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一的非常之举:赴狱中会别杨开慧
2017-03-09余艳
余艳
人物简介:
李淑一,1901年出生,1997年逝世。上中学时与杨开慧(毛泽东夫人)结为好友,经杨开慧介绍与柳直荀(革命先驱)认识,24岁与柳直荀结婚。就在那个时候,李淑一与毛泽东相识。
结婚后3年左右,柳直荀因革命离家,李淑一独自在家教书,养育儿子,两人再也没有见面。直到解放后,李淑一才得知柳直荀早在1932年就死在王明“左”倾路线执行者的手里。她几十年未曾再嫁,一生十分坎坷。
1957年5月,毛泽东给李淑一写信:“你如去看直荀的墓的时候,请为我代致悼意。”李淑一在接到毛泽东的这封信后,连夜写下了《菩萨蛮·惊梦》一词赠与毛泽东。毛泽东在回信时写下了著名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以寄托他对杨开慧和柳直荀的哀思。
这是杨开慧进监狱的第八天。
武力征服不了杨开慧,何键的执法处长李琼知道,他已经无法威逼这个人投降了。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劝降上,并将劝降的希望放在了要求探监的人身上。
在那些纷纷要求探监的人中,李琼最先瞄准的人是李淑一。
这个杨开慧的发小和闺蜜,在难舍中肯定是千方百计劝杨开慧回头,再引动心中一些莫名的感慨,说不定能唤起杨开慧心中的某种追怀甚至追悔?李琼想要的变化没准就有了。
李琼压力是真大啊,上午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晃悠。
何键的办公室,副官在报:“督座,南京章士钊先生及国民政府教育部官员又来急电。”
“不要念了。反正在国人心目中,我何某人早已是杀人魔王。李琼——”
“到!”就在眼前的李琼听到一声大吼,知道又会是一场训骂。何键斜眼盯过来的目光冷冰冰的:“到现在,啊,都制服不了一个女人。省内的,还有上海、北京、南京,那么多的知名人士,纷纷来人来电保释杨开慧,你又找不到她通匪谋反的证据,舆论压力全压我身上来了,整天把我架火上烤,是吧?要你们有什么用?再弄不出口供,自己滚蛋!”
李琼耷拉着头,只差没瘫软在那儿:“该用的刑全上了,她身上早没一块好肉,再打就打死了。这女人估计打死了也不会招,软的硬的都用尽了……”
“武力不行,攻心!动动脑子!”何键说完,头都不抬烦躁地挥挥手,示意李琼出去。李琼长出一口气,迅速地出了门。
这天,一声久违的呼唤在杨开慧的耳边响起:“开慧……”杨开慧扭头,看到了李淑一。
李淑一快步上前。本能地想抱抱杨开慧,可她身上到处是伤,没法下手,就哽咽得说不出话,心痛得哭出声来:“开……慧,你一定要出去。再这样拖下去,真会……”
杨开慧没说话,只是摇头。
“開慧,你年轻的生命、你幼小的孩子、你年迈的母亲都要你留住命呀!不就是与润之脱离关系吗?又不要你叛变革命,你先应承下来保全生命。跟敌人不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吗?出去了再说嘛!你要有个万一,我们……会怎么办啊?”
杨开慧摇摇头:“敌人不会放过我。他们的条件我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他们也不从,死结死扣。你不是党的人,不会站在我们的位置想……”
“你傻呀,开慧。这就是你们的家事,他们要你写啥你就写啥,什么脱离关系,什么断绝情缘的。”
“不,我杨开慧,不会背叛毛泽东!就是他死了,也一样!”
这下,李淑一火了,脱口就出:“你怎么对何键我不管,对这几个孩子你该负责!他们都是你和润之的亲骨肉,敌人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你自己倒要把他们全部葬送?他们现在没了爸,再不能没了妈呀!我就不相信,你们这些共产党都是铁石心肠,人心就不是肉长的,你就忍心一走了之,任由这些孩子自生自灭?那你们共产党人相爱干嘛?结婚干嘛?生孩子又干嘛……”
从不多言的孙嫂也开口了:“开慧呀,李先生说得对呀!孩子要紧,你该为孩子活下来,帮润之留下他的亲骨血呀!”
杨开慧过了好一阵才柔声静气地说:“淑一你别生气,我理解你的心情。敌人这招看来是生活小节、一家私事,其实关系重大哇!一旦崩溃,灭的不只是毛泽东的威风,那是打击了所有共产党人的士气!总之,我和润之是夫妻,更是战友,无论他是生是死,宣布脱离关系就意味着政治、信仰和爱情的背叛,是我的人格所绝不能容忍的!”
这番话,李淑一字字句句都听得那么认真、那么真切。
杨开慧继续道:“我不能背叛他。我十几岁就开始崇拜他、敬仰他,后来爱上他,他就是我全部的主心骨!他有思想、有才华、有能力、有抱负,如果他把这些都用在自己升官发财享乐上,我不会这么崇拜他佩服他,还把性命都搭上。我俩是一个老师教的,我们共同的老师,是我爸爸!”
顿了顿,杨开慧又说:“我和润之理想、爱好、信仰是那么一致,生活艰苦,我们却那么协调。他多爱这个家啊!可家抖不开他巨大的翅膀,远大的理想让他远走高飞。要成就大志大业,他只能放弃小家、为大家,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所以,无论他怎么样,只要为他的事业好,只要他有充沛的精力去工作去斗争,我都理解都支持……淑一,我心里非常清楚,别留我,敌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猛地,李淑一用怪怪的眼神盯过去:“不跟他脱离?不脱离是吧?其实,你不是出于什么革命大义,你是想用你对爱情的坚贞、对革命的坚定,用你如花的生命和承受生不如死的精神与肉体的痛苦折磨,让你的润之哥哥为你后悔一辈子、思念一辈子、痛苦一辈子。让他以后无论经历多少女人,都比不上他心中永远不死的——杨开慧。”
杨开慧突然笑了:“如果,我不是个革命者,不是个共产党员,我可能会如你所想。可惜我偏偏就是。你是不是替他们当说客来的?那你告诉他们,你劝了,没用。”
“又不要你出卖组织和同志,你出去后也不愧对谁,这条退路不算难为你。你何不就汤下面,带孩子回家,或跟我教书去。特殊时期的退让,也是为了你们这个家呀!相反,几个孩子没了娘、没人管,润之以后更会怪你。”
“你哪里知道何键的用心?”杨开慧说,“我跟润之断绝关系,不是夫妻感情问题,是政治问题。我是个共产党员,我的一言一行绝不能有损我们党的形象和利益。”
“我不管那么多……开慧,别傻了,你想过没有,你这么走,那会丢了3个孩子的前程……”
杨开慧突然附和说:“何止是这些,诀别挚爱,放弃儿子,丢了母亲……”
“还丢了如花似玉的好年华。”李淑一抢过话说,“母以子为贵啊!开慧,你把命留着,带好毛泽东的3个儿子,无论怎样,都没人废掉你的位置!留着生命,才有后面的花好月圆。相反,没了命,一切都灰飞烟灭,哪有后续幸福可言?政治斗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战场上,血雨腥风,白骨遍地。这些,都不是我们女人能改变的,让男人们去争高下,你只管带好儿子等待将来,犯得着拿自己的性命去铺垫吗?”
“人心怎会不是肉长的?我知道,生命的灯火一旦熄灭,一切物质和精神随之消亡。可是,我是妻子,要保存我志存高远的爱人;我是党员,当灾难来了我就当叛徒,至少是当逃兵,我还是人吗?你用这些言辞跟向警予、郭亮、夏明翰他们说去,如果能唤回他们的生命,我跟你走。你,能吗?”
仿佛为刺醒执迷不悟的杨开慧,向来宽厚的李淑一,被逼说出“女人要有起码的自尊吧”的话。
杨开慧这次不笑了。她说,“你错了。说到女人的自尊,我的眼睛比你更容不得沙子。但是,我不能让我的敌人在我们夫妻情感问题上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在他和他的部队被追得东奔西逃的时候,他怎么好,我就该怎么高兴。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还因为我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同志。在共产党人艰苦卓绝的苦难岁月里,情感的哀哀怨怨悲悲戚戚不但是可笑的,也是可耻的。我要是在这个时候声明跟他断绝夫妻关系,那恰恰是我最大的不自尊。无论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革命者。”
李淑一还能说什么,一急一痛就只剩默然流泪了。这时的杨开慧反倒从另一个角度安慰她:
“还记得蔡和森、向警予吗?为了救警予,和森甚至去恳求已经闹翻了的萧子昇。还有我那个前嫂子李一纯,跟和森好上后,一纯跟警予仍然是好朋友。在牢里的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他们。我曾经以为他们爱得有点随性,甚至爱得有点乱,现在我理解他们了。因为,对革命者而言,战友之情永远重于夫妻之情,重于男女之情。”
无论杨开慧说什么,好朋友总是难舍鲜活生命的突然消失。李淑一再次打起亲情牌:“孩子总是现实而不可回避的吧?润之临走时肯定反复交代要你带好他的3个孩子。在无奈之下的退让,也是为了这个家。跟润之暂时解除一下关系不就是个权宜之计吗?你那个什么理想信念,怎能压过你的孩子、青春、爱和未来。你还懂不懂平衡?”
可是,杨开慧的一番回答又让李淑一哑言了。
“我和润之你是知道的,我所有的特质他都有,我所有的夢想,都能通过他实现。他就是我的追求,就是我的未来,就是我实现理想的梦啊!即便我走了,我追求的事业还在,理想的爱人还在,未来的梦想还有人替我去实现。可如果保全自己的性命与润之脱离关系,就背叛了爱情,也背叛了革命,其实就是背叛了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淑一啊,你还是不全懂我的婚姻,我也不能当它是一般的婚姻。宁愿一死,我决不背叛我的理想、我的婚姻!”
“命都没了,你还有什么后续可言?脱离关系不只是换你的自由,那也是换你3个孩子的前程呀!出去了,带着儿子再等毛泽东,怎么就不行?”
“不,我和润之是夫妻、更是战友,是生是死,都不能分开。哪怕小小的退让,都是对信仰的背叛、情感的亵渎。你也别劝我了,今生今世,我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有10年心满意足的婚姻,有一段刻骨铭心、温润永远的生活,够了,足够了!一个女人,真正的爱,一瞬间都是永恒!我也无憾了,爱了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我们在一起,留下一段完美的爱,写下一个无瑕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给这完美掺半点杂质、留一丝遗憾。”
其实,带着一种自信而来的李淑一,早被眼前的女人感动了。她也总算信服了:当年的毛泽东为什么没选择别人而选择了眼前这个女人。那个男人是早看懂了,只有这个小女人一辈子能死心塌地跟定他,到死都不改变。
可是,李淑一到死也不明白,就这么个和自己一样文静的知识女性怎会有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怎会有如此撼不动、攻不破的精神堡垒?再想想,她身上,有着父亲从小植入的强大思想基础,有着和毛泽东同样的坚定的理想信仰。她向往社会改良,追求自由民主,崇尚众人平等。她的渴望毛泽东最了解,她的心和毛泽东靠得最近,两人的情操志趣也最相投。他们的爱情注定是高尚精神的契合,真挚情感的共鸣!即使生命将到达终点,她也会——
用鲜血浇铸对信仰的无私和忠诚;
用生命托起对丈夫的希望和信赖!
“不!”李淑一已经能想象杨开慧的结果,可还是想拖住她、抓紧她。她突然一把抱住杨开慧,紧紧地抱住,眼泪顷刻间无声地流、使劲地淌。一起长大的这个女人,马上就会消失,让她永远找不到、再也见不到!天啦——你不能这么残酷,真丢下3个孩子!原以为自己的诚意能感动天、撼动地,劝开慧不死。现在……开慧啊,你弱小的身躯,怎么蕴含那么强大的力量;如此无瑕鲜活的生命,老天怎么就不能留下你?不,不!淑一啊淑一,你不能无功而返,不能放弃生命。正的不行反着来。认真地看了看杨开慧,李淑一说话了:“开慧,你变了,你变得我不认识了。”
杨开慧说:“你不也变了吗?”
李淑一说:“是不是我也要像你一样,成为一个英勇的女共产党员,你就觉得我变好了?是不是希望我也跟你一样,被人抓进监狱,然后被人严刑拷打,然后被人押上刑场,然后喊几声共产党万岁,然后听见几声枪响,然后我的生命就像飞溅出来的血花一样,灿烂夺目艳丽无比?”
杨开慧摇摇头:“你错了,对社会责任的担当并不意味着非要做一个共产党员。你从前也不是共产党员,但那时候你支持你的丈夫柳直荀,把自己捆在他的理想上,为他担忧、为革命祈祷、不停奔走的青春丽影是多么迷人。但是今天,即使你想用激将法激我出去,但你实际上无视了共产党人为国家民族所做出的不懈努力与巨大牺牲。尤其刚才,你对他们还极尽嘲弄之能事。我想你可能忘了,今天的共产党人为之奋斗的事业,正是你少女时代青春之歌的延续。”
李淑一默然,像是不愿再与杨开慧的目光对接。她仰首望着天花板,许久不说不动。也就在此时,李淑一终于悟到:这个不凡的女子,走了,可能是永远地——活;一心为理想的奇女子,倒下——是更高地站起!因为,她理想的希望永远在,她信仰的高山永不倒!
好半天,李淑一才说:“我是奔着激将法来的,我想把你激出这牢房,就是气也要把你气走,让3个孩子有个娘……现在看来是你要把我气走。行,我这就走。我走了。”
李淑一说完就向门口走去。
可走到门边的李淑一突然停住,转身奔过来抱住杨开慧:“你不能放弃,开慧。我们也绝不放弃!大家共同努力!”可说出这话,李淑一已没了底气。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低声说:“有什么事,我能做、能帮的……”
杨开慧望着好朋友,说:“淑一,我们好姐妹一场,想拜托你,我走后,一定想办法把岸英、孙嫂救出去。我们的情谊,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我都会铭记在心。开慧在这谢谢了!”杨开慧扶着墙站起来,退一步,向眼前的挚友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其实,见到李淑一,杨开慧就在心里笑了。她笑自作聪明的敌人给了她一个好机会,让她可以实施一个早已酝酿在心的计划。杨开慧拜托李淑一,要她尽力多召集一些记者来。人越多越好,采访次数也越多越好。
“这些刽子手恐怕会拿岸英来对付我。我要是有机会经常跟记者见见面,借舆论的压力,他们就会有所顾忌。”
李淑一重重地点点头,两人悄声地议着、说着……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李淑一整理好心情,附在杨开慧的耳边说:“放心吧,我这就去联络大家,把岸英他们救出去。還有,你……是润之永远的爱人,也是我们大家永远的开慧。还告诉你,你给我做媒的婚姻,我没有后悔,更不会怪你……”说完,她走了,留给杨开慧一个完满的笑……
杨开慧也笑了。但是,杨开慧不会知道,李淑一一生承受了无比漫长的与丈夫离别的痛苦。她的丈夫柳直荀在洪湖苏区的“左”倾肃反运动中蒙冤被害……
值得李淑一欣慰的是,34岁的丈夫在1932年9月19日行刑前留下的两句话居然是:“请把我的问题搞清楚之后,再把我的死讯告诉我的妻子,告诉她我是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1957年,毛泽东一首《蝶恋花·答李淑一》让全国人民知道了杨开慧也知道了柳直荀。然而,苦苦探寻丈夫死因的李淑一直到1978年才真正弄清楚,丈夫死于“左”倾路线执行者夏曦之手。丈夫,这个中国共产党的开创者之一的共产党员值得她李淑一终身爱恋!
而承受巨大痛苦、为夫苦苦昭雪的李淑一,是不是受好友杨开慧的影响,坚贞而忠诚地为丈夫跑着漫长的马拉松?一跑就是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