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如消渴与明哲保身
——也谈欧阳修致仕之因
2017-03-09邱瑰华
邱瑰华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相如消渴与明哲保身
——也谈欧阳修致仕之因
邱瑰华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疾病衰残”是欧阳修乞请致仕的主要原因。欧阳修有功于社稷而屡遭谗陷,“忧患已多”;加之熙宁变法前后,他向朝廷推荐司马光、请止散青苗钱法,与锐意变法的当权者王安石政见不合,恐风波与忧患又将加身,便借“相如消渴”之由,“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退居颍州,明哲保身而全其节。这才应是他提前致仕之根本原因。
欧阳修;致仕;相如消渴;明哲保身
北宋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下简称“欧公”)在连续多次上表后,终获准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归居颍州(今安徽省阜阳市),时年65岁。因他未至致仕年龄(宋制官吏年70岁而退休)而坚请,天下士大夫闻之,“无不惊叹,云近古所无也”(韩琦《欧阳文忠公墓志铭》)[1]2703。关于欧公致仕之原因,虽然其在乞致仕的上奏陈情表中已反复言明,但仍引起时人之议论:或曰其不居功而退,或曰其受王安石一党排挤,或曰其明哲保身,等等。直至目前,学术界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仍在继续。如有研究者把欧公致仕的原因归结于其身体之衰病,认为其患有严重的消渴、淋病、目疾等,身体状况难以辅君勤政,而排除了政治原因;①也有研究者则认为欧公能够激流勇退,在于其能够知仕宦之止而止以不殆不辱,能够见机祸福而避祸,且能够带职致仕以为晚年生活之优待,但并未谈及疾病原因。[2]本文拟依据欧公乞致仕的文本及其所作诗歌、同僚亲眷的贺辞与祭文等,谈谈对欧公致仕原因的看法。
一、欧阳修自言其致仕之因
欧公自熙宁元年(1068)于亳州任上始乞致仕,凡五上表章,四具奏札,至熙宁四年(1071)于蔡州任上再乞致仕,又三上表章,二具奏札,终得获准致仕。他在十几通乞致仕的表章和奏札中,反复陈述的致仕原因主要有二:
其一,疾病衰残。熙宁元年八月欧公在《辞免青州第一札子》中写道:“臣近以疾病衰残,累上表章,陈乞致仕。②”[1]1398确如其所言,几乎在每篇表章和奏札中,他都诉及所患疾病与苦况:“旧苦消渴,盖已三年,腰脚细瘦,惟存皮骨,行步拜起,乘骑鞍马,俱觉艰难。而眼目昏花,气晕侵蚀,视一成两,仅分黑白。职事至简,犹多妨废,坐尸厚禄,益所难安。”(熙宁元年春《亳州第一札子》)[1]1389“盖自冬春以来,旧苦愈增,上渴下淋,昼夜不止,脚膝细瘦,仅存皮骨,行履拜跪艰难。加以眼目昏暗,视物睛痛,有妨签书看读公家文字。”(熙宁四年《蔡州再乞致仕札子》)[1]1414不一一例举。
除乞致仕的表章和奏札外,欧公在给同僚及友朋的书简中也频繁提到自己的病情及身体状况。如在《与执政一通》(熙宁三年)中曰:“某衰病累年,中外具察,不待烦言。自去冬渐难勉强,遂有寿阳之请,而朝恩未许。间以接奉春阳,攻注眼目,服药过度,渴淋复作,遂不能支。”[1] 2398在《与曾舍人》(熙宁四年)中亦曰:“某自归里舍,以杜门罕接人事,少便奉书。……某秋冬来,目、足粗可勉强,第渴淋不少减,老年衰病,常理不足怪也。”[1]2469。
从以上引述可知,欧公患有多种疾病,其中最受困扰和痛苦的是消渴疾和目疾,③致使他上渴下淋、腰脚细瘦、眼昏目痛,难于行履拜跪、签署文书,不能很好地履行职责。
其二,忧患已多。如欧公在《亳州乞致仕第一表》(熙宁元年春)中曰:“每多言而取怨,积众怒以难当。继逢时事之方艰,思欲乞身而未获。不虞暗祸,陷臣于风波必死之渊;上赖至仁,脱臣于鲛鳄垂涎之口。以至平生所守之名节,晚暮未尽之年龄,岂臣能于自全,皆陛下之所赐。既恳辞于重任,仍假守于善邦。固已坦无危疑,幸此优逸。而风霜所迫,鬓发凋残;忧患已多,精神耗尽。”[1]1389在《蔡州再乞致仕第二表》(熙宁四年五月)中亦曰:“伏念臣世惟寒陋,少苦奇屯,识不达于古今,学仅知于章句。名浮于实,用之始见于无能;器小易盈,过则不胜于几覆。徒以早千龄之亨会,误蒙三圣之奖知。宠荣既溢其涯,忧患亦随而至。禀生素弱,顾身未老而先衰;大道甚夷,嗟力不前而难强。每念恩私之莫报,兼之疾病以交攻。爰于守亳之初,遂决窜漳之计。”[1]1415
欧公仕宦四十余年,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荣辱相随,忧患亦多。尤其因正直敢言,屡遭诬谤,被贬夷陵、降滁州,加之身体状况日渐恶劣,故退闲之心时时不忘。
二、欧阳修同僚、亲眷谈其致仕之因
值得我们玩味的是,对于欧公“疾病衰残”这一致仕的主要原因,时人亲眷并未提及。相反地,却有意无意言其身体“方壮”“气貌康强”。略举二例:
例一,熙宁四年(1071)九月中旬至十月初,苏轼于外任杭州通判的途中,与苏辙一起至颍州谒见恩师欧公,时距欧公六月获准致仕、七月归颍州仅两个多月。苏轼兄弟与欧公相见甚欢,一起游湖、宴饮、剧谈,苏轼在《陪欧阳公燕西湖》一诗中写道:
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3]276
在苏轼眼中,欧公神采奕奕:身体“方壮”,而须发“似雪”;年岁“已老”,而容光“浮颊”;醉酒之后,而剧谈“激烈”,毫无衰病羸疾之况。
例二,欧公之子欧阳发谈到致仕时的欧公更用“气貌康强”来形容:“先公在亳,年才六十一,已六上章乞致仕。而上方眷留,未听。及在蔡,勤请益坚,遂如素志。公既气貌康强,而年未及礼制,一旦勇退,近古数百年所未尝有,天下士大夫仰望惊叹。公虽退居于家,士论犹望以为轻重。”(欧阳发等《先公事迹》)[1]2640
那么,时人亲眷如何谈论欧公致仕的原因呢?在欧公致仕及去世后,其同僚亲眷写作了许多篇贺辞及祭文等,我们从中可以窥见一二。
急流勇退。被视为“政敌”的王安石,在欧公去世后盛赞欧公的功德,其中也谈到欧公致仕的原因:“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祭欧阳文忠公文》)[1]268
上文所引欧阳发所言欧公“既气貌康强,而年未及礼制,一旦勇退,近古数百年所未尝有,天下士大夫仰望惊叹”,也持此论。当然,欧阳发与王安石为代表的此种言说可能各有隐曲,本文不展开分析。
明哲保身。欧公致仕后,苏轼在《贺欧阳少师致仕启》中赞其“能见几祸福之先,脱屣尘垢之外”“大勇若怯,大智如愚”,喜其得“明哲得保身之全”,隐约道出了欧公致仕之因:
自非智足以周知,仁足以自爱,道足以忘物之得丧,志足以一气之盛衰。则孰能见几祸福之先,脱屣尘垢之外。常恐兹世,不见其人。伏惟致政观文少师,全德难名,巨材不器。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艰难,而节乃见。纵使耄期笃老,犹当就见质疑。而乃力辞于未及之年,退托以不能而止。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至贵无轩冕而荣,至仁不导引而寿。较其所得,孰与昔多。轼受知最深,闻道有自。虽外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4]1346
欧公去世后,韩琦在《欧阳文忠公墓志铭》中言及欧公请止散青苗钱法及“执政知终不附己”事,亦隐约道出了欧公致仕之因:
熙宁元年秋,迁兵部尚书,知青州事,充京东东路安抚使。时散青苗钱法初行,众议皆言不便,朝廷既申告诫,公犹请除去二分之息,令民止纳本钱,明不取利。又请先罢提举管勾官,然后可以责州县不得抑配,不报。三年夏,除检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公累上章辞,丐易蔡州,大略以“久疾昏耗,不任重寄”,复曰“时多喜新奇,而臣思守拙;众方兴功利,而臣欲循常”。执政知终不附己,俄诏听以旧官知蔡州事。[1]2703
从欧阳发“公既气貌康强,而年未及礼制,一旦勇退”,到苏轼“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再到韩琦“执政知终不附己”等言论,我们不难看出,在同僚亲眷笔下,欧公之提前致仕有关乎政治现实而无关乎其身体状况。
三、欧阳修致仕原因之我见
欧公患有消渴病,其致仕之次年,即因此病而去世,这是事实。故而这也成为欧公乞致仕的由头和最直截了当的原因。但其所言病情之严重程度颇值得怀疑,从其连续三四年凡上十几通乞致仕的表札方被神宗皇帝恩准,以及韩琦、苏轼包括王安石等时人闭口不谈其患病情况,或亦可推测一二。而欧阳发言欧公“气貌康强”显然与事实不合,或又有有意拔高欧公品节之嫌。
值得注意的是,欧公在表札、书简等公文和应用文中,多直接描述患病之症状与苦痛,但在诗歌这样的抒情性或含蓄性较强的文体中,常以典故“文园病消”“相如渴”来宛转表达。如:
聊效诗人投木李,敢期佳句报琅玕。嗟予久苦相如渴,却忆冰梨熨齿寒。(治平四年《寄枣人行书赠子履学士》)[1]240
国恩未报身先老,客思无憀岁已昏。谁得平时为郡乐,自怜消渴马文园。(熙宁元年《晓发齐州道中》其一)[1]243
欲知归计久迁延,三十篇诗二十年。受宠不思身报效,乞骸惟冀上哀怜。相如旧苦中痟渴,陶令犹能一醉眠。材薄力殚难勉强,岂同高士爱林泉。(熙宁四年《答资政邵谏议见寄》其二)[1]251
“文园病消”“相如渴”“相如消渴”等,皆言消渴病,典源于司马相如患有消渴之疾。有研究者认为:“在中国文化中,消渴病具有丰富的隐喻色彩,分别指向男女性事和怀才不遇两个方向,而且前者主要流行于俗文化,后者主要流行于雅文化。”[5]15笔者认为,对于欧公而言,这两种寓意显然都不存在。让我们再来看看“相如消渴”的出处: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馀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笮、冄、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还报天子,天子大说。……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馀,复召为郎。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拜为孝文园令。……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6]3046-3063
司马相如虽是文人才子,但为官后有功于时政,却受嫉妒谗陷;且其不慕官爵,“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故而称病闲居。欧公与同样患有消渴疾的司马相如多有相似之处:不慕名利,正直敢言;有功于社稷,而屡遭诬陷与贬斥。因此,从上面所引欧公的后两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虽感慨国恩君宠尚未能报,但仍希望如病相如一样闲居。而后一首中“相如旧苦中痟渴,陶令犹能一醉眠。材薄力殚难勉强,岂同高士爱林泉”文字,更让人联想陶渊明辞官归隐之因。
由上简略分析可知,欧公有功于社稷而屡遭谗陷,“忧患已多”;加之熙宁变法前后,他向朝廷推荐司马光、请止散青苗钱法,与锐意变法的当权者王安石政见不合,恐风波与忧患又将加身,便借“疾病衰残”之由提前致仕,以“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④,退居心心念念二十年的颍州,明哲保身而全其节。这才应是他提前致仕之根本原因。
注释:
① 参阅刘金柱《欧阳修目疾及先天因素》(姜锡东、李华瑞主编《宋史研究论丛》,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5-443页)。按:该文中曰:“关于欧阳修提前退休的议论,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总括而言,不外因请止散青苗与时宰王安石不和,遭受政治打击;因小人诬公以帷薄事而遭到弹劫;早衰引发的身心疲惫,促使其脱身于未及之年。以上三种说法中,第一条因与王安石变法政见不和不见于当世文献,似是王安石政敌所附会;濮议不正及闺房之诬是政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常有,请退应属政治策略,未必真实意图;而未老先衰造成的体力不支才是欧阳修再三请退的真正原因。”(第442页)另外,作者在该文中还提到其作有《欧阳修致仕原因辨析》一文,专题论述欧阳修致仕的这一原因(第443页)。
② 着重号为本文作者所加。下文同。
③ 消渴病,今言糖尿病,欧公目昏、耳重、腿弱、足痛、上渴、下淋等皆此病之症状。
④ 借用欧阳修庆历五年十月《滁州谢上表》中语(《欧阳修全集》,第1321页)。
[1] 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
[2] 张艳辉.论欧阳修致仕[J].漳州师范学院学报,2007(3):81-83.
[3] 苏轼.苏轼诗集[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4] 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5] 杨东方.消渴病的文化隐喻[J].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10(1).
[6] 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017-10-02
本文系2016年淮北师范大学研究生精品课程建设项目“中国文学与文化”(编号:201604)阶段性研究成果。
邱瑰华(1964—),女,安徽宿州人,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6.2/.4
A
1671-8275(2017)06-0071-03
张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