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巢称名的历史文化论析
2017-03-09王振红
王振红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居巢称名的历史文化论析
王振红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居巢称名与环巢湖地域的巢居文化有着直接的关系。古代中国巢居习俗地域广阔,居巢之所以先后指称环巢湖区域的三个地方,当与夏、商、周三代及其以前的淮夷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流互动有关。在广阔的巢居地域之中,环巢湖地域的淮夷文化最早与强势的中原文化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居巢之名应为中原文化留下的历史印记。
居巢地望;巢居文化;淮夷文化;中原文化
一、居巢地望与巢居文化
自古以来,关于居巢的地望有三个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观点,居巢位于桐城南六十里左右,当在今天桐城南嬉子湖与莱子湖附近。《太平寰宇记》卷125舒州桐城县下云:“古巢城,俗号古重城,在县南六十五里。按《史记》成汤伐桀于南巢,即此城。城三重,故号重城。南北川泽,左右陂湖。”卷126庐州县下亦有“巢”,云:“古巢伯之国。《尚书》云成汤放桀于南巢,又云巢伯来朝,即此也。春秋时楚灭以为邑。秦汉为居巢县。”顾炎武《肇域志》继承此说,曰:“巢城,在(桐城)县南六十里。其称三重,故又称之为重城。南北川泽,左右陂湖。今废。”[1]289今人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夏时期全图”标有“巢”地,而“商时期全图”亦标有“南巢氏”,其地皆标注在“六”之东南,今巢湖西南方向,与《太平寰宇记》以及顾炎武《肇域志》所谓“桐城南六十里”当为一地。不仅如此,谭其骧所绘制的秦汉时期的历史地图,其中秦朝居巢隶属九江郡,两汉皆隶属扬州刺史部庐江郡,其地望亦标识在桐城南六十里左右。[2]
第二种观点,春秋时期“巢”地处吴、楚之间,约在今六安市东北,瓦埠湖附近。《春秋》文公十二年夏,楚人围巢。杜预注:“巢,吴楚间小国,庐江六县东有居巢城。”《左传》文公十二年曰:“楚令尹大孙伯卒,成嘉为令尹。群舒叛楚。夏,子孔执舒子平及宗子,遂围巢。”杜预注曰:“群舒,偃姓,舒庸、舒鸠之属。今庐江南有舒城。”又曰:“宗、巢二国,群舒之属。”[3]1851按当时楚国国都在西南汉江流域,楚令尹子孔执缚舒子平以及宗子显然是由南而北的路径,这就是说舒、宗在南,巢地在北。杜预认为巢在庐江六县东,合乎情理。
再者,《左传》定公二年:“秋,楚囊瓦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冬十月,吴军楚师于豫章,败之。遂围巢,克之,获楚公子繁。”[3]2132按豫章即今南昌,巢地如在桐城一带,两地相距不远,不易隐蔽,楚军如果胜利,可顺赣江而下直捣桐城,潜师于巢的吴军亦面临危险。《路史·国名纪》亦载:“南巢氏,桀之封。秦为居巢,今无,为之属巢县也。古巢伯国,吴灭之,故巢城在皖北六东。”[4]卷四又,《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吴人踵楚,而边人不备,遂灭巢及钟离而还。”[3]2106钟离在今凤阳县,与巢距离应该相近。由此可知,吴楚征战时期巢地当在距离桐城稍远的庐江六县东。
第三种说法,居巢即今巢湖市附近。《水经》曰:“沔水与江合流,又东过彭蠡泽,又东北出居巢县南。”郦道元注曰:“古巢国也。汤伐桀,桀奔南巢,即巢泽也。《尚书》周有巢伯来朝。《春秋》文公十二年,夏,楚人围巢。巢,群舒国也。舒叛,故围之。永平元年,汉明帝更封菑丘侯刘般为侯国也。江水自濡须口又东,左会栅口,水导巢湖,东径乌上城北,又东径南谯侨郡城南。”[5]682濡须口为巢湖的出口,郦道元所言居巢县当在今巢湖市附近。又,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曰:“巢县,汉为居巢县地,东晋置蕲县,属南谯郡,宋、齐因之。魏为南谯郡治。陈大建五年,吴明彻等伐齐,别将任忠自东关进克蕲城,即此。”[6]1287顾氏所谓南谯郡治,亦指今天巢湖市附近。
综上可知,居巢地望有三,而居巢地望究竟当在何处,抑或经历了三次迁徙而形成,历来存有争议。[7]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将此三地连接起来,大约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而巢湖恰好居其中间,在地域范围上与我们今天所言的环巢湖地域大致相同。不仅如此,这三地都还有着共同的特征,即都滨临湖泊,桐城南六十里之居巢东南紧邻嬉子湖、莱子湖,六县东北之居巢则西北紧邻瓦埠湖,今巢湖市附近之居巢则处于巢湖东南沿岸。由此我们或可以推测,居巢之命名当与湖泊密布、水系发达的地域环境,以及由于这种地域环境而形成的巢居文化有着密切的关联。
关于中国上古历史构木为巢的社会现象,《庄子》《韩非子》等文献所载甚明。《庄子·盗跖》有言曰:“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8]994《韩非子·五蠹》亦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9]442南方巢居、北方穴居是古人一般的看法,《太平御览》亦载:“上古皆穴处,有圣人教之巢居,号大巢氏。南方人巢居,北方人穴居,古之遗俗也。”[10]363可见,构木为巢不仅是上古时期南方普遍的居住形式,而且巢居地域十分广阔。谭继和曾指出:“其(古巢伯之国)统治地域初期是在淮南、江北及巢湖一带。因巢居地域广大,‘南巢’一名就由最初的巢湖流域,扩大而指荆楚江淮。”[11]117既然巢居地域非仅限于巢湖流域,“居巢”之名为何偏偏指称环巢湖地域的某些地方?这其中的原因或与环巢湖地域文化和夏、商、周三代文化之间的互动交流密切相关。
二、环巢湖地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涉
关于居巢地名的由来,丁山一方面从“巢”字的训释探讨了居巢地名与巢居文化的关系,另一方面推测南巢氏与夏文化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这一思路颇具启发性。丁山在论述庄子、韩非“巢居”之说时曾指出:“韩非子之言,本于庄子。庄子思想处于楚国的宗教,也许因为晚周之世,江水流域的楚人尚多巢居吧。……书序有云,‘巢伯来朝,芮伯作旅巢命’。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云,‘巢伯者,鲁语云,桀奔南巢。注云,南巢,扬州地,今庐江居巢是也。按,巢,即今安徽巢县’。巢县,地滨巢湖,巢湖之巢,可能是由湖居之民构巢水上而名。说文木部,樔字云,‘泽中守草楼’,殆即南巢氏的遗俗。统治这群巢居人的领袖,即为巢伯。郑玄尚书注云,‘巢伯,殷之诸侯,南方之国,世一见者’。按照‘桀奔南巢’的历史背景说,这个巢伯,也可能是夏后氏余裔。”[12]492在此,丁山虽然指出了居巢之名与巢居文化的关系,但没有注意到“居巢”称名于巢湖流域而非其他巢居地域的问题。我们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应将“居巢”称名的问题置于中原文化与江淮地区文化交流互动的视野下进行思考。
江淮区域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的交流,早在三代时期既已展开。杜金鹏根据江淮地区的考古发现指出:“江淮地区西南部的潜山薛家冈、江淮地区东南部的含山大城墩、江淮地区中部的肥东古城吴大墩,都发掘出类似于中原二里头文化的陶器,在潜山西北不远处的岳西祠堂冈采集到二里头文化类型的遗物。最近,寿县斗鸡台等遗址又发掘出类似二里头文化的遗存。于是学者根据江淮地区发现的类似于二里头文化遗物之遗存,已可分出早、晚期之新情况,将其分别与禹封英、六和桀奔南巢对应起来。”[13]不仅如此,杜金鹏通过细致地比较薛家冈、吴大墩等遗址出土的陶罐、陶鼎等器物与二里头出土的相关器物,认为两者在器物形制、纹饰等方面存在着诸多相似性,进而指出:“在上述江淮地区的有关文化遗存中,二里头文化因素虽在总体数量上并不处于主导地位,但也并非星星点点,而是十分醒目地占有相当之比重,这种情况与相邻文化的一般交往与影响,已不相适应。尤其是薛家冈H25中出土成组的具有明显的二里头文化因素的陶器,只有用人群的迁徙来解释才最妥当。”[13]杜金鹏的言下之意,就是江淮地区的二里头文化因素与桀奔南巢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与丁山推测巢伯或为夏后氏余裔极为一致。
此后,环巢湖流域的文化与殷、周文化也有着密切的关系。丁山指出:“帝乙伐夷方时亦有卜辞云,‘乙巳卜贞,王田□亡……来征夷方。丙午卜,在商贞,今日步于,亡。己酉卜,在 贞今日步于 ,亡’。这个 邑,地在东夷,可能即是书序所谓‘巢伯来朝’之巢了。”[12]494这就是说,殷、周与巢伯统治下的东夷交往颇为频繁。需要指出的是,丁山的这个论断得到了后世诸多考古学者的佐证,例如杨德标、杨立新指出:“居巢当在今巢湖一带,含山大承墩遗址即在古巢伯国的地望内。汤是否放桀于此,目前尚无据可证,但这里出土的商代前期遗物,含有较多的中原商文化因素。两者如此吻合,是值得研究的。”[14]到了西周时期,从周公、成王时期以至周厉王时期,周王朝不断地征伐淮夷,如生铭文“:王征南淮尸(夷)”,卣铭文“:隹伯父以成师即东命,伐南尸(夷)。”兮甲盘铭文“:淮尸(夷)旧我帛人,毋敢不出其帛、其资、其进人。”商、周中原王朝之所以不断地征伐淮夷,因为淮夷的军事力量曾经比较强,一度威胁了中原王朝的安全;[15]另一方面,淮夷及其皖南是主要的铜矿、锡矿的主要产地,这对于青铜时代的商、周王朝至关重要,征伐淮夷以保证铜锡金属的供应。经过商、周两代不断的征伐,最终周王朝与淮夷、南淮夷的关系形成了奴役被奴役、统治被统治的关系。[16]
当然,江淮地区与中原文化的交流并不是单向的,东夷以及淮夷文化对夏、商、周文化也有一定的影响。叶文宪曾指出:“夏代时在今冀豫鲁皖地区,夏人居西、东夷居东、先商居北、淮夷居南。夏禹娶涂山氏之女,并在涂山大会诸侯,表明夏人与淮夷联姻联盟关系十分紧密,与此同时,先商与东夷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这样就形成了夷夏东西两大集团对立的战略态势。这一态势可以合理地解释为什么商文化带有浓厚的东夷文化因素和为什么夏桀失败后要投奔南巢。”[17]这就是说,不仅环巢湖地区的文化包含着夏、商文化的因素,而且商文化带有浓厚的东夷文化的因素。显然,环巢湖区域文化与夏、商、周中原文化广泛的交流为研究环巢湖地域文化以及“居巢”称名的问题提供了丰富的历史文化背景。
三、居巢之名:中原文化的历史印记
傅斯年曾经指出:“在三代时及三代以前,政治的演进,由部落到帝国,是以河、济、淮流域为地盘的。”[18]247实际上,夏、商、周三代以及三代以前中原部落或帝国的统治中心皆在黄河流域即今陕西、山西、河南一带,而且“河南境内黄河以南地区,除了洛河、伊河之外,其余稍大点的河流都是由西北流往东南,注入淮河或江汉”[13],这就是说,江淮之间的环巢湖地区不仅紧邻中原王朝的统治中心而且交通相当便利,夏桀奔南巢以及后来的商周征伐淮夷,与其犬牙交错的地域关系以及便捷的交通显然有直接关系。由此,我们推测环巢湖区域的巢居文化当是中原王朝最早接触到的巢居文化,与此同时,夏、商、周三代也是中国文字从萌芽到逐渐成熟的阶段,中原文化于是把他们最早接触到的巢居地域——环巢湖地域命名为“居巢”应合乎历史发展的实际情形。谭继和论及居巢称名时就曾指出:“因巢居生活而得名为‘居巢’。其统治地域初期是在淮南、江北及巢湖一带。”[11]118谭的论断确有道理。
在三代以及三代以前,在华夏大地这个历史舞台上夏、商、周的文化最为发达,依次居于中心地位,与中原文化同时并立而且相邻的东夷、淮夷文化在当时也达到了很高的文明程度。在它们相互交流竞争的过程中,最为发达的中原部落或帝国最终取得了胜利,它们不仅在军事上战胜周边的其他部族而且文化上也取得了话语权。自此以后,探究东夷、淮南夷、北狄、西羌等部族,以及淮南诸夷建立的英、六、群舒、宗、巢等方国部落及其历史文化,主要依据中原王朝留下的相关文献,而现今出土的甲骨文、钟鼎铭文中的“征巢”“亡巢”“获巢”等词语以及传世文献所言“南巢”“巢伯”云云皆为明证。
需要指出的是,长江流域的楚地(尤其是汉江一代)以及山东滨海地区、湖南、四川、贵州、浙江、海南等地也有巢居的传统。然而,夏、商时期中原文化的活动区域与这些地域距离较远,彼此之间没有交流或者交流很少,远不及与江淮地域文化交流得频繁。即便是与中原距离相对较近的汉水流域,与夏、商的交流也是非常稀少的,直到西周王室分封“汉阳诸姬”,此地域才逐渐与周王朝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基于这一点,环巢湖区域的某些地方称名居巢并流传下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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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 刘正花
K928.6
A
2095-0683(2017)02-0037-03
2017-03-18
王振红(1980-),男,安徽临泉人,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