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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之梦

2017-03-09六品叶

醒狮国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晴雯丫头宝玉

六品叶

编者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

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他是男儿身,但有着女儿一般的俊秀容貌,也有着女孩儿一般的灵秀、温柔与细腻,对纯洁活泼的女孩子们,他更是用发自内心的尊重爱慕与无上体贴。他就是《红楼梦》中的宝玉。

他天性中喜爱女儿,抓周时,他老爹将那世上所有之物都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这让一心想他读书进考、光耀门楣的老爹大怒,说:“将来酒色之徒耳!”便不太喜欢他。宝玉亦怕他老子,在他面前畏畏缩缩,像老鼠对猫那般畏惧。

除去这点,他是很闲散自在的。

他有过多个名号:绛洞花主,无事忙,混世魔王,富贵闲人,怡红公子等等。其中,“绛洞花主”甚得我心,的确,让他来做百花之主当之无愧。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于是,这块“怡红院浊玉”便被曹公安放于一个清幽安静的园子里,和一干清洁无邪的女儿们度过短暂的美好时光。

在这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地,有老祖母的疼爱,有众姐妹的呵护,更有一众纯真可爱的丫头们将他围绕。“……住进大观园,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从小混迹脂粉堆里,会制胭脂膏子,知药性识药理,却不识戥子,不知银两多少,避谈经济学问,不通世情俗务。他爹终日恨铁不成钢,北静王却赞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并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相赠。他身上有富家公子的骄纵与骄气,内心又是柔软善良。刘姥姥喝过半杯茶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妙玉嫌脏不要,宝玉说动她将茶杯送给刘姥姥,“卖了也可以度日”。

他不喜正经读书,却旁学杂收。大观园题联写对时,侃侃而谈,让宝玉的才情博学得以一展:对各种香草之名如数家珍,对稻香村的人力穿凿大发一通议论。他是个多才、歪才、痴才,爱好天然之美,对万物多情,对人更重情——尤其是对女孩儿。

女儿如花,他便是忠实的爱花、护花人。

与林妹妹,是前世情重,今又重逢,互为知己,心意相通,当然也免不了吵架赌气,一个哭,一个哄,低声下气,“好妹妹”几百声的叫,赌咒发誓,赔不是。黛玉的病,他时刻挂在心的,小说里不厌其烦的写他问同样的话:“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面对紫鹃的试探与担心,他对紫鹃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及至最终流落在外,也定是日日牵挂——哪怕是空劳牵挂。这番深情,黛玉惟以泪相报,即使有缘无份,也当无憾了。

对宝姐姐,是亲戚间的礼貌客气,虽然黛玉有时会吃宝钗的小醋,他要小心地解释半天,然从不在意,因他心里原本就没这些个想头,更没想过最后会娶宝钗——从来就非他所愿,即使举案齐眉、互敬互爱,即使宝钗被众人认为是最理想的妻子,又怎能忘记,世外仙姝寂寞林。

对同胞姐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友爱。听得迎春定了孙家,先搬出了园子,又陪四个丫头去,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以情移景,那池塘秋风也冷嗖嗖的了,“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及探春远嫁,尚可见一面,送一程,只是从此隔山隔水,再无诗社,再无欢乐,再无带笑的那一声:“宝哥哥,身上好?整整三天没见了。”“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篮子、香盒子、风炉儿给我带些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言笑犹在耳,人却永离分。

对园中各房的丫头,也极敬重。香菱与丫头们斗草时弄脏了新裙子,宝玉看见,让她换上袭人的一件一模一样的裙子,不让她在薛姨妈面前难堪。第四十四回,主子胡闹,殃及平儿,宝玉一面赔不是,一面吩咐丫头舀洗脸水,熨换下来的衣裳,一面劝平儿擦上脂粉,重新梳妆,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与她簪在鬓上。又想到香菱与平儿都是极上等极清俊的女孩子。一个幼年被拐卖,不知父母不记姓名,又卖给薛大傻子;一个无父母兄弟,随凤姐陪嫁过来,侍候贾琏凤姐,亦是薄命,自己能有机会为她们聊尽寸心,也是平生乐事了。

和自己屋里的丫头们,很少摆主子的架子,亦不愿多加管束,由着她们玩闹——也和她们一起玩闹。奶母李妈妈说他“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说的极是!

他和丫头间的情意,明是主仆,也和姊妹差不了多少,有好吃的给她们留着,给她们递茶倒水,替麝月篦头,为晴雯焐手,私自到袭人家里去看她,将扇子与晴雯随意撕扯只为博其开心一笑。

他发过火,呕过气,流过泪,但到底是爱护着这一群丫头的,有的关心甚至用得不是地方。第七十三回,赵姨娘的丫头小鹊报信,老爷明儿可能要考问自己,连夜挑灯温书,在旁侍候的小丫头们困得不行,宝玉怜惜,叫她们都去睡;麝月斟茶,宝玉见她穿得少,又说:“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

丫头们对他也是一心一意,袭人眼里心里都有二爷,忠心不二;晴雯是“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怡红院)”,撑着病身子连夜用界線手法织补雀金裘褂子助他渡过难关;宝玉生日,已很热闹,晚间,众丫头凑钱又单为他过了一次,女孩子们饮酒,占花名,清唱曲儿,这别开生面的生日晚宴,晚宴上如花似玉的人儿、青春绽放的欢乐,到宝玉悬崖撒手、遁入空门、回头看白茫茫一片时,可,还会忆起么?可,还有眼泪么……

……回头那一刻,忆起从前,泪流满面:

那时,满园花开,满园笑声,触目姹紫嫣红,鹅黄嫩绿,多么的繁华似锦!

那一天,我带了《会真记》,坐在沁芳桥边桃花树底下的石上,一阵风过,桃花吹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不敢站起,怕花儿落地脚步践踏了,便兜了花瓣,一片片抖在池内。

那一天,我用并蒂莲与香菱的夫妻蕙斗草,后将折下的这两枝花儿用树枝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撮土掩埋平服。香菱笑我也不在意。

我天生是易伤感的,我对花花草草的爱怜顾惜之情,和林妹妹如出一辙。落花委地,生命逝去,怎又可放任其任人践踏?“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颦儿葬花人已笑痴,我来葬花世人定是不认同——不止是這些,我很多地方世人都不明白。但他们不知,我是对世间纯洁事物的珍重与怜惜,为她们选择一个理想的洁净归宿。

理想与现实总是大相径庭。大观园里,无时不起风霜,无时不有花落,雨横风狂之时,也是我心中的理想破灭之时,以我一己之力,纵有心,又有何能力护得了所有花儿?更无力去阻拦那些可恶的风刀霜剑,眼睁睁地看着司棋、四儿被撵,晴雯含恨夭亡,芳官、藕官、蕊官出家……那么多美好的生命,瞬间摧折。“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了,我还能让花儿干干净净地走,但当女儿们在花儿一般的年纪遭受困厄甚至绝境之际需要帮助的时候,曾经是那么地爱她们小心地呵护她们的我,反而起不到丝毫的作用,改变不了她们的命运,任其如烟一般随风飘散,无可寻觅,怎不叫我肝肠寸断、大悲大恸?女儿们给了我自由美丽的清净世界,而我,给予了她们什么呢?晴雯,去天上司管芙蓉花了,其他女孩儿们呢,去了何方?

天底下有多少女孩儿,聪颖灵巧,纯朴可爱,今曹公疼惜、上苍垂爱,许我伴在她们身边。数载光阴,情和意顺,一片痴心,只说一处守着,怎奈难逃离散的悲苦结局,终究一个个地去了。说什么鲜花着锦,说什么烈火烹油,繁华鼎盛,瞬间便是落寞凄凉,人间万事,到头来都如一梦,梦醒之后,花谢春残,众鸟投林,天地间干干净净。

眼前晃过云烟缥缈的幻境,想起警幻仙姑,那“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充满机锋的判词、曲子,当时听不甚明白,如今才深悟所有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美好,聚散离合、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又想到那个唤作“二丫头”的村姑。我实不曾料到,重门深宅的巧姐儿,日后也如二丫头一般。或者,这才是最安稳最实在最平静的生活。

正如当日判词所言,家亡莫论亲,巧得遇恩人。而我,名为宝玉,只是无用顽石罢了。于我,曹公早有两阙《西江月》为证: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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