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棵香椿树
2017-03-10陈峻峰
陈峻峰
那是一棵椿树,香椿。在记忆里。想念它时,会先找到一个叫张广庙的乡镇,然后找到一个叫孙老庄子的村子,找到我家,找到我家房子外一块不大的菜地,一照眼,就看到它了。
香椿树很瘦,不知道它天生就是那样的体型,还是营养不良,在我们江淮间,几乎所有的香椿树都这么瘦削。日光流年,一年一年,既不见它长粗,也不见它长高,更没可能“枝繁叶茂”,进而借浩荡春风疯它一回;它永远都是细长个儿,“光棍”一条,而它年岁可不小了,从我见着它时,它就在那里,单身一人,孤苦伶仃,也不笑,也不说话,也不发愁,也不埋怨,仿佛怯生,又仿佛遗世独立。
季节轮回,又一年的春天,大地觉醒,身心躁动,觉着它作为一棵树,还是要表达一下的,是姿态,也是来显示生命应有的平等和尊贵。于是攒足劲头,抖擞精神,按着自己的想法,就从身体疼痛的骨节处萌生一些稚嫩的苗头。不几天,在那一条“光棍”上,就有一撮、一撮,或者说,一骨朵、一骨朵的叶芽,奇异地吐露和生发。浅红,鲜美,像花儿。嫩嫩的叶芽儿散发着很好闻的香味儿,像一种思想。我们知道,那叶芽儿可以吃,凉调,或者炒鸡蛋,营养丰富,是很美味的菜肴。在我们当地,成为了民间总结的传统“四大”乡土名菜之一。
这“四大名菜”是:腊肉炖黄鳝,老鳖下卤罐,香椿炒鸡蛋,老母鸡汤下挂面。———听着,就流口水。
香椿树很瘦,叶芽儿仿佛生来怕人,都长在树的高头和稍顶,不易采摘;又瘦,叶芽儿又单纯,让人也不忍心;而想吃,又好吃,怎么办呢?结果还是要摘。因此,不仅是我们家的这一棵,而是几乎所有乡下的香椿都在春天里,叶芽儿大都被采摘下来,成为乡村农家的美味。最是不堪,香椿只有新发的嫩叶儿可以吃,招呼不住,那些嫩芽儿不几天变“老”了,就不能吃了。换言之,那嫩芽儿一发出来,就不能幸免。我才知道,香椿树总是那么瘦削,怯生,永远都“光棍”一條的样子,原是好吃的人们对它反复无情的摧残和洗掠。
本来,生命最初生发的叶芽被采摘光了,这一年也就算了,到了次年,大地回春,万物蓬发,看着它所有同类、异类都欣欣向荣,于是受到鼓舞,重获生活的信心,再一次贸然发出叶芽。它觉得在人那里,它不尊贵,但作为一棵树,它要有尊严地活着。谁知这许久以来,人们像是对它等候着的,刚一冒尖,泛出嫩绿浅红,尚未释然属于一棵树扑棱棱献给春天的美感和喜悦,一只手就向它的高处伸过来,绑着刀剪的一杆长长的竹竿就向它的稍顶伸过来,那些叶芽———代表春天和新生,被一一扼杀。仿佛人们就不容忍它有想法,更不让它有———哪怕一叶一芽、纤毫丝缕、吉光片羽的个性展露和彰显。
就这样,年复一年,在早春,一年的开始,它就被杀死了希望,别说是树,就是人,还有什么活头!在那个叫张广庙的乡镇,那个叫孙老庄子的村子里,我长大了,到了别处,工作、生活,奔波、忙碌,结婚、生子,生出白发和皱纹,其间多次回乡,回到我老家的房子和菜地,那棵香椿树还在,还是那么瘦削,怯生,光棍一条,孤独一人,历经伤害,备受摧残,但它好像还没死心,仍旧在春天里怀有希望,年年都长出红艳如花一样好看的叶子和嫩芽,庆祝春天,也庆祝新生,庆祝重来,并让人们从它那里获取快乐和美味。它知道人比树利害,人有美丽的思想,文明的秩序,民主的诉求,自我约束的能力和律条,但也有可怕的欲望和手段,及至专制,独裁,霸权,战争,杀戮,毁灭,野心勃勃,一棵椿树算什么呢,再高处的叶芽对于他们都触手可及;即使“枝繁叶茂”,它们也能给你采光;一片森林,也能砍伐殆尽。这是命定。况且,一棵椿树,无论它怎么不能忍受自己所处的生存环境,鄙视好吃的人类,可是没有人,它也不能离开,也不能搬走。搬哪儿呢?于是想,这可能就是香椿树独属的品质和品性了,不是它的叶芽鲜美特别,可供食用,及至食疗,而是它有比人更深的孤独,以及孤独里不为人知的痛切、无语和忍耐。
说来,我家屋前屋后的树多了,以及我离开家天南海北所见的树多了,参天壮丽,摇飏葳蕤,都展示出强大生命的风华和风貌,给人震撼,而恰恰能够长久留在我记忆里的,有一棵,就是我家菜地里的瘦削的香椿树。这是很蹊跷的。可能其它树都淹没在它们自己的繁华和喧腾里了,只有香椿树以它的孤独冷峭从人世苍茫中独立出来,让你忘不掉它。
香椿树只有一棵。对于我,就是我老家菜园里的那一棵。常常回忆起它的样子,它的好吃,以及年年春天对它的采食,让我既想念,又心疼。
选自《河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