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2017-03-10杨颖斐
杨颖斐
二叔包了一大袋核桃,让去老家看望奶奶的父亲回来时带给我。
那核桃与平日里市场上贩卖的核桃不同。个头更小些,果肉也不很饱满,有的边缘已经发黑,口感差,微苦。可我知道,它于我的意义亦是不同的。
许是年岁渐长,对于前路的种种未知不再那么好奇,也慢慢尝试着擦干眼泪直面时有的飞灾横祸,于是如今的我变得越发沉默了。遥忆起童年的点滴人事,不怕人笑话,真能逼出几滴薄泪。倒不是多愁善感,那泪该是欢喜的,欢喜中掺了些怅惘,也算甜蜜的哀愁。
奶奶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核桃樹,茂密青翠,夏日里抽枝长叶,能蔽着半个院子;灰棕色的树干粗壮结实,树身微斜,是天然的坐榻。因着凉快易爬,核桃树成了我们姐妹几个闲暇嬉耍的好去处。我力气小不灵活,每每看着她们身轻体健,上下自如,羡慕而又恼丧。好在她们找了个不高不低的树丫,几人趁我爬时扯住胳膊,托起屁股,硬是半推半搡地送我坐定。复又各自找个杈把儿坐下,玩乐起来。
有时我们唱歌,没有词,只是胡乱哼着。附近有鸟雀叽喳,帮着定调;风从远处踉跄而来,轻薄了果园里的满树梨儿杏儿,笑得肆意张扬。那时候我们尚不知道什么是“阿卡贝拉”,只管吼着叫着,倒也尽兴。
有时我们并不言语,只望着一墙之外的土路出神,想些小小的心事。风闹得欢了由它闹去,叶子噼啪地抽在脸上也不觉得疼。老树终于急了,摇落一颗麻绿麻绿的核桃,砸醒呆愣的人。于是又笑闹开了:坐在低处的纵身跃下,争着捡那掉落的核桃;坐在高处的斜眼轻斥着,嘴里咕哝着如何瞧不上落地的核桃,一边猫着腰贴紧树枝,扬起胳膊够那更高处的绿果儿。
而我只是笑坐着,打定主意看最后她们哪个手里的核桃多,便抢哪个的。结果我也不必抢,上面的二妹胆大心细,撺了五六个分与我们,这下便皆大欢喜了。我手里捂着一枚小小的核桃,细枝末端还漫着刚拧断的香,像青草味儿,麻丝丝的带着涩。早先有一次已尝过这表皮的厉害,如今便不敢下嘴了,只是宝贝着,两手换着捂。
大姐叫我们吃饭,不知谁先带头吆喝一声,一齐扑簌簌下了树,往屋里跑。先去西房,打开叠着被褥的方柜,都把各人的核桃拾掇到袋子里,掀起上层的被子,塞进去,再轻轻合上柜门。姐妹几个交换着眼神,嘻嘻哈哈,都是笑靥。这才肯去厨房吃饭。大人们坐在炕上高声阔论,我们拎着搪瓷碗,胡乱夹几筷子菜,抬脚走出来,坐在门边的台阶上,那沁凉沁凉的感觉,足以抵过如火的夏天。
回忆并未就此终止,只是时光堪堪折煞人。想来我已有五年没回过老家,若是个旧时落魄的诗人才子,吃着这凝着儿时无数美好时光的树上结的核桃,忆起那一份再也无法寻回的稚气与纯真,没有不哭的。我虽没哭,但却默默捋着近年里从父母口中断断续续听来的故事。奶奶已经糊涂了,怕是不记得我了,可我分明记得每一次离别回首时她扶着门,干细的指头抠住框,巴巴地望着,死死地瞅着,低低地哭着。
心里腌了一坛梅子,只在回忆里泛着酸。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我一个女儿家,并无他“亡妻”一说,只是效仿着,用那一树绿绿的核桃厚葬我的童年时光。那棵核桃树现在又如何呢?定是如归有光笔下的那株红砂枇杷,“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