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冯道热中嗅到别的味道
2017-03-10凌俊峰
凌俊峰
熟悉五代史的读者一定都知道,这是个短暂又充满战乱的时代,自从907年唐王朝灭亡后直到960年北宋建立,短短的五十余年中原竟然经历了五个王朝。北方被契丹占据,地方上割据势力称雄,没有强力的中央政府出现,战乱加剧了百姓的苦难。然而在这样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换皇帝比换菜还快的大舞台上,有一个人历事五朝,侍奉了十位皇帝,一直占据高位,处于权力的核心之中岿然不动。当时有人称赞他是士人中的领袖,他不拘一格选拔人才在乱世中保护百姓的举动备受称赞。然而,死后他又被许多史学家骂成毫无廉耻、身事多主的奸臣,是在乱世之中不顾名节贪恋权贵的小人。这样的人,可以说是毁誉参半,故事也充满了传奇的色彩。
他究竟是谁?答案是冯道。他没有赢得生前身后的名声,只迎来争议、批评与部分人的同情。而历史的真相是什么样的呢?让我们走进这个人物,好好看看他在这个乱世中究竟做了些什么。
为人谦虚宽厚,乱世之中多济民庇士
公元882年,冯道出生在今天河北沧州的一个耕读之家。这个条件可以说是清贫了,但是冯道从小就知道努力读书,即使是条件恶劣也丝毫不放弃。他侍奉双亲,非常孝顺,很快就在地方上传出了名声。后来他被地方官举荐,成为官场中人。一开始接触到权力核心的冯道是在后唐政权中,李存勖认为他有操行、文章秀美,于是就很礼遇他,让他做自己的掌书记,管理他府上所有的文书。在李存勖称帝后,他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备受恩宠。
这个时候,冯道的父亲去世了。按照规矩,父亲去世后冯道必须离职丁忧,返回家乡。这个时候,地方上的官吏知道他回家了,都争相去结交攀附。很多人都送给冯道金钱礼物,然而他分文不受。因为战乱,他看见了许多家乡父老流离失所,度日如年,于是他就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救济百姓,自己居住在简陋的茅草房中。面对诱惑与困难的生活环境,他丝毫没有动摇,却依然保持着淡泊简朴的快乐。
局势越来越乱,朝代更迭,皇帝一个接一个地换,他被所有皇帝看重,官也接连不断地往上升,后来做到了宰相。其实这不一定表示皇帝们多喜欢他,因为乱世之中,皇帝自己也没有完全维系统治的把握,重视士人的领袖冯道,是一个向士人群体释放信号的手段。帝王们想要通过给冯道封高官,获得士人们的支持,从而快速地稳定自己原本不安定的统治。面对这种或真或假的恩宠,冯道也有些无奈。有一次,儿皇帝石敬瑭封他做司徒兼侍中,他看了诏书,摇着头上表表示自己要辞官。石敬瑭自然不愿意放他走。奏章刚看完,石敬瑭就派侄子石重贵去冯道府上看望,还给他传了话:“明天您要是不来上朝,朕就亲自来请。”
还亲自来请呢,话虽然说得漂亮,可这要是真敢不上朝,明天来的可不是皇帝来请的銮驾,恐怕是砍头抄家的兵丁了。冯道也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接着上朝。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名义上被皇帝宠着,他就尽可能地去做些事情,虽不能扭转局势的乾坤,但却可以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比如在人才的选拔上,冯道选用了大量朴实、有真才学的士人,浮华无实的士人都被他废退,当时的官场吹起了一股清新的风。
在乱世之中,为了维系一个新政权的安定,儿皇帝石敬瑭要向自己的“干爹”、契丹之主耶律德光尽“臣节”,派大臣去进行耻辱的外交。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烫手山芋,稍有差池就会做不好,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自然没有人主动去做。而冯道在政事堂知道了这样的事, 马上写下“道去”两个字,让身边的同僚草拟出使敕令。这简直是明知是虎口,却偏偏要向虎口里送的举动了,那位同僚听了冯道要自荐出使,吓得泪流满面,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冯道马上令手下向家里人报信道别,直接住到了要离开的驿馆中。石敬瑭本来就打算派人给冯道吹风:“这次出使任务颇重,恐怕只有冯爱卿能做。”看到他答应接这个差事了,又派人假惺惺地跟他说:“你德高望重,一人深入契丹苦寒之地,恐怕不合适。”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是台面上的客气话了。冯道答道:“我身受陛下的恩惠,陛下身受契丹的恩惠,我去有何不可呢?”
就是这样一番耻辱的出使,他义无反顾地走了,马车向北不断前进,最终到了契丹。契丹之主以极高的规格接待他,并让他留在了北方。作为一个在南方生活的人,在契丹苦寒之地,其实是很难接受的,且在敌国之朝,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还会给敌国留下南下的口实,这一点他心中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了国家安危,他必须撑住。契丹给他的赏赐,他都拿来买了薪炭。别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自己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的寒冷,所以要为长期留下做准备。后来契丹国觉得出使结束了,允许他归国,他还要装着留恋这里,几次推辞。在第三次获许南下归国的时候,他才接受,启行回家。一路上,为了防耳目流言,他故意放慢脚步,每一个驿站都停下,用了两个月,才出了契丹国境。
是馮道不想念自己的家乡吗?是他不想逃脱虎口吗?周围的人问他:“别的人从契丹出使回来都巴不得快些走,您为什么却走走停停如此之慢呢?”他回答道:“即使走得再快,契丹想要追上我们也是易如反掌。这样慢慢走,反而安全。”
这一次出使,毫无疑问是成功的,短暂地维持了中原安定的局面,但是很快局势又不一样了。石敬瑭很快就一命呜呼,而儿皇帝的后继者不愿意像他的前任一样继续向契丹俯首帖耳,契丹国一怒之下派了大军南下,把后晋灭了。每一次战争,都伴随着烧杀抢掠,受难的毫无疑问是老百姓。城破之后,马上就可能迎来契丹士兵的一次暴行。
但是这个时候,冯道出面了。他又一次去拜见契丹的皇帝耶律德光。耶律德光自负地问他:“天下百姓,如何可救?”而冯道说:“天下百姓,佛祖都救不了,但您的本事比佛祖大,百姓们只有皇帝您能救。”这番出使,给足了耶律德光面子,又尽力去挽救局势,让他命令自己的部队不胡作非为,避免了一场劫难。冯道的屈辱换来了无数生灵的命,这份功绩实在是了不得!
晚年自道,本是自嘲却留下话柄
就在这样的混乱局势下,凭借过人的品行、智慧与韬略,冯道不仅没有让自己身首异处,还尽可能地维持局势,保护百姓的安定,这是很不容易的。这种乱世中被放大的世态炎凉,冯道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也别有体会,虚荣对他来讲,也许是一种戏谑,所以他常常借此自嘲,当然这也为自己的身后评价留下了把柄。
一次,京城的市场到了营业时间,一群商人蜂拥而入,为了自己的生意,他们都大声吆喝,好不热闹的一番景象。突然有个卖驴的商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牵着一头驴进了市场,但是驴的头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大写“冯道”二字,也不知道这商人是怎么想的,是故意讽刺冯道还是借此炒作,反正大家争相围观,还有不少取笑的。这种大新闻不可能不传到冯道耳里。他身边的人气愤地说道:“这还得了?赶快把那个贩子抓起来教训一顿!”但冯道一点都不动怒,摇摇头说:“全天下名字一样的人多了,说不定这个人是在给驴子找失主,有什么好奇怪的?”就这样举重若轻,事情就过去了,也没有追任何人的责任。
有一次,一个官场的后生李导来拜访冯道。冯道见了他跟他开玩笑:“你的名字叫李导(導),我的名字叫冯道,我在官场上也做了不少年宰相了,你还跟我同名,这符合礼法吗?”那个后生李导说:“我是有寸字底的导,您是没有寸字底的道,咱们怎么能一样呢?”冯道听了,大笑:“我不单名字里没有寸,做什么事都没有分寸。”
再提一下契丹灭晋那次挽救百姓的出使。灭了后晋,耶律德光趾高气扬,见了冯道,也骄傲得一塌糊涂,他指责冯道在晋国当宰相,却不能阻止晋国灭亡,是尸位素餐毫无功绩的人,当然,在敌国之主的这种批评面前冯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耶律德光问:“你凭什么过来见我?”冯道答:“我又没城池,又没兵,怎么敢不来见您?”耶律又问:“你是什么样的一个老头子?”冯道答:“我是无才无德的痴顽老头儿。”就这种近乎无奈的自嘲,才能给足契丹国面子,最后方便进行弱国虎口夺食般的外交。
世态炎凉,冯道最终还是以高龄退休了。如此艰难的人生,个中甘苦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么多浮华,这么多痛苦,他自己给自己的人生写了个墓志铭一样的总结。在这个总结书中,他列了自己自进入官场以来的几十个官职,一个不少,连在契丹做的官也没落下。他说自己在德行上毫无亏欠,但可惜的是不能辅助明君让天下统一,这是最大的遗憾。这种人生的自述,我觉得是一种彻底看破后的自嘲。那么多官职,就如同过眼烟云一样,是无数人在挤破了头追求着而他却不得不坐的位置。乱世之中,人命如蝼蚁一般,他却说自己是“长乐老”,也许是极度挣扎后的淡然或反讽吧。
但这种人生自道,却给后人留下了批评他的把柄。
话锋突转,冯道备受后人批评
乱世总不能延续下去,北宋建立了。新的王朝在意识形态上会有些新的要求,思想观念上总会有些改变。在官风上,这个稳定的政权肯定喜欢只忠于自己的大臣,而五代乱世的历史,自然会有新的评价。于是冯道遭了殃。一个强调忠烈的朝代怎么会喜欢一个贰臣?更何况冯道侍奉的不只是一个主子。如司马光就说:“臣愚以为正女不从二夫,忠臣不事二君。为女不正,虽复华色之美,织纴之巧,不足贤矣;为臣不忠,虽复材智之多,治行之优,不足贵矣。何则?大节已亏故也。道之为相,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视过客,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在封建道德的眼光下,一个贞洁的女子尚且不会嫁给第二个丈夫,更不用说在多政权当官的士人在他们眼里会是什么样。如是之类以男女关系比附、批评冯道如同嫁了多个丈夫不守贞节的女子一样身仕多朝的批评,也如雪片一样多,欧阳修、胡三省等人都说过类似的话,这里我们就不多举例子了。
在理学士大夫的眼中,身居乱世,就应该隐居,如果出仕了,国家灭亡就应该殉国而死,以成就个人的忠烈,不能为了贪慕权贵丢失气节。这个批评可以说是逮到了冯道的要害,他们还说,冯道身仕多朝,还自称是“长乐老”,是毫无廉耻的表现。
当然,这样的批评也是道德主义的。身在乱世中,为了保民、降志辱身,冯道做出了很多牺牲,倘若他像理学家批评的那样一死了之,又有谁尽可能地维护百姓的安定,让他们少受地方豪强们的欺凌?没有冯道苦心孤诣的身仕多朝,历史会向什么更坏的方向发展,我们真的难以想象。我们可以说冯道没能壮烈地一死了之为某个主子尽忠,但却不能否认他在乱世中维系局势、庇护百姓的功劳。另外,那短短几十年的时间,身在多朝为官的人,何止冯道一个,但大家却只拿他出气,这真的公平吗?
出于皇朝宣扬忠诚,反对朝秦暮楚到处背叛的需要,把冯道做个反面教材其实也是势所当然。我想冯道本人其实也是能有所预料的,这个锅他不背不行。只是把一个不能说真心话的个人生平总结中的只言片语拿出来大做文章,这些士人做得也是有些过了,缺少的是对冯道的同情与理解。
儒家士大夫很瞧不起一种人,他们被称为“乡愿”,这是一群看似善良忠厚却毫无道德底线的伪君子。他们与权力、流俗同流合污,在一副伪善的面孔下做尽坏事,但却能到处圆融,被人们称赞。冯道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呢?我们要知道,在危如累卵的乱世之下,想要真正通过权力斗争的方式,打倒一个没有真正最高权力、没有军事力量的人,其实是并不难的。中国古代高度发达的道德信条,本身也是一把杀人利器。冯道站在高处,为众人瞩目,倘若真的德行有亏,一定会有人把弹劾他的折子递给最高权力层,且借口是无比光明正大的:冯道德行有亏,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几十年的坚守,最终平安落地的冯道,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如岳不群式的伪君子,装得了一时,又岂能一辈子不露尾巴?被人们想得过于重要的权谋、韬略,其实对真君子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其实冯道在位时,一直有人瞧不起他,或者发表对他不满的言论。他的作风,也常常授人以柄。比如他在后唐做官的时候,就有一个工部侍郎任赞说过:“冯道要是走得快,估计身上能掉下一本《兔园册》来。”《兔园册》是什么书?就是一本训蒙著作,给小孩子看的,内容相对浅薄。这个工部侍郎这么嘲笑他,意思就是讽刺他学识短浅。冯道听到了,就召这个侍郎过来,跟他说:“《兔园册》是一本训蒙书,但是它是由大学者编订的,内容也很丰富,并不浅薄,这里的很多句子,我现在还能讽诵。现在的人不屑于看这一类书籍,只留心科场俏丽的词句,用来求取功名富贵,这才是真正的浅薄!”这番话让任赞满面惭愧,向他道歉。我们可以看出来,冯道是很有道德原则的人,只是限于时代的危险,他收斂了自己的性格,没有过于张扬。孔子说:“邦无道,危行言逊。”也就是说,国家局势混乱的时候,君子仍然要保持高尚的品行,但语言上必须谦逊,以免祸患。综合他的一生看,冯道其实是做到了这句话的。
再次火热,背后究竟有何原因
不得不说,冯道最近又火了。
有些人提出不能站在道德主义的角度对冯道苛责。这个说法我完全赞同。但是最近这些年谈冯道,似乎让我嗅到了一些别的味道。
有的人写书,提出冯道是个不倒翁。不管哪个朝代来,不管局势是什么样的,冯道总是有高官做,从这个角度看,冯道真是不得了!
不管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冯道的故事马上摇身一变成为成功学教材:一个社会底层的人物,在别人顾着保命的乱世竟然能一点点往上爬,爬到了最高层。官场一次次的大地震,倒了无数官员,但冯道却越吃越开,新主子旧主子都宠着,这是多大的本事!
很多人眼中的冯道,就是这样一个油条子、老泥鳅,也是彻彻底底的乡愿。更要命的是,他们发自内心地崇拜这种和那些“比你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的“社会精英”们谈笑风生的那个冯道,指望着能像他们想象的冯道那样大奸似忠,常保富贵。这样的冯道,已经不是儒家士大夫了,反而是彻头彻尾的厚黑大师、成功大师,能传授我们无穷的“人生经验”。
这样的火热故事,反映出什么样的社会风气,其实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而我们其实应该再仔细读读冯道的故事,去想想出身贫寒却努力读书,孝敬父母的那个冯道,想想在乱世之中、降志辱身保护百姓的那个冯道,想想那个拒绝贿赂、勤俭守身,把自己的俸禄分给同乡百姓,不拘一格选拔寒门士人的那个冯道,想想面对虎口出使契丹却义无反顾头也不回的那个冯道。
虽然早已在九泉之下,他依然在微笑。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