在其《梦蕉亭杂记》中记载:“余于光绪癸卯秋,抵豫抚任。省中有大王庙四,曰金龙四大王庙、黄大王庙、朱大王庙、栗大王庙。将军庙一,群祀杨四将军以次各河神。巡抚莅新,例应虔诚入庙行礼。越日,黄大王到,河员迎入殿座。余初次瞻视,法身长三寸许,遍体著浅金色,酷嗜听戏,尤爱本地高腔,历三日始去。后巡视南北各要工,金龙四大王、朱大王均到。朱与黄法身相似,金龙四大王,长不及三寸,龙首蛇身,体著黄金色,精光四溢,不可逼视。适在工次,即传班演戏酬神。在工各员谓金龙四大王不到工次已二年余,此次出见,均各敬异。”[16]
晚清时期祭祀河神风俗如此盛行,当时已有人意识到这种弊端。清人陈康祺在其《郎潜纪闻》中云:“国家怀柔百神,河神载在祀典,每遇防河济运显灵,经历任河漕两督奏于常例外颁赐藏香,复请锡封、赐匾有差。夫御灾捍患,功德在民,固褒赏所必及也。惟近年河工久停,而漕船北行,沿河挽运、督运诸员神奇其说,几乎以请封、请匾为常,似非政体。考黄大王事迹,见《池北偶谈》,其人国初尚在。至朱大王,即河督朱之锡;栗大王,即河督栗毓美。夫会典无异姓封王之例,称谓亦恐不经。况诸臣所据为显应者尤诞妄无稽乎?按河神助顺,必先有水族现形,河漕各督即迎之致祭。其朱色者,众以谓之锡;栗色者,众以谓毓美也。安得一深明典礼之儒臣,俾任秩宗,厘正其失。”[17]
三、河患与治河:祀蛇风俗盛行的社会原因
在科技落后、迷信思想盛行的传统社会里,祭祀河神这一现象我们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人们会把不同颜色的小蛇、大蛇当作“大王”“将军”的化身而敬之如神呢?以金龙四大王为例,宿迁皂河镇金龙四大王庙为“龙王庙”,徐州金龙四大王庙的名称亦为“惠佑龙王庙”。实际上,金龙四大王信仰原本与传统佛、道教中的四海龙王、五方龙王信仰不同,但明末清初已有混称现象。清人徐树丕《识小录》云:“金龙四大王姓谢,即亡宋时谢太后子姓也……世误传为龙神者,非也。”[18]虽然金龙四大王等河神俱为人格化神灵,但因其神职与掌管行云布雨的龙神颇为相似,故在传播过程中,民众往往将其与龙神混为一谈。在中国古代,将蛇看作是“小龙”的说法在民间极为盛行。“因为中国自古即相传‘龙’能治水,四海之中有龙王,江湖河泊有龙神。但‘龙’究竟是什么样子,从来没人见过,而蛇则称为‘小龙’,和画中之龙颇有相似,不知何人异想天开,散布‘蛇’即是‘龙’,是河神化身的谣言,以讹传讹,把蛇代龙,龙蛇不分,而敬起蛇来。”[19]
现代学者对此种现象的出现亦作过相关解释。著名水利专家张含英先生在其《黄河之迷信》一文中论述了民间河神信仰盛行的原因:“神道设教,历代沿之。尤于人力不克治理时,神灵能操纵命运之一切。大禹治水,尊之为神,盖以其工程浩大,多疑神助。科学渐明,略窥宇宙之秘密,于是神之势力亦渐减少。然此就一般有知识者言之,愚夫愚妇,犹深信之。黄水滔天,骇人听闻。其来也,难以阻止;其过也,房屋丘墟、生命财产尽付东流,其畏惧黄河之心,胜过宇宙之一切,如是则不得不有所信仰,以资寄托。是故大河南北,虽妇孺尽能详道‘大王’之神明,与‘将军’之灵验也。”[2]30“虽然死去的这些人成了‘大王’或是‘将军’一类的河神,但是人们毕竟不能得见,与之前活在人们想象观念之中的虚幻的神灵并无差别,于是黄河一带的百姓把他们对河神的崇拜和祭祀,落实到他们能够看得到的物体身上,最终他们选定了与水有密切关系的水蛇,于是,水中或岸边的蛇便成了‘大王’或‘将军’等河神的‘化身’。”[20]37
祀蛇风俗的盛行还与沿岸官民的社会心理有关。“应激反应是个体因应激源所致的各种生物、心理、社会、行为方面的变化,常称为应激的心身反应。包括心理应激反应和生理应激反应两大方面,与此同时也会出现行为反应。”[21]焦虑、愤怒、恐惧和抑郁是应激情境下的主要情绪反应。焦虑是应激反应中最常见的情绪反应,是预期发生危险或某种不良后果时的一种紧张和担心的状态。恐惧是一种企图摆脱已经明确的、特定危险的逃避情绪,多发生于安全和个人价值与信念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治河官员和沿岸民众在险工出现或水患来临之时,内心无疑会感到无比的焦虑与恐惧,迫切需要心理缓冲和精神寄托,祭祀较为常见的水蛇成为沿岸官民应对黄河水患的主要心理缓冲物。“在冲突心理学中,人们把为了缓和心理冲突和挫折而寻找缓冲物(如目标替代、情境转移等),从而发生意想不到的心理效应的现象,称为缓冲效应。”[22]这与物理学中讲的缓冲效应有异曲同工之效,利用适当的障碍物(即缓冲物)使运动的物体冲力得到缓和或减弱。
和普通民众不同,河漕官员接受和认可祀蛇风俗,主要是基于治河的现实需要。“吾人办理治河工程,所与处者沿河居民,所役使者河勇丁兵,若不明其信仰,难以驾御调遣,不与之接近,必多阻碍隔阂,办理困难,纠葛丛生。因忆及沿黄视察时,抵河南孟县,夜宿河防汛中,与论及此事,曾述‘大王’显灵之故事,谓河南某河出险(忘记其为惠济或贾鲁),人民抢护,中央派工程师二人监督之。忽‘大王’出,皆相庆幸,惟二人则坚持不可信,与民力争,甚之以刀截之。而民大哗,决口亦随之矣。其决口之原因至明,或因洪水过大,势难治止,或因人心涣散,防护不周;甚或土豪为坚其信仰,故意挑之。若为后二者,则处理不当,亦属显然。故对于沿河风俗人情,不可不察也。教育普及,迷信自可铲除,在此过渡时代,有志治河者,对于‘黄河之迷信’不可不略知之。”[2]
民国年间,仍可看到官方和民间祭祀河神大王的举动。1917年8月,曹锟任直隶督军兼省长间,天津发了大水,曹锟便下令举行“接大王”仪式。天津因位于九河下稍,自然修有大王庙,每到淫雨成灾之际,便请大王出巡。大王庙不属于佛家,而归道教中正一派所管。曹锟迷信思想极重,他见这年的水灾困扰天津,立即沿袭清政府“接大王”的旧俗,下令阖城道士齐聚大王庙内,举行“接大王”的仪式。“这次‘接大王’,曹锟由始至终均参加,而且还向周围人说他以前在黄河决口酬神时,曾和这次请的这个大王见过面、对过话,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23]45
四、结语
近代中国社会处于一个不断接触、吸收外来事物的时代,在传统还没有也不可能消失的时代,新事物和旧事物必然会发生碰撞。这些碰撞不仅发生在物质生活领域,在精神文化领域也有同样的冲击。神灵信仰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具有相对独立性和自身发展规律,一定程度上会表现出一种历史惯性。正如美国社会学家奥格本所言:“在物质技术和制度文化的变迁中,存在着思想文化的滞后性。”[24]一般说来,总是物质文化(包括经济条件、科学技术等)首先变迁,然后才有精神文化的变迁。在晚清黄运沿岸地区官民祀蛇风俗的出现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是当时人们认识能力和水平的反映。在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当时却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在面临险工时,把河神抬出,因其在人们心灵中的无比威力,可以使人们获得某种慰藉和倚仗,暂时缓解心中恐惧,增强某些信心,摆脱无助失望的被动和消极。必须从精神、文化的角度去剖析这种社会现象,才能理解它在晚清社会长久存在并盛行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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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仇海燕
B933
A
1007-8444(2017)04-0410-06
2017-03-20
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明清时期山东运河区域民间信仰研究”(16DLSJ07);聊城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明清时期京杭运河沿线金龙四大王信仰研究”(321051519)。
胡梦飞,博士,讲师,主要从事明清史和运河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