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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做主、宾语的相关问题研究

2017-03-10白玉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2期

摘 要:“曾经”做主语和宾语时是动词短语转指名词,它是从古汉语中的动词短语“曾经”来的,不是副词“曾经”的名词化。其名词化的过程是概念转喻的认知机制在起作用。

关键词:主语和宾语 历史衍化发展 名词性成分 概念转喻

一、引言

“曾经”是现代汉语里的一个常用词。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1957级语言班(1982)、侯学超(1998)、王自强(1998)、吕叔湘(1999)、曹凤霞(2002、2003)、胡正微(2005)等多位学者都认为“曾经”是表过去的时间副词,表示某种行为动作或情况在说话之前存在或发生过,只能做状语。

然而,近些年来,“曾经”一词开始出现了一些非状用法,如充当定语、主语和宾语。目前讨论“曾经”非状用法的论作有郭恒(2003)、张谊生(2003a、2003b)、郑泽宇(2003)、朱文先(2003)、王文娟(2005)等,这些研究主要谈“曾经”作定语的情况。徐志成(2015)讨论了“曾经”一词的非状用法,文中提到了“曾经”一词做主语和宾语的情况,但未及就其做深入的探讨和说明,本文力求在分析所抽取语料的基础之上对前人关于“曾经”一词的研究做出补充。

从规范的角度来看,“曾经”的非状用法都只能看作超常搭配,[1]或者临时的用法(冯广艺,1993:8-10) ,一般的教科书和词典都未作说明。但面对这些现象,我们不能视而不见。笔者采取等距抽样、分层抽样、随机抽样相结合的方式,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研究中心语料库检索(CCL语料库)32800条语料中共抽取有效语料700条;在分析所抽取的700条语料以及网络语料的基础之上讨论“曾经”做主语和宾语的现象,深入探析其中可能存在的规律。

一、“曾经”做主语和宾语的例句分析

(一)“曾经”做主语的情况

(1)我的[曾经]是多么美好,但現在友情、爱情都不存在了。(《华西都市报》2013年6月21日)

(2)如一个人前半生过得十分辉煌,那么他也应该忘却过往,不以美好的[曾经]填补现在的空虚。【文件名:\当代\应用文\健康养生\给老爸老妈的100个长寿秘诀.txt】

(3)那些回不去的[曾经]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在这三个例句当中,“曾经”都是作主语的,但我们发现“曾经”并不是单独做主语——做主语时前面一定要有定语。在例(1)中“曾经”前面的定语是“我的”,例(2)中,定语是“美好的”,例(3)中,定语是“那些回不去的”。

(二)“曾经”做宾语的情况

(4)我不后悔我的[曾经],我也不松懈我的努力,但我依旧觉得有种压力。【文件名:\当代\报刊\作家文摘\1995\1995B.TXT 文章标题:潘虹独语(连载之七)作者:潘虹】

(5)我问,他偶然也问,主要是问我将来。我是问他的[曾经]。他的《紫槐》,他的母亲。【文件名:\当代\文学\大陆作家\严歌苓 人寰.txt 文章标题: 作者:】

(6)...它包含了太多的经历过后的沉重。它概括了我们所有的[曾经]、所有的尝试和所有尝试中经历的所有的喜悦所有的失落所有的困惑和...【文件名:\当代\报刊\作家文摘\1995\1995B.TXT 文章标题:潘虹独语(连载之七) 作者:潘虹】

(7)有一种爱,叫做伤心。伤心,是因为我再也找不到那些爱过的[曾经]。【文件名:\当代\网络语料\网络经典语录.txt】

(8)...卓约风姿,用耳朵倾听潺潺流水轻灵的细语,用心感悟雕花窗楹里的[曾经]。【文件名:\当代\网络语料\网页\C000016.txt 】

(9)于文华说:“‘小妹妹的时代只能说明我的[曾经],我更愿意拥抱未来。”(《江南时报》2001年1月27日)

(10)俄罗斯去年的限制出口,中国北方冬天的干旱,[曾经]的利多已经成为不再利多的[曾经]。(《国际金融报》2011年6月23日)

(11)这些书信是私人的、隐秘的情感,是逝去的、留恋的[曾经],是对一段相濡以沫、共苦同甘日子的记录,是一位耄耋老人对故人念念不忘的时光。(《人民日报》2013年5月30日)

(12)你也看到啦,一切都会变成[曾经],认真过、错过、努力过、傻过……无论怎样过,都会变成[曾经]。只是回忆起来,至少无悔。(《好多现在都在悄悄变成曾经》谷歌网)

(13)时间抹杀了[曾经],距离创造了未来。(百度网)

(14)失去了[曾经],我还剩下什么?(百度网)

在例(4)到例(14)中,“曾经”是做宾语的。在例(4)中,“曾经”做“后悔”的宾语,并受定语“我的”修饰。在例(5)中,“曾经”做“问”的宾语,并受定语“他的”修饰。在例(6)中,“曾经”做“概括”的宾语,并受定语“我们所有的”修饰。在例(7)中,“曾经”做“找不到”的宾语,并受定语“那些爱过的”修饰。在例(8)中,“曾经”做“感悟”的宾语,并受定语“雕花窗楹里的”修饰。在例(9)中,“曾经”做“说明”的宾语,并受定语“我的”修饰。在例(10)中,“曾经”做“成为”的宾语,并受定语“不再利多的”修饰。在例(11)中,“曾经”做“是”的宾语,并受定语“逝去的、留恋的”修饰。在例(12)中,“曾经”做“变成”的宾语,前面没有定语的修饰。例(13)中,“曾经”做“抹杀”的宾语,前面没有定语的修饰。在例(14)中,“曾经”做“失去”的宾语,前面没有定语的修饰。

从上述的分析中我们知道,“曾经”做宾语时前面可以有修饰语,也可以没有修饰语;既可以和前面的修饰词一起构成名词性偏正短语做宾语,也可以单独做宾语。并且“曾经”做“宾语”的情况要明显多于“曾经”做主语的情况。

大多数学者认为“曾经”是副词,只能做状语。通过分析“曾经”做主语和宾语的例句,基本可以否定这种结论。问题在于它是如何发展出做主语和宾语这种情况的呢?做主语和宾语时的“曾经”是一个词吗?它是作为什么词性存在的?而这又反映了人们在认知上的什么规律呢?

二、“曾经”的历史衍化发展

在例(1)“我的[曾经]是多么美好”中做主语的“曾经”和例(4)“我不后悔我的[曾经]”中做宾语的“曾经”表示的意义都是“我曾经的经历”或者“我曾经经历的事情”。这么看来,做主语和宾语的“曾经”和古汉语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唐·元稹《离思》之四)以及“在行台凡十年,吏事明敏,宗弼深知之,行台或有事上相府,宗弼必问‘曾经赵元未也?”(《金史·赵元传》)中的“曾经”类似。以上两个古汉语的例子从结构上来说,“曾经”尚未凝固成一个词作状语,修饰其后的成分。“经”后面是“NP”,“曾”是修饰整个“经NP”的,所不同的是做主语和宾语的“曾经”后面没有“NP”的成分。

“曾经”一词的发展变化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在“曾经”还没有虚化为副词前,“曾”与“经”在形式上的连用主要有四种形式。分别是:①曾+经+N/V+者,例如:其兄弟本来异居,曾经分析者,不在此限。(《旧唐书·食货上》)例句中“经”为实义动词,“曾”表示“曾经”义,“经”表示“经过”义。“曾经”还不是以一个词的形式出现。“经”与紧跟在它后面的成分组成一个偏正结构,而后再与“曾”组成一个动宾结构,共同与“者”组合成一个名词性成分。这是“曾”“经”最早的连用形式。②曾+经+N,例如:时尒朱荣兵威渐盛,曾经肆州,庆宾畏恶之,据城不出。(《魏书·尉古真传附多侯从子庆宾传》)该例句中“曾”“经”的关系与“曾+经+N/V+者”的句法关系相类似,“曾”修饰的是“经”与其后成分组成的短语。③曾+经+N+V,例如:仵起曰:“此榻曾经先王坐。”(《魏书·任城王云传附彝兄顺传》)以上例句中“曾”“经”的组合依然是偏正结构,但是在它修饰的成分中已经有动词出现。④曾+经+V,例如:虽曾经恩赦,而未昭雪。(《旧唐书·女道士李玄真传》)该例句中“曾经”后直接接动词,“曾经”的组合与以上三种形式相比,“曾”与“经”的联系较为紧密。

“曾经”的副词用法在唐代开始出现,清代盛行;清末,“曾经”作为动词性的用法消失,仅剩下副词性用法。从语义上说,“汉语复音词往往是由两个单音词的临时组合而逐渐固定下来的,它最初是一个词组,搭配灵活,单音词与单音词之间可以自由搭配,其各自所表示的词义在由其组合成的词组中有所虚化。随着两个单音词之间的搭配关系逐渐固定,这两个单音词也就由临时组合的词组凝固成一个词,由其组合成的词组的词组义在其各自原来表示的具体义基础上进一步抽象虚化,从而形成了由其所组成的复音词的词义”。(徐时仪,1998)副词“曾经”的形成,也符合这一规律。魏晋六朝时期,是汉语词汇双音化十分活跃的时期,许多同义的单音节词纷纷合并构成双音节词。在西晋初期就出现了“经”的虚化用例,“经”又可以作为独立的表“曾经”义的单音节词和“曾”同义复合,构成双音节词“曾经”。受六朝汉语词汇双音化潮流的趋势及既有的“曾+经”格式的影响,“曾”与“经”同义复合构成了双音节词“曾经”。从内部的关系来说。“曾经”用于动词的前面,逐渐形成相对较为稳定但不固定的偏正词组。由于经常出现于谓语动词的前面,“曾经”的语义逐渐抽象化,并凝固成词,最终虚化为副词。从形式上看,就是从“曾+经+NP/VP”逐步发展为“曾+经+VP”,内部的语法关系由“曾”修饰“经+NP/VP”发展为“曾经”修饰VP。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知道“曾经”一词经过虚化,内部的凝固化,以及新旧形式的并存,到最终确立为副词,经历了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那么,现代汉语中出现“曾经”做主语和宾语这样的句子,可以认为是古汉语“曾经”在发展变化为副词的过程中逆向衍化的体现。当然“曾经”做主语也是很有局限性的,它做主语时前面一定要有定语,做宾语时前面多数情况下也要有定语,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曾经”做主语和宾语时的功能还不能自足,其发展衍化过程尚未完成。

三、“曾经”做主语和宾语时的词性问题

从对“曾经”的历时衍化发展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做主语和宾语的“曾经”是从古汉语中“曾+经”,也就是“曾经经历”这一表动作行为的动词短语衍化而来的。根据“凝聚转类”说,“来信、耕地、赔款、编辑、主编”等名词的形成过程,我们认为都是动词短语通过词汇化(1exicalization)的过程而凝聚为一个词,同时由动性成分转类变为名性成分(属于“转指”)。现代汉语中双音词与短语的劃界困难重重,就是因为很多双音词都是从短语来的(参看王洪君,1994,王宁,1997a)。做主语和宾语的“曾经”是从动词短语“曾经经历”也是“凝聚转类”而来。动词短语“曾经经历”先经过词汇化凝聚为一个词,然后由动性成分转变为名性成分。

按照Bloomfield(1993)的向心结构理论,一个向心结构中心语的性质与该结构的整体性质是相同的。向心结构理论的含义是:在结构体AB中,如果直接成分A(或B)与人B语法功能相同的话,AB就是向心结构,A(或B)就是这个向心结构的核心。汉语中的偏正结构是向心结构,其中心语与整个结构的功能相同,这是大家的共识。如果一个短语是名词性的,那么其中心语必定是名词性的。在“曾经”做主语的例(1)到例(3)和做宾语的例(4)到例(11)中,把“曾经”看作是名词与向心结构理论相一致。而例(12)到例(14)中,“曾经”直接做宾语,我们可以认为此时“曾经”是名词。

四、概念转喻的认知规律

关于“曾经”做主语和宾语产生的动因,张谊生(2003a)认为有三个方面:语言表达的语用需要、语言结构的内部调整、语言演化的发展趋势。张文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关于“曾经”是如何从状语用法发展出做主语和宾语这样的非状用法的,即“曾经”功能扩展的机制,这一点张文未做详细说明,至今也未见有相关讨论。本文试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参照“概念转喻”的认知模型研究现代汉语中“曾经”做主语和宾语的情况。

“转喻”是用一个概念来指称另一个相关的概念,是两个相关认知范畴(往往属于同一个“认知框”)之间的“过渡”,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句诗中的帆和船是两个相关的概念,属于“整体—部分”这样一个认知框。转喻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把某一认知框中并存并且相关的两个概念中的一个提取出来,用来指称另一个,比如在“国家政治中心”这个概念结构(即认知框)中,“政府”和“首都”是相关的两个概念,人们往往用后者来指称前者,如“华盛顿还未作出反应”。另一种是用一个概念的某个组成部分来指称这个概念,比如上例中用“帆”转指“帆船”。

“认知语言学”认为转喻不仅是修辞手段,而且是一般的语言现象;转喻也不仅仅是语言现象,而是人们一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我们的思和行所依赖的概念系统从根本上说具有转喻的性质。(Lakoff&Johnson1980)转喻是一种思维和行为方式,例如一位退休职工说:“回到单位,见到的尽是新面孔。”用新面孔指代新人,那是因为人们一般总是先通过观察人的脸相来认识人的。如果你要看我儿子的像片,我给你看一张他的大头像,你一定觉得要求己经得到满足,如果我给你看一张他躯千的像片,你就会感到奇怪,不满足,还会问“他长得什么样?”在人类的大多数文化中,辨识人这种行为就是受“脸相指代长相”的转喻支配的。(参看沈家煊,1999a)。有语言心理学的证明,人在理解转喻、隐喻、讽刺等所谓修辞手法时的心理投入并不比理解一般语言的投入多(可参看GibbS,1994)。转喻是一种普遍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语言行为只不过是人的一般行为中的一种,语言中有许多表达方式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在运用转喻手法,例如:壶开了。(壶指代壶中水)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说:转喻是一种认知过程,在同一个认知框内,以一个概念为参照点建立与另一个概念(目标概念)的心理联系。目标概念就是本体,作参照点的概念就是喻体。在“认知语法”中,词类的转化本质上就是这种“概念转喻”。转喻是通过“参照点”建立与“目标体”的心理联系的过程,“曾经”一词做主语和宾语的情况,本质上也是概念转喻的认知机制在起作用。

我们参照Lakoff & Mark Johnson(1980)和沈家煊(199a9)建立一个转喻的认知模型如下:

l)在某个语境中,为了某种目的,需要指称一个“目标”概念Y。

2)用来指称概念Y的概念X(“参照”概念)须与Y处于同一个“认知框”内。

3)在同一个认知框内,X和Y密切相关,由于X的激活,Y会被附带激活。

4)“参照”概念X在认知上的显著度高于“目标”概念Y。

5)如果X和X都有可能激活Y,而X的显著度高于X,则X比X更容易激活Y。

6)如果Y和Y都有可能被X激活,而Y比Y更与X相关,则Y比Y更容易被激活。

我们前面说到,“曾经”一词做主语或者宾语时,是动词性质的词转指名词的结果;由古汉语中“曾+经”也就是“曾经经历”这一动作行为概念转指“曾经的经历”这一事件概念,它是用“曾经经历的事情”转喻“曾经经历”的动作,“曾经经历的事情”和“曾经经历”的动作同在“事件”认知框内,两者密切相关,概念“曾经经历的事情”的激活会附带激活概念“曾经经历”这一动作。根据转喻模型,参照点和目标体一定处于同一个认知框中,一個认知框就是一个心理上的“完形”。当通过参照点与之建立心理联系的目标体在认知框中不止一个时,被转指的一定是最容易被参照点激活的那一个,而“曾经”的“曾经经历的事情”就是最容易被“曾经经历”这一动作激活的概念。

注释:

[1]超常搭配有两种情况,一种往消极的方向发展,是语言规范必须克服和防止的;另一种往积极的方向发展,在文学类作品中较为常见,是说话人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达到特殊的表达作用或修辞效果。“曾经”的超常用法事实上也多见于具有艺术性的表达中。

参考文献:

[1]Gibbs,R.W.The Poetics of Mind[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2]Lakoff,George,and Mark Johnson.Metaphor We Live by [M].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80.

[3]冯广艺.超常搭配[M].北京: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

[4]沈家煊.转指和转喻[J].当代语言学,1999,(1).

(白玉 北京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