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影
2017-03-10刘荒田
刘荒田
车上读书,总是妙不可言的。尤其是乘搭旧金山湾区的地铁,非峰期坐靠窗的位置。偌大的车厢才十来个人,静悄悄的,斜靠窗子,打开书,饶你遇到多少晦气事,片刻间便轻松起来。
此刻,手里的书,是友人半个小时前送的《泪与笑》。“纪伯伦的散文诗,最新、最齐全的版本。这一本从阿拉伯文直接翻译,里面有不少是英译本从未收入的。”送书的友人这样告诉我。两个年龄合起来140岁的老头子,都是纪伯伦的粉丝。我自己买的不算,他上一回送我的,就有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企鹅英文版以及台湾版《先知》。归途开读,岂能没有“万物皆备于我”的满足感?
马上发现,车窗投下的光线颇有讲究。此刻,是凶猛的太阳。从书中抬眼,老天蓝成硬邦邦的水晶石,阳光穿越而下,带上棱角,不可见,但可感知。它的张力,汹涌的波涛般,轮番掠过雪白的页面。列车噙住轨,轰隆轰隆地飞驰,离开开阔的平野之后,好几分钟,车内一片昏暗,无法辨字,原来是穿越隧道。然后,列车停下,窗外是站台。乘客进进出出,给书落下绰约的影子。
列车全速前行,车窗开始变花样。一排排黑影,变戏法一般,大树,花丛,电线杆,隔音板,房屋,广告牌……影子五花八门,倏忽间闪现,消遁,交错。纪伯伦的诗句,在光明和阴影的间隙,充满奇幻。
打开的一页是《黑夜与黎明之间》,黑夜与黎明,和光与影的息息相關,何等切题!我轻轻诵读:“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晖般的土黄,青葱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在船帆上,涂上引人注目的奇异画……”
光陪着我,顽皮的影子,总是把每一页的阅读切割成许多碎片。我一次次地抬头,等待不受阴影侵扰的刹那。忽然想起,半个世纪之前读的一本俄罗斯小说,作者和内容都忘得精光,却记下一个形容马车疾驰的妙句:“马鞭碰中的路边里程碑,有如栅栏直排的木桩。”奔马的速度,将每一块碑石之间“一里”的间隔缩为“数吋”,是“白发三千丈”式的夸张,但在现代的高铁、子弹火车上是可能的,即便是此刻,黑影的交叠也庶几近之。如此这般,车窗下读书,多了动感。我宁愿让光与影轮流读我的书,我换位当侍读的仆人。
“艺术是由明显的无知走向隐匿的未知的一步路。”“知识使你的种子发芽,却不会把你当作种子抛掉。”“我并无孤独之感,除非人们赞扬我的种种缺点,批评我的样样优点。”“需要证明的真理,仅是半真理。”
我闭目,逃离光与影的游戏,以便咀嚼《泪与笑》的这些隽语。油然想起在旧金山坐了许多年的巴士。也是靠窗的座位,也是无数次地触摸的,从湛蓝天宇倾泻下的成片或成束的阳光,间或有雨滴和冰雹。更让我心动的,是街旁的成排梧桐树,峥嵘的虬枝具颇大的侵略性,总是顽皮地擦过窗子,以翠绿或黑褐的叶子,报告季节的嬗递。如果幸运,我俯向书本的头颅,会受到若干叶片的爱抚。
列车抵达旧金山,我走出车厢,换乘电车回家。城内的一程,车行于地下。车内灯光,和蓝天下的阳光一般,亮且温暖。没有影子的骚扰,读《泪与笑》更加顺畅。我真不愿下车,要多坐一个来回。下车时,回头看车窗,它啊,含着太多的暗示!
选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