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花广鲁，兴亡感恨——王夫之《广落花诗》探析

朱弘毅，朱迪光

(1.阳狮公司，北京 100100；2.船山学研究基地，湖南 衡阳 421002)

广花广鲁，兴亡感恨
——王夫之《广落花诗》探析

朱弘毅1，朱迪光2

(1.阳狮公司，北京 100100；2.船山学研究基地，湖南 衡阳 421002)

《落花诗》是王夫之生前所编的诗集的一种，集中有《广落花诗》30首，其主旨为“广花”，“广花”即是“广鲁”，“广鲁”即广痛惜“正统”之“明朝”覆亡之情意；其内容或直接回忆战斗岁月，反映现实斗争，抒发反清复明之志；或痛斥苟且偷生之徒、讥刺新朝之立；或讽刺荒淫误国、抒写亡国之痛；或抒发彷徨无助之悲、表达自任独往之情；其艺术表现手法有二：以落花拟人、托情于落花的比、兴手法；擅长用典尤喜用暗典。

王夫之； 《广落花诗》； 探析

《落花诗》是王夫之先生生前所编的诗集的一种，曾被他的次子王敔收在《夕堂戏墨》[1]加以刻印行世。王夫之的《落花诗》包括了《正落花诗》十首、《续落花诗》三十首、《广落花诗》三十首、《寄落花诗》十首、《落花诨体》十首、《补落花诗》九首，共九十九首。李生龙先生分析了《正落花诗》十首[1]110，而《落花诗》其它各组诗未有人研究，我们尝试解读王夫之《广落花诗》以求教于方家。

一、《广落花诗》的创作题旨

王夫之在《广落花诗》前有自序，文云：

《礼》曰：广鲁于天下。鲁不有天下，广之以所未有也，以情广之也。迹所本无，情所得有，斯可广焉。夫落悴而花荣，落今而花昔。荣悴存乎迹，今昔存乎情。广花者，言情之都也，况如江文通所云“仆本恨人”者哉。[2]410

欲解决《广落花诗》创作题旨问题就必须正确解读这一小引。欲正确解读这一小引还必须解决二个问题：一是“广鲁于天下”是什么意思，二是“广花者”是什么意思。《礼记·明堂位》云：

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于成王；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天以子之礼乐。

是以鲁君，孟春乘大路，载弧韣；旗十有二旒，日月之章；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牲用白牡；尊用牺象山罍；郁尊用黄目；灌用玉瓒大圭；荐用玉豆雕篹；爵用玉琖，仍雕，加以璧散璧角；俎用梡嶡；升歌《清庙》，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昧，东夷之乐也；《任》，南蛮之乐也。纳夷蛮之乐于大庙，言广鲁于天下也。

……

凡四代之服、器、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传之久矣。君臣，未尝相弒也；礼乐刑法政俗，未尝相变也，天下以为有道之国。是故，天下资礼乐焉。[3]406-408

由这段文字可知，《礼记·明堂位》是讲以明堂为中心的礼乐制度，所谓“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这种礼乐制度是周公制作，为表彰周公的贡献周成王封周公于曲阜，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所以鲁君在祭祀的时候用的是天子之礼，“纳夷蛮之乐于大庙，言广鲁于天下也”[3]406。此处明言，鲁国虽然是诸侯国，但它用天子之礼，鲁国就有了对天下的影响。在这个意义来说，就是“广鲁”，也就是王夫之所说的“鲁不有天下，广之以所未有也”。这种“广之以所未有也”，难道仅仅是王夫之所说的字面上的“情”吗？似乎不能这样理解。这段文字后面又说：“凡四代之服、器、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传之久矣。君臣，未尝相弒也；礼乐刑法政俗，未尝相变也，天下以为有道之国。是故，天下资礼乐焉。”这里强调了鲁国用的是王礼，在天下传之久，因而“广鲁”就应该是广天子的礼乐，也可以说是广天下之所以为天下的道统。

从小引来看，“广花者”之意是非常清楚的。王夫之说：“广花者，言情之都也”，意思是指广“花”之情。这种“花”难道就是指自然界的“花”吗？这“情”就是指花开、花落之引发的人之情吗？显然不能作如此之解。一方面诗的中“花”是指自然界的花，而诗人之情也与花开花落有关。另一方面，诗中的“花”也不仅仅指自然界的花，而是有某种喻意。这种喻意联系王夫之所处时代才可明了。王夫之在明亡后曾举行过反清的起义，在南明桂王朝作过官，虽说因为政治斗争而被迫离开南明桂王朝廷，但始终心系之。南明朝廷的任何消息都可以使他激动。他写《落花诗》之时正是南明朝廷危在旦夕：南明主力被击垮，桂王被迫逃窜缅甸。王夫之此时咏落花就是咏明之亡。因此，“广花”就是“广鲁”，“广鲁”就是广“正统”之“明朝”覆亡之情意。这种“情”不是一般的哀情而是“恨”意。如此《广落花诗》的题旨就明白显现。

二、《广落花诗》的思想内容

(一)回忆战斗岁月，反映现实斗争，抒发反清复明之志。

《广落花诗》其四云：

我所思兮在桂林，征鸿回翼杜鹃喑。荔丹谁遣霜风吹，珊紫长依海水深。言鸟娇能怜蔻孕，舶香妒不损檀心。从过庾岭闻羌管，雨替风凌直到今。

诗中所说的“桂林”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而是明末清初时反清力量的聚集地，南明大臣瞿耜式、张同敞为反清而献出宝贵的生命，王夫之更是在此见证了这一切。王敔《大行府君》记王夫之在南明王朝事云：

时粤仅一隅，而国命所系，则瞿公与少傅严公护起恒实砥柱焉。……瞿公殉於桂林，严公受害於南宁，亡考念余生无可以酬知已，遂决计於林泉以没齿矣。[4]71-72

“征鸿”，意为“远飞的大雁”。“杜鹃”，又叫杜宇、子规、催归。首两句意谓我不时思念在桂林的岁月，那种刻骨铭心之痛，竟使擅长远飞的大雁不得不回转、啼血的杜鹃也无法鸣叫。三、句意思是荔枝虽红经霜风吹后难久存，珊瑚紫色也被遮蔽在深深的海水之中，似乎往事已被忘却。“言鸟”，能模仿人语的鸟。《文选·左思》：“皛貙氓於葽草，弹言鸟於森木。”注云：“言鸟，鹦鹉之属。”[5]188“舶香”，经大海船运道而来的异域香料，带着生物的腥气。“檀心”，浅红色的花蕊。五、六句似指能说话的鸟和带有腥气的香都不会影响花儿开放。意指一切按其原有规则进行。“庾岭”，山名。即大庾岭，为五岭之一。在江西省大庾县南。岭上多植梅树，故又名梅岭。“羌管” 即羌笛，是出自古代西部羌族的一种簧管乐器，古老的六声阶双管竖笛。此处应是用典，典见宋范仲淹《渔家傲》：“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最后两句是说自打过了大庾岭以后，经风冒雨的战斗就没有停过。这是一首回忆自己的战斗经历并强调自己战斗意志的诗。

其十三云：“人生自古皆惶恐，天下如今半绿林”，直接写当时的社会现实。诗云：

干净青莎一片阴，君无去此豢饥禽。人生自古皆惶恐，天下如今半绿林。曀日终风舟泛泛，水深河大雨淫淫。旧家枝叶同乡土，好听黄鹂作羽吟。

“青莎”，即莎草。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块根名香附子，供药用。《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洪兴祖补注云：“《本草》云：莎，古人为诗多用之，此草根名香附子，荆襄人谓之莎草。”[6]234“饥禽”，饥饿的禽鸟，此处指敌人。“惶恐”，语出宋文天祥《过零丁洋》：“惶恐滩头说惶恐。”此联应是暗引文天祥之诗，揉“人生自古谁无死”与“惶恐滩头说惶恐”二句为一句，指出面对生死人皆恐惧，为下句张本。“绿林”，西汉末，新市人王匡、王凤等聚集在绿林山中，至七八千人，王莽天凤四年起事，号下江兵。绿林位于湖北当阳东北。事见《汉书》卷九九下《王莽传》《后汉书》二一刘玄传。[7]234后来以绿林泛指结伙聚集山林之间反抗政府或抢劫财物的有组织集团。此联的意思是：从古到今人们面对死亡威胁时都是惶恐不安的，为形势所逼当今天下多半都成了反叛者。这是直接反映现实的状况。“曀日”，太阳被掩翳。此联意指形势恶劣，前行艰难。最后一联谓隐居旧乡聆听鸟鸣。

其七云：

等是殉春亦待勘，摽梅难比二桃甘。风流有主堪捐佩，雨涕无从得解骖。蓂荚雨阶辞舜殿，芳阑九畹萎江潭。汤阴衣溅丹痕苦，僵李徒劳代亦惭。

王夫之自注云：

尧阶蓂荚，虞不复生，岂亦悲禅代耶。

“等是”，同样是；都是。“摽梅”，梅子成熟而落下。《诗·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二桃”，原指二个桃子，此处用典。春秋时，齐相晏婴以二桃赐三勇士(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使其争功而先后自杀。[8]63-65首联谓同样殉春也是值得探究的：是梅熟而落还是二桃争甘，其喻意为是如其招揽贤士还不如使其内斗。第二联意思指有风采的君主是值得祭奠的，却无从挽救。“蓂荚”，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瑞草。它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每日结一荚；从十六至月终，每日落一荚。所以从荚数多少，可以知道是何日。一名历荚。《帝王世纪》：“尧时有草夹阶而生，每月朔日生一荚，至月半则生十五荚，至十六日后日落一荚，至月晦而尽。若月小，则余一荚，厌而不落。”[9]14第三联尧时的历荚不能复生，兰花也只能投掷江潭。“汤阴”，是指岳飞，岳飞是河南汤阴人故名“汤阴”，史书载岳飞背刺“精忠报国”之字。[10]2900-2904“僵李”，僵，枯死；李树代替桃树死。此处是指新朝代替旧朝，因其不符其统故谓之“僵”。最后一联谓岳飞矢志尽忠于恢复事业，不属于正统的人士想要取代应该感到惭愧。

其十首云：

飞光煎寿簸英雄，鬼艳仙才委巷风。白也魂归关塞黑，虞兮骓泣固陵红。玉楼赋笔还天上，铁束经函锢井中。多幸天年樗眼白，微眠长日据毡绒。

“鬼艳仙才”，超凡越俗的才华。宋人王得臣《麈史》卷中“诗话”条云：“庆历间，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之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其馀不尽记也。”首联谓英雄也经不起岁月蹉跎，最好的诗才也常被埋没在陋巷。“白也”，白，指唐诗人李白；也，助词，无义。语出唐杜甫《春日忆李白》诗：“白也诗无敌。”“虞兮骓泣”，用项羽《垓下歌》典。“固陵”，在今河南太康南。公元前202年，刘邦追项羽至此。第二联的意思是：李白死在流放的夜郎，僻远的边塞也变得黑暗了，虞姬在乌江自刎，宝马骓在旁边哭泣，鲜血染红固陵。“玉楼赋笔”，辛弃疾曾撰《玉楼春·戏赋云山》，词云：“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渡，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此句似指此事。“铁束经函锢井中”，此句指南宋末年郑所南铁函藏井中之事。郑所南之事应表达遗民永不忘恢复的坚强意志。

(二)痛斥苟且偷生之徒，讥刺新朝之立。

其二十八云：

风末雨余悄欲停，须臾如慕诉春听。白日不肯香流水，黄昏取次乱飞萤。舜华得计避霜色，汉柏偶尔逃天刑。三归台上荡舟相，旖旎居然夭性灵。

首联意谓风雨欲停将停的时分，仿佛向春天言说着自己的心事。第二联意思是落花未落在水面上似乎不让流水染上香味，黄昏来临的时候萤火虫到处乱飞。“舜华”，指木槿花，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霜色”，白色。“天刑”，上天的法则。第三联是说木槿花颜色鲜艳，汉柏郁郁葱葱。“三归台”，位于今山东省平阴县东阿镇，春秋时为齐鲁交界处。管仲为了使齐国民众信服自己的改革和治理措施，便让齐桓公多赐他家业。齐桓公允。管仲便在他的府中筑三归之台。《论语·八佾》曰：“管仲有三归，政事不摄，焉得俭? ”[11]96“性灵”，泛指精神、思想、情感等。最后一联是说“三归台”游乐似乎很有精彩但使其精神受损。在明社倾覆之时，谁能逃过打击，谁又能奢谈民心归附，除了投降分子，只有那些苟且偷生之徒在夸夸其谈。

其十一首云：

蜀国海棠七宝妆，扬州红药一楼香。阿 夜葬雷塘曲，花蕊春望玉垒长。雨意迷留争冷暖，云鬟消受到兴亡。阅人多矣青青树，猎取秦封偃盖凉。

“七宝妆”，指用多种宝物装饰。首联意思是说象花一样美丽的女子，令人流连忘返。“雷塘”，地名，在江苏扬州城北。隋唐时为风景胜地，隋炀帝死于江都，《隋书·隋炀帝纪》载：“大唐平江南以后，改葬雷塘。”[12]94“玉垒”，指玉垒山。在四川省理县东南。多作成都的代称。晋左思《蜀都赋》：“廓灵关以为门，包玉垒而为宇。”注云：“玉垒，山名也，湔水出焉。在成都西北岷山界。”[5]175第二联是说隋炀帝葬在雷塘，花蕊夫人死在蜀中。“云鬓”，借指年轻貌美的女子。第三联意谓美女生死关乎王朝的兴亡。“偃盖”，车蓬或伞盖。喻指圆形覆罩之物。《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避雨于泰山松树之下，封松树为五大夫。[13]242“阅人多矣”实指朝代不同人也不同了，易代之意显矣。第四联意谓挺立无数年的松树犹如久立多朝不倒的大臣。诗中点明贪图享受的帝王无视国家的兴亡，那些立朝的大臣也是晚节不保。

其六云：

春王推戴诧魁功，生杀乘权速转蓬。落魄早知亏月满，取精应悔竭春忠。杨梅孔雀丹心别，金谷河阳白首同。新绿可知霜刃在，尽情还与逼残红。

王夫之自注云：

文举、德祖虽陨贼手，所由与安仁、季伦之殉南风，远矣。下首广此，如嵇绍者，不死晋焉可也。

“春王”，指正月。按《春秋》体例，鲁十二公之元年均应书“春王正月公即位”，有些地方因故不书“正月”二字，后遂以“春王”指代正月。《春秋·定公元年》云：“元年春王。”杜预注：“公之始年不书正月，公即位在六月故。”[14]4628“转蓬”，随风飘转的蓬草。此两句的意思是：有推戴之功有着生杀予夺之权转瞬间却很快失去。第二联意谓早知有覆败的一天，应该后悔过于尽忠。“金谷河阳”，即金谷二十四友，河阳一县花。金谷二十四友，西晋时期的一个文学政治团体，依附于鲁国公贾谧，其中比较出名的成员有潘岳、陆机、陆云、石崇等。他们经常在石崇的金谷园活动。事见《晋书·刘琨传》。[15]434河阳一县花，唐白居易《白氏六帖)卷二十一载：潘岳为河阳令，满植桃李花，人号曰“河阳一县花”。第三联谓心不同但他们的死亡的结局相同。“逼残红”，表面上是指催花谢，实际上是另有深意，指清初汉族投降者威逼同胞。第四联敌人的锋刃会屠杀一切，愚蠢的人还在逼迫自己的同类。王夫之自注中指出孔融、杨修之死与潘安、石崇等之死不同，孔、杨是为了维护汉朝的权威，而潘、石等人是内部倾轧。而嵇绍却不应该为晋惠帝死，因为嵇绍其父为了曹魏而死司马氏之手。第四联这首诗其旨在蔑视那些只顾倾轧而不顾国家安危的人，暗指南明王化澄等擅权误国。

(三)讽刺荒淫误国，抒写亡国之痛。

王夫之《广落花诗》中有一些诗或讽刺贪图享误国，或抒写故国覆亡之痛。其二十六云：

江渚山椒洽比邻，分飞接迹劳逡巡。关河万里戎王子，楚汉千年虞美人。沈炯自泣茂陵树，庾信长哀江南春。人间有恨皆摇落，那向西园泪眼频。

首联指落花飘飞似徘徊不定。“戎王子”，花草名。“虞美人”，唐玄宗时教坊曲名，后用为词调。《乐府诗集》卷五十八《琴曲歌辞·力拔山操》序：“按《琴集》有《力拔山操》，项羽所作也。近世又有《虞美人》曲，亦出于此。”[16]850第二联用两典指落花远飞，亡国恨深。“沈炯”，字初明，一作礼明，南朝梁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沈瑀孙。沈炯少有俊才，为时所重。现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辑有《沈炯集》。“茂陵”，西汉五陵之一，是西汉武帝刘彻的陵墓，规模最大的西汉帝王陵。所在地原属汉代槐里县茂乡，故称茂陵。“庾信”，字子山，小字兰成，北周时期人。出使北朝后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周书·庾信传》载：“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云。”[17]192第三联用两典喻对故国的思念。第四联直抒“人间恨”。其八有云“临水登山皆荐泪，定情意不在双蛾”，抒发了王夫之深沉的故国之思。

(四)抒发彷徨无助之悲，表达自任独往之情。

王夫之《广落花诗》中有一些诗抒发彷徨无助之痛，表达不走平常路的意愿。如其十二云：

万重妬垒逼斯文，大野天穷吐玉麕。谁解喟然叹点尔，但逢兴也即笺云。狂歌唯哭支离叟，酹酒相邀冥漠君。寂寂仲华应笑我，云台春老不书勋。

“斯文”，指儒家的礼乐制度或泛指儒家的道德文化传统。此处暗用典，典出《论语·子罕》，原文云：“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1]164-165“玉麕”，獐子。据古书记载麕的身躯与麒麟的身躯十分相像。此处暗用“获麟”典，典出《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杜预注：“麟者仁兽，圣王之嘉瑞也。时无明王出而遇获，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故因《鲁春秋》而脩中兴之教。絶笔於‘获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为终也。”[14]4718首联意谓明社覆亡，中华文化危殆。“喟然叹点尔”，语出《论语·先进》：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笺云”，汉人郑玄所作《〈毛诗传〉笺》的简称。郑玄兼通经今古文学，他以《毛传》为主，兼采今文三家诗加以疏解。他作《毛诗笺》，谦敬不敢言注，但云表明古人之意或断以己意，使可识别，故曰笺。书出后，《毛诗》日盛，三家诗渐废。第二联是说王夫之要隐居著述。“支离”，谓残缺而不中用。《庄子·人间世》：“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18]29-30王夫之是亡国遗臣，自认为是“支离叟”。“冥漠君”，指死者。第三联意谓苟活之人只能与鬼魂相伴。“云台”指“云台二十八将”，东汉明帝永平年间，皇帝派人为二十八员功勋卓著的大将画像，并摆放在南宫云台之上。范晔则在《后汉书》中，为二十八人一一立传，并称“中兴将帅立功名者众矣”。[19]668“春老”，谓晩春。第四联指自己无法为复国立功。此诗言斯文已丧，狂歌唯哭，其痛无可言状。其十四云：

止竟须飞悟得无，荣期春去亦童乌。寒催直北沙如雪，暖浥江南雨似酥。画槛铃流讥乳鸟，青坰金涩恣骄驹。零红堆绣双寂寞，张单何为各守株。

“童乌”，汉扬雄子，九岁时助父着《太玄》，早夭。事见汉扬雄《法言·问神》。后指早慧而夭折者。[20]70“荣期”，春秋隐士荣启期的省称，《列子·天瑞》载其曾行于郕之野，语孔子，自言得三乐:为人，又为男子，又行年九十。[21]6第一联是说是否明白寿长寿夭区别不大。“直北”，正北。第二联谓江南江北之景各有其长。“画槛”，犹画栏。第三联是说笼中鸟不如郊外驹。“张单”，张毅、单豹二人的并称。《庄子·达生》云：“鲁有单豹者，严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悬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18]117第四联花开花谢都令人伤感如同张、单两人之下场。这首诗充分表达了王夫之内心彷徨之感。其十七云：

色香之外有谁能，妙影轻姿记得曾。几点烟横吹雁字，一江风起乱渔灯。云根无托依贫士，软触难忘恼定僧。世出世中俱不受，六铢衣界自飞腾。

“云根”，道指院僧寺，为云游僧道歇脚之处。“定僧”，指坐禅入定的和尚。“六铢”，指六铢衣。这首是表明一种不出世又不入仕、追求自在的态度。这是王夫之欲另走一条不平常的道路。

三、《广落花诗》的艺术表现

王夫之对于落花诗的艺术表现是有自己的评价的，他在《明诗评选》卷六“七言律”唐寅《落花》评语云：

落花诗倡自石田，而莫恶于石田。拈凑俗媚，乃似酒令院谜。愚尝戏墨为之，随手盈卷，回看殆欲自哕，足存者不满十篇，皆与今之咏落花者相抵牾者也。子畏二十首，诗多高脱，要此二章为至。他如“青冢埋怨”、“玄都赋诗”、“奔月换骨”、“坠楼酬恩”，未免堕石田老魔障中，明眼人不容不为分别。[22]289

引文中所说的“石田”是指沈周，明代杰出书画家、诗人。明弘治十七年，沈周七十八岁高龄时，因老年丧子而赋得《落花诗》十首以寄托叹老嗟衰的情思，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唱和。其中沈周共写了唱和《落花诗》30首，文徵明、徐祯卿、吕常三人各写了和沈周落花诗10首，唐寅写了和沈周落花诗30首。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四人的唱和之作，见于文徵明小楷手卷《落花诗》。唐寅的和诗，见于他自书的行书墨迹手卷《落花诗》。关于《落花诗》唱和的过程，文徵明小楷《落花诗》跋语有具体记载：“弘治甲子之春，石田先生赋落花之诗十篇，首以示壁。壁与友人徐昌榖，属而和之。先生喜，从而反和之。是岁，壁计随南京谒太常卿吕公，又属而和之。先生益喜，又从而反和之。其篇皆十。而先生之篇累三十，皆不更宿而成。成益易，而语益工。其为篇益富，而不穷益奇。”这就是王夫之评语中所云的“落花诗倡自石田”的由来。王夫之评语还对落花诗的弊病进行了批评。王夫之认为落花诗的主要问题是“拈凑俗媚，乃似酒令院谜”。这就是说落花诗内容“俗媚”，形式似酒令院谜，更有一些套子语：“青冢埋怨”、“玄都赋诗”、“奔月换骨”、“坠楼酬恩”。王夫之对沈周的落花诗评价甚低，对自己之落花诗也毫不留情，曰“殆欲自哕”。王夫之给予唐寅的二首落花诗很高的评价，称：“子畏二十首，诗多高脱，要此二章为至。”[22]289

虽然说王夫之对自己的《落花诗》有贬评，但王夫之的《落花诗》显然是不能归之于恶诗之列。这主要由两个方面的情况来决定。一是王夫之的《落花诗》有其深刻的现实内容。这在第一节中已有充分的论述。二是王夫之《落花诗》在艺术表现也有其值得称道的地方。

(一)善用比兴

落花诗是咏花的诗，是咏物诗中的一种，当然离不开以物拟人，托物言志的比、兴手法的运用。关于这一点，王夫之在《落花诗》自序中就有明确的说明。王夫之在《广落花诗》自序中说：“夫落悴而花荣，落今而花昔。荣悴存乎迹，今昔存乎情。广花者，言情之都也。”[2]410“广花者，言情之都也”就是将通过写落花以抒情。王夫之在《寄落花十首·序》中说：

天地指也，万物马也，蝦目水母也，寓木宛童也，即物皆载花形，即事皆含落意。九方专精而视无非骐骥者，苟为汗漫，亦何方之有哉！八目十咏，犹存乎区宇之观也。[2]310

“即物皆载花形，即事皆含落意”中的“物”指花，“事”是指人事亦可说是人情。咏落花就是咏人事，就是咏人情。如《广落花诗》其三云：

情知不住若为留，愿我嫣然笑上头。春老无人随少府，风欺一倍感商州。寒禁荇藻凭鱼计，熬寄茱萸缓客愁。祖绿帝青添几色，新阴还得醉双眸。

“嫣然”，娇媚的笑态。此句描写花之神态。“春老无人随少府”，春老，谓晚春。“商州”，商州地处陕西东南部，秦岭东段南麓，西邻西安，东通鄂豫，是古时著名的商州道。“茱萸”，植物名。香气辛烈，可入药。古俗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佩茱萸能祛邪辟恶。“帝青”，指青天，碧空。此处“帝青”应指绿叶之色。与“祖绿”一道将绿叶的绿色分为深浅不同。这首诗使用的就是拟人的手法。第一联是写枝头上的花，却使用了“嫣然笑”这样描写女性娇媚神态的词，将花之灿烂貌写活了。而“情知不住若为留”是写心理，这种心理是人的心理还是花的心理，似乎两者皆有。人啊，花啊，似乎模糊了界限，花是人，人是花，正所谓“即物皆载花形，即皆含落意”。

《广落花诗》其一云：

惠风习习柳阴阴，只此闲愁警客心。昔以视今悲曲水，物犹如是奈江浔。素筝如怨歌珠断，玉斝疑催烛泪深。乱扑红颜都不省，待沾华发可知音。

“惠风”，柔和的风。“习习”，微风和煦貌。“阴阴”，幽暗貌。“闲愁”，无端无谓的忧愁。“曲水”，应指“曲水流觞”，出自魏晋第一大都市会稽(绍兴)千古风流的兰亭盛会，是上流社会的一种贵族高雅活动。夏历的三月人们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江浔”，江边。“玉斝”，玉制的酒器。“乱扑红颜都不省，待沾华发可知音”，此两句的意思是：(花瓣)胡乱的飞着，扑到年轻人的脸上，(他们)都不知道，沾到我发白的头发上不知是不是真的懂我。这是将花拟人。

其二十云：

款款分明下砌除，燕捎风起漾池墟。参差难釆中流荇，游泳空邀静夜鱼。柳缆无因维野马，蛙吹何当享爰居。同心唯有青天月，到处相逢影一如。

“款款”，缓缓，慢慢。此似写落花飘飞之状。“参差”，长短、高低不齐的样子。“蛙吹”，指蛙鸣，咏环境清悠。“何当”，合当，应当。“爰居”，迁居。可以说整首诗都用拟人的手法，先写落花如女人款款下阶梯，然后凌空，最后心与明月同。一个永远忠于明朝的形象跃然纸上。

(二)用典灵活

中国古代诗人喜用的表现手法之一就是用典或称用事。王夫之虽然自己对诗歌用事有过批评，但他自己也是喜欢用典的，可以说王夫之的诗几乎每首诗都用典。

其二这首诗的主旨由“隙影早知同塞马，锦衣何用慕文牺”这联来表达。“锦衣”、“文牺”均是用典。“锦衣”用“锦衣玉食”典意指富贵，而“文牺”指用来祭祀的祭品，虽然用了很好的包装，但还是改不了“牺牲”的本来面貌。这样暗指投降清朝而换来“锦衣”等同于“文牺”，其结局仍是悲惨的，还要受到千秋万代的抨击，而自己那些反清义士和隐居山岩之士决不食“嗟来之食”以损凤凰之节。其十云：“白也魂归关塞黑，虞兮骓泣固陵红。玉楼赋笔还天上，铁束经函锢井中。”这里连用了李白、项羽、辛弃疾、郑思肖等典，表达了英雄末路，悲痛莫名而复国的愿望永远留存的浓烈、深幽之情。

《广落花诗》其二十五云：

息夫人看终不言，黄四娘家扑满轩。柳绵团马暖如意，梅影啼禽冷彻魂。云中任逐淮南犬，腐草宁归滇峡猿。百舌珊瑚不称意，凋伤浪为呼烦冤。

这首诗用了如“息夫人”“黄四娘”“淮南犬”“百舌”“腐草”“滇峡猿”“呼烦冤”等典故。“息夫人”，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夫人，出生于陈国(今河南淮阳县)的妫姓世家，因嫁于息国(今河南息县)又称息妫，后楚文王以武力得之。“黄四娘”，出自杜甫诗《江畔独步寻花》。《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写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黄四娘是杜甫的邻居。“淮南犬”，典出王充《论衡·道虚》，文云：“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礼记·月令》：“季夏之月，……腐草为萤。”崔豹《古今注》：“萤火，腐草为之。”“百舌”，即反舌鸟。春始鸣，至五月止。《淮南子·时则》：“能辨反其舌，变易其声，以效百鸟之鸣，故谓百舌。”“烦冤”，烦躁愤懑，烦怨。应是暗引《楚辞·九章·思美人》：“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这首诗除了用典多外，还喜欢暗用典故即表面上似未用典实际却在用典，如“呼烦冤”之典的用就如此。

其二十七云：

高田小麦凋穗黄，君胡躞蹀理征裳。春江劳劳客易散，秋渚迢迢夜未央。绠断银瓶空井底，瑟分玉柱愁高涨。海山家在莺啼处，无计曰归空暗伤。

此诗用典不是很多，有近乎直接引用别人的诗句的，如“绠断银瓶空井底”，语出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云：“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也有暗用典的，如“瑟分玉柱愁高涨”，疑暗用唐诗人李贺《李凭箜篌引》中的“吴丝蜀桐张高秋”。又如“无计曰归空暗伤”，疑暗用杜鹃啼归之典。

其二十九云：

赢皇兀山辇金埋，千春粉黛消秦淮。芙蓉无数蚀宝剑，鸳鸯岂但坼金钗。三月通闰只紫莽，五色欲补谁皇娲。一声举棹唱年少，玉树歌终泣越娃。王莽紫色蛙声，余分闰位，戏合用作句。

王夫之诗歌多数用典都富有深意。“芙蓉无数蚀定剑”，汉袁康《越绝书》载越王勾践有宝剑名“纯钧”，相剑者薛烛以“手振拂，扬其华，捽如芙蓉始出”。后因以指利剑。诗用典似乎是指反清不力。“王莽紫色蛙声，余分闰位”，非正统的帝位。《汉书·王莽传赞》：“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圣王之驱除云尔。”[7]1063意思是說，王莽虽然称帝，更改国号，但像紫色不是正色，蛙声不是正声，岁月之余只能成闰而不能独立一样，他不能占据历史上正统的帝王之位，只是为圣王(指汉光武帝刘秀)的出现清扫道路而已。用此典也在指满清不能长久。“五色欲补谁皇娲”，用女娲炼石补天之典，是要确定反清的力量在哪。其十三有云：“人生自古皆惶恐，天下如今半绿林”。此处用了文天祥《过零丁洋》和西汉末年绿林起义两典既揭露现实问题，又表明自己的态度。

总之，《广落花诗》表面看起来是一组咏物诗，但有其丰富的现实内容并通过高超的艺术手法加以表现，是难得的诗歌精品。

[1] 李生龙.王船山《正落花诗》分类细读与研析[J].湖湘论坛，2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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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夫之.周礼·仪礼·礼记[M].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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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刘晓东.二十五别史:第一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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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朱熹.四书集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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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令狐德棻等.周书[M]//二十四史：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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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李守奎，洪玉琴.扬子法言译注[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21] 张湛.列子注[M]//诸子集成：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

[22]王夫之.明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编校 吴 戬)

Guanghua and Guanglu,Hate Sense of Rise and Fall——Analysis of Wang Fu-zhi’sSpreadFallenFlowersPoetry

ZHUHong-yi,ZHUDi-guang

(Research Base for Chuanshan Studies,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2,China)

TheFallenFlowersPoetryis collected poems compiled by Wang Fu-zhi in the period of time during his life and it concentrated 30 poems in theSpreadFallenFlowersPoetry. The keynote isGuanghuawhich meansGuanglu. Guanglu means deeply regret the fallen of the Ming Regime in the Ming Dynasty. The content is about the direct memories of fighting years,reflecting the reality struggle and expressing the determination of anti the Qing Dynasty and restoring the Ming Dynasty or satire the drag out an ignoble existence,the new regime and tongue-lashing the killing of the righteous men or satire seeking life of pleasure but endangering the realm and express the painfulness of the fallen of the country,or express his helplessness and the willingness of going the unusual way. Its artistic expression focuses on two aspects. It used the fallen flowers to personify the people,putting his feeling on the fallen flowers and the use of metaphor and allusions.

Wang Fu-zhi;SpreadFallenFlowersPoetry; analysis

2017-01-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王船山学术思想研究史”(项目编号：14FZX033)；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王夫之诗歌创作研究”(12JD08)；湖南省船山学研究基地开放项目“王船山卡通形象研究与设计”(项目编号：CS16K03)。

朱弘毅(1989—)，男，湖南衡东人，美术设计师，主要从事美术设计及其传统文化研究。

I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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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313(2017)02-00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