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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灯笼

2017-03-10程青

当代 2017年2期

程青,女,供职新华社。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经获得老舍文学奖。

绿灯笼

第一章

外面风刮得好大,睡在床上也能听见飞沙走石的响动。我早就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下午跟他见面会发生什么。

三天前我大学老师的夫人,一位一直对我很好也是我非常喜爱的阿姨热心引荐我认识了他,是在他办公室见的面。他叫冯哲,人很温和,说话慢条斯理的。说实话我不喜欢说话慢条斯理的男人,但是求人办事,跟我喜欢不喜欢没关系。我从头到尾都装得兴趣盎然和注意力集中的样子,一般我讨好别人时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见面的时间不长,大约也就半个多小时,我的师母除了把我介绍了一番,更多的时候都是在跟他闲聊。他们的话题很散漫,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却聊得兴高采烈的。我觉得我师母有点讨好他,当然啦,求人办事这也是很自然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有点说不清楚的难过。小时候跟妈妈出去办事,尤其是需要求人的事,看见她平常不大有的那种甜蜜的笑容和巴结的态度我也是这种感觉。好在他对我师母一直是热情和亲切的,因此我心里挺感激他的。告辞出门的时候他跟我师母还有我都握了手,我微微吃惊的是他握手很有力,给我的感觉他这个人很实在,而且还似乎有点什么暗示在里面,不过我马上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昨晚收到他发来的短信,约我今天下午四点去公司和他面谈,我又有点想入非非起来。我想自己获得这份工作的希望看来是很大的,至少他对我印象不错,否则不可能是这个办事效率。

三个月前我从一家小广告公司辞职,因为不满足于庸庸碌碌,当然也是不满足于收入不高和没有太大发展空间,我决定背水一战,一定要找家大公司去上班。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工作了,我去过几个地方应聘,也托过关系见到过三四位不大不小的领导,他们要么直接推脱了,说招聘期过了不进人了什么的,要么是婉言拒绝,无非是话说得好听一点,结果其实都是一样。只有他不是那样,尽管他没有一口答应,但却让我感觉到是有希望的。他也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一位领导,我心里琢磨他说话应该是能起作用的。我自然而然想到他可能是对我有兴趣,这不光是女人的直觉,也是我的人生经验吧,虽然我才二十三岁,走上社会还不到三年,在这方面我说不上是见多识广,但也是有所经历。我甚至幻想过接下来的事情,拥抱,接吻,开房……反正是男人和女人的那一套。你想吧,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感兴趣,这个女人还有求于他,他们之间还不是水到渠成?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就像知道一道题的正确答案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顺水推舟。我跳下床,打开衣柜,在里面挑来挑去,我想挑出一件性感的裙子。说实话我的裙子都不怎么性感,用我亲爱的室友玫瑰小姐的话说基本都是女佣的围裙——只有实用功能没有审美功能。玫瑰小姐说话从来就是这么犀利刻薄一针见血,她是我到北京之后在网上找到的合租伙伴,搬了三次家我们俩还是不离不弃。她比我大五岁,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把年纪了还在底层打拼。几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位据她说是有头有脸的朋友,随后她就从一个环保设备公司跳槽去了一家银行上班。她曾经好多次吞吞吐吐跟我说起这位朋友,比如他请她在什么地方吃了饭,他请她去哪里玩了,他开什么车,他的趣事,还有他送她的礼物,等等等等。她跟我说能去银行上班,多亏这位朋友帮忙,否则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我跟她开玩笑,既然人家都能把你弄去银行上班,怎么还舍得让你住在这么个小破地方?她笑嘻嘻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了整整一天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有的时候我确实是很迟钝,别人一听就明白的话我可能要好长时间才反应得过来,但我不愿意别人看出我笨,所以我喜欢装出聪明的样子。相反,也有的时候我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会故意装傻。所以不管怎么看我都不像是个机灵的人,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这我心里一清二楚,我有这个自知之明。不过眼下的问题不是我机灵不机灵,而是我需要把自己捯饬得漂亮一点,性感一点,有吸引力一点。

我把看得上眼的衣服从柜子里挑出来扔到床上,床上很快堆得像商场里的特卖场。商场里的特卖场总是很吸引我,只要看见,我

都会停下脚步挤上前去看一看。我酷爱拣便宜货,说得好听一点是我喜欢价廉物美的东西。能从一堆廉价品中挑出一件看着还挺像样的东西令我很有成就感,我的不少衣服就是这样筛选出来的。而我的另一件既有挑战性又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把这些地摊货穿得就像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和明星那般的效果。当然,我承认这是极有难度的。不过,有些艳俗的衣服经过精心搭配还是可以穿出不错的效果,说句自得的话,我也确实因此吸引了某些人的眼光,甚至获取了某些人的青睐。我不想细说,因为再往下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些事情一到后面就变味了,既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肯随波逐流,又做不到快刀斩乱麻,少不得吃些苦头。我只能说面对这个复杂的社会,我还是缺乏经验,我太嫩了。说起来都是泪,不说了。

我总算把自己收拾利索走出门去,为了显出身材我穿了一件夏季的亚麻布裙子,外面是一件BURBERRY的风衣。其实早已是深秋,我租住的这个没几棵树的小区的树叶差不多已经落光,灰褐的树干和树枝更显得萧瑟和苍凉,这和我一年四季满目葱茏的家乡一点也不同。我已经提前闻到了北方严冬凛冽的气味,那种严寒与干燥我很难抵挡,但是经过了两个冬天我已经初步适应。走出家门一阵大风吹得我透心凉,我单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这样级别的寒冷。但我并没想回去换衣服,我根本就没有像样的衣服可换。这件风衣是我花巨资在网上买的,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它是真BURBERRY还是假BURBERRY,当然,我肯定是把它当成真的。穿上这件衣服我自信满满,简直就像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走上战场。

我提前了许多时间出门,本想去一家有阳光照射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喝咖啡其实并不是我的爱好,也不是我的习惯,甚至也不是对我来说多么享受的一件事情,说心里话,我是把这件事当作必修课去做的。玫瑰小姐时常谆谆告诫我走出去要有淑女的派头,她有一个理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人就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你。她说社会就是这样功利和势利,因此我们首先要改变的是自己,我们能改变的也只有自己。最初听她的这些话我只觉得新鲜有趣,也没有当真重视,后来渐渐琢磨出她话里的滋味,也越来越听得进她的话。我不知道她说的确实是她的经验之谈,还是因为我自己在生活中因为屡屡碰壁和有了一些经验对她变得信服起来。比如她说女孩子的气质是要慢慢养成的,就像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至于女孩子的气质如何养成,她有许多的心得和高招。比如她自己对穿衣吃喝都十分讲究,她从来不在网上买那些爆款衣物,她总是去大商厦或者专卖店买,她买的那些名牌都是真正的名牌,绝对不是乡镇企业仿冒的假货,这点我可以证明。她曾这样对我说,不是说你穿上什么衣服你就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你是什么样的人穿上什么样的衣服才是合适和得体的。我觉得我要达到她那样的境界还差得远。她喜欢去高档的餐馆和装饰得很有格调的咖啡店,她曾这样对我说,吃喝是检验一个人文明程度的标准,也是检验一个人品位的标准,我们在那些昂贵的地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才能显出我们是教养很好的女孩子。我没想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衡量女孩子的教養的,这和我从小受到的艰苦朴素的教导可真是大相径庭。她对我说,即使高级的餐馆自己去不起,咖啡店是应该经常去的。当然我们不仅要在那里搞懂卡布其诺和拿铁的不同,更需要的是养成和时尚环境水乳交融的气韵。一句话,就是我们不能让别人察觉出来我们出身寒微,更不能让别人一眼瞧出来我们是什么都没见过的乡巴佬。玫瑰小姐有一句口头禅:咖啡熏染的气质与众不同。为了表示对她的生活理念或者直接上升到人生观的认同,我尽可能多地去光顾咖啡店。不过也有许多时候我在咖啡店外面徘徊良久,或者是远远地望着咖啡店装修得十分雅致的门脸并不走近,毕竟二三十块钱一杯的咖啡对于囊中羞涩的我实在是太奢侈了。这天也是一样,我几乎都要走进咖啡店了,可是肚子里的饥饿感提醒我还是去吃顿饱饭更加实惠。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穿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进了一家价格便宜的面馆。

我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拉面,还喝了一杯同样热腾腾的豆浆,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满足感。我为自己没有按照玫瑰小姐的要求去做略感羞愧,但胃里的充实令我整个人都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心里也涌起一种做对了事情的喜悦。尽管我没有按照玫瑰小姐的要求用咖啡熏染自己的气质,但我还是没有在面条里浇上诱人的蒜汁,我在严于律己方面算是守住了底线。

我如约到了冯哲公司的楼下,我从包里掏出他的名片,重新温习了一遍他的姓名和头衔。叫错人总是非常尴尬的,万一把季总叫成了李總,全总叫成了金总,那恐怕啥都休提了,这样的错误我可不能犯。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在得到他的回复之后才去了他的办公室。

他请我到小会客室坐下,他凝视了我大约有半分钟,不说话,只是微笑。我很局促,却故作镇定,同样也不说话,只是微笑。随后他问我是喝茶还是喝咖啡,我脑子有片刻的短路。我准备好回答他各种提问,但并没有想好回答这个问题。在我决定说出“咖啡”两个字的时候,他却抢在前面说:“我平常喜欢喝茶。”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我立马改变了主意,于是也跟着他喝茶。

他手法娴熟地洗茶,冲泡,斟茶,把精致小巧的刻花玻璃茶碗烫过,轻轻放到我面前。看着他这一套流畅的动作,我心里生出羡慕,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达到他这般的生活品质。我暗暗打量这个会议室,橡木色的地板和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靠窗的花架上摆放着青翠欲滴的绿植,墙上挂着几幅色调阴郁的抽象画,显得不同凡俗。我想玫瑰小姐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这么一想,我忽然就特别喜欢这个公司,比原先更加强烈地渴望能来这里上班。

他一边喝茶,一边与我聊天。就像上次和我师母聊天一样,话题散漫而随意,东一句西一句的。他并没有像我以往在别的地方面试那样向我提一连串的问题,相反,他一个测试性或者摸底性的问题也没有问,只是自己在说。他说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话,我一边听一边就忘记了。他说话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但我并不觉得慢条斯理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地方。相反,我心跳的节奏也似乎跟着放慢了,甚至有一种和眼前的气氛融为一体的感觉。

我心里盼着他能聊到正题,说说我来这里工作到底有戏没戏,最好能给个准信。然而他却一句不提,只顾说些我觉得是无关痛痒的话。我听着听着都走神了——我想起坐在小学课堂里听老师布置作业,下课铃已经响过好久了,老师还在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他和我聊了有一个多小时,依然谈兴很好。我觉得下课铃应该随时会响起了,可是他却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不时又新起一个话头往下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没有留意到他给出的送客信号,而他因为不想让我尴尬所以还要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于是我变得机警,不再走神,仔细地听他说话,同时仔细地留意他给出的任何想要结束谈话的微小信号。

终于他似乎在说结束语了,我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可他突然话头一转,告诉我明天他要去圣地亚哥出差,十天之后回来。我专注地听着,心里除了记住了他要十天之后才回来,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我也不明白他去圣地亚哥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然轻轻一笑,问我:“你知道圣地亚哥在哪里?”

这是这个下午他问我的第二个问题,可是和第一个问题一样我毫无准备。不过这个问题听上去多少有一点像是测试。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扫描了一遍图像模糊的世界地图,锁定了答案,说:“在美国吧。”

他笑起来,说:“不对,是另一个圣地亚哥。”

我头脑一片迷茫,一时想不起另一个圣地亚哥在哪里。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似乎宽容了我的无知。他耐心地对我解释说:“我要去的是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

我不知道下面该接一句什么,我想到的句子是“路好远啊”,但我马上想到路远路近跟我毫无关系。于是我只是简单地说:“噢。”

他又一次笑了,笑得很亲切。他终于有了明确与我告别的意思,他说:“今天就到这

里吧,过会儿我要去参加一个晚宴,等我出国回来再约你吧。”

走出小会客室我心情舒畅,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也没有得到某种对结果的暗示,而且也无从判断这件事情的走向,但我心里却明净而轻松,没有那种面试过后或者是见过人之后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或者担心自己的举止惹人笑话的失落与懊丧。

转眼十天过去了,我发现我在下意识地计算日子。其实我并没有盼他回来,他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要盼他回来?这之间我又出去应聘了两次,两次都是铩羽而归。虽然人家并没有当面说什么,只是让我回家等消息,但我心里清楚肯定是没有一点戏的。毕业之后近三年在江湖行走,别的学到了什么我说不好,但对被拒绝我是相当敏感,甚至已经有了第六感。我早就知道光凭参加考试,不托人不送礼要得到一份工作是难度很大的,如果还想得到一份许多人感兴趣的工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听说有的热门单位,想要获得一个考试资格都要托人,我还听说某些报考者的资料会先被扔掉一半,理由是先淘汰一批运气不好的人。这也许是人家编出来的段子,但确实是领取一张入门券都不容易。我早就知道让人垂涎的工作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即便是能托到关系肯破费送礼,也一定有人赶在你前面。这就是所谓的残酷竞争吧。而像我这样既没有背景,也没有特殊才能的人,自然是没什么竞争力的,这是明摆着的。所以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希望,也是眼下最大的希望,我甚至暗暗祈祷他乘坐的飞机平安无事。

十天之后又一个十天过去了,我等得有点不耐烦。这之间我又出去应聘过,说实话我有点打不起精神来,我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好结果,却又不想在等待中浪费时间。这个月就这样在一事无成和无精打采中快要过掉了,我查了查银行卡上的余额,心头更加沮丧。我不由自主想到他,心里竟然有了几分委屈。

我打算忘掉他算了。虽说有我师母引荐,但其实他对我来说就是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对他来说也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他手里有权力和资源,但他并没有承诺我什么,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帮我。也许他忙得已经把我忘了,也许他在公司里四面楚歌自顾不暇,哪里又能帮得了别人?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一口气,仿佛看着一条咬钩的大鱼跑掉了一般。可是我不能松劲,更不能这样烂下去,我必须另做打算。即使不为自己,我也不能让我望子成龙的爹妈失望,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一辈子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只好强打起精神,按着可能性的大小往外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一天中午,就在我说得口干舌燥放下电话的一刹那,有个电话打了进来,我没看名字就接了起来,耳边响起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他没有自报家门,就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开门见山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吃饭。我午饭就没吃,为了省钱,也为了减肥,只啃了几块饼干,正饿得头昏眼花,这时候我想就是一个我痛恨的人邀请我共进晚餐我也会欣然答应。我在接到电话的一秒钟之内就判断是他,周身立时升起一股温暖绵软的幸福感,如果用颜色来形容,那是五彩缤纷的,如同大商场节日的橱窗一般。我尽量以温柔如水的口气和他说话,让自己听上去像个娇气讨喜的女孩子。说实话他直接给我打电话真让我感到意外,他用这样熟稔的口气跟我说话就更加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又似乎是情理之中。我心中不由暗喜,觉得自己就像买彩票一样,现在至少已经中了不止一个数字了。

这次他没有让我去他公司,而是让我直接去一家餐馆等他。他把那家餐馆的地址发到我手机上,我上网查了那家餐馆,是个相当高档昂贵的地方。我心里顿时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我想他显然是非常重视我的。我赶紧洗澡化妆,我用了平常基本不用的粉饼,来遮盖因为作息混乱心情焦虑形成的苍黄的脸色。我特意选了粉红色系的胭脂和口红,让自己显得娇艳和妩媚。我还仔仔细细地勾了眼线刷了睫毛,让双眼看上去清澈有神,而我平常出去见人一般是不愿意这么费事的。我竭尽全力在衣服堆里挑出一件

色彩明亮的裙子,还戴上了我最漂亮的一条珍珠项链。我准时前往,到那里一看果然是个相当高级的地方。

他订的是一个包间,装修得古色古香,但不是中国风格,很有欧洲的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欧洲是不是这个味道,我头脑中对欧洲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影视和图片,当然还有一些想象,说不定都是错觉,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机会走出过国门。我到的时候他还没来,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包间里,就像第一次去一个陌生人家里做客,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我想他一上来就请我吃饭,而且还是这样高级的一个地方,工作的事自然是一句话啦。于是我决定这个晚上一定好好表现,尽量乖巧一点,讨他喜欢,不要让他觉得我笨。

他来了,进门的时候带着一股寒气,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他向我伸出手,最初的一瞬间我以为他是要拥抱我。我不知道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还是他本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他也就是跟我握了下手。他招呼我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拿起菜谱放在我面前,让我点菜——到这时我才确定他果然是只请了我一个人。

我看着他亲手递过来的翻开的菜谱,一眼瞥见了菜后面的价格,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那些菜贵得惊人,我想如果让我爸和我妈知道,他们一定要说餐馆宰人。我顿时便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来点这个菜。他显然看出我的窘迫,轻轻一笑,把菜谱接了过去,随手翻了一下,轻声对恭候在旁的服务生报出一串菜名。

很快他点完了菜,我心里感叹他在这样的地方如此从容和自如。放下菜谱他两眼炯炯地望着我说:“你好吗?这一阵。”

他这种亲昵的口气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见面定性成了约会,当然,来之前我心里隐隐约约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没有这么明确。以前我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认识了某个人,人家请我吃饭,我兴兴头头跑去,结果是好多人一起吃饭,觥筹交错,闹闹哄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就无所谓,说好听点我是去锦上添花的,说直白点我就是去混吃混喝的。我知道自己无足轻重,别人请我吃饭就算是看得起我了。我没想到他会单请我一个人,而且一上来就是这样的排场,真的让我受宠若惊,我心里的喜悦就像泉水一样一股一股地冒出来。我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一切都变了,好像跳过了一条线,进入了另一片天地。我想好在合适的时机开口向他问问工作的事,我也暗暗积攒勇气准备托他关照我。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和随遇而安,并不急着开口。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太急功近利,虽然我找他本来就是目的清楚。现在这个目的似乎需要暂时隐藏一下,要不然我的嘴脸就太难看了。我最讨厌那种势利的人,我不想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尤其是在一個对自己还有好感的男人面前。我的自尊心在这个时刻陡然爆棚,我就像一只机敏的动物一样蛰伏不动,却准备好了随时扑食。

我朝他笑一笑,礼貌地说:“挺好的。”

我心里伴随着这句话泛起一股苦水。

他似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满意地说:“你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你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

我又一次朝他露出笑容,我把他这句话当作是对我的褒扬和肯定,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是他喜欢的类型,那样我可以离我想得到的那份工作更近一些。这些天找工作的事情折磨得我焦头烂额,眼前的这根稻草我太想抓住了,在我眼里这可是一根金灿灿的稻草啊。

菜上来的时候他说起在圣地亚哥喝到的一种葡萄酒,然后他滔滔不绝地对我介绍起世界各地葡萄酒的特点,仿佛在给我上一堂葡萄酒知识的普及课。说实在话我对葡萄酒没有多大兴趣,我着急自己的事情还来不及,但我还是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听他讲。他说着说着,就像忽然想起一样,问我:“你想喝点葡萄酒吗?”

我一点也不想喝酒,我一喝酒就会脸红,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像一只煮过的大虾一样。但是我不想扫他的兴,我婉转地说:“您想喝的话我陪您。”

他叫来服务生,拿着酒单从头至尾细看了一番,挑了一款他认为还有点特色的葡萄

酒。他这样说:“这里的酒太少了,没啥选择。”又说,“价钱太贵,这些进口酒在国外根本都不值什么钱。”

他这句话让我感觉到他的精明和犀利。在我看来他属于有钱的阶层,对普通人来说相当奢侈的消费他们不在话下。但是他富有,却绝对不会上当受骗。说心里话他这一点很打动我,我已经暗暗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榜样。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要从这样一个有头脑眼光锐利的人手里骗到一份工作,绝非是件容易的事,于是我的态度更加积极配合。

这顿饭吃得相当愉快,这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从头到尾基本是他在说话,他话头很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这倒省我的事了,用不着我搜肠刮肚去寻找话题,还要留神他是不是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笑,不时开怀大笑,笑声非常爽朗。他笑得那样畅快让我十分安心,就像试题做得得心应手一样。我预感到这场考试我的成绩应该不会差的。

他亲自给我斟酒,只是我非常谨慎,喝得很少,基本是沾一沾嘴唇就放下了。我告诉他我酒精过敏,不能多喝。他也不勉强,一瓶酒主要是他一个人在喝。喝了酒他臉上浮起光泽,心情也似乎更加愉快。

晚餐接近尾声,我觉得他怎么也该说到主题了吧。我想这么和谐快乐的一顿饭,他不可能不给我一点交待吧?他说话的节奏不像刚才那样快了,又回到了慢条斯理,话语和话语之间不时出现短暂的停顿,显得若有所思。我想他不会是有什么难处吧?但我并不着急,我静待他的下文。

他叫服务生买单。买完单之后对我说:“穿好外衣,外面风大。”

直到走出餐馆大门,他竟然一句也没提我工作的事,我跟在他后面往外走,心里充满了失落。这一晚明摆着就是虚度了,我就跟着他吃了一顿饱饭,我心里惦记的事情可是毫无进展。可是这个时候我却有点开不了口,我实在不好意思吃了人家的又在人家毫无表示的情况下再强求人家办事。我心里充满了那种理屈词穷的软弱,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心中有点悔恨交加。

走出餐馆,我和他站在马路边告别。外面风刮得特别大,吹得我站立不稳。他突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把我推回到了餐馆。他让我跟他去地下车库,他说:“我送你吧,这么大的风我不忍心让你自己走。”

我其实不太好意思让他送,可是也没好意思拒绝,最主要的是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想再找机会跟他提一下工作的事,那才是我的大事,是我的当务之急。于是我没有客气一句就跟着他去了地下车库。

上车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喝了那么多酒还能开车吗?说实在话,我倒并不是担心坐他的车不安全,他自己就在车上,我不觉得我的生命财产比他的更加值钱。他微微一笑,说那点酒对他而言不在话下。我担心地说要是被警察抓住呢?他哈哈笑着说:“偶尔违规一下很痛快的,你不觉得吗?”

我很吃惊,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看他衣冠楚楚的样子,很像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边说边凝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明亮而流淌的东西,即使在灯光黯淡的地下车库里我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一动,瞬间有一种微妙的、似乎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的感觉。我以为是错觉,但却肯定不是错觉。我下意识地评估了一下他传递过来的这个信号,无疑对我是有利的。

我上了他的车,他问了我地址,沿着长长的斜坡驶出地库,朝我住的方向开去。他默不作声地开着车,汽车开出不到四五百米,他突然轻轻嘀咕一声“不好”,调转车头向相反方向开去。我问他怎么啦,他说看到前面有警察。我问他那怎么办?他没有马上说话,像是在思考一般。我也不吭声了,做出听凭他安排的样子。他侧过脸望我一眼,微笑着问我:“要不我们再去喝点东西?我正好醒醒酒。”

我点头答应,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我想机会又摆在了我的眼前,这次我一定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他拐进一条小街,停下车,带我进了一家装饰得朴素却很有格调的酒吧。他带我上了二楼,熟门熟路进了一个小间。这个小间灯光柔和,里面放着两张式样简单的沙发,一张

正方形的实木茶几,靠墙是两排大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乍一看就像是某个爱读书的人家的书房。他请我在一张放着锦缎靠垫的淡紫色小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在茶几对面的另一张蓝布沙发里坐下来,他显出无比惬意和放松的神情,淡淡地说:“我没事常来这里坐坐,这个地方让我想起过去。”

他说的“过去”对我来说有一种神秘感,也像一堵高大的墙一样把我挡在了外面。我不知道他说的“过去”有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过去”给他带来过什么,或者说他的“过去”留给他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他来这里是想起过去的某些具体的事情,某个具体的人,还是泛泛地怀旧。我发现我突然对他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兴趣,也许正是因为不了解才会产生兴趣吧。

屋里点着电暖气,十分暖和。他脱掉外衣,露出熨烫平整的雪白的衬衣。他的白衬衣和蓝沙发构成色调清爽的画面,平心而论,我有点被打动。究竟被什么打动,我也说不清楚。

他点了一杯现磨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了一杯现磨咖啡,他提议我尝尝这个店里的特色饮品。我不知道他说的“特色饮品”是什么,也不好意思问。我害怕自己显得土头土脑让他笑话和瞧不起,所以只是随和地点点头。他轻轻说了一个名字,服务生飞快地记了下来。我隐约听见他说了三个字,但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没多久服务生端着托盘送来了咖啡和饮料。咖啡就是咖啡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杯饮料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只细高的玻璃杯,里面是半透明的橘黄色液体,加了许多冰块和几片薄荷叶子,还有小朵的玫瑰花苞,杯口扣着半只青柠檬,里面插着一根粗大的吸管,就像许多果汁店和茶餐厅卖的那种冷饮。他微笑着轻声慢语地说:“绿灯笼,你尝尝喜欢不喜欢。”

绿灯笼——这名字倒是新鲜别致。

他告诉我这个饮料是用新鲜的柑橘汁、西柚汁、柠檬汁、蔓越莓汁和玫瑰花蕾及野生的蜂蜜调制而成,还加了一种据说是热带雨林中的香草,因此口感和香味都很特别。

我吸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味。

他专注地望着我,轻声提示我说:“喝一大口。”

我用力吸了一口。

他关切地问我:“好喝吗?”

说实话的确很好喝,酸酸甜甜的,还带着花瓣的微涩,味道比我想象的还要浓郁。我点点头,他似乎放下心来。

他靠在沙发背上,显得十分舒服。他很少说话,和在吃饭时大不一样。他眼睛不时望我一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到别的地方。小小的房间里一直响着爵士风格的音乐,很好听,和这个环境很相衬,和他也很相衬。我心里安静下来,这个晚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放松和享受。

但是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却在不断提醒我不要松懈,我从沙发里坐正了身体,打算办点正事。而他,还是软软地靠在沙发里,脸上的神情相当安详,仿佛跟这里完全融为了一体。我真不好意思打搅他这种安逸的状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

我说:“我想请问您一下,那件事有可能性吗?”

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和客气,做出一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样子。其实我真的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凡能不求人的时候我都不求人,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活得清高硬气的人,可是走上社会屡屡碰壁之后我发现自己那一套实在是太幼稚了。我已经开始改变自己,不过,这个改变似乎还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我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但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热切和咄咄逼人。他的眼神和我碰在一起,仿佛从茫然中醒过神来。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可能性当然是有的。”

我喝一口绿灯笼,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我鼓起勇气追问他:“那可能性有多大?”

他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这个我还说不大好,不过有一句话,事在人为。”

他的口气十分肯定,没有推三阻四的意思,我觉得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慢悠悠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公司来呢?”

他这句话似乎应该是上一次或者上上次问我的,在这么个雅致且休闲的地方问我,让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本想用一套信心十足逻辑严密并且很有说服力的话来回答他这个提问,可是听着音乐闻着咖啡扑鼻的香气沉浸在暖和安逸的氛围里,我的心神有点涣散,竟然没能飞快地组织起一段漂亮的说辞。而且,在这样一个场合滔滔地说上一大段话,我也觉得不太得体。于是我想一想,认真地回答说:“因为你们是个严肃的网站。”

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很快就收住了笑,说:“你真这么认为?我怎么从来也没觉得我们是什么‘严肃的网站?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严肃的网站存在。”

他的话让我十分尴尬,我想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浅薄,或许还看出了我的逢迎,在他面前我一定是非常幼稚可笑吧?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舒展,声音不大,口气柔和地说:“其实,当初我也是冲着这一点才调过去的,那时候我跟你一样,心中有理想,对事物抱着美好的看法,态度至少是很积极向上的,可是实际上……我不跟你细说了,免得干扰了你对事情的看法,甚至干扰了你对事业的选择。有句话倒是可以对你说,我真希望你能保持你现在的看法,我每天的工作其实也正是在朝这个方面努力。”

我以为他会就这个话题跟我说下去,可是他话头一转说起了别的。我感觉他特别不愿意跟我谈正题,而我不想让他觉得厌烦,也没有立刻把话题拉回来。我顺着他的话题跟他聊着别的,心里清清楚楚我就是在陪聊,而且还是小心翼翼地在陪聊。有一阵我走神了,我想他那么渊博,样样都懂,无所不知,跟我闲聊难道不会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吗?这么一想,不由得一阵心虚,更加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在不时袭来的某种紧迫感中,我竭尽全力讨他喜欢,希望给他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在音乐停止的一个间歇,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书架前。我没有留意他去做什么,是去翻阅图书,或者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我的目光被他的身姿吸引,他并不很高,但结实匀称,动作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协调,因此他举手投足显得格外轻捷灵敏。我也看不出他的年龄,心里模模糊糊觉得他肯定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他似乎也正是这样表现的。在说话之间他喜欢用一些年轻人爱用的词汇,也喜欢用一些网络上流行的热词,有时让我感到很突然,但是他那种自如的态度又让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大惊小怪。他转了一圈之后重新坐下来,朝我俏皮地一笑,笑容里透出更多的亲近和放松。

我这才意识到音乐已经转变了风格,大概就是他刚刚换的。这会儿的音乐变得轻快,带着一种开阔清新的田园般的气息。

他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說:“你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吗?主人公弗兰茨认为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弗兰茨对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都很喜欢,对他来说音乐就是音乐,他就像爱莫扎特一样爱摇滚乐,这一点我也跟他一样。”他停下来,用如水般的目光望着我,片刻之后才又慢悠悠地说,“弗兰茨认为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他从孤独、内省以及图书馆的尘埃中解放出来,打开了他身体的大门,让他的灵魂走入世间,获得友谊。”

我听他说这些话,忽然觉得他很像我的大学老师,并不是说他像某个具体的老师,而是像我大学里经常遇到的那些老师。他身上有一种激发思想和循循善诱的东西,让我自然而然地信赖和佩服他。

我似乎被他的话语和情绪裹挟,不由自主地沉浸到音乐之中。我忽然感到有点自惭形秽,后悔以前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太少。在学校里我是那种埋头读书的人,考试得高分是我追求的目标,也几乎是我追求的唯一目标,此外我想不出还有过别的目标。走出校门才知道学习成绩好是远远不够的。类似的打击我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两次,我并没有因为有了经验而增加承受力,相反,每次受到这样的打击我仍然会沮丧失落和黯然神伤。说心里话,我心里是有自卑感的,有时自卑感还很深重。在轻快抒情仿佛让空气都更加透明的音乐声里我暗下决心,今后要在方方面面增益自己,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浅薄和土气。

可是我稍微在音乐中走了会儿神,心思

便又集中到了工作上。我清楚地记得我是为什么来的,我不会糊涂,也不能糊涂。可是在这样轻松美好甚至是充满了享乐和浪漫情调的时刻,我实在是难以再把话题转到这件麻烦他的事情上。我心神不宁,纠结无比。

他却仿佛沉醉在音乐里,或者说他是真正和音乐融为了一体。我心里是多么羡慕他,我不光是羡慕他如此热爱音乐,更是羡慕他有这么好的心境能够从容安心地欣赏音乐。而我就不能,我在听着跟他同样的音乐的时候却想着要通过他找工作,想着要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我真是太俗了,俗得令我自己都深感羞愧。

我慢慢啜饮着绿灯笼,直到玻璃杯见底。我终于再次鼓起勇气,在音乐声里单刀直入地问他:“那,我怎么才能进你们网站呢?”

这句话是那样生硬,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而且一说出来我立刻就有点后悔了。我感觉我说出这句话就像在他面前放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或者是坚硬的铁块,他想视而不见都做不到。他似乎也没有办法再像前面那样一笔带过。我在忐忑的心情下也暗暗得意自己终于还是把网铺到了他的脚下。

他露出包容一切的笑容,神情平淡地说:“你想好真的想来吗?这好办,你来参加下周我们的招聘考试就是了。”

我问他:“像我这样的有可能考上吗?”

他说:“问题不大。”

他的口气很肯定,我的心情轻松起来。我又追了他一句:“考试的时间您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他点头,马上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三言两语之后他挂断了电话,说:“我已经安排人到时跟你联系。”

我彻底放下心来,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大功告成。

他开车送我回家。外面的风很大,天气很冷,但我心里暖洋洋的。他似乎也很高兴,一路上有说有笑。我下车的时候他还走下来替我打开车门,我觉得自己运气真好,遇到了这样一位绅士。

第二章

考试比我想象的顺利。之前我打电话给他请教考试的范围,我自然是没好意思张口问他考试可能会考到什么题目。我不光是不好意思,主要是觉得那样做不好。他倒是不绕弯子,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说会考到的内容,还特别给我说了重点题目。等考卷发下来,我一看除了前面常识性的简答题,所有需要下功夫回答的题目都是他透露给我的。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完全顾不得去想这样做是不是不好和对他人不公平。我在又激动又兴奋的心情下奋笔疾书,那简直不像是考试,而像是畅游和飞翔,那种美妙的感觉,真是无法言说。

果然不出所料,考试的结果相当理想,我考了第二名。他打电话向我祝贺,说:“你不愧是高才生,顺利进入前三,笔试这关就算过了。”

我谦虚地说:“我没有考好,我应该考第一名才对的。”

他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那一刻,我感觉他真的是站在我一边的。

接下来是面试。我从他那里打听到这次招聘有五个名额,按一比五的比例进入面试。我心里又忐忑不安,怕过不了面试这一关。

我把我的担忧对跟我合租的玫瑰小姐说了,请她帮我分析判断一下有戏没戏。这一阵玫瑰小姐不知在忙什么,每天一大清早就走了,夜里很晚才回来,她回来我已经睡了,她走时我还没有醒,我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好好聊过天了,我也没有机会把认识冯哲的事情告诉她。那天我刚把要去参加面试的事情告诉她,她就咧开嘴笑着说:“这有什么呀?面试人家就是看看相貌,你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至少也是粉雕玉琢清纯可人,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我说心里话:“我很怵的。”

玫瑰小姐略一思索,说:“你先告诉我你是从什么线上去的吧。”

她一副经验十足又肯为我着想的样子,让我觉得没必要瞒她,就和她说到了冯哲,不

过我没有说得太细,我也本能地隐去了向他打听考试题目等等的事。她听了咯咯笑起来,蛮有把握地说:“你背后有靠山,这就踏实了。”

经她这么一点拨,我心中豁然开朗,原来他不仅是一个绅士,而且还是我的靠山。

我掩饰着心中的欢喜,问她:“真的管用吗?”

“那就看他愿不愿意管你的事了。”她诡秘地一笑。大概是看我一副迷登的样子,她继续给我指点迷津,“这个人分量很足,但你得让他乐意帮你。这种事必须背后有人才行。”

我故意做出毫无把握的样子(实际上我也确实没有太大把握,只是做得更加夸张一点)说:“我跟人家也不熟,人家凭什么肯给我做靠山?”

玫瑰小姐深深地看我一眼,似乎在检测我这句话的真实度。随后她用一种半真半假的態度,一脸轻松地说:“不熟有什么要紧?把生米煮成熟饭就是。”

我忍不住笑起来,她说话经常这么直截了当,有时故意满不在乎,简直让我受不了。不过我知道她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种特别豁得出去的女孩子,所以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也承认这一点,而且她也时常跟我反思她自己因为生性清高腼腆而失去了许多本来是唾手可得的机会。

我翻她一眼,说:“你就是胡说而已。”

她一点不笑,十分认真地说:“我给你指的可是一条明路,你要抓住机会。”

我其实不是不懂得抓住机会,可是我心里总觉得急功近利不好,利用别人也不好,我不想把一个对我好的人当成一个有用的人,我觉得那样对不住人家。

玫瑰小姐却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点优柔寡断,甚至比我还畏缩不前,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怎么去做了。”

我问她:“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她反问我:“这还用得着我说?”

她走过来,紧挨着我在我的小床边坐下来,每当她这样的时候总是有推心置腹的话要跟我说。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她含笑对我说:“你不要认为我势利,谁不想做一个品性高洁雍容大度的人,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条件,干脆点说是你有没有赢在起跑线上。我说的这个起跑线不是别的,就是看你投胎有没有投好。我和你显然都是没有赢在起跑线上的人,所以我们就得比别人更加努力。除了努力,关键的时候我们还得豁得出去。其实我不光是这样跟你说,我也经常这样提醒自己。我承认我心理上有障碍,有时候脑子想得很明白,但事到临头还是迈不开腿。许多次应该往前冲,我恰恰选择了往后退,也不是选择,就是不由自主就退缩了。我想这就是我身上的局限性吧,所以我离自己心中的目标总是差着相当一段的距离。你比我年轻,受到的束缚应该比我少,我希望你没有我这种局限性,也希望你的路走得比我顺。”

我由衷地对她说:“我心里一向很佩服你,你做不到的,我就更加做不到了。”

她用力摇了一下头,用一种亲如家人的目光看着我说:“有一句话叫‘少小不努力,老大徒悲伤,我年纪小的时候还不懂这些,有些事情错过了时候。”

我追问她此话怎讲,她一脸的讳莫如深,就像是十分坚决地关着门。

她说:“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你自己慢慢去体会吧,估计我遇到的事情你差不多也会遇到,因为社会还是这个社会,不过我相信你肯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定你会比我更有办法。”

说完她打散了头发去卫生间洗漱。在她躺到床上准备关灯的一瞬间,她对我说了一句听上去格外语重心长的话:“没有资本在外面混就不能太要脸了。”

笔试和面试之间有十天的间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个间隔,让我等得十分心焦。我多么希望这件事快点落下帷幕,这样不管成与不成我都好做打算。当然,我心里不说稳操胜券,还是有一定的把握的。如果按玫瑰小姐说的,我是应该趁这个时候想办法去加大这个可能性的。某天早晨我在刷牙的时候忽然想到人家留出这十天大概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想进去的人公关的——我为自

己的悟性感到吃惊和欣喜,同时心头又涌过一阵怅惘和沮丧。我没去公关,但别人未必不这样做,恐怕差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而我根本就没有经济实力去公关,说实话我已经不太敢去查我银行卡上的数字,不查我也知道那个数字在不断缩小。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我师母,我不能让我师母出面去替我公关,我自然不能让她搭了面子再搭人情。我远在边陲小城的父母好几次打电话问我工作的事落实没有,他们口气凝重,忧心忡忡。在某次通话时我妈妈甚至用一种灰心丧气的口气说她很后悔让我辞掉了市政府里坐办公室的工作跑到北京去,我毫不客气地回她说现在后悔还太早了吧?我自己还没后悔呢。从前我在家的时候可从来没这样对父母说过话,在父母面前我一向都是很温顺的。挂断电话之后我为自己态度粗暴难过和自责了好半天。我实在是不想让爹妈为我担心,他们担心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爹妈还问我要不要给我汇些钱来,他们问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我当然是一口拒绝,而且态度更加恶劣。我受不了他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命那般的关切,他们的爱快要让我窒息。关键是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的期望,因此越加觉得他们发自内心的爱就像勒紧的绳索一样。这几天我真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每一个日子似乎都特别长,长得过不到头,而我却打不起精神来做任何一件我想做或者应该做的事情。

在这段无所事事十分空虚无聊的日子里,好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玫瑰小姐说成是我“靠山”的这个人,我很想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给他,可是我终于忍住了。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去打扰他,尤其是在这个事情未定的敏感的当口,我更应该保持安静,这其实也是保持尊严。于是我继续沉入到等待之中,尽管我的心情越来越焦灼。

等到第六天,早晨我还在睡觉,听到手机嘀地一响,我半睁着眼睛摁亮屏幕,竟然是他发来的短信。他约我中午和他一起吃饭,地点就在我们上次见面的那个餐馆。我真是喜出望外,顿时睡意全消。我又跟之前去见他一样,立马去翻箱倒柜找衣服。我的衣服倒是不少,可是我再挑不出漂亮又像样的衣裙,无奈之下只好穿了一件朴素简单的白衬衫,外面是同样朴素简单的浅灰色羊毛衫,配上一条齐膝的小黑裙。我收拾停当,静静地等着那个幸福的时刻到来。我无法形容我有多快乐,简直就是心花怒放!我觉得他这个时候发来邀请,无疑是让我看见了我那闪闪发光的目标就在眼前。

我准时赴约。刚到餐馆他打来电话,让我到门口等他,他马上开车来接我。我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也不知道他要接我去哪里,但他既然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吧。我站在马路边上等着,不到十分钟他就来了。

他的笑容十分灿烂温暖,让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他停了车,走下来十分绅士地替我打开车门。我一上车他就带着歉意对我说:“刚才接到通知,下午三点有个重要的会议,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太多。”

我看了一眼他车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是十二点,心想三个小时吃顿饭时间足夠了吧。他侧过头看着我,用一种像是商量的口气对我说:“我先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一个工作间吧。”他又补充一句,“就在附近。”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带我去看他们的工作间,他不是说时间紧吗?那为什么不赶紧吃饭?我也不清楚他们的工作间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由下意识地想到或许他完全有把握把我弄进他们网站,因此让我提前参观一下工作环境。即便不是这样,我也很乐意去看看他们工作的地方。他的这个提议令我兴奋。

开车没多久就到了。他带我走进一家不大却看着很高档的饭店,示意我跟他乘电梯上楼。到了楼上,电梯门一开他便径直走向拐角处的一个房间,掏出钥匙开门,随即转过脸朝我莞尔一笑。说实话,直到这个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的一个圈套。

我跟在他后面进了他说的工作间。那个工作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一进门是摆成一圈的沙发,还有茶几,写字桌,吧台,还有什么我没有看太仔细。实际上那就是酒店的一个套房,只是我很少进这样高档的酒店,经验不

足,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他脱了外衣,伸出胳膊拥抱了我。这发生得太突然了,我顿时懵了,不知道如何应对。我是说我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拒绝,这对我简直是个两难的选择。我模糊地想到这不正是我希望的吗?可是我又听不见内心深处肯定的回答。我的内心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回响。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我仿佛一脚踩空,身体急剧坠落。我迷乱地倒进了他的怀抱,又本能地用力推开了他。

他显然没有防备我如此变化莫测,被我一推,他重心不稳,趔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但他很快站稳了脚跟,倒是丝毫不恼。他脸上还是展露着温暖诱人的笑容,向我伸出胳膊,更紧地搂抱住我。而我挣扎得更加剧烈,我一声不吭,暗中用尽全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也许就是出自本能的防御和反抗吧。我心里确实是没想清楚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那么短的时间也不容我仔细去想。我耳边回响起玫瑰小姐让我抓住机会的话,但我凭直觉认为这样做不好,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却说不出来。我用力推搡着他,不让他把我抱住。我不知道究竟是在跟他抗衡还是在跟自己较劲,但我却像有痛感一样心里是有羞耻感的。我还从来没有为了换取什么而跟别人上床,我也算不清楚这样的交易是不是值得,可是一想到这是一桩交易,我心里即刻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我想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

我忽然头脑变得清醒理智,我知道那是一条界线,只要迈出这一步,就无法回头。我当然是决不应该跨过去。

他却一直是面带笑容试图拥抱我,准确说是竭力拥抱我,就像耐心地驯服一只野兽。我们俩都沉默着,用身体彼此较力。他比我高大,力气无疑比我大得多,但是他并没有抢占上风,所以我们之间的较劲一直保持在一个均衡的水平上。慢慢地,这种推搡似乎像是一个游戏,或者说是男女间的调情方式。我觉察出他在对我拿出极大耐心的同时对我的拒绝并不反感,他似乎就像接受过程中的一环那样顺其自然,甚至还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味。就在我分神的这一刻,他改变了用力的方向,把我朝另外的方向轻轻一推,就把我推倒在床上,然后他用力按住了我的双手。我再竭力挣扎也无济于事,终于体力不支瘫软下来。

他并没有马上扑向我,而是两眼望着我,孩子般地吃吃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你可真有劲儿啊!”

我挣脱了他,迅速翻身坐了起来。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好。”

他凝视了我片刻,像是接受批评一样声音低低地说:“我也觉得这样不好。”

我真想对他说既然你知道这样不好为什么还要这样,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他接着说:“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坐在床沿上,赌气地把身体扭向一边。

他靠上来,问我:“你生气啦?”

我没说话。

他转到我这一边,握住我的手,放在嘴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说:“别生气。”又说,“我喜欢你。”

我突然鼻子发酸,几乎流下眼泪。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心中忽然涌起委屈,也许是想到这么多天默默地等待,也许是想到那份不确定的工作,也许是想到自己拮据的生活,当然也想到了摆在眼前的这个需要马上决断的问题……我心里模糊地想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如果我接受了他的企图,无疑是给自己增加了胜算。然而我又不愿意迈出这一步,至少是不愿意轻易迈出这一步。我虽说对他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我凭感觉也能判断他一定是结了婚的,而且很可能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在我看来他那个年纪的成功男人多半都是这样的,即使婚姻不美满家庭不幸福他们也会做出美满幸福的样子,他们出轨只是为了猎艳和猎奇,给他们过厌了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或者说是乐子。我虽然涉世不深,但我早就有了这样的人生经验。我们这代人几乎都有这样的人生经验。我们可能不懂规则,但我们深知潜规则,我们可能不懂世情,但我们很世故。我知道现在他就想要在我身上实施潜规则了,可是他突然要动真格的,我发现自己其实是没有那种

承受力的,甚至没有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我心里的羞耻感就像乌云一样汇聚起来,让我的心情变得灰暗。我竭力忍着快要流出来的泪水,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哭,我不能扫他的兴。

他倒仍然是很有耐心,非常温柔地又一次把我的手握在他手里,就像哄孩子一样说:“你真不高兴啦?你别不高兴呀!”

我说我没有不高兴,努力做出正常的样子。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也在床沿上坐下来,搂住我的肩头说:“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的。”

随后他靠着床头,让我靠在他身上,跟我聊起天来。我不想靠在他身上,觉得那样很别扭。我坐直了身子,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他一边说,一边却十分自然地贴近我。我一次次躲避,最后实在是不好意思了,终于松下劲来。就在我迟疑的片刻,他立刻搂住我,把我抱得紧紧的。我觉得自己在他的手臂中就像是一只被扼住了头颈的猎物,随后他就像扑向猎物一样压在了我的身上。

他不出意料地吻了我。我没有像之前那样挣扎,但我也没有迎合他,我抿着嘴唇,封闭了知觉,只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我努力让自己的意识和感觉休眠,可是,他身上巨大的磁力却穿透了我自我保护的铠甲,不可抗拒地激活了我的感官。我听到他清晰而剧烈的心跳,在他的怀抱中变得酥软和迷醉。理智就像崩塌的堤坝一样溃败了,我在一种无法抵御的吸引下和他吻在了一起。

我就像在酷暑中忽然淋到了一场大雨,我无法形容自己到底是烦恼还是快乐。我在惊魂未定之中竟然被他的吻俘虏了。他在一番长时间的热吻之后动手解我的衣服,我薄弱的理智又及时回来了,我用力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解我的衣扣。我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我真的不想那样做。我觉得那样做会把事情搞糟,这个念头相当强烈,就像是一种提醒,或者说是警告。可是他不顾我的阻挡,一边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着哄我就范的话,一边继续着他的动作。也不知道是被他迷魂汤般的絮语软化了,还是我抵抗他不够坚决,反正到后来他还是把我的衣服脱掉了……我彻底失去了抵抗。

三点差一刻我们从床上起来,我站在镜子前整理了头发,补了妆。他冲完澡穿好衬衣,打好领带,显得有一点匆忙,却又是尽力克制着着急,走过来默默地吻我。这个时候的吻已经有了别样的意味,奇怪地带着一种亲情。这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跟他已经“有过”,心里隐隐地有些莫名的失落。我想起他说三点钟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赶紧穿戴整齐。我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这事发生之后带来的微妙的改变,我们已经到了必须分别的时候。

他送我到酒店门口,略带歉意地说:“今天不能送你回去了。”

他替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付给司机一百元车费,替我打开车门。出租车开动的时候他朝我挥了挥手,露出一个亲切而短促的笑容。

我坐在出租车里心情极度低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颓丧,我竭力让自己振作一点,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说不清自己委屈什么,心里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没有着落。现在,不管是不是我主动抓住了机会,那件事已经发生了,但我并不觉得我就真的有了靠山,我心里根本就没有那种有依靠的感觉。我倒是觉得自己很像是上错了船却渡过了河,迷迷糊糊已经站在了河岸的另一边,可却仍然是无依无靠。

回到小屋天已将晚,也许并不太晚,也就四点来钟,但天阴了下来,如同傍晚。我没有开灯,躺在床上。我已经两顿饭没吃了,饿得头昏眼花,可是却丝毫没有胃口。我等着玫瑰小姐回来,想向她诉说心头的苦闷。我很想听听她那些一针见血直中靶心的话,好替我梳理一下紛乱的思绪。可是等到玫瑰小姐回来,我却没有跟她提一句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我真不是怕她会怎么想我,也不是怕她笑话我或者瞧不起我,在我看来她有超强的理解力,足以精准地判断事情的内涵。是我自己忽然不想说了,我想让这件事成为我的秘密,一个我会保守一生的秘密。这么一想我瞬间就释然了,所有的委屈、失落以及自

怨自艾等等的负面情绪都烟消云散。我胸口甚至升起一股温热的东西,就像水流一样。这些水流飞快地汇聚成了一个大湖,足以包容很多的东西,可以行驶很大的船。我和玫瑰小姐聊了些别的就睡了。

在入睡之前那段静谧的时光里我忽然想到了他,我忍不住仔细地想了想他,甚至仔细地回味了一下下午在酒店里发生的一切,我自问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这么一想竟然脸红起来。好在屋里的灯已经熄灭,玫瑰小姐不会看见。

第三章

再见到他是面试的那天。自从在酒店门口分别之后他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也没有给我发过短信,我也同样没有联系过他,我们处在音讯不通的状态之中。尽管只是短短的四天,可是我觉得比四年还要长。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到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想我。我想他不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大概是不想打扰我复习吧,当然我这是往好的方面想。我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以免扰乱了内心的平静。我要保持良好的状态,以便在考试中大获全胜。我宽慰自己,和他有了这样的事情,至少他不能把我当路人对待吧?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两个人那样坦诚相见,怎么也比普通朋友更近吧?我想我只要进了他们网站,以后就经常可以见到他,一时的不联系也没什么。

面试那天我早早去了,我心里抱的希望是或许能碰见他,说不定考前还能有机会跟他聊上几句。我并不指望他能透露什么题目给我,因为历次面试的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的题目是比较随机的,全看评委如何提问,甚至于全看评委当时的心情。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有谁打过招呼才是重要的。用我们玫瑰小姐的话说,就是得看谁是你的靠山。我暗暗希望他已经替我和评委们打过招呼,那样的话我胜出的可能性自然就大大增加,当然最好是内定了,如此也不枉我的付出。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一不留神我自己成了我以前瞧不起的人了。

说到底,我想遇到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他而已,也许这就是玫瑰小姐说的多情吧。然而我到了面试地点才知道并不是在我去拜访他的那座办公楼里,而是在另一座大楼里,这么说考试前碰上他的可能性显然不大,除非我专程去找他。我不想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做,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甚至多到让我感到羞愧和后悔,我不能再做什么了。

我按照贴在大厦门口的通知去了指定的楼层,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远远超过了他跟我说过的面试人数。看来招聘的规则又改变了,也许是打招呼的人太多了吧,我心里忍不住这样想。会议室一头摆着一张蒙着深绿色桌布的长条桌,我数了数,后面是十把椅子。我想一会儿他就会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对我进行面试,心跳不由加快起来。

面试准时进行,所有参加面试的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安静地等着叫号。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有七八十个人。不过面试进行得倒并不慢,三五分钟一个,最长的也没有超过十分钟。我坐在中间靠前的位子,我无法判断这算不算是有安排的位子。我看面试完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一个个都面色平静稳操胜券的样子,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总算轮到我了,我穿过空旷的会议室,一直走到评委们面前,在条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恰好和他正对面。那一刻我心里想,假如把其他人隐去,那就是我跟他脸对脸坐着。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他比我更快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想到四天前和他肌肤相亲翻云覆雨,我觉得现在我们这样面对面十分庄重地坐着有些讽刺。不过我没来得及多想,评委们的问题就像冰雹一样向我砸来。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每个人面试三五分钟就会结束,估计不少人是落荒而逃的。我集中精神回答问题,尽量简洁又不失聪明。我看见有几位评委在听了我的问答之后露出了笑意。他始终没有向我提一个问题,我看见有人向他递去眼色,似乎在请他发问,他却并不开口,坐得稳如泰山。面试速战速决,在离开会议室前我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显得格外严肃。

我走出考场,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心想

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后面就全靠他了。于是我也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走出考场的人几乎个个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就在我准备乘电梯下楼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电梯口,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条路上走过来的。他朝我微微一笑,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云开日出。他轻声对我说:“你发挥得不错,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我听得心里说不出有多美,他“刮目相看”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听来简直就像是一针强心剂。

他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留意着是否有人经过,我明白他是怕被别人看见。说完这句话他朝我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疾步朝洗手间走去。

有了他送出的这封鸡毛信,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

面试过后的第三天他就打电话约我去酒店见面,我预感到他一定有好消息带给我,兴高采烈地去了。这一次他约我直截了当,我自然也没有扭捏作态,我们一副心有灵犀极有默契的样子。

下午上班的时间他开好了房间等我。我一进门他就抱住我,热切地吻我,在我耳边反反复复说他太想我了,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我来不及深想他这些话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夸张的成分,是不是男人挂在嘴上的情话,却很感动。在他的甜言蜜语里我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倒在了宽大的床上。

一切发生得那么水到渠成,我和他之间再没有推搡和拒绝,我跟他就像恋爱中的情人那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感情炽热,难舍难分。他温柔地吻我,我也同样温柔地吻他,他慢慢地进入我的身体,不像上次那样情急。我无比顺从,就像享受阳光沐浴一样,放任自己在他的爱抚中陶醉。他显然也很陶醉,时而急剧,时而舒缓,仿佛在用身体与我交谈。我不懂他要对我诉说什么,但我却感觉到了肉体交融带来的那种无法言说的激动和迷醉。快感像潮水一样包围了我,讓我忘掉了烦恼,甚至让我忘掉了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忘掉了我本应该和他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高潮突然而至,就像海啸一样瞬间吞没了我。

我仿佛从遥远处归来,就像是从昏厥中苏醒,甚至就像是死而复生,那种新鲜而震撼的感觉让我惊呆了,我既惶恐又羞愧,心情复杂,无法描述。

他俯在我身上,脸上洋溢着迷醉的微笑,用一种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真的是太美好了,你觉得呢?”

我没有说话,我羞于跟他谈论这些,但他的话还是在我心里激起一阵酒醉般的晕眩。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他轻声吟诵着,依然是轻声地说,“古往今来,什么都变了,有一样却是亘古不变,就是男女交合,我们现在体会到的感觉和古人体会到的感觉大约还是完全一样。”

我还是没有吭声。

他微微叹息着说:“性的诱惑真是太难抗拒了。”

他抱紧了我,在我浑身印满热吻。我任由他摆布,有一阵意识模糊,昏昏睡去。他又一次和我融为一体,仿佛带着我飞翔,我时而与他一起漫步云端,时而与他一起急遽坠落,所有的感觉对我来说都是从未感受过的。我又一次被海浪卷走,被冲进大海。我在心里用不成形的语言呼唤他抱紧我不要松开……我睁开眼睛,我们俩肢体缠绕在一起,浸泡在淋漓的汗水里,气喘吁吁。

洗过澡之后我们躺在床上,我想我们该谈谈正事了吧。可是他却慵懒而沉默,似乎沉浸在舒适而陶醉的状态里。他只是伸出胳膊搂着我,不时用下巴轻轻蹭蹭我,并没有交谈的意思。

终于我忍不住打破沉默,问他:“招聘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半睁着眼睛,声音有些含糊地说:“还在讨论。”

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他胳膊用了点力搂紧我,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很快吧。”

我正想继续问他,他又一次亲吻我,手指在我身上慢慢游走。我放不下这事,没有心思迎合他的抚摸。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不喜欢在床上办公。”

他的这句话像一口浓烟一样把我呛住了。

他可能觉出气氛有些凝滞,马上换了亲昵的口气轻声问我:“刚才感觉好吗?”

我不想回答,但又不好意思不理他,还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显然感觉到我们不像之前那样情投意合,不再多说什么,搂紧了我,很深情地吻了我,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露出他招牌式的温暖诱人的笑容。

他的眼神迷离而温柔,仿佛看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不由荡漾起来。他又一次和我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我仿佛在离去的途中被他拽了回去,既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我感觉我的肉体似乎是独立于我的精神存在的,我就像是站在自己的身体之外观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既怯懦又可耻。我并不是羞耻自己去迎合潜规则,也不是羞耻自己用身体去达到目的,我觉得自己可耻是因为自己太软弱,在该拒绝的时候没有坚决拒绝,甚至欣然接受。我觉得自己可耻是并不真正爱他,却和他如此缠绵地做爱。

我们俩紧密地交合在一起,身体的欢乐冲垮和掩盖了一切。这已经是这个下午第三次做爱,我们抱紧对方,在对方的身体上不顾一切地索取,同生共死一般奔向巅峰。这次做爱短促而激烈,就像是速战速决,但依然令我迷醉。做爱之后我们手拉着手躺在被揉皱的白床单上,同样都是赤身露体。我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了羞涩之感,短短几个小时我们亲近得似乎在一起过了半辈子一样。

在即将结束这个放纵情欲的下午之时,沐浴之后他拉我站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穿衣镜前,从背后搂抱住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叹了一口气,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没有听清他说什么,问他:“你说什么?”

他两眼在镜中望着我,目光有点涣散,但神情极为严肃。

他声音很轻地说:“是不是太荒唐了?”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我问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尽量说得不带嘲讽。

他的目光聚拢起来,脸上露出笑容,说:“不是后悔,我是觉得自己太荒唐了。”

但是他没有时间向我解释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太荒唐了,因为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他急着要赶回家去。他在我面颊两边亲了亲,让我先离开房间。

离开酒店的时候我满心委屈,我觉得前台的服务员和门口的门童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其实人家可能根本就没有看我,甚至都没有留意我,只不过是我自己心虚而已。我确实是心虚,因为我做了让自己想着后悔的事——我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没有跟他上过床,最好是根本就不认识他。我情愿硬碰硬地去考试,然后让人家干净利落地把我刷掉。现在虽然希望尚存,但我心里并没有多少胜算,也没有多少侥幸,他那个态度,让我很没有把握。当然,我也并不是因为没有把握而心生不满。我真的就是后悔,觉得不该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整个儿搭进去。

回到小屋玫瑰小姐问我为什么一脸不高兴,我本来还不想跟她说的,她一问我就再没忍得住。我说我见了他,就是她所谓的“靠山”的那个人,可是却并没有从他那里打探出消息。我说得删繁就简半吞半吐,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已经跟他上过床了。

玫瑰小姐微微一笑,盯了我一眼,用一种洞察一切的口气说:“那就是你功夫没到。”

我差点脱口而出我什么都跟他做了,怎么还功夫不到?

她一边煮着面条,一边说:“火候是相当重要的,你不要刚点着火就指望东西煮熟了,做个饭还需要点时间,你不能刚种下去就想着收获吧。”

她说得沉着冷静,而我听了更加心烦意乱。我问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淡淡地说一句:“你得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天呐,这太难了吧!我什么也没有,我怎么去掌握主动权?

她说:“所以说,你要多动脑子。”

听她这么说,我更加迷茫,瞬间脑瘫。

她把煮好的面条盛一碗放在我面前,一边继续对我循循善诱。她说:“你不要以为你有多难,其实没有背景的女孩子在社会上打拼都不容易,无外乎是各人运用自己的条件和优势,除了那些运气特别好的,谁不是一肚子辛酸和委屈?說白了,你现在就是要用自己身上的长处去打败那些跟你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人,你不但要打败那些跟你一样没有背景的,还得打败那些比你有背景的,你就得好好考虑自己有什么优势和能做什么,这个时候不要多想你不能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态度必须是积极进取的,否则不会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说得如此赤裸裸,让我听着感到羞赧,想到自己下午和他在酒店里的一幕幕,她的这些话变得更加刺心。我有点像是赌气地说:“我情愿公平竞争。”

她扑哧一笑,随即收了笑容说:“我也希望是公平竞争,但你能告诉我什么叫公平竞争吗?”她又说,“我们这些人倒是都不想输在起跑线了,可是人家直接就被生在了终点。我们费尽力气想要到达的地方,是人家脚下的起点,甚至人家的起点比这还要高得多,这公平吗?你服气吗?可是你不服气又能怎样?你只有适应。所以,我们只有多努力,多动脑子,当然还有一点,我和你反复说过的,就是要会利用一切有利的條件,要能抓得住机会。”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太难了。”

“想改变命运当然是难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灰心的时候想想何苦要改变命运,安于命运多好多踏实。”

“唉,可不是嘛!”我跟着她叹气,不过听了她这番话心里却透亮了许多。我想毕竟自己在向着自己心里的目标靠近,经些磨砺也算是值得吧。

刚吃完饭,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之前上班的那个小广告公司的同事于小飞打来的。于小飞是在公司里跟我关系最近的一个人,也是我在那个公司唯一的朋友。当然,他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朋友,他和公司里别的女同事关系也相当不错,大家称他“妇女之友”,他不但不恼,还挺开心。于小飞是那种长得高大俊美又富有幽默感的人,他喜欢玩,有钱就花,似乎什么也不当回事儿。在我看来他活得轻松愉快,而且他也能带给别人轻松愉快。在公司的时候我经常和他在一块儿合作,也经常在一块儿玩。有一阵他老是约我出去吃饭唱歌看电影什么的,公司里有人传我们在谈恋爱,其实我们并没有谈恋爱,只是关系很好而已。说心里话我对爱情还是很认真的,而且抱着美好的幻想,我觉得爱情似乎不应该是我们这种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玩玩乐乐的样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却也说不出来。在我心里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感到爱情应该是那种非同寻常、铭心刻骨、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关系。也许我太认真了,或者说太天真了,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玫瑰小姐笑话我抱着这样的想法会孤老终身的,但我真的不想过那种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平庸生活。也许正因为心里还有追求,因此我不安于现状。尽管在那个小广告公司每月也能挣几千块钱,但每天就是写写洗涤剂、杀虫剂、止痒液、速干晾衣架等等的产品宣传文案离我心里的目标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我也担心这种温饱安逸的日常会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我一点点变得懒惰庸俗最后彻底失去目标。我心中其实非常渴望能有一份具有挑战性也更能实现自己价值的工作,于是我破釜沉舟,毅然辞职。

于小飞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还没有准信儿。他不当回事地说找工作这种事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定哪天就被馅饼砸了。我听了笑起来,我说我从来没有那样的好运气,每次都跟爬山似的要费好大一把子力气,而且即使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常常是颗粒无收,所以想都不敢想能有馅饼掉我头上。他嘻嘻一笑,口气轻松地告诉我他刚刚向老板辞职了。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是被一家财大气粗的车企挖去做公关。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点酸溜溜的。看来馅饼确实是有的,只是砸在别人头上而已。

于小飞问我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吃晚饭,我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又问我想不想跟

他一起喝一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用央求的口气说:“别拒绝我,陪我一起庆祝一下吧!”

我本来是没啥心情的,但他这样说了我也没好意思拒绝。

我们在三里屯一个我们以前常去的酒吧见面,于小飞一见到我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们大约有快两个月没见过面了,他略微胖了一点,显得更加高大健壮。在我们见面的头半个小时几乎都是他说话,他向我报告了一大堆各路消息,主要都是关于我们前老板和前同事的。他说没有我的日子里他憋坏了,许多好玩的事儿都没人分享。我在他这些八卦消息的轰炸下一时忘掉了自己的烦恼,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喝完一大扎啤酒,于小飞主动向我讲起他辞职的原因。他说其实并不像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是车企把他挖走的,而是他托一位叔叔帮他去这家车企找工作。我说之前从来没听你说过要走,他羞涩地一笑说不是他主动辞的,而是他再想待也待不住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吭哧了一会儿说因为老板跟他争风吃醋。我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老板一大把年纪的人,太太雍容华贵,儿子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他跟他吃个什么醋?他也哈哈地笑起来,说:“我把你当个朋友,你可不能这样笑话我,这会让我无地自容的。”

我问他究竟怎么啦,他说老板误会他了。我饶有兴趣地问他老板怎么误会他了,他半吞半吐地说是因为跟丽琴走得比较近,老板就不高兴了。我追问他为什么和丽琴走得比较近会惹老板不高兴呢?他被我步步紧逼,只好说出丽琴是老板的小蜜,所以老板才会跟他争风吃醋。我听了大吃一惊,丽琴是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女孩,她相貌平平,性格温吞,做事很慢,别人很容易上手的事情她常常应付不了。她比我早到公司快两年,许多事情还要问我怎么做。因为她能力太弱,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跟她搭档,我们都以为她随时有可能被辞退,没想到她竟然傍上了老板,看来还真得对她刮目相看。

我好奇地催于小飞说来听听,他扭捏了一下还是说了。他说自打我走了以后他经常和丽琴一起加班,有时也和她一起吃吃饭喝喝咖啡,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得比原来近。丽琴不会做或者做不完的事情会请他帮忙,他也当仁不让地帮她做。我插话说:“在公司里你是跟谁都好,对谁都帮,你不是公认的‘妇女之友吗?”

他停下来,望着我笑,说:“怎么,你也吃醋啦?”

我白他一眼说:“你以为谁都为你吃醋?”

他笑说:“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冤枉。”

他接着说,上个月的一个周末,丽琴又拉他一起加班,他说不想加班想去打球,已经跟哥们约好了。丽琴说有话要跟他说,他只好把打球的事推了,和她一起到公司楼下的小馆子吃晚饭。丽琴说想要喝酒,而且要喝白的,他就陪她一起喝小二。起先她有说有笑,情绪正常,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情绪忽然低落下去,也不说话,也不跟他碰杯,一个人默默地喝了好几杯。他叫她少喝点,别喝多了难受,她说没事,还一个劲儿地喝。后来就真的喝高了,跑洗手间去吐了几回。他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打车送她回家。她要他送她上楼,他看她站立不稳的样子也就没有拒绝。他第一次到她家,她一个人住一个公寓,装修得相当雅致,又是在三环旁边,一看就是租金不低。他没想到她住得如此讲究,略感吃惊。把她送到家他就要走,她却请他坐,还沏了茶请他喝。他没好意思马上走,又坐下来和她聊了会儿。等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却拉住他不让他走,要他陪她。他说他再傻到这会儿也不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了,他自然是不便硬生生地走掉,毕竟往后还得见面。他又坐了下来,继续陪她闲聊。显然她的酒醒了,也许之前醉得也并没有那么厉害,不过她还是借着酒劲儿跟他聊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话说得也比平常开得多。她跟他说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对她很好,却一句承诺不给她,她这辈子恐怕是嫁不出去了。她又说自己没什么本事,只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特别渴望能得到男人的保护。她又说自己就想好好爱一个人,只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也能好好爱她,只爱她一个人。她说她好累好累,人也累,心也累,她不想再这么累下去了……他说

她一口气跟他说了好几个钟头,后来他困得快睁不开眼睛,都听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几次他要走,她都拉着他不让走,他差不多陪了她一夜,从她家出来天都快亮了。

“你可真是个怜香惜玉的护花使者。”我忍不住又像以前那样嘲笑他,“一大清早从一个单身女孩公寓里走出来一定神清气爽。”

他苦笑着叹气说:“我知道你就要往歪里想了。”

“你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继续逗他。

他满脸委屈地说:“看来确实是不该跟你说的。”又说,“这种事情容易越抹越黑。”

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没想到他喝了口酒又继续跟我往下说。他说他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了,两个人谁也不会再提起。没想到星期一他一到班上就看见自己办公桌上一只矿泉水瓶子里插着一朵玫瑰花,他以为是哪个女孩儿跟他闹着玩的,也没往心里去。坐下来想去倒水喝,端起茶杯发现已经有人替他泡好了一杯热茶。他正疑惑,一抬头看见丽琴隔着两张桌子望着他笑呢。他说他尴尬极了,赶紧找了个外出的活儿,跑出去躲了一天。下班之后,他又接到丽琴的短信,先就是转发的段子,几分钟给他发一个,发了有一两个小时。他一直置之不理,后来不好意思了,就回了一个“呵呵”。没想到这一下把她招起来了。她不再给他发段子,而是发短信问他办事顺不顺,又问他吃没吃饭,随后又直截了当地问他想不想现在见面。他躲了她一天,不想前功尽弃,仍然采取躲避的策略,说自己累了,时间也太晚了,有话明天上班再说。她发短信过来向他道晚安,他也回了晚安,刚要松一口气,她又发短信来问他对她怎么看。他不想得罪她,也不想惹她不开心,就写了几句夸奖她的话发了过去。她很快发回短信,说没想到他对她印象这么好,自己激动得睡不着觉。她也在短信里把他夸奖了一番,还毫不掩饰地向他表达了好感。他觉得不好回应,干脆关了手机睡觉。早上醒来打开手机一看,里面有她发来的十几条短信,每条都是长长的饱含深情的文字,最晚的一条是凌晨五点多钟发出的。除了对他表达了深深的爱慕之情,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对我们的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他说他脑袋嗡的一下,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她是要你承担责任了。”我没心没肺地讥笑他。

“我跟她是清白的。”他急急地辩白道。

我望着他笑起来。

他短促地一笑,随后泄气地说:“可不是嘛,我没想到我要承担的比想得到的还要多。”

他说第二天上班再见到丽琴,她倒又是笑脸相迎,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办公桌上那朵小花依然在,而且还换过了水,桌角上也还像昨天那样摆着一杯泡好的热腾腾的茶。这一切不仅仅让他觉得受之有愧,而且也让他感到就像被一步步引入陷阱。他又像昨天一樣找了个出门见客户的事情准备躲出去,可是他还没走出门丽琴就笑嘻嘻地跟了上来,说是要跟他一起去。他也不好不让她去,只好和她一起出了门。

上午见完客户,丽琴提出一起吃午饭,他不想和她一起吃饭,怕她又提那些让他不知如何回答的话,却又磨不开面子拒绝她。好在这顿饭吃得还算轻松愉快,丽琴一句也没提让他发怵的那些话,而且她态度格外温柔,给他倒茶,给他盛汤,给他搛菜。尽管平日里同事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也给他倒茶、盛汤和搛菜,但他觉得这一次似乎和以往都不同,她的一举一动里面饱含着那种情深意长的东西,一副要跟他举案齐眉的样子。不过既然她没说什么,他也就尽可以装傻。总之这顿饭吃得客客气气,风平浪静。

吃完饭他们一起回到公司,到了班上各忙各的。下班之后丽琴又留下来加班,他见她加班,没好意思先走,也留下来加班,一晚上他们也还是各忙各的。到九点多钟丽琴起身收拾东西,他看她要走,也起身收拾东西。他以为丽琴会跟他说点什么,或者叫他一起走,心里多少还有点忐忑,可是丽琴只是问了他一句:“你也走吗?”就没再说什么。他等她出了门才锁上门走的,他还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她进了电梯他才从楼梯慢慢下楼。走出大厦的时候,他看见丽琴已经坐上出租车了。他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这就算太平无事了,因为大家都是明白人。没想到次日一早他还没出家门,就接到老板的短信,让他上班之后直接找会计结账,公司辞退他了。短信就是硬邦邦的两句话,直截了当,干脆利落,既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他顿时蒙了,甚至没能立即把自己被炒这件事和丽琴联系起来。他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解雇他,当即打电话想问个究竟。他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没接,他又打,老板仍然不接。他感觉这显然不像是公事,如果是嫌他事情做得不好,至少会明明白白给他一句话。他自然想到此事可能与丽琴有关。可是他又没和丽琴怎么样,老板何至于对他误会如此之深?他依然按点出门,在外面闲逛了一天,不过没去公司找会计结账。他想或许老板弄清了情况误会就消除了。然而当晚他又接到老板发来的短信,催他抓紧去结账。他再次给老板打电话,老板仍是不接。他发短信问老板为什么要辞退他,老板也只字不回。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板,老板一向赏识他,几天前还单独请他喝过一回酒,对他说了许多赞扬的话,忽然来了这么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翻脸就翻脸,让他犹如挨了当头一棒。不过他还是难以把被辞退这件事和丽琴联系起来,他想不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夜半时分,他看丽琴的QQ头像还亮着,随手写了一句话发过去:“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以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会回答,她却立刻就回复了:“你问自己。”于是他知道了这件事果然与她有关。第二天他去公司结了账,给这事画上了句号。

“丽琴为什么要坑你?”我问他。

“我也同样很困惑,我想我没有伤害过她呀。”他说。

“那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吧?”我说。

“我真不懂这个。”他一脸无辜地说。

我向他举起酒杯,笑呵呵地说:“人家向你投怀送抱,你为何要拒绝?”

他和我轻轻一碰杯,同样笑呵呵地说:“如果是你就不一样了。”

我心里有一阵暖暖的春风拂过,但我还是飞快地打了他一下,同时脸上做出十分严肃的表情。

“我说的是真话。”他说,“我拒绝她就是因为心里有你。”

我听了心跳加快,但我还是一笑而过。

“其实我一直喜欢你,只是不敢和你明说,也不是不敢和你说,只是没有找到机会和你说,也不是没有找到机会,那会儿我们经常在一起,随时随地都有机会,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吧?所以我就没有说……”他说得语无伦次,而且脸红起来。

我浑身发热,酒劲儿一下子上来了。而且,我竟然被一股潮水般的巨大的喜悦包围。

但是我很快便醒过神来——那又怎样呢?我心里马上闪过冯哲的影子。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跟他是什么关系,而这会儿因为于小飞的这几句话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尽管我和他彼此并没有承诺,我甚至对他所知甚少,他不说的我从来不会问,我与他的关系不过是露水情缘,说有便有,说没有顷刻之间就能化为乌有,说到底是当不得真的,况且从心里说,我也并没有爱上他,可是我难道可以一边跟他睡觉一边再去和另一个人相爱吗?我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尽管有时候我不知道如何把一件事做对,但至少这会儿我知道如何不把这件事做错。我十分严肃地对于小飞说:“谢谢你的错爱,我和你一点也不合适,有那么多的好姑娘,你应该选择她们。”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口气夸张地说:“你凭什么说我是错爱?你凭什么说你和我一点不合适?哪有那么多好姑娘?在我眼里和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好姑娘!”

“我真的不行。”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行。”

“你这么帅,为什么偏偏看上我?”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还是需要理由的。”

他微侧着头,就像是在找理由说服我。说实话他这个样子很动人。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的话,你身上那股严肃认真的劲儿很吸引我,我喜欢你清高纯洁的样子。”

他这句话就像一个雷打在我头上,令我羞愧无比。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看我,然而事实上呢?我可完全当不起他的评价。

他还继续夸我,但我心里很乱,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我的心情瞬时低落下去,说不清是自卑还是自怜。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是不是他什么话让我不高兴了,我说我没有不高兴,眼泪却忽地涌进眼眶。我赶紧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想把泪水憋了回去。他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我的手,口气特别温柔地说:“你怎么啦?你可不要像林妹妹那样多愁善感好不好?”

我不由得破涕为笑。

他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嘻嘻哈哈的神情说:“有时候我觉得女孩子好麻烦呀,玩得高高兴兴还好,她们不开心我就彻底没招了,我又没耐心,也不会哄,急得我抓耳挠腮的。不过你不一样,你不开心我也不会烦,所以说你在我心里是与众不同的。”

他也不追问我怎么回事了,一口气给我讲了好多笑话,直到我情绪完全好转。看我又高兴起来,他问我喝完酒还想去做点什么,我说回家睡觉吧。他笑嘻嘻地问我想不想去他那里坐坐——这是他第一次向我发出这样的邀请,我自然不能说不明白这个邀请背后的含义,虽说并不是必定会发生什么,但至少他的意图是明显的。我心里立刻做出决定,态度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他。我不能把生活弄得太复杂,更不能把生活弄得不可收拾。

他又一次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脸上浮起蜜汁般的笑容。他凝视了我足足有一分钟,柔情似水般地小声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好吧。”他退让了,“我不勉强你。”

他打车把我送回家。

回到小屋,躺在床上,因为喝了酒我睡不着觉。我反刍一般回忆着和于小飞见面的情形,包括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说心里话他的表白包括对我的邀请都让我十分愉快,而且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份愉快还似乎被放大了。其实,我也确实是很喜欢他,他帅气,聪明,善良,开朗,而且处事圆融,肯为他人着想,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肯让别人尴尬和为难。在我迷糊的片刻我想若真是和他在一起肯定也挺幸福的,但当我从昏沉中苏醒过来,我立马想到他跟我境遇相同,我们一样是年轻贫穷没有背景的北漂,而且我们也一样暂时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即便我们真心相爱又如何?我们能靠爱情来填饱肚子吗?我们能靠爱情在这个大城市里扎下根来吗?我们能仅仅靠爱情赢得一片新天地吗?当然不能。于是我一下子彻底醒透了。

第四章

這个星期下了两场雪,整个城市先是白茫茫的,后来是脏兮兮的。这个星期我一直在等消息,因为总也等不来那个意料之中的消息,我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和外面阴沉的天色一样。

我其实是满可以打个电话问问他,可是犹豫多次还是没有给他打这个电话。我心里一直在等他给我打电话,我不想主动,我愿意在一个退守的位置上。我知道这是由我内向的性格决定的,我认为这是来自遗传。我爸爸就是一个十分内向的人,平常沉默寡言,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对事情发表看法。我妈妈更是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主意的人,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她大小事情都听他的,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做什么事她都跟着别人,人家买肉她也买肉,人家买菜她也买菜,还好总算把日子糊弄了下来。他们两个优秀的基因结合,让我成了一个内心孤僻的人,而且经常拿不定主意。好在这些特点倒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尤其是我愿意装一装的时候,我还勉强能算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至少是不令人讨厌吧。从小到大凡事我都不争不抢,除了学习成绩不错,其他方面我自认为毫不出众。不过我心里却又不甘平凡,头脑一热就辞掉了小城的工作来到了北京。可是到了北京我也没有找到什么发展机会,更没有找到什么大的发展机会。不是我不积极向上,也不是我不努力,而是面对现实,我总感到困难重重,力不从心。我时常感到很迷茫,不知道怎样才能提升自己,走上令人羡慕的康庄大道,我也真希望有个人能指点我。我经常是一边想着冲锋,一边想着

撤退,心里矛盾重重。有一次玫瑰小姐在电脑上给我看星座,她神神道道地说我在成长过程中受过伤,而且还是屡屡受伤。我听了十分惊讶,因为我没觉得自己受过什么伤,她说我恰恰是因为屡受伤害而不觉得自己受伤。不过我童年和青少年阶段不快乐倒是真的。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把我送到乡下的奶奶家里,理由是他们工作忙。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是我父母开后门弄到了一个生二胎的指标,把我送走是为了迎接二胎的降生。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超生罚款之外夫妻双方会被开除公职,可见这个名额多么来之不易。可我妈妈据她自己说是没有生儿子的命,她怀了四次孕,每次到四五个月就自然流产了,而且回回都是男胎。再往后她就没怀上过孩子。在她怀孕和流产的这几年当中,我跟着我奶奶在农村长大。我奶奶看着她儿女们陆续送回老家的五个孩子,我是年龄居中的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女孩,在我那些表兄妹中从来没有占着过什么宠爱,说白了我是被冷落的一个,用网上的话说我就是个打酱油的。不过不管是被冷落还是受委屈我都习以为常。我在奶奶家打了五六年酱油又被送回到城里我父母身边,我父母看我呆头呆脑一身土气,经常训斥我,有时也随手赏我几个巴掌。好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发火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我发起火来脾气特别暴躁,就像打雷闪电一样惊天动地,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不过我同样很快适应了与他们一起的生活。我尽量认真读书,认真做作业,考出好成绩,多做家务,管好自己,不惹他们生气,我成了邻居嘴里又懂事又听话的好孩子。可我依然不能让我父母满意,他们还是看我一百个不顺眼。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看我不顺眼并不都是我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们自己气不顺。我爸爸最初和我妈妈在同一个中学当老师,后来他调到开发区当办公室副主任,那时我并不懂开发区办公室副主任是多大的一个官,但看他的样子是一个相当大的官。每天他都穿得西服笔挺去上班,经常有人请他在外面吃饭喝酒,也经常有人到家里来给他送东西。那一阵我们家添了不少东西,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等都换了新的,房子也重新装修了,铺了实木地板和地毯。我在农村住了那么多年,看到家里这么豪华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当时我们家的日子过得真是好,东西多到吃用不完。每天我爸爸兴高采烈的,我妈妈也是兴高采烈的,可是他们很快就不再兴高采烈了,原因是我爸爸有了外遇。爸爸先是因为应酬经常不回家吃饭,后来他干脆很少回家,我以为他还是在外面忙工作,忽然有一天我妈妈把我往怀里一抱,坐在椅子里就哭了起来。我从记事起她就从来没抱过我,她这个反常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好一会终于止住了,对我说你爸爸不要我们了。说完她又是一通哭,哭得伤心欲绝。我听了却并没有感到太难过,而是觉得不像是真的。家里满眼都是爸爸的东西:爸爸的外衣,爸爸的帽子,爸爸的袜子,爸爸的皮鞋,还有爸爸的笔记本,爸爸的学习材料,爸爸的笔,爸爸的剃须刀,爸爸种的花草,等等。家里也充满了爸爸的气味,那种香烟味和香皂味掺杂在一起的气味,我太熟悉那种味道了。爸爸总是把烟头随处乱扔,烟灰缸里有他扔的烟头,痰盂里有他扔的烟头,小茶碟里有他扔的烟头,花盆里也有他扔的烟头,但他又酷爱干净,总是反反复复地用香皂洗手。我不相信爸爸就真的再不回家。实际上也是如此,爸爸还是回家来了——不过是在三年之后。那时他和我妈妈已经离过婚又复婚了,两个人算是破镜重圆吧。复婚之后爸爸回到家里,在我看来他跟从前变化不大,或者干脆说没有什么变化。他依然脾气很暴,动不动就发火,妈妈倒是比以前要好得多,至少是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了。我想不通婚是她坚决要离的,复婚是我爸爸来求她的,可是复婚之后她却成了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那个人。其实我爸爸妈妈复婚也是有原因的,或者说是有契机的,是因为我爸爸在单位犯了错误,有人告他贪污受贿,他被停职检查,在外面不再春风得意,跟他相好的女人也离开了他。那段时间他经常回家来住,我不知道他和妈妈是如何愈合嫌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