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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老舍,樊俊先生曾这样回复我

2017-03-10逄增玉

博览群书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舍鲁迅文学

逄增玉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南方一所大学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学位,导师出面请樊俊先生审阅我的论文并担任答辩导师,答辩结束后,他应邀为中文系师生做了一场关于老舍的生平与创作的关系的学术报告。那时的现代文学研究给作家排名的次序是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即俗称的鲁郭茅巴老曹,老舍的文学地位不低,但不在第一梯队,我们那时读现代文学作品时,导师也要求鲁郭茅的全集或文集是必看的,对老舍的作品则挑最著名的代表作看。那时的研究生似乎受时代风潮影响,言必称鲁郭茅,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够显示水平。而樊俊先生就职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居于中国的学术中心,参与过唐弢和严家炎先生主编的影响很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撰,又以学术眼光敏锐、见解深邃、治学严谨而在学界有口皆碑,他为什么对老舍情有独钟、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进行研究?在报告中及私下的交谈中,幼稚的我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樊俊先生以一贯的温和宁静态度,没有长篇大论的阐述,只是淡淡说:“我喜欢老舍。你若读进去,也会喜欢。”

那时年轻,对樊俊先生的人品及学问敬重,但对老舍先生的文学作品,虽然尽量读了,却感觉重要的问题都被樊俊先生一类著名的研究者阐发尽净了,找不到进入老舍世界的合适的窗口。不像鲁迅,似乎什么人都可以对其人其文说点什么,不管说得如何。

时间永在流逝,岁月把我的青年时代送走,研究生毕业后到东北的一所大学教书,在大学的课堂上讲授现代文学,渐渐地,对老舍的作品越来越喜欢。恰巧某年的老舍研讨会在东北的吉林大学召开,我第一次参与老舍研究的会议,聆听各位大德名流的发言,深受启发,会后安排了到吉林省伊通满族自治县考察,同行的于是之、吴祖光先生对老舍的热爱,对满族文物的喜欢,令我记忆深刻。我那时和现在都没有真正进入老舍研究,但心里想,出演《茶馆》一号主角的于是之和写戏剧的吴祖光等人,对老舍那么喜爱或者敬爱,这里面一定有老舍人与文的恒久的魅力,是这魅力在吸引着他们,人们在老舍的文学世界里流连忘返。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是一个老舍作品的真正合格的研究者,平生写的研究老舍的文章,在我的现代文学研究的文章中微乎其微,倒是对他人研究老舍的著述,特别是像樊俊先生等师长名宿的研究——樊俊先生生前把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文集送给我两套,一套我自己留着,一套转赠他人——认真仔细地阅读了,甚至反复地阅读了,正像樊俊先生那篇划时代的名文《认识老舍》所揭示的,对老舍的认识,随着年事渐长而不断加深,对老舍文学世界的独特而永恒的价值,樊俊先生等人的学术论文已经阐发剔透,而我则在当代的现实和文学艺术的存在中,感受到已经作为中国近代文化、文学优秀传统的老舍文学的持续影响,尽管不是轰轰烈烈。

犹记电影《老炮儿》上映后,一时满城争说,微信刷屏,媒体爆表。在各种评论言说中,我觉得有一种观点是有眼光的,那就是,老炮儿代表的北京人,尽管属于文化不高、亦白亦黑、有点浑不吝味道的胡同串子,但他们属于尚存老北京文化记忆的一代人,他们带着堂·吉诃德似的过去时代的历史与文化记忆,带着理想主义的、讲义气和规矩的老北京范儿,跟今天血拼,其失败是必然的和悲壮的。两种人代表的新旧时代的生活方式与文化记忆的碰撞及其悲剧结局,如果追本溯源,不正是老舍的文学世界一再表现的意义吗?在这部轰动大江南北的电影里,不是蕴含着老舍的《断魂枪》《老字号》所表达的神韵吗?传统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以及老的社会文明和商业文明固然有迂腐之处,可是新的世道商道也太潮太摩登,跟唱戏变戏法差不多,却没有一点讲究和道德;祖传的武术固然不能抵御枪炮,可是自有其优长之处。新时代的新潮流固然不可抵挡,可是老传统的失去和失传也是可惜和令人痛心与伤悲的,老旧的并非万事皆恶,新的世道商道武道、新的文明也并非都善。通过武术和商业,老舍所要表达的,其实是现代化历史进程的后发展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普遍面临的问题:如何评价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善恶价值,如何对待固有的生活方式与文明。甚至于《新韩穆烈德》,其中揭示传统里也有恶,老派的商人也会盘剥算计农家,可是他们的果子铺卖的是全家人辛辛苦苦做的好果品,放的糖一定是熬制的好糖,胜过新时代那些用糖精熬制的果品。可是新时代却把那些带点小恶的旧东西彻底瓦解,田家几辈子传下来的果房铺子统统倒闭。这特别像老炮儿的行为,他在五六十年代长大,又经历过“文革”,那个时代假丑恶不少,未必都是善,老炮儿身上自过去时代留下的思想行为也是善恶美丑皆有,并非单色单纯,但是他身上尚存北京市民社会的基本操守和正义,不像现代的某些东西那样散发着无底线的大丑恶。他最终失败和倒下,难道不包含着点悲剧——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这样的人与事和意义诉求,骨子里与老舍的文学世界,明里暗里存在着幽深的精神接点。

其实何止是一部电影,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京派文学中真正属于京味文学的,是老舍,提到京味文学,真正的开创者是老舍,这点樊俊先生和其他研究者都提到了,不论世界和中国如何变化,北京是不会消亡的,文化亦然,有北京的城市和文化,就会有京味文学,有京味文学,老舍就是和故宫与长城一样的活在当下的伟大传统和永恒记忆。而老舍的京味文学传统,在当代和当下的几乎所有以北京的城市文化與人间故事为内容的文学中,都可以看到其不事张扬的流脉,不管承认与否,甚至有时候刻意地不承认老舍的影响,其实正是老舍传统存在和影响的证据。

老舍的文学世界里,还有很多宝藏等待发掘,老舍的文学不仅仅是写晚清民国的,更是写中国的,是已经过去的年代里的人和事。然而,那样的中国人和中国事,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有所变化,但中国的国民、人性、文化、根脉是不会变的。因此,了解过去的中国和老北京的城与人,要看老舍;要了解今天的中国和中国人,也要看看老舍,因为老舍其实和鲁迅一样,对中国人、中国历史和文化,都看得深刻和独到,何况当代中国的文学影视里,老舍已经成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传统,在被接受、传承和存在着。伟大的文学作品不会因为其内容的时代性而贬值,上世纪20年代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批判鲁迅的文学写的都是死去的时代,说鲁迅的文学是死去了的阿Q时代的东西,在新时代便没有价值,这种把文学价值和意义与作品反映的时代捆绑在一起、以时代价值衡量文学价值的宏论,历史证明是极其浅薄可笑的。鲁迅没有过时,鲁迅文学与思想的价值意义不断地在当代、当下被阐发和释义,甚至认为人们至今仍然没有真正地把鲁迅及其文学的意义和价值说清楚。老舍的文学世界何尝不是这样?比如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是否伟大永恒的标准之一,是看其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否具有超越时空的典型性,鲁迅笔下的阿Q等人物形象不仅超越了时代,而且成为中国社会和文化现象的共鸣存在。老舍文学世界里的不少人物形象,也具有这样的穿越时代、超越时空的广泛的代表性和恒久价值,也成为中国社会和文化里的普遍被“借喻”的“喻体”,成为活在当下的魂灵。像小说《骆驼祥子》里的车夫祥子,当今北京的很多的士司机,都把自己说成是现代的祥子,只是拉洋车与开汽车的工具随着时代变化了而已。把当代出租车司机说成是祥子,有司机师傅们的无可奈何的自嘲,未必十分准确和妥当,但我却在不止一次的打车中听到师傅们的自嘲,相信不少人也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自嘲和共鸣的对错姑且不论,至少表明老舍小说的人物形象具有超越性和典型性,对社会与生活产生着影响,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文学存在。当然,鲁迅笔下的阿Q形象内含和概括的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内容更为广大,几乎成为民族的共相,祥子形象的代表性和涵盖性可能局限于中国社会的某一层面和某一类人群,但是,文学世界价值永恒性的标志性之一,就是文学形象的超越时空和共鸣的普遍性,鲁迅如此,老舍亦如此。如果扩大开来,会看到老舍文学中的形象的超越性和共鸣性,远不止祥子一个,想想看,老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离婚》《茶馆》在当代中国不仅以文学文本的方式存在,还普遍走上影视舞台,被不断地、广泛地改编与接受,其被改编的作品之多、受众之大之广,在现代中国作家中是居于翘楚的,甚至超过了鲁郭茅。而且,老舍的若干作品,特别是像《茶馆》这样的经典,不仅在中国影响广大,而且走出国门,在世界各地的演出皆大受欢迎和赞誉,更说明老舍文学的价值已不只是民族性的,也是世界性的。因此,老舍有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一个伟大的作家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对于伟大作家而言,其作品不仅在历史的天空中熠熠生辉,不仅在时间的长河中经得住筛选冲刷成为经典和伟大的传统,而且能够超越时空而被不断接受、阐释,对当代生活与人们的精神世界产生影响和共鸣,这就是其作品永恒价值的标志和丰碑。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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