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的声音,越境的身影
2017-03-09赵川
赵川
这篇文章,缘于我二○一六年初春前往韩国光州参与一个名为“越境和融合”(Transgression Syncretism)的艺术活动。在三四天时间里,那些带了表演性、展示性的艺术呈现和学者講演,大都与近现代亚洲历史交织。它们借艺术的体验,或虚或实,契入往昔,追问现实。这期间碰触的问题,夹带的经验,隐约勾连出一个我并不熟悉的知识脉络和别开生面的认知途径。那是远比一端以中国为中心,另一端以西欧为中心的两极扯动和以此推动下的民族国家之想象与建构,更为复杂的、相互交叠和影响深远的多极图景。那几天提出的诸多有趣疑问,揭示了不少遮蔽了的场域。它们或意在指向,近现代帝国主义横行和民族国家建构并行的时光中,人们如何被以种种方式切割、校改和重组他们的文化进程和历史视野。这有被迫的,也有出于自省的内在动力。这多少印证着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对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的核心理论。并且,在那一段段的发掘和省视中,不难看到人的自负和胆怯;同时,人们的追寻真理与罗织故事、张扬理想和操弄权谋、借用科学和胆大妄为也并举同行。
一
我和艺术家、学者们都下榻在光州一家不大的酒店。说它不大,每天进出,大都能看见头发有些灰白的老板在前台晃悠。刚到的那天晚上,在底层的酒吧里,我遇到了年轻的策展人、艺术家由宓。她正与邀请来的各国艺术家们端了红酒小叙。我边上既有来自俄国、研究俄国近代伊斯兰建筑的学者伊戈尔·杰姆琴科(Igor Demchenko),也有相当年轻的车臣艺术家阿斯兰·盖斯穆夫(Aslan Gaisumov)。伊戈尔的老家也属高加索地区,与车臣在相近区域。
我在一个俄罗斯人和车臣人正起冲突的时间入座。说起来,这个纷争没水准,不学术也不艺术。但这种饭桌式争吵,蔓延到万里之外韩国光州的小酒店里,让双方都一脸难堪,却实在无比真实。阿斯兰民族情绪激烈,抛出简陋的问题:普京是否代表俄国民意?听伊戈尔认可普京确是代表民意,他表情愤懑。这当然不是出于对俄国民主代议制该如何操作的疑义,而是因为背后那一地区民族国家理想的深刻矛盾和危机。在后来的几天里,阿斯兰处处表现出他的民族自豪感。比如第一次出国的他,不能接受一些不同的饮食习惯,却要联系到车臣人的美德,声称因为他们民族不愿意花时间在“吃”这种琐事上,等等。他看来眉清目秀、目光清澈,有些单纯,却也让人不禁担心。那晚在酒吧,在阿斯兰的激烈态度下,气质儒雅、忧郁的伊戈尔当着众外国人的面,只能硬顶着往下说:但是,民意不总是愚蠢的吗?
在我写到这些时,也设法跟远在科隆的由宓联系,跟她讨论俄国、俄国人、俄罗斯人、北高加索地区、车臣共和国、车臣人、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等,这些概念与那两人话不投机的关联。对于没这么深入这些区域问题、仅靠中学地理和历史知识、靠地图搜索今天民族国家疆界的人,这些称谓里似乎处处都有陷阱。它们背负着历史的包袱,既不清晰,也不那么可靠。
在各自回房间睡觉的路上,伊戈尔赠送给由宓一本一九五七年出版的摄影画册:《北京风光集》。它由中国的摄影艺术出版社出版。当年的印刷和后来的保存,都算不错。该书使用六种文字:汉、俄、英、法、德和阿拉伯语。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新首都风光,用六种语文,表现的是一种姿态。
二
活动开幕,建筑学者何培斌教授介绍丝绸之路周边地区,大约六到十二世纪的一些建筑和艺术遗存。它们也是生活的记载,反映了当时那里人们的日常、旅行和宗教活动。随后便是伊戈尔·杰姆琴科的讲座,关于苏联中亚共和国伊斯兰历史建筑的留存和修复工作。有一天成了文化遗产的古老建筑,我们大概总没法见到原貌。它们不仅在岁月里经历自然更迭,符号功能被发掘之后,还被人为改造乃至重建。
那片区域主要在十九世纪中后期,由沙皇俄国通过军事扩张获得。苏维埃初期,列宁虽然提出“民族自决”,但那些原先的中亚国家,仍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前后,被按族群分布情况重新划分疆界,先后成为五个加盟共和国。在这些主要信奉伊斯兰教的地区,历史建筑的厘定和保护工作,战前已开始,战后又恢复进行。苏联这样一个张扬意识形态、高度中央集权和奉行计划经济的政权,会系统地重构过去。因此,在那里,什么样的旧时代公用建筑,最终被选择保留、修复,关联着在那些古老地区,要同时推进的新的国族想象和现代化建设。先前的大清真寺、宗教学校或苏菲陵园等,或被拆除,或被保留、修缮一新。它们若能在新环境中重新耸立,大多不再像原先那样服务于宗教社区,而是,转而成了纪念碑式建筑、地域文化的象征物,担当起新时代历史叙事和情感连接的作用。
伊戈尔着重讲到,那些主持筛选和修复的苏联专家们,当然是布尔什维克人、无神论者,先天贬低原本是布哈拉酋长国和希瓦汗国子民的宗教生活。他们虽不关注区域的文化、宗教因素,却是以严谨的科学和发展观点,来阐发如何去留和改造。比如为修复一处拱顶的弧度,他们希望努力寻找出几何的和伊斯兰建筑比例的和谐之美,让修复后的完美弧度,服务于苏联的发展史观。即,通过展示这些建筑、设计中的自然科学成就,来反映这一地区人民在历史中的进步地位,以此引发民族自豪,提升国家凝聚力。所以,通过改造,它们成为一种服务于塑造理念的纪念碑式建筑,拥有了承前启后的意义。在伊戈尔看来,那些苏联建筑史学家和相关的改造工作,就此“转换”了这些中亚宗教建筑原本的内涵和价值。
年轻艺术家阿斯兰·盖斯穆夫的作品,是一部短片,感性的,甚至带了点吊诡的激情。在这部名为《胜利大道》(Prospect Pobedy)的影像作品中,片中主角是车臣共和国的首府格罗兹尼市。这座城市原初是沙俄帝国为了震慑周围建起的军事要塞,还冠以沙皇伊凡雷帝的称号,叫作“雷帝要塞”。它本来远离国际政治、经济中心。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因车臣想脱离俄国,引发战争,它一度常常滚着黑烟出现在电视画面上。阿斯兰的片子简单,自娱自乐的DIY风格,在听来有点老套的背景音乐中,不断涌现出一组组崭新的城市景观,包括堂皇的大剧院、音乐厅、彩灯映照的喷水池、政府大楼、总统画像、政府标语、博物馆和新修的大清真寺等。这就是现任总统拉姆赞·卡德罗夫领导下重建的格罗兹尼。而背后的音乐,则原样挪用了一九七八年苏联拍摄的纪录片《苏联城市格罗兹尼》。
片中一切都像是我们看惯了的俗套宣传。但阿斯兰似乎在进行着他的“转换”。这个颇多磨难的城市,因为矛盾在片中全然消失,而顯得讽刺;并且,欣欣向荣的气氛后,俄国积极的身影,让人不禁悲凉。
三
建筑被当作一种语言,当然是喻指。回到语言自身,类似的转换—语文改造工作,不尽相同,却在同一条线索上,它们从上个世纪初开始在亚洲流行,西起土耳其,东至朝鲜半岛。
带着书生意气的艺术家小组“斯拉夫和鞑靼”(Slavs and Tatars),自称他们开始时如同一个读书小组,读书作论,前柏林墙以东到长城以西,是他们主要的研讨疆域。他们的现场演讲和装置作品,围绕着[kh],这个穿越欧亚大陆的喉音来阐发。这个音在闪米特语、阿拉伯语、斯拉夫语和突厥语中,都担当重要角色。阿拉伯字母随着阿拉伯帝国的崛起大步向前,拉丁字母与罗马天主教在一起;而被斯拉夫民族广泛使用,包括俄语的西里尔字母,则伴随东正教和随后的布尔什维克而来。语言的疆域中,总是赫然晃动着另一些面目模糊的高大身影。
据说列宁曾经相信,东方的革命,应该从苏联穆斯林文字的拉丁化开始。“斯拉夫和鞑靼”小组咬文嚼字,旁征博引,满怀乡愁地讲诉在苏联的突厥语族地区—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阿塞拜疆,不过七十年间,不断替换书写文字,转译语音。那里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改用拉丁字母,到三十年代末又改为如俄语般的西里尔字母,到九十年代苏联解体,重新改回拉丁字母。文字改革中,标注这个发[kh]的喉音,无论是拉丁还是西里尔字母,它们都各有变异,似是而非……听他们演讲,我虽不懂那些语言,无法分享音位失落的惆怅,但其中道理,大致也能明白。他们讲,实际上反复折腾后,“……那里的人们,已经很久不再能够发出那个如同碎石声一般,源自更感性时代和环境的喉音”—khhhhhhh。
他们津津乐道一位重要的俄国未来主义诗人赫列勃尼科夫(Velimir Khlebnikov),他在语言上的精深专研,并以科学精神为指引做语言实验。但他说:“语言的智慧优先于科学的智慧。”从这个遭遇麻烦的喉音[kh],“斯拉夫和鞑靼”小组发现了自然智慧与科学、直接口语与间接书写之间的张力,并试图伸张,在现代的困扰之前,语言或曾有过的神圣和尊严。
这一思路,引发我们关于也是突厥语族下的新疆维吾尔语的书写,在近大半个世纪里变化的闲谈。原来用波斯—阿拉伯字母书写的维语,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同样先被改成西里尔字母。但因为中苏交恶,很快废止。后推行的新维文,以拉丁字母为基础,部分参照汉语拼音发音。但到一九八二年底,新维文废止,正式的维吾尔语又回到阿拉伯字母书写的老维文。类似故事,更著名的当然是二十年代土耳其国父凯末尔建国后推行的文字改革,他们以代表更“国际”的拉丁字母,取代原先的阿拉伯字母。尽管凯末尔声称,新字母清楚、简洁,适合土耳其语发音,有利于提高识字率和发展文教事业,但是新字母也合并了一些不同的音,比如[k]和[q],产生新的混淆。有学者指出,凯末尔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他是要通过削弱土耳其人的伊斯兰文化特征,转向强调突厥文化和安纳托利亚历史的脉络,以此建构认同,建立现代世俗的民族国家。
上世纪初,汉语也一度遭遇全盘拉丁字母化的激进改革提案。语文的改造,多拿语文自身问题说事,但在这百多年里,它其实成了构想民族国家和迈向现代化的直接步伐。文字显现出它的权力特征、更好的教育和传播功能,凌驾于口头语言之上。在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中,整合的语言,在印刷术的协助下,是民族主义的重要推动力。凯末尔、苏联和中国的那些改革倡导者,尽管历史脉络相当不同,但他们在现代化、西方等的压力之下,当然不是不期而遇。
四
同样是对语言和声音的兴趣,生活在黎巴嫩贝鲁特的艺术家劳伦斯·阿布·哈姆丹(Lawrence Abu Hamdan),则显得更为激进。他把思考和艺术实践,拉到事情的发生现场,声称是一只“私人的耳朵”,从倾听中发掘更为当下的政治性含义。民族的或国家的身份、话语的权利,成了他作品的重要素材。他甚至被邀请为英国特赦组织提供专家音频分析证词。他的短片《叫喊山谷的语言之湾》(Language Gulf In the Shouting Valley),是实录于叙利亚、巴勒斯坦/以色列交界处的戈兰高地德鲁兹(Druze)社区。那里沾亲带故的人们,因为一九六七年的叙以战争,被停火线分隔开来。四十多年来,他们定期到边境的“叫喊山谷”,大声叫喊、通话,寻亲问友。短片中,对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为以色列军事法庭做口译的德鲁兹士兵的讲述,被用来与戈兰高地叫喊山谷的场景并置。军事法庭的运作,对以色列控制巴勒斯坦极为重要。那些在以军服役的德鲁兹士兵,理论上为不懂希伯来语的被告翻译,但通常那些翻译非常简略,都不告诉被告法庭上的控、辩讨论或法官意见。影片中,阳光下边境线上的叫喊和关于司法不公的叙述,碰在一起,形成强烈的身体紧张感。虽然与司法的阴森不同,戈兰高地边境的人们高声呼叫,挥舞臂膀,奔跑,爬越藩篱,张扬着他们当下存在的能量;但影片又戛然而止,摇晃的镜头前,那个叫喊着几乎越过边境的青年,他的身后是什么,他将面对的又是什么?德鲁兹人的话语和声音,在这两种情形下都似乎存在,但又被剥夺,可望而不可即。
劳伦斯在另一番演讲中,从测谎技术开始,深入探讨语言中的真实性、表演性和人在语言里的自相矛盾。他想寻找在今天这个溢满了听和说的时代,语言的退路或沉默的可能。他讲到伊斯兰法理里有一种古老的“塔基亚原则”(Taqiyya)。它含义晦涩,一些古老神秘的伊斯兰少数族裔仍在使用,尤其是叙以边境巴勒斯坦辖区内的德鲁兹宗教社区。“塔基亚”的字面意义有“害怕、小心”的意思,基本内容有点像西方人讲的某些豁免权。即信徒在几乎遭遇刑罚或丧失社会身份的危急时刻,可以不顾自己的真实信仰,甚至做出原本会被视为犯罪的行为。它让高度宗教化的社区,在面对不同信仰的强大压力时,信徒能同时安身于法律之内和之外,以此保全自身和信仰。
那些天里,几位做派精英的阿拉伯和波斯裔艺术家们自成一圈,高谈阔论,其乐融融。他们的故事,让我一并与活动中铺展开的其他场景和问题衔接起来。这大致趋近了策展人由宓的企图—对于历史,我们希望不再被粗陋的想象凝固:丝绸之路不再是一条驼客剪影的孤寂商旅;它是种历程,能帮助我们看到周围广袤的区域相互滋养,充满生命、社会、政治和种种变迁。
我所讲述的,只是那几天所呈现的复杂视野中,一部分的线索。我想,在这些艺术和学术交织的讨论中,对亚洲国族想象的辨析,不只是作为对民族国家建构过程的质问。亚洲百年进程,民族国家是迈向现代的道路。它与既是外部的也是内部的帝国主义和社会革命等问题纠缠在一起。由此,我更愿意把那些揭示,指向对背后现代主义的批评上来。“塔基亚原则”是种反抗。这像不少人已尝试的,离开西方,去往前现代的方法里,寻找应对现代问题的出路。“斯拉夫和鞑靼”小组在更早的一次采访中,回应策展人问到他们描绘自己艺术作品时提及的“反现代”,他们讲:“很重要的一点是,‘反现代并不意味着与现代性的对立。”他们又进一步声明:“我们并不相信‘批发的、西方的现代主义思想。我们宁可选择神秘的事物也不愿意选择理性的事物。我们不相信实证主义者,我们不相信对个人之于集体的过分强调(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全都是现代主义的遗留物)。”这在年轻学者伊戈尔·杰姆琴科的研究里,有着不同的时代和地域特征,是对联系着理性与科学的“发展”理念的去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