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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叙事与底层关怀

2017-03-10徐红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2期
关键词:茅盾

摘 要:《农村三部曲》是茅盾的重要作品,在社会剖析派创作范围下,这一“三部曲”作品表现出其家乡桐乡乌镇地区的乡俗、乡情与乡语,既透露出青少年生活对创作的影响,也表现出他对底层苦难民众的关怀。

关键词:乡土叙事 茅盾 底层人民 《农村三部曲》

茅盾以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向来吸引了不少研究者,但已有的研究对于他创作中丰富而精彩的乡土作品关注较少,而其中浓郁的乡土风情屡屡被忽略。单以《农村三部曲》中《春蚕》的研究而言,大部分都将视点的中心放在揭露当时国民党政府、资本主义工商业、帝国主义等的经济剥削造成农民生活的惨况上,而忽略了作家想要表达的另一些重要内容,即这些可怜的农民为生存所做的艰苦挣扎以及最为明显也最容易被忽视其价值的江南风情。其实,大部分基于一定意识形态的研究也确实说出了茅盾主要想表达的意思,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他对于底层民众的关怀同样真切动人。因此,不能因他“社会剖析”“阶级立场”的光环过于炫目,就完全不理会作者其他方面的特点。

左翼文学以“严峻的目光关注社会问题与底层人生,直接将尖锐的锋芒指向强权统治下的社会不公,将关怀弱势群体、批判强权压迫、呼吁社会公平正义,作为一种道义责任和自觉义务”。[1]茅盾作为左翼文学的中坚,突出地表现着江南底层农民的悲惨境况。《农村三部曲》充分表现出桐乡地区的乡俗、乡情与乡语,并且在富有乡土气息和地域色彩的呈示中,叙写出底层民众面对生活的不懈努力和挣扎。本文以此入手,探察茅盾的底层视野,他关注底层的精神来源,并考证这一精神在其文学评论思想和其他乡土作品中的体现,以期丰富和拓展茅盾研究。

一、乡土视野的多角呈示

《农村三部曲》有着浓郁的乡土味道,这种乡土呈示本身就是茅盾关注底层的表现。而呈示的方式、角度和内蕴都进一步反映出茅盾关切底层的精神和情怀。茅盾出生和成长于桐乡乌镇,桐乡素有“丝绸之府”之称,具有厚重而多彩的蚕桑文化。茅盾因祖母养蚕得以亲身参与,成年之后,常为几位丫姑老爷养蚕却因市场操控而不能度日的经历所触动。因此在他落笔叙写宏大社会的图景时,这种时代转换期的农民的苦难就成了他必须要表现的内容。而且,他对于这种有着历史厚度的蚕桑文化表现得越是丰富多彩和深切动人,最后的悲剧就越能够震撼读者。

在小说《春蚕》中,茅盾完整地呈现了养蚕的过程,将这块古老土地的多彩生活细节化。在描述糊“蚕箪”时,茅盾写出了一个细节——老通宝认为去年蚕花不好是因为糊蚕箪用了报纸,所以今年“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来钱买‘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2]这段“糊蚕箪”的描写既写出了江南农家对蚕事的郑重,又增加了民间特有的神性色彩,由此探见底层民众对于丰收的期待。乡民们的想法和行为在此处迷信和愚昧与否已经不能成为人们探讨的重点,这种行为已经上升为一种古老的仪式,是一种朴质而简单的信仰,具有丰富的审美意义。这种信仰越是朴质,审美意义越是原始,底层民众的弱势性就越明显。这种风俗上的大肆渲染,加大了期待的蓄力值,为最后希望的崩塌蓄势,亦即“对蚕俗的描写越细致,就越能孕育和体现故事人物由焦灼的快乐到绝望的痛苦那种情感,唤起读者‘卡塔西斯式的感受。”[3]

如果说“乡情”必须是“有别于其他地域种群文化的、特殊的民族审美情感的表现”,[4]那么《农村三部曲》在乡情上给读者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勤朴”,这种“勤朴”里还有着底层被压迫者的源自生存本能的精明和认真。茅盾对于这一乡土性格的观察和把握是细致入微的。《春蚕》中对“窝种”的详细描写就表现出人们怀着期待的努力。四大娘用体温“窝种”,作者将蚕种喻成婴孩,写出了他们饱含心酸的生活期待。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不懂得,也不能够操纵某些社会机制来获取财产,他们只知道依靠自己加倍的勤劳来改善甚至仅仅是维持自己的生活。茅盾深刻地写出了这种勤朴背后,面对时代变换的大风云,面对上中层对于困难的层层转移,这些底层人民生存的无力。

最能体现一地域区别于另一地域的因素莫过于语言,而同一地域中不同的階层又有着不同的语言风格。如果说因祖母饲蚕的兴趣而给了童年时期的茅盾一个了解蚕事的机会,所以他能使用“乌娘”“蚕台”“上山”这样的词语并不稀奇的话,那么能熟练地运用富有乡土气息的语言表现出底层人民活灵活现的形象,就不那么容易了。比如老通宝这一类的老农民,面对世事的变化,挂在口上的是“真是天也变了”“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这些既具有桐乡特色、又充分表现底层农民性格的口头语言。这些语言的信手使用得益于茅盾与底层人民的亲近,表现出茅盾对苦难阶层的真心关怀。

二、底层关怀的人道精神

《农村三部曲》表现的是《子夜》中删去的那个农村世界,茅盾通过塑造这些人物来表达他对于时代的忧思,对于在社会底层用力挣扎着的生命的同情和敬重,也希望为他们喊出对时代的控诉之声。

老通宝勤劳、简朴,热爱劳动,精明能干却又顽固和迷信,是一个代表着同一代千千万万在时代变换的浪尖上隐忍生活的农民的形象,他们的努力和战斗获得了自然的认可和回报,却无法向社会换取生存的权利,其中隐含着作家对于这一代农民的深沉同情以及更为深刻的思考。作为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农民,丰收都不再象征生活的希望,长久以来对于土地的信仰就会崩塌,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土地和劳作就是他们生存的来源和尊严。更甚者,如朱晓进先生所言“当农民对‘土地失去信心之时,也就是农村现存的生活秩序的大乱之时”。[5]换句话说,老通宝们之所以无法理解多多头的观点,是因为他们的理解停留在道德本原层面。在他们的意识中,财富来自于自己的劳动,他们从来想不到还可以通过不择手段地操纵市场来获取利益。而一旦农民们理解了这一点,进入多多头们的一代,那么如果他们不想或者不能采用同样的方法获得生存的权利,就只能奋起反抗,改变这个社会的制度。所以,作家塑造老通宝这样一位极具普遍性,又充满悲剧色彩的底层人物可以说正是对整个社会、时代的质问。

如果没有仔细阅读文本,那么荷花这个形象恐怕就会被直接定性为泼妇,但实际上,荷花的“泼”是“生命力的张扬”[6],是对人格尊重的另类呼求。茅盾在《残冬》中正式介绍了荷花,在整个介绍过程中强调了荷花对于“人的尊严”的追求。所以当她人格受辱时,她就会采取野蛮夸张的方式反抗这个忽视她“人的地位”的社会和时代。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而最令人动容的一个反抗行为是春蚕时期荷花因蚕事不好而被全村戒严,最后做出偷老通宝家的蚕来冲克他家的蚕这一行为。她痛恨别人不把她当人看待,自家蚕花不好就被当做“白虎星”戒严,然而她对此做出的报复行为本身却认可了别人说自己是“白虎星”的污蔑,企图用自己“白虎星”的“身份”冲克老通宝家的蚕花。这已经是痛苦的心灵被极度扭曲之后做出的慌乱的报复。可见荷花对于自己“人的尊严”是如何看重,这种看重甚至引起了她性格的变态。而且,关于荷花,还有她的另一面也值得我们注意。在老通宝家天天以南瓜果腹时,荷花给小宝吃饼,这是人性原初的善良。小宝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给小宝吃饼,仅仅是出于长辈的关爱。这种反常细节的描写必然是作家有意所为,目的正在于表达对于一个平等生命的尊重和关怀。这种关怀甚至包括他们精神上的苦难,同时体察着他们内心的寂寞和追求,人格的扭曲和善良。

而多多头代表着反抗的一代,在《秋收》中,家家无米下锅,多多头带领全村发起抢米屯,吃大户这样犯王法的事情。在家中已经有米且父兄都反对的情况下,多多头不仅没有放弃,反而考虑到自己的退出会削弱团体的力量。这种行为中更多的是超出农民阶层的时代新人的色彩,或者说,包含了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他关心的已经是整个阶层的贫困和共同的未来。《残冬》直接以多多头等三人的联合反抗和开始武装来结束,直接喊出作家的希望,可以说多多头们的反抗是茅盾对于底层人民获得美好生活的指导和预言。正如茅盾曾经提到的“文艺家的任务不仅在分析现实,描写现实,而尤重分析现实描写现实中揭示未来的途径”。[7]所以,其实茅盾的乡土创作除了即时反映时代悲惨,更多的是为了表现他看到的、知道的社会不公,为这些可怜的底层民众喊出痛苦和不平的声音,期待着他们创造新的未来。

三、深入骨髓的底层关怀

茅盾关注底层的这种博爱、人道的大心情怀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又使得茅盾评论和创作的目光始终都注视着底层的苦难。茅盾这种精神最初来源是父亲沈永锡,他将“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8]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茅盾小学时期的两本作文书中就已透露出“为民请命的民主意识”[9]。由此可见家学对茅盾的影响之深。正是这种最初的信仰推动茅盾在青年时期就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小组。乡风的熏染则是另一方面,其成长时期正是家乡群英崛起的时代。他曾在怀念家乡的文章中回忆了周总理、鲁迅、蔡元培、秋瑾等为着中华的未来以各种方式奋斗着的同乡勇士,表达对他们的敬仰。

作为文学评论大家,茅盾关注底层、民族的思想也同样贯彻在他的理论中,期望以文学推进社会的进步、民众的觉醒与反抗,从而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民族。正因此,茅盾将“时代的选择和农民的悲剧置于描写的中心”[10]。在《关于乡土文学》中他曾发表以下观点,“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11]这一思想表现出他在关注底层的同时,重点是表现底层可怜民众的生活状态,他们面对现实的戏弄,依然不放弃,不妥协。《农村三部曲》中,这些勤苦的农民经历了春蚕丰收带来的灾难后,夏季水稻缺水时,仍然心怀期待,日以继夜地培育水稻便是如此。与此相近的,茅盾在他的《新旧文学平议之评议》中也曾提出新文学“是为平民的非为一般特殊阶级的人物。”[12]所以,我们说茅盾的批评思想透露着关注底层平民的人道精神,同时这种精神又进一步影响其创作对于底层的关注。

无论是茅盾的创作,还是他的批评思想,都无不表现出他关注底层的人道精神,这种精神在他乡土题材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一直到晚年回忆创作经历时,茅盾提起自己农村题材的作品,也说到“或写农村经济破产;或写天灾加深了农村的各种矛盾,使之尖锐化;或写农村知识分子的灰色而无聊的生活;也写新的科学成果(肥田粉和改良蚕种)进入农村而不能改变农民的日益贫困;也写洋货(人造丝)倾销农村对蚕农和缫丝业的打击。”[13]

可以看到茅盾的农村题材几乎尽数都在表达对于农村苦难的关注。具体比如《林家铺子》,林老板最终倒闭固然可怜,但是他的被迫逃走却逼疯了处于更底层、也更加可怜的人们。他的另外一篇乡土小说《当铺前》更是直接地写出了当时农民普遍破产,无米下锅,寒冬腊月脱下破棉袄去当铺,仍然困难重重的悲惨境况。再如《水藻行》,表现现实残酷,生活艰难的同时,更展现出乡间难以评说的人伦纠缠,将其对于底层人性的关怀更深入了一层。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说茅盾所有表现乡土的作品,都深深地包含着他对于底层生命的深切关注和真诚同情。

综上所述,茅盾将“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贯穿于他的创作和理论当中,创作出《农村三部曲》等关怀底层的乡土作品。在细致地描述桐乡地区的农民两季农业活动的同时,又写出这两次的大丰收带来的大困境之下,苦难中的人们开始抢米屯、暴乱等所谓的“运命的挣扎”。小说字里行间都流溢着茅盾对这些可怜生命的同情,对乱世的不满。其实茅盾和同时代的许多其他作家一样,以自己的创作关注着底层民众的生存境况,尤其是他的乡土小说不能简单地从政治视角定性,必须承认这些作品也有着乡土文学的气质,而且还更应从关注底层的视野来看待。不能因为茅盾一向对于宏大社会的全面关注,就忽视了他对于底层的关注。甚至我们还可以说,茅盾的这种政治视角、阶级立场不仅正面促使茅盾关注广大无产阶级、农民阶级,而且纵观茅盾的經历,他的这种阶级立场的确立正是出于他救国救民的伟大理想。所以针对茅盾的研究,底层视阈也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

注释:

[1]姜春:《底层叙事的乡土探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4期,第117页。

[2]茅盾:《秋收》,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页。

[3]苏东晓:《<春蚕>:民俗的文学展示》,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第72页。

[4][10]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页,第24页。

[5]朱晓进:《三十年代乡土小说的文化意蕴》,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第119页。

[6]刘阳扬:《略论茅盾三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创作》,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8期,第35页。

[7]余海鹰:《<农村三部曲>乡土文学品格初探》,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97年,第1期,第63页。

[8][9]丁尔纲:《茅盾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第26页—27页。

[11]茅盾:《关于乡土文学》《茅盾文艺杂论集(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576页。

[12]茅盾:《新旧文学平议评议》《茅盾文艺杂论集(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页。

[13]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4页。

参考文献:

[1]丁尔纲.茅盾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

[2]茅盾.茅盾文艺杂论集(上、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3]茅盾.秋收[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4]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丁帆.茅盾与中国乡土小说[J].浙江学刊(双月刊),1992,(1).

[6]朱晓进.三十年代乡土小说的文化意蕴[J].中国社会科学,1993,(5).

[7]苏东晓.《春蚕》:民俗的文学展示[J].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5,(3).

[8]姜春.底层叙事的乡土探源[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4).

(徐红梅 江苏南京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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