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起源之谜与可能归宿的一种设想
2017-03-10王璐
摘 要:近代以来,西方哲学发生了转向,为克服现代性乃至西方文明的危机,现当代哲学家们纷纷对“古典哲学”提出了挑战。其中,海德格尔通过对柏拉图诸多对话的诠释,揭示了其理念论偏离了“真理”的本源意义,以至其成为了现代性的始作俑者,但这一批判是否“合法”却是可疑的,因为按照柏拉图的观点,哲学的最终指向是“神学”而非科学。实际上,现代性背后的整套技术知识观乃是诞生于亚里士多德。与此同时,与现代性的知识观一道,西方现代政治哲学也拒绝了“古典哲学”的目标和传统,而狂妄的以为整个世界可以而且必须按照“哲学”来改造,而随之而来的后现代性,以及所导致的彻底的虚无主义则将人类再次推向了一个更大的深渊,但也正由于柏拉图哲学的旨归是人向神生成,因此人类在面临自我毁灭的危险时亦诞生了希望,即新的轴心期的到来和人类之灵魂的转向。
关键词:现代性;技术;真理;海德格尔;柏拉图
作者简介:王璐(1990-),男,汉族,北京市人,研究生,现就读于江苏师范大学哲学专业,研究方向为伦理学方向。
[中图分类号]:B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3--03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这原本是出自狄更斯《双城记》的一段话,距今已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但用来描述当今的时代竟也毫不为过。现代社会创造了辉煌的物质文明,解决了人类来自物质匮乏的苦难,但并没有解决人类来自精神无据的苦难,人们在享受科学技术成果的同时,也日益感到身心不安,甚至亦承受着世界毁灭的危险,可以说,我们正身处在一个“上帝死了”,乌托邦崩溃的虚无主义时代,一个旧神已逝而新神尚未到来之间的被遗弃的时代。众所周知,20世纪以来,尤其是在“二战”以后,西方哲学发生了转向,与古典哲学和启蒙运动的精神相反,现代西方哲学则是聚焦于对现代性的反思上,在这一历史浪潮中,最具影响力、批判最为彻底的当属海德格尔以及施特劳斯,这是因为,“无论是各种各样的当代自由主义,还是各种各样的当代左翼学术,说到底都归属同一阵营,即他们都是坚信现代必然胜于古代、而未来必然胜于现在的‘现代人或‘进步人,都属于施特劳斯所谓‘现代民主的官方高级祭司,从而不可能真正切入他认为最重大的时代问题即‘现代性的危机和‘西方文明的危机。”[1]3可以说,海德格尔和施特劳斯的独到之处就在于不是按照“新”和“旧”的标准来判断一个时代的进步与否,不是像传统历史观念所认为的那样“新的就是好的,最新的就是最好的”,而是用一种全新的眼光,从整个人类文明史的高度上来审视我们所处的时代,并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即整个现代性社会早已误入歧途、积重难返,“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拯救我们。” [5]128但这一观点过于悲观、消极,毕竟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如果有那也只可能在人类中诞生,绝不会从天而降。此外,海德格尔和施特劳斯一致认为现代性的起源和一对师徒息息相关——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确如此,此二人不仅对现代性社会的诞生乃至于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发展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因而重新诠释这对师徒的思想无疑对破解现代性的起源之谜有着巨大的帮助和启示。
一、现代性的起源之谜
依照海德格尔的观点,现代性的根源是技术,而技术的本质则是以柏拉图主义为代表的在场形而上学,即对现象背后所谓“绝对实在”、“永恒在场事物”的追求。海德格尔认为,“真理(aletheia)”一词在古希腊语中的原义本是“无——遮蔽”,即对遮蔽的剥夺,无蔽之物被释放出来的过程。正因如此,前苏格拉底的古希腊时代及其哲学家被海德格尔奉若神明,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认为那时还没有产生物我二分,彼此对立的思想,人与自然交融一体,哲学则是在思“存在之统一”,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融洽、生机盎然,俨然是一幅人类和上帝完美生活在一起的图景,这也无怪乎人们会将海德格尔归结于浪漫主义。而这幅天堂般的光景一直持续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期才被打破,因为正是此二人的出现,哲学才从“对存在之思”降格为了“对智慧之爱”,而柏拉图的“理念论”更是偏离了原始真理观。海德格尔通过重新诠释柏拉图的对话,尤其是《理想国》中的“洞喻”对其展开了学理上的批判,认为在囚徒解放的这一过程当中,“真理”异化成了某种只有在“善的理念”的依托之下才有可能发生的东西,“存在”——“善的理念”异化成了“存在者”,至此开创了主客二分的先河。而海德格尔后期的思想又发生了重大转变,认为“非真理”乃是比“真理”更加始源、更加古老,因为有隐才有显,先有遮蔽,才能发生解蔽,而此“非真理”乃是指存在者整体的遮蔽状态,又被海德格尔称作“神秘”,它深不可测,神乎其神,乃是人与自然不分彼此、混沌未开的始源境域。因而这个“神秘”就成了现代性得以发生的土壤,柏拉图的“理念论”执着于解蔽和光明,乃至催生出了现代技术的整座知识体系大厦,殊不知,解蔽的同时也有遮蔽,作为存在者整体的“神秘”被遮蔽遗忘了,而遗忘了“神秘”就是遗忘了人类本源的家,因此,人类文明史就成了离家出走的退化史,以至于现代性下的社会愈发展,人们的精神世界就愈感到无家可归,而且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这乃是人类注定的天命。
这就是海德格尔的奇伟之思,似乎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破解了现代性的诞生之谜。其彻底性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但这是不是就真的是现代性起源之谜的最终答案呢?未必如此。诚如海德格尔本人所说的,这是一条本该柏拉图可能走上的“非真理”道路,但是为什么他没有走上而是错过了,或者说,柏拉图究竟是在何种意义上理解“非真理”的,这乃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实际上,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真理观的批判实乃是对柏拉图的误解!依照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中的说法,他认为柏拉图所说的终极真理,即“善的理念”不是某种“神秘之物”,不是某种藏在“后面的”、只有通过运用一种非同寻常的、难以获得的“直观”的能力才能最终达到的东西,理由是“柏拉图提问的冷静态度反对了这种可能。”[2]93我们认为,这个理由是牵强且不成立的,因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反复提及灵魂之眼看到“善的理念”是万分艰难的,例如柏拉图认为看到“善的理念”即灵魂转向的过程“不是像在海边翻贝壳那样轻而易举,而是要让灵魂从朦胧中转向真正的大白天。”[3]612再例如柏拉图通过“洞喻”来说明“善的理念”是囚徒只有走出洞穴以后才能最终勉强看到的东西,且艰难费力,且只有凤毛麟角的哲人经过灵魂的洗礼,甚至要靠参加狄奥提玛的“密仪”才有可能达到。如苏格拉底这样的哲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里程碑式的哲学家,完全是依靠一种“机缘巧合”的神迹。因此,柏拉图的真理观并非是海德格尔所诠释的仅仅是沿着逻各斯方向上的“正确性”的真理观,更不是科学中所谓的“符合”真理观,而是一种植根于心灵之中的先验真理观——真理早就在理智之中了,因而苏格拉底才会说“认识你自己”,也就是說,越接近“善的理念”的人则越接近自己的本性。如此一来,柏拉图的“非真理”观也就真相大白了,处于洞穴之中尚未灵魂转向的,即只有“意见”而没有“知识”的人代表着“非真理”,而走出洞穴直至最终看到“善的理念”的哲学家则在不同程度上分有绝对真理,且近似于“神”。由此可见,哲学的顶峰绝非科学,而是神学,而且这个“神”决不在遥远的彼岸,而潜存在每个人的心灵之中。此外,自从近代的技术性社会诞生以后,这个洞外世界就几乎被彻底的遗忘了,那些自以为走出洞穴的思想家实际是尚处于洞穴中而不自知罢了。而对洞外光明世界的遗忘,也就是对人自身中“神性”以及“爱”的遗忘(“爱”即《会饮篇》中的“厄洛斯”,是使人走出洞穴、向神生成直到最终看到“善的理念”的决定性力量),因而伴随着物质文明的日益进步,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日益贫乏,信仰迷失,道德沦丧,爱与创造力的衰退,使得现代人越来越缺乏幸福感,毕竟,倘若没有共同的基础和终极的追求,那么混乱的思想会迫使人类走向绝望。
综上所述,既然柏拉图的先验真理观是指向神学的,那么他就绝不会是现代性的始作俑者,那么现代性的真正诞生地又是在哪里呢?其实,现代性社会真正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柏拉图最为杰出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柏拉图,吾更爱真理”,本是出自于他的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但也许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在历史上第一次将真理定义为“陈述的正确性”[2]308,于是乎,“非真理”就变成了陈述的不正确性,从而偏离了他老师柏拉图的原意,就这样,一种异化的“符合”真理观和由此建立起来的整个现代技术性社会诞生了。
二、现代性的可能归宿
科学技术的进步不一定带来社会的进步,因为科学致力于研究最个别的现象,但对整全的世界却一无所知,因此它不能领悟上帝的宇宙,至多只能领悟科学的宇宙。实际上,只有人类自身的完善才是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才是衡量一个时代进步与否的唯一标志。而人类的知识结构从“哲学——神学”,翻转到“哲学——科学”的模式,除了来自于亚里士多德这位人物的偶然因素外,也有其更深层次的必然,在西方人重视实用的传统观念上,柏拉图的真理观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不胜其力,因此在培根“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下,科学知识取代哲学知识乃是历史的必然,也确实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乃至科学技术的发达程度成为了判断一个社会进步与否的绝对标志,技术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但与此同时,由于技术的二元性,我们亦面临着自我毁灭的危险,或许现代性下的人类结局就是一场惨烈程度空前绝后的世界大战也未可知,既如此我们不禁要问,我们能否平稳的走向一体化的国家而幸免于战争所带来的灭顶之灾呢?对此,施特劳斯杰出的弟子之一阿伦·布鲁姆的回答颇为精彩。他认为政治上的理想主义,也即启蒙运动的精神归根结底仅仅是现代人编织的美丽童话,“启蒙运动,顾名思义,相信光亮可以被带入洞穴,阴影可以被驱散;在这一观点看来,人们可以生活在完美的光亮中。苏格拉底否认这一点;哲人不把光亮带入洞穴,他逃出到光亮中,并可以把少数人引向光亮,哲人是一个指引者,而非启蒙者。照亮洞穴的努力会弄巧成拙。启蒙运动教导说,洞穴可以被改变;苏格拉底则教导说,洞穴必须被超越,而且,这一超越只能为少数人所完成。”[4]143这也就是说,和现代性的知识观一样,现代性的政治观同样是背叛了苏格拉底及柏拉图的教导,因为“苏格拉底显示了一个政制为了坚持正义而必须是什么,以及为何这一政制是不可能的。政制可以被改善,但不能被完美化;不义将永远持存。”[4]151也就是说,除非人性能由于某种奇迹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否则理想主义的完美政制将永远不会到来。“法西斯主义的革命是以完美政制——它将是革命的结果——的名义发动的。如果一个人确信人类无穷无尽的后代将享受正义的果实,那么即使数百万人现在死去又何妨?”[4]151但是,“倘若改革或革命的目的有問题,那么这改革或革命的极端精神就失去了根据。倘若对人间正义的无限渴望只不过是一场梦幻或一个祈祷,那么以这正义的名义流血就从理想主义变成了犯罪。” [4]151因此近代西方哲学乃至西方社会的发展,实际上正如施特劳斯说的成为了一个日益走火入魔的过程,因为西方现代哲学和现代政治哲学拒绝了“古典政治哲学”的基本前提,“而狂妄地以为整个世界可以而且必须按照‘哲学来改造。”[1]59也就是说,苏格拉底思考了所有改革者或革命者的终极旨趣所至的目的,但启蒙时代思想家们却没有对这目的给予充分的关注,但如果说现代性社会不应按照哲学去改造,那么哲学究竟何为呢?海德格尔曾说,“哲学将不能引起世界现状的任何直接改变,不仅哲学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索和图谋都不能做到,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拯救我们。”[5]128如果真的如其所说,那么我们除了期盼上帝降临之外的确再也无能为力来扭转乾坤。但是,倘若我们将海德格尔的这一命题悬隔,重新审视我们的命运就会发现,现代性的归宿或将指向神学,而由苏格拉底——柏拉图所开创的哲学恰恰就是这样一门使人成为“神”的学问,哲学的目的就是使人成为“神”,这样一来,现代性的结局就以一种信仰的方式和《圣经》中“新约”吻合了。毫无疑问,即使无人相信基督教历史观,它也仍然包含着适用的真理,即在人类历史的末期,纷争不断,灾难四起,但人类并未因此而自我毁灭,而是出现了足以拯救世界的哲学王——“神”,此后,人类文明发生转向,人的精神境界极大提高,进入到新的世代。正如雅思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说的一样“历史的意义就在于实现人类意识的最高潜力”,[6]8“历史的目标是上帝在人类中显示。”[6]296这种最高潜力,即是指人类在哲学上自我反省和从“本源”上把握世界的最高水平,是意识进化的顶峰,且只有哲学才能达到这顶峰,而这就是现代性归宿的一种可能。
参考文献:
[1]施特劳斯著、彭刚译,《自然权利及历史》,三联书店,2003年。
[2]海德格尔著、赵卫国译,《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洞喻”和<泰阿泰德>讲疏》,华夏出版社,2008年。
[3]柏拉图著、徐学庸译,《理想国篇——译注与诠释》,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
[4]布罗姆著、刘晨光译,《人应该如何生活——柏拉图“王制”释义》,华夏出版社,2009年。
[5]赵敦华著,《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6]雅思贝尔斯著、魏楚雄 俞新天译,《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