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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式副词“活活”的历时发展探源

2017-03-09姚雨芃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补语历时现代汉语

姚雨芃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

汉语虚词中,副词是数量最多、包括范围最广且最为复杂的一类。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说:“副词内部需要分类,可是不容易分得干净利索,因为副词本来就是个大杂烩。”目前语法学界对副词所应包括的范围尚未形成共识,还需要进一步加以研究。而要进一步探求近现代汉语中副词词义的构式来源,就必须追溯到古代汉语,以传统训诂学的研究方法寻找答案。

在古汉语中,单音副词主要来源于实词的虚化,而复合副词则有联合式和重叠式两种形式。一直以来,学界对于重叠式副词的历时研究基本局限于宏观概括的层面,缺乏微观层面的细致描写。对于重叠式副词的个案分析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本文将就现代汉语重叠式副词“活活”所存在的特殊语言现象进行描写,并从历时角度分析其意义演变的过程。

1 “活活”的语义构成及其特殊性

在《现代汉语词典》(2012年,第六版)中,对“活活”一词的句法语义差异归纳为三类,即“活活(一)”:在活的状态下,如例1;“活活(二)”:生硬地,强制地,如例2;“活活(三)”:简直,表示完全如此或者差不多如此,如例3。

1.(某人被)活活打死。

2.两个相爱的人被活活拆散了。

3.瞧你这样子,活活是个疯子。

除此之外,“活活”也有在句法结构中用作定语的情况,如例4。

4.一个活活的孩子怎么能丢了?

有学者认为:“活活”是形容词“活”的重叠形式,本文认同这种观点,在此不作详细讨论。

本文基于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CCL)中的相关语料,对“活活”一词进行了穷尽性检索,剔除与上述句法语义无关者共得1 077条,得出频率统计数据如下表1。

表1 “活活”句法语义频率统计表

由此可见,“活活(一)”的使用频率远高于其他两个意义。

结合单音节形容词“活”的意义,将“活活(一)”作为本文主要讨论对象。有趣的是,副词“活活”在表示“在活的状态下”的意义时,与其共现的动词后补语成分只能是形容词“死”,即:“活活 + VP + R(死)”,也就是补语只能表示极量,且不能是程度较轻的负面义词。如:

5.a爷爷最终也没能吃上一口馍,就这样活活地饿死了。(人民日报)

*b爷爷最终也没能吃上一口馍,就这样活活地饿疯了。

6.a是一具女人的尸体,已被烧没了下半截,怀里还抱着一个被活活烤死了的小孩。(林海雪原)

*b是一具女人的尸体,已被烧没了下半截,怀里还抱着一个被活活烤伤了的小孩。

7. a一位邻居老太太,她的儿子叫反革命活活烧死。(保卫延安)

*b一位邻居老太太,她的儿子叫反革命活活烧残。

上列例子中将补语“死”替换后的句子显然是不合乎规范,不能成立的;但在少数句子中似乎有例外,即补语位置上出现所谓的非“死”成分,这些句子虽然在表述上不直接出现形容词“死”,但在事实上也表达着“死亡、灭亡”的内在意义,因而仍然未能脱离“死”的范畴。如:

8.当时的乡长是山河村蒋子金的父亲,这个依仗官势、血债累累的地头蛇,被暴怒的人们活活地埋进沙坑。(迎春花)

9.这小子看到自己暴露在仇恨的空气里,这才稍稍老实了一点,老先生才没有被扔在铁路边上活活地喂了野狗。(当代小说)

通过案例收集与分析可以发现,在副词“活活”与动补结构搭配的过程中,对于该动补结构中补语成分R具有较强的语义限制性,不可随意替换。当然,这一现象仅仅分布于表达“在活的状态下”的“活活(一)”中,对其他两种意义下的副词“活活”并不具有约束性。

2 对于“活”的历时考察

“活活”作为重叠式副词的成词性至今依然存在一定争议。一方面,副词“活活”已被收录于《现代汉语词典》之中,可认为已经凝结为一个典范的重叠式副词;另一方面,张谊生提出,副词的重叠现象具有“构词”与“构形”两种方式,构词重叠是接连反复某一音节或词根以组成新词的一种构词方式,而构形重叠则是对某一个词连续反复以表示某种语法意义的变化形式[1]。由于副词重叠有其相对于名词、形容词、动词重叠的特殊性,因而两者之间的界限相当模糊,所以不应对重叠式副词与副词重叠式进行严格的界定与区分。这里采用这一观点,以更开阔的视野分析副词“活活”及其相关问题。

重叠式副词由“副1”“副2”两个成分构成,此处的“副1”即为单音节词“活”,由于副词重叠式大都由其单音节基式演变而成,故而对于“活活”的分析还需从其基式“活”入手。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活”的副词性释义为:真正,简直,如例10。

10.孩子说话活像个大人。

此处不难发现,作为副词的“活”在重叠虚化后,生成的重叠式仅仅指向“活活(三)”的语义,而本文所讨论的“活活(一)”实际上是由表达“有生命”的作为形容词的“活”重叠而来(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在张谊生先生看来,构成重叠式副词的基式“副1”与后缀“副2”在语义功能上存在着四个方面的区别,即缺略、增添、偏重和分化。“活活”中的内部区别主要表现在“偏重”上,所谓“偏重”就是指“副1”在“副2”的基础上产生后在使用的过程中,各自的使用范围发生了偏移,各义项的使用频率产生了较大的差异。“活活”具有(一)(二)(三)三个义项,理论上与音节词“活”的义项存在着对应关系,但目前表“有生命的”的副词“活”的义项已经基本不用,现代汉语工具书中也未收录。

在古汉语中,“活”一般作为动词、名词和形容词使用,作为状语修饰动词的案例较为少见,但与其同义的“生”却早在隋唐时期就出现了做状语修饰后面谓语成分的案例。《说文解字》:“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其本义就具有“生存”“生命萌发”的隐含义,其与“死”搭配连用早见于中古时期,如例11、12。

11.蜀王性好奢侈,尝欲取獠口以为阉人,又欲生剖死囚,取胆为药。(隋书·元岩传)

12.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大唐新语·谐谑)

“生”“活”与“死”语义相对,因而此处的“生”即可视为“活”。而事实上,“活”的本义并非直接表“生存”“生活”。《说文解字》:“活,水流声。从水舌声。”如例13。

13.河水洋洋,北流活活。(诗经·卫风·硕人)

而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对于“活”字的释义为:“流声也。卫风:北流活活。毛传曰:活,流也。按传当作流貌,其音户括切,引伸为凡不死之称。许书当亦本作流貌,浅人妄改窜之耳。”[2]段氏认为,许慎释“活”的本义为水流不息的样子,而被后人所误会篡改;并且引申为“生存”“有生命”的意义。在古人看来,“流水”即“活水”,如“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至此“活”被赋予了与“生”相近的意义与用法,这一过程至少在上古时期就已经发生,如例14、15。

14.于嗟阔兮,不我活兮。(诗经·邶风·击鼓)

15.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韩非子·解老)

另一方面,在中古之前,虽然“活”与表“死亡”的语义成分鲜有现代汉语中“活”+ V +“死”的凝固构式,但已经不乏“生”与“死”对举的案例。如:

16.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孟子·梁惠王上)

到了中古时期,“活”与“死”并举的情况才开始出现,如:

17.义故及三代,死活相凭托。(王梵志诗)

及至中古前后,“活”才基本完成虚化,作为状语与动词搭配使用。如:

18.或生剥牛羊驴马,活阉鸡鸭,三五十为群,放之殿中。(十六国春秋别本)

19.谁能借斗水,活取辙中鱼。(寒山诗)

由上述案例可以发现,早在上古时期“活”就与表“死”意义的成分有着紧密的联系,中古时期“活”完成虚化并开始应用;到了中古以后的明清时期,重叠式副词“活活”方才出现且广泛运用,此时补语位置上的限制性已经与现代汉语中出现的情况基本一致了。如:

20.这几般毒物,即使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面前,也要活活敲死,却也没甚罪过。(醒世姻缘传)

21.抬礼物来的番卒,活活的咬吃了我南朝一名水兵,止剩得一个头在。(三宝太监西洋记)

22.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红楼梦)

通过上述语料的归纳总结可以发现,“生”“活”早在先秦时期就出现了与“死”对举使用的情况;而“生生/活活”与用作动补结构的补语“死”以线性组合方式出现,最早出现在明清时期。因而现代汉语中“活活”+ VP + R的限制现象有其自身的历时发展源流;而其在历时演变方面的规律也符合汉语中单音节词双音节化的发展规律。在此过程中,单音节词“活”逐渐呈现语素化的趋势,最终在重叠过程中虚化为副词语素“副1”,形成双音节重叠式副词“活活”进入现代汉语的使用当中。

3 方言中的“活”+ Adj/V +“死”与“缺失的一环”

前文对于“活活”历时发展的分析,事实上存在着“缺失的一环”,即“活”在虚化以后并未直接出现“活”+ V +“死”的情况,而直到重叠为“活活”之后,此类情况方才发生突变式的应用。对此,可以从方言入手,寻找其在历时演变过程中存在的蛛丝马迹。

时至今日,部分方言中还保有单音节词“活”作为状语修饰动词表极量的现象,如河北沧州的孟村方言,仍然存在着“活”+ Adj/V + 死的语言结构,表示程度达到极致的夸张说法[3]。如:

23.你活窝囊!

24.我让他活恼闷死了。

根据李行健《河北方言词汇编》,作补语的“死”见于黄河以北的部分方言区;还见于分布于南部的衡阳方言、娄底、柳州、厦门、武汉、于都、黎川、太原、梅县、哈尔滨以及陕西渭南方言、河南罗山、渑池和鹿邑方言等。作状语的“死”见于“娄底、厦门、武汉、乌鲁木齐等方言”,及河北孟村、青龙方言。“活”“生”在河南浚县、东北等方言中也有程度副词用法,如“他简直活受罪”“那目光活像一只狼”“累得手生疼”等说法。

当然,此处“活活”与“死”的搭配在多数情况下只是一种夸张的用法,“活活气死”“活活热死”凸显气愤或炎热的程度超出常态,其程度足以让人由生到死,包含极度夸张的意味和极强的主观性。极度夸张所表达的核心语义,不是字面上的“死”和“从活到死”, 而是表达“程度达到极致”。但方言中存在的此类现象仍然可以看作是“活”到“活活”历时演变中可能存在的现象,即在“活”重叠为“活活”之前,就存在着这一存在于方言中的限制性搭配的语言现象。

这一语言现象可看作是古汉语中“活”+ VP + R语义限制的方言残留,可能具有补充“缺失的一环”之价值,关于此类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挖掘。

通过上述几个角度的讨论与分析,本文对于重叠式副词“活活”+ VP + R中所出现的限制性及其相关的一些语言现象作了历时层面上的探索,最终得出结论,即此类现象由来已久,有着漫长而复杂的虚化构词历史。重叠式副词情况复杂,种类繁多,限于文章篇幅与自身学力,未能对问题进行全面而深入的考察与分析,当俟诸异日以进一步完善与补充。

[1] 张谊生.副词的重叠形式和基础形式[J].世界汉语教学,1997(4):43-55.

[2]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3] 董淑慧.河北孟村方言“活adj/v死”结构及其演化[J].沧州师范学院学报,2013(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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