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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拾梦”与“梦中的你”

2017-03-10宋雯洁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2期

摘 要:短篇小说《我的帐篷里有平安》通过六世达赖的侍者仁青为众生传播平安夙愿的经历,讲述了“远山拾梦”者仁青的觉悟行为。小说表面上以仁青被迫傳道为主要的故事情节,但在文本的深层,却是仁青在自我与群体“惊醒”中的个体生命体验的发生。文章以小说中引用的仓央嘉措的道歌《那么静》为契机,认为仁青既是“远山拾梦”者,也是被“惊醒”的“梦中的你”。全文中,仁青有两次不同的觉悟:第一次是在生命的危机中顿悟了经书上说的个体对生命的思考。第二次是面对虔诚的众生,在一把三弦琴的启发下,恍悟僧伽普度众生的职责和佛法常在的真谛,整部小说在仁青的自觉与觉他中,实现了叙述者与读者双方面的对生命与爱的体悟。

关键词:仁青 “远山拾梦”者 “梦中的你” 个体生命体验

2014年获得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作品《我的帐篷里有平安》的颁奖词中有这样的描述,“《我的帐篷里有平安》从尊者六世达赖的少年侍僧仁青的视角,通过一个佛赐的机缘的巧妙叙述,书写了众生对于平安喜乐的向往和祈求。”[1]这段表述虽中肯,却未能详尽地对主题做细致的阐释。通过阅读,我们发现,小说中引用的仓央嘉措的道歌《那么静》与小说的叙述结构相互照应。表面上小说讲述了仁青在生命的威胁下由被迫传道到自愿传道的过程,但在文本的深层,却是仁青在自我与群体的觉悟中个体生命体验的完成。小说表层与深层主题解读的密码,正是暗藏在原文的一首道歌中。本文以小说中引用的仓央嘉措的道歌《那么静》为契机,通过对道歌在小说中的作用和意义的阐释,进而分别解读“远山拾梦”者、“梦中的你”隐喻的内容以及二者的关系,使得小说深层价值可以柳暗花明,让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小说的主旨,并对个体生命体验有所启示。

一、道歌在小说中的作用和意义

1.道歌引发了故事的高潮。《我的帐篷里有平安》的故事发生在深秋季节拉萨雪顿节的晚上,侍者仁青陪同尊者六世达赖来到拉萨城里最红火的一家客栈里。仁青并不知道尊者在客栈里做些什么事情,而他的职责就是在门口守护,等待尊者的随时召唤。今晚,尊者迷上了一位来自南山的少年讲的莲花生大师的故事,并想用上一世佛爷传下来的金刚杵做交换。为此,仁青与尊者在一番诙谐的争论中,被尊者示意提前回去。在客栈所在的八廓街上,仁青邂逅了一位抱着旧弦子弹唱格萨尔故事的卖艺老人,却被一大帮子玩“插刀子”游戏的人群吸引,在粗汉子们的诱导下,仁青最后决定和他们一起去拉萨河边比赛,原本可以娓娓道来的故事到这里,却猛地进入了情节发展的高潮阶段,仁青被绑架了!原来从仁青与尊者的对话开始,黑汉们与仁青的遇见就是一场预谋,黑脸虔诚的坦白,“我跟踪了你许久。”[2]。就在这样的一个比铁还黑的夜幕的深处,仁青在结束一次次无力的反抗后,陷入了对自己往昔行径的反思中,仁青想起尊者之容,随忆起了尊者前一天在囊谦里用竹笔写下的道歌《那么静》,自此,小说的基调由之前的活泼、可爱变得神圣、沉重起来,不论是在心理,还是精神表现方面,仁青更像是尊者的代言人。从佛法来看,仁青本就是传递佛法的勤行者,而道歌《那么静》正是仁青由一个懵懂的小喇嘛到一位智者的转变的开启者。很明显,小说由此才真正开启了由现实的艺术到精神的艺术的探索历程。

2.道歌引发了仁青的觉悟。当仁青想起尊者的道歌后,被众人举起的他突然变得精气内敛,凝神不动,连身体的分量也增加了,显然,尊者及其道歌的分量给予了仁青不一样的厚重。小说中的绑架行为是作者为故事发展需要,故意为仁青安排的一次涅槃的契机,通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绑架,仁青实现了自我超越。当意识到被绑架时,面对生命的威胁,仁青先是表达了自己对尘世的留恋,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个体善行的反思。“在这个红尘世上,我才活了十七岁,还没有看够风景,身体还没有张开,拳头也不足够硬。我不贪,不嗔,不痴,我知道心上的戒律。”[3]这是一个十七岁少年在命途多舛时心理的正常反映,也很符合仁青的个性。然而,自想起道歌《那么静》之后,仁青就被佛爷摸了顶,由之前个体的小情怀,开始思考起人生的大命题。经过潺潺的拉萨河,仁青想起了看过的经书上的一句话,“一个人的一世,其实就是一条河流过,把自己的少年和以后都冲走了,只不过剩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念想、一些牵挂罢了。”[4]这句话与《论语》中的“逝者如斯夫”有着相近的主题,均是在表达主体对时光的流逝与生命的虚无的无限感叹。仁青说自己先前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在绑架后,想起尊者和尊者的道歌《那么静》,以及听着拉萨河的流水声之后,他恍然大悟,而且因为仁青此时的顿悟,才有了他后来面对帐篷里心灵饥渴的人们时的恍悟。

3.道歌实现了小说结构的双线融合。通过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小说中的道歌《那么静》并不是作者的随意引用,道歌不仅引发了故事情节的高潮,而且也开启了仁青的觉悟之路。更为重要的是,由道歌开始,小说实现了仁青的传道于族群和自我被惊醒的汇合。存在即是合理。此处的道歌对小说主题的表达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得小说由一个情节单一的小喇嘛救世故事,升华为一场个体生命意识的觉悟。此外,从阅读体验上来说,当道歌《那么静》出现时,读者也会情不自禁地走入作者铺垫好的文章后半部分的精神体验当中,这之间的衔接非常急促,也非常紧凑,在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道歌在一次阅读的短暂停顿中,以其本身具有的魔性的召唤力,把读者的期待视野转入到了一场关于爱和生命的冥想之中。

道歌的存在,是这部小说的点睛之处。小说结构上的衔接,也进一步地说明了主题上的深化。因此,这部小说不单是藏文化的一次呈现,作者在藏文化的外衣下,隐藏了自己对个体生命探索的思考。可以说,小说正在尝试艺术的宗教化实验。

二、“远山拾梦”者与“梦中的你”

诚然,当这首道歌被引用到小说中时,我们就已经不能单一地将其简单看作是仓央嘉措的道歌了,小说的作者为其创造了新的内容,而且道歌的存在势必与小说的叙述情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以下是道歌《那么静》[5]的完整摘录:

这么静

比诵经声

还静

我骑上我的白鹿

白鹿踏着

尚未落地的雪花

轻如幻影

本来是去远山拾梦

却惊醒了

梦中的你

小说对道歌的引用省略了中间的四句,可以看出作者有意的显现和隐现行为。道歌《那么静》塑造了一位“远山拾梦”者的“我”的形象,“远山拾梦”从字面上理解,指的就是一种执著、崇高的追逐精神。在小说中,唯一能够与道歌中的“我”相对应的,只有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仁青。从仁青自身的陈述来看,他很符合“远山拾梦”者的形象。仁青执著于自己的追求,他说:“我喜欢做一个喇嘛,也喜欢读《五明》经书,更喜欢在尊者的囊谦里擦拭佛龛,给尊者沏茶点灯,供奉一日三餐。我知道有一道宫墙将布达拉宫和拉萨城隔开了,我对宫里的九百九十九间房子滚瓜烂熟,却对俗世上的恩怨一无所知,也不曾结下过仇人和冤家。”[6]此外,从小说中仁青对尊者的模仿行为来看,仁青也是非常崇拜尊者的,他内心怀揣着去“远山”追求理想的期待,他绝对是一个虔诚的小僧伽。

尽管小说中的仁青是一个怀揣着梦想的侍者,他对尊者的无条件追随都可以表现出这种拾梦的勇气,但是作为一个僧伽,弘扬佛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年少的仁青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职责。那么,作者该如何唤醒主体的这种寻梦意识呢?即通过创造一个极端的机会,催化或者惊醒拾梦者所寻之梦。小说中的绑架,就可以看做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催化行为,莫名的绑架遭遇打破了仁青之前的存在状态,使其由轻松到紧张,由懵懂到顿悟。在生命的不知所从中,仁青实现了从个体的生活实践反思过渡到哲学意义上的对生命状态的领悟,这是小说中比较明显的仁青的第一次“惊醒”。仁青的第二次觉悟是仁青被带到一座宫殿般的帐篷里,当他看到帐篷里面虔诚的等待着尊者赐福的饥渴的男女老少们,并且聆听完他们真诚的致歉后,在接过一把旧的三弦琴的一霎间,他被彻底的“惊醒”了,那正是一把他在八廊街邂逅过的三弦琴。三弦琴的出现使得仁青意识到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冥冥之中的佛的安排。回顾小说,在仁青等待尊者出来的那家客栈门前,仁青看到过一位抱着三弦琴唱诗的老艺人,而当他正要走近这位老人时,尊者却从客栈里出来了,当结束与尊者的谈话后,仁青就再没有遇到过那位老艺人。但是,此刻在这间从未来过的帐篷里,仁青却接过了这把之前邂逅了的三弦琴。一开始,三弦琴就是与尊者同时出现的,而当仁青决定为他人传递尊者的福祉时,三弦琴又再次出现,在这样偶然又必然的机缘中,他明白了眼下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而这也正是“佛在僧数”的所在。至此,佛法(平安)充满了帐篷内外的世界,仁青也在一群精神饥渴的族人们身上,迈出了自我的“后觉”与“觉他”相互实践的第一步,实现了看似懵懂却影响至深的个体“惊醒”式的觉悟。相比第一次仁青在拉萨河边的关于个体生命的觉悟,第二次觉悟才是真正意义上彻底的“惊醒式”的觉悟。对仁青来说,第二次觉悟虽是不自觉的一次如梦如幻的行为,但却是主体超越个体的法度众生的大爱。仁青本是一个前去远方的寻梦者,在一次次的惊醒中,先是找回个体的存在,之后在与群体的相遇中,实现主体的自觉与觉他的融合。最终,仁青成为了一个由道歌与小说相互印证的“远山拾梦”者,变成了被“惊醒”的“梦中的你”。

三、梦的隐喻与主体的生命体验

尼采说,事实想要存在,我们必须引入意义。道歌《那么静》在小说中的存在,它的意义已经超出了文本自身。仁青是一个要去远方拾梦的青年,后来在佛赐因缘中,发生了两次不同程度的觉悟,一次是自身在特殊境遇下的觉悟,一次是在他者刺激下彻底的“惊醒式”觉悟。如果单就仁青的身份而言,我们可以将小说理解为传道小僧伽悟法的过程。但是在小说中,我们不能忽视与仁青相对应的族人的存在。族人代表庞大的群体力量,作为个体的仁青正是在他们的激发下才有了醍醐灌顶式的对爱和生命的觉悟。

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讲的是在亦真亦幻环境中,唐三藏远行求取真经,造福大众的传奇故事。英国班扬所著的《天路历程》,通过寓言和梦境讲述了一个基督徒为自我与他人寻求救赎的过程。而小说中的仁青,也是在自我逐渐觉悟中,为帐篷里的族人带来了平安。如果把仁青的故事放置大的宗教类故事中来看,这其中都有着一致的“远方拾梦”的故事原型。

然而,小说最终的意义并不在渴望福祉的群体。从最表层的主体呈现来看,道歌《那么静》中出现的是第一人称单数“我”和第二人称单数“你”。小说的题目《我的帐篷里有平安》,提到的也是“我”,而不是“我们”。此外,在小说的情节设置中,群体也一直处于次要的呈现中。最先明确表现群体的是,从八廓街上涌来的停在唐卡铺子前的玩“插刀子”游戏的人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对群体有一个近距离描述的是,仁青被带到帐篷里,看到了成千上万个身穿节日盛装,双手合十的男女老少们。群体渴望福祉的心相当的虔诚,在这种特殊而盛大的安排下,仁青的发生了一系列的心理变化,仁青先是由“不安、忐忑”“缄默”“心里打鼓”“發窘”到“质疑”“不作迟疑”,这些递进式的心理描写,不仅推动了小说情节的深化,完成了仁青性格的塑造。同时,也使得读者在阅读体验中,实现了与仁青共有的精神洗礼。

小说《我的帐篷里有平安》简单的故事下暗藏着作家的大情怀,这部小说放弃了以往的以群体力量为核心的传统书写方式。相反的,小说表达了小人物在群体力量的催化下,逐渐开启的主体自我的生命觉悟。笔者认为这正是小说突破之所在。以侍者仁青为核心,借助宗教的背景构思小说,是普通读者可以看到的作品的一小步,小说背后的一大步是想要探讨如何创建一个充满大爱的世界,小说最终的野心是借助佛法的理念,用爱来启蒙人与人之间的精神觉悟。

英国学者凯瑟琳·贝尔西说过,“批评的目的不是去寻找作品的统一,而是去发现文本中可能具有的多样和不同的意义。”[7]批评家即是读者,而读者对作品的解读势必会有出入。所以,以上所写内容也只能算作是心得,读书贵在分享,继而写出来以为交流。至于解读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多元化地阐释作品,以期在柳暗花明之外,体验另一番阅读趣味。

注释:

[1]叶舟:《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10期,第205页。

[2]叶舟:《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10期,第210页。

[3]叶舟:《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10期,第209页。

[4]叶舟:《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10期,第209页。

[5]马辉,苗欣宇:《仓央嘉措诗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

[6]叶舟:《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10期,第209页。

[7]胡亚敏译,[美]凯瑟琳·贝尔西:《批评的实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37页。

参考文献:

[1]叶舟.我的帐篷里有平安[J].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10).

[2]马辉,苗欣宇.仓央嘉措诗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3]释印顺.佛法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0.

(宋雯洁 甘肃兰州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