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钱中文、祁志祥20世纪80年代文艺美学通信

2017-03-08钱中文祁志祥执笔整理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7年6期

钱中文,祁志祥(执笔整理)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2.上海政法学院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上海 201701)

·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

钱中文、祁志祥20世纪80年代文艺美学通信

钱中文1,祁志祥2(执笔整理)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2.上海政法学院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上海 201701)

1981年底,通过投稿请教的方式,刚刚大学毕业、身为乡村中学教师的我,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艺理论研究室的钱中文先生建立了联系,并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学术通信。钱先生在极为繁忙的工作中拨冗给我看稿改稿,先后写给我的书信达20多封,体现了无私扶持后学的崇高人格,为今天的学界导师树立了榜样;同时,钱先生在通信中对当年的文艺热点问题发表了许多意见,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和学术意义。而身处底层的我通过不懈奋斗、终获成功的人生历程,对今天正在奋斗的年轻人抑或不无励志作用。

钱中文;祁志祥;20世纪80年代;文艺美学;通信

认识钱中文先生时,我正在江苏省大丰县南阳中学担任初中语文教师。那是我大学毕业后走上教师岗位的第一年。大丰县南北片各有一所重点中学,南阳中学是南片重点。那一年,我教的是初二。

1958年,我出生于大丰县一个小镇的普通职工之家。父母一直在刘庄镇供销社工作。我从小对文学感兴趣,喜欢舞文弄墨。但“文革”时期盛行的“唯成分论”破灭了我被推荐上大学的梦想,因为我父亲的家庭出身不好,据说是“破落地主”——其实祖父是教书为生的私塾先生。在两个姐姐一个到煤矿、一个下乡插队的代价付出后,我获得了留城分配进厂的机会。在大丰县当时最大的一家工厂——新丰淮南纱厂工作期间,我以两首悼念毛主席、周总理的诗词赢得全厂上下的赞誉,不久从车间调至被人仰慕的厂机关,从事宣传报道工作。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次年我以文科362.5分的成绩被江苏师范学院盐城分院(后改名为盐城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录取。

其实这个分数是可以进更好的大学的。这一年,江苏省明确规定:文理科一类大学分数线均为360分。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南京师范大学,但没被录取。与我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邻居丁亚平总分341,则被江苏师院中文系录取(丁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研究所所长)。当时江苏师院(后来更名为苏州大学)还不是一类大学,那一年的文科录取分数线是340分。

但是我还是含着委屈去盐城师专读书了,因为我怀揣着文学的梦想。同时我不得不给自己做了战略设计:走作家之路——因为这不受学校高下的制约,而不走学者之路——因为受到盐城师专师资、条件的限制。于是大学三年,我的主攻方向是读小说诗歌、写小说诗歌。古今中外的书读了一大摞,小说诗歌也写了若干篇,生活手记写了七八个日记本。同时也关心小说作法之类的文艺评论。但小说诗歌都没能发表,只发表过一篇很短的文艺评论。

1981年夏毕业后分配到南阳中学工作,在教学之余我继续做着文学之梦,写小说,看小说作法之类的书刊。我订阅了四份刊物:《小说选刊》《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理论研究》。钱中文先生正是我从《文学评论》上认识的作者。

钱中文,1932年出生于江苏无锡乡村的一个店员家庭。少年时代即爱好文学。1951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俄文系,毕业后去莫斯科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研究院继续深造,1959年肄业。同年9月回国后,进入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东欧文学组,从事俄罗斯文学研究,1961年转入文艺理论组工作。此后直到1965年,应命写了一些在文艺领域反资反修的极左批判文章。1965年被派往江西参加“四清”,1966年奉命回京参加“文化大革命”。1969—1978年,被戴上“反革命”帽子,遭到隔离批判。1978年平反后重新走上研究工作岗位,1979年评为副研究员,1980年担任文艺理论研究室副主任。1981年底我认识先生的时候,先生正在参加“六五”国家项目《文学原理》的撰写工作,提出《现代外国文艺理论译丛》的附加项目,并担任主编之一。不过这一切,我当时都茫然不知。

1981年底,我从《文学评论》当年第5期上读到署名“钱中文”的理论长文《论文艺作品中感情和思想的关系》,深受教益。这是中国文学理论界最早为情感正名的论文。恰好我此前结合创作体会写过一篇约8 000字的《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便怀着试试看的态度,通过《文学评论》编辑部转给钱中文先生请教。文章分两部分:文学创作必须充满情感;文学创作不能感情用事。没想到,不久就收到了钱先生的回信:

祁志祥同志:

你好。我因不常去研究所,因此你寄我的信及你的大作,我在一月下旬才收到。匆忙读过之后,曾想在春节期间给你回信。谁知初三上午赶完任务,下午就病倒了。直到最近几天身体才恢复过来。拖到今天给你写信,抱歉之至。

你的大作的立论是很好的,材料也很丰富,有自己的体会和见解。只是我觉得第二部分即“文学创作不能感情用事”有些地方值得商榷。首先是标题,“感情用事”一般是指失去理智,这类提法用于杂感、随笔一类杂文是可以的,进入论文就显得不够科学、贴切了。你的意思、论点是对的,但在表达上似不够确切。其次,第9-10页上提到“感性代替不了科学”这一大段,论述似不够正确。当然,空想社会主义理想中无疑有感情成分,但把这种理论的内容归纳为感情是不科学的。再次有几个小地方的提法提出来同你商量一下。

1.第7页上谈到形象思维是以逻辑思维为指导的。事实上,形象思维作为一种思维,它本身就是有逻辑性的,和形象思维相对的一般是抽象思维或理论思维,这样提似较贴切些,这些思维本身都是有逻辑性的。

2.12页上第一段末几句话似可删去。局部和整体的问题十分复杂,几句话说不清楚。作者理解的局部也是生活的整体,而且他只能去写局部中的整体,他不可能去写整个社会的整个整体。问题恐怕只能从作者的思想出发点着眼。

3.文中所引资料宜多用“名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二、三流的作家的论述,影响权威性,当然偶尔用些也是可以的。此外,行文中宜多用商榷的文字,避免教训人的口吻的出现。

总之,我认为你的大作是很有基础的,第二部分如能做些修改,使论点表达得科学一些,是可以发表的。上面所说意见,不尽妥当,失言之处请多原谅。

至于我本人,就年龄而言,可能比你大些,但是在动乱年月,荒废甚多,至今仍处于学步阶段,实在惭愧。我你的关系只能是相互学习、切磋学习的关系,请勿见怪。

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

即祝

教安

钱中文

1982年2月8日

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回信,本身已让我意外;来信细加指教,毫无敷衍之意,而且所有眉批都用铅笔,并在眉批处打了问号,身居高位而态度如此谦虚,令我格外感动。在读作家传记或名人传记时,常看到在他们早期成长的过程中得到某个好心的大人物热心提携的故事,多么期望这种幸运也能降临到我身上。现在这种极富戏剧性的故事似乎果然在我的身上发生了,这使我有点喜出望外。等不及稿子改好,我就另寄了一份更长的稿子,300字一页的稿纸有60多页,题目是《论“对比”法则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并介绍了自己的大体情况,在信中夹附了回信的邮资。不久,就接到了钱先生的回复。钱先生将我的稿子挂号寄回给我,并退回了邮资,附寄一信说:

祁志祥同志:

您好!3月中旬,您的稿子和信都收到了。稿子我当时就读了,后来由于工作比较紧张,3月底4月初又要出去开会,做些准备,因此就耽搁了给您回信。前日刚自广州回来,又翻阅了您的稿子,下面我想简单谈些意见。稿子的题目我觉得抓得不错,看来您善于思考、抓问题,收集的材料也很丰富。只是我觉得在结构上,此稿不如前稿。这篇稿子作为讲稿是可以的,但如果作为文章,则显得呆板一些,零碎一些,理论性弱一些。当然,如果您还有多篇其他的文章,那么这篇放在其中也还是可以的,但单独作为文章发表可能困难些。这些读后感和意见,未必正确,请批判对待。

我原来以为您已三十开外了,像您这样年轻又读了不少书、知识比较丰富的青年教师在今天不算很多,这是十分难得的,通过不懈努力,自会取得成功。在时间方面,我的条件比您差了。我的年龄正好是您的一倍,历史耽误了人!真是徒叹奈何!

钱中文

1982年4月9日

当年我24岁,钱先生50岁。无论年龄、学养、地位,钱先生都在我之上好多,然而他竟然称我为“您”,谦恭得令我受之有愧。他身处全国学术制高点,接触的人多,因而对我的称道让我信心陡增。这时我已经根据他第一封信的意见,将《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一文改好寄给他了。因为修改的文章凝聚了钱先生的心血,我在将稿件寄去时提出可否将先生的名字署在前面。由于稿件太厚,钱先生两次寄回我的文稿时都是挂号,增加了先生的额外负担,我很觉不安,所以我这次仍然寄了点钱给先生作为邮资。我在信中说:

敬爱的钱伯伯:

首先向您请安!

您回寄我的《“对比”法则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一稿收到,附于信中的款亦收到,勿念。

昨天上午接到您的信,当时的心情您是可想而知的。文章能得到您的首肯,这是我深感荣幸的。不管见用与否,您的肯定将坚定我在文艺理论方面着力的志向与信心,并鼓舞我在这条路上花更大的劲头努力下去。

兴奋过去了,我从中得到些什么呢?主要有两点。其一,我看到了往日的劳作没有白费,只要刻苦努力下去,是有可能盼到天亮的(终身努力而不见成功的,历史上、社会上多的是,我一再告诫自己埋头耕耘,不问收获,做一个殉道者,但当意识到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个无所收获的殉道者时,心里就不寒而栗,这滋味委实不好受)。其二,我看到了自己的许多不足及其所在。钱伯伯,不管文章刊用与否,我都不会趾高气扬。我深知您的此举带有极大的扶植意味。如果因此而自得,不仅有负您的期望,而且将意味着事业的毁灭。果真《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一文有幸发表,我将把它当作起点,从这里开始漫长而艰苦的旅程。

《浅》文之浅,我深知之。您的中肯的批评与指教,我实在服膺。若论理论水平,我起初就不敢动笔。因看过一些作品,写过一些习作,手中有事例,胸中有体会,想说出来,所以才写的。由写作的目标出发,我读大学期间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阅读作品与生活手记上。今后,我将集中精力和时间,攻克从事文艺理论所必通的科目。

体会您的意思,我给自己三十岁之前规定的学习科目是:

古典文论、外国文论、中国文学史、法国文学史、俄罗斯文学史、英语、作品阅读。

关于中国文学史,在师专结业考试前曾涉猎过十三院校、中国社科院、游国恩、刘大杰等编的版本,但与“通”相距甚远,以后将视轻重缓急择时再细加研磋一番。关于法国、俄罗斯,因这两个国家作家的作品读得多些,故拟浏览一下两国的文学史。先求泛知,力图向“通”靠近。关于外语,曾用过力气,后从尽早取得事业突破考虑,舍之轻装上阵,现在得重操旧戈。我记忆力不算好,准备狠拼一番(不过效果难测)。关于作品,因比较而言看得多些,故暂拟少花些时间,这些少量时间的用处,当在未知的世界名著和中国古典小说上。此外,及时关心每月的主要小说杂志(如《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并涉猎一些美术、音乐刊物。

以上计划,未知当否,请老师指教。附带一点,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具体执行中,当视特定情况随时调节。原则只有一个,力图走直线。您说是吗?《说“斜”——谈古诗中的线条美》一文,粗的梗概有了,但完稿时殊觉不满,不敢奉寄了。中国古典诗词是最忌陈词滥调的,可“斜”字出现的频率却很高,似乎它很美。美在何处呢?我感受到“斜”字中含有一种线条的斜曲美。其他如出现频率也较高的“瘦”、“肥”、“疏”、“残”、“断”、“横”等词,也与线条存在某种联系。它们在一定环境中的恰当运用,构成一种线条美。我想分析这个问题,可未能分析好。以上感受可能是臆说,不知您是怎么看的?

又想另撰一文《平淡与功力》,考虑再三,准备再迟一些。等手头材料更丰富些时再写,那样或许更工稳些。您的信也给我指明了,现在应立足于打基础,无望速成。的确,韩愈《与李翊书》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深以为然。决心把头埋得更深些。如果有“厚积”之处,自然也不迟疑而促成其“发”。

钱伯伯,读了您来信末尾的那段话,我重新把上两封信回顾了一下,深深为您的谦逊精神和实在为人感动了。关于人格和事业的关系,我早就把它立为一个专题加以探讨。这方面收集的材料亦不少。都说成才有四要素:德学才识。如果我们抽去涂在“德”上的极左色彩,而把它理解为高尚的道德、纯洁的气质、正直的人格,它确是一切成就卓著的人可贵的地方。您就是一个证明。您用自己切切实实的行动为我们做出了榜样。我将效法您,用忠贞的品格去砥砺自己学业的长进。

《美学论丛》第2、3期我已请人到县城代买,不过不保险。您如能惠寄于我,那将是我期望不得的。

盐城师专是我的母校。该校学报用我一稿,6月可出版,届时拟奉您裁教。

后有所作,如蒙不弃,一如既往呈上请教。

以上所说,当否,静候指教。余后叙。

恭祝

安康!

顺问钱师母好!

您忠实的学生:志祥 敬上

1982年4月27日于南阳中学

不久,收到钱先生寄赠的《美学论丛》及第三封信和退款:

祁志祥同志:

您好!您的修改稿和来信都已收到,由于这一阵杂务不少,所以您的稿子我昨天才看了两遍。总的印象是稿子是有一定见解的,论证也清楚,文字也可以,只是我觉得在理论深度上还欠缺些,不过写成目前的样子也是不容易了。我已把稿子转寄给了《社会科学战线》(吉林),这一杂志能容纳篇幅较长的文章,并请他们酌定刊用与否。

我所指的理论深度,是指文章在论述中,要注意与这一问题密切相关、对它产生影响的那些因素,否则容易造成就事论事的印象;其次,在论证中最好有一定的针对性,这既可促使探求的深入,又能增加文章内在的论辩力,引起人的兴趣。研究文艺理论,在正常情况下,大约30岁到50岁是最佳年龄。因为这种工作不仅要比较精通一般理论,还要通文学史(一个国家的,或某个国家的一段文学史),阅读大量作品,对一些作品不是泛知,最好有些深入的研究,而且如果不精通某种外语,至少也得精通古文,否则活动范围有限。所以30岁前是打基础的时期。只要目标明确,不懈努力,持之以恒,一定是有成绩的。

我才疏学浅,并未成家,况平日还有一些非业务的事务缠身,工作较忙,因此要认我作老师,实在不敢当,是否仍如上次说的那样为好。我无什么著作,不知你上次信上指的是什么。前年我出版过一本小册子,那是没有什么学术价值的,我手头只剩下一本了。《美学论丛》第2、3期有我的一些论文,可以寄给你。你寄来的钱,我附在信中,你收入不多,个中道理,我不多说了。你文章署名,当然只能署你的。文学界有的人读了别人的剧本、小说后犹署上自己名字的做法,实在要不得。

《对比》一稿,不知已收到否?

敬祝

进步

钱中文

1982年5月3日

这封信中所说的“我已把稿子转寄给了《社会科学战线》”,对于我这个当时梦想发表文章的年轻人来说极具鼓舞作用。因为我曾经看过《社会科学战线》,那是一份厚厚的很有分量和地位的学术刊物。信中所说的“还有一些非业务的事务缠身”,虽未明说,后来方知,指在文学所文学理论研究室担任主任一职,有一些行政管理事务要操心。来信将我寄去的邮资“附在信中”寄回,体现了无私提携后学的高风亮节。信中指出“学界有的人读了别人的剧本、小说后犹署上自己名字的做法,实在要不得”,体现了钱先生的人格操守。钱先生一生带过不少学生,也指导、帮助过不少后学,但他从未与学生联名发表过文章。至于信中对文章的“理论深度”、对文学理论研究最佳年龄等问题的看法,则具有方法论意义,它贯穿于我一生的治学中,让我受用不尽。而钱先生寄赠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办的刊有他文章的《美学论丛》,则让我明白了:文论与美学是不分家的。要搞好文论,必须兼顾美学。

5月末,我根据大学时期写的一篇文艺评论《谈“蓄”》改写的《“含蓄”三忌》发表在《盐城师专学报》1982年第2期上,我寄呈钱先生,有汇报之意,并致一信:

敬爱的钱伯伯:

向您叩安!问您身体健康!

《美学论丛》第二、第三期于昨日上午收到。衷心感谢您给我带来了难以言状的亢奋与喜悦。

在这种亢奋与激动的状态中,我怀着崇敬与喜悦的心情拜读了您的两篇洋洋大观的文章。崇敬随着阅读而扩展与加深,赞叹在阅读中情不自禁地发出。直到今天上午,才看完。又想到《文学评论》第二期登载的第四辑《美学论丛》有您的一篇论文的消息,我以为至少这样来认识您是不过分的:您不仅是文艺理论家,而且是美学家,还是马列主义的专家。

青年人喜欢粉碎偶像,但他们又常常自铸偶像。我似乎也不例外。我崇拜两个:真理与知识。谁拥有广泛深湛的知识,谁拥有更多的真理(并能揭示它),我就崇拜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十分推崇您。你偌大的知识的怀抱囊括了我,您使我感到渺小,这种渺小的程度就像水滴在江海一样。请相信这些话一点也没有夸大。

我们国家的文艺理论、文艺批评跟不上创作的步伐,美学园地较之国外(如苏联)为贫瘠与薄弱。这正是蛟龙得水的时候。我们殷切地期望、热烈地祝愿您调动您的全部研究成果,写出更多的文章,为丰腴我国的美学园地,促进我国文艺理论的发展提供更多的资源。

您在两篇文章中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资料与理论依据。尤其是关于别林斯基的论文中所介绍的不少片断更是宝贵的,因为它们是通过《别林斯基选集》的中译本所无法知道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些也许在今后我们要引用到。届时,您不会责怪我们是贪图走捷径吧?

您是搞纯理论的。这非精通外语不可,否则便难以钻透(自然,古典文艺理论例外)。有鉴于此,我目前还不敢奢望搞纯理论。从文学创作中,从文学批评中,从作家创作谈中,我搜集到不算少的文艺现象,它们是现今我国文艺理论所未曾解答或圆满解答的。正因为如此,一些浅而易见的谬见才得以在某些作家的头脑中生根,在为数可观的评论文章中出现。就小说作法论,至今未见过其理论著作。文无定法,但总有些基本规则可循。鲁迅反对讲什么小说作法,只有在把小说作法视为固定的程式时,鲁迅的观点才是站得住脚的。它并不能说明小说就无基本的作法。而总结出这些规律性的东西对初学者(乃至有门户之见的作家)就有指导意义。像主题的有无、先后,小说中的人物多少,情节和细节的定义及关系,对话、心理、行动描写在人物塑造中的地位与处理,想象在艺术虚构中的作用,特征、形象、典型、观察、思想的表现以及文学与社会生活、与政治的关系,等等等等,都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探索与进一步辨析阐发。我目前的基本想法,就是切合创作实践,用理论(原理)对文艺现象试加探讨。不管怀有多大奢望,只求能剖析一个问题就剖析一个问题。在我看来,这些探讨是有一点意义的,不知您以为是否值得?

人在前进的过程中,须得兼顾各个方面知识的平衡与适应。相对比较起来,我现在理论方面落后了一些,因此目前的力量得多在它身上花花。而总的来看,我现在知识的积累还很浅很浅,它是与理想的要求不适应的。

正因为这个,我想见您,而又不敢拜见您。有时会冒出今年夏日去北京的念头。一位岳丈在京的外语老师也这样劝我,但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到北京去,钱是不怕花的,问题是我现在还很浅,还一无所成。我要等一年两年,乃至三年四年,稍微学得像点样子了,争取再能发表两篇像样的文章,那时,我才能挺胸直背,堂堂正正去见您——不过,我若是去京拜见,您不会有反感吧?

谈到发表像样的文章,就要说到挂牵在《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一文上的思虑。《社会科学战线》是名刊,所载文章,多为教授学者,顾影自怜,常觉惶惶。加之文学理论栏目篇幅有限,一万多字的文稿要刊登发表就更难。每想到此,心里就为之不安,为之祈祷。您上次写信告诉我的消息,使我既高兴,又不敢高兴。我这样的祈请也许是可以理解的,祈请你予以必要的关照。

絮絮至此,浪费了你许多时间,非常抱歉。考虑不周,多有拙语偏言,望多多原谅。

所刊尊文的《美学论丛》第四辑能惠赠我一本吗?

能从相片上认识认识您吗(我常在心里描画着您的肖像)?

祝身体健康,多多保重!

即此

再拜!

您忠实的学生:志祥 敬上

1982.5.29于南阳中学

6月下旬,又将新写的理论长文《试析“平淡蕴含功力”》寄去请教:

敬爱的钱伯伯:

您好!

《试析“平淡蕴含功力”》一文写成,奉上,请予斧削。本人有这样的痴望:望能在您的悉心指点与通力协作下将此文改臻妥善,再行发出。不知此望可幸见谅否?

本人的治学方针是,一边耕耘,一边收获,一边阅读,一边写作。耕耘是为了有所收获,阅读是为了有所作为。读是占有,写是创造,光读不写怕积重难返,思想堕怠。因此,每遇到酝酿较成熟之处,总不忘一试铅刀。即便是现在重于打基础的时候也是如此,谨禀。

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对写作的成功与否关系很大。《试》文较长,我之所以能克制激动有条不紊地款款写出,那是因为受到您的鼓舞,有一个较为安宁、清净、没有纷扰的心境的缘故。您好像是核能源,巨大的力量一直震撼到黄海之滨。

文稿是为了向您汇报写出的,但当寄您时又十分不安,因为它要耗费您较多的精力与时间。每次的心情都是如此。请原谅,您给我倾注了许多心血,而我每思图报又无以芹献。学生以为,只有取得刮人耳目的成果,方才对得起您的栽培。届时,我当衔环。

常言:文如其人。尽管实际情形不尽如此,但我从您的文章和信件上断定你文章的风格就是您的为人。我感到您不仅是我学业上的领路人,而且也是一位胸襟恢宏的长者。您不仅能理解热血青年的心,也能谅解他的一些不自觉的错误。因此,我在以往的信中向你掏了一些心里话。每写时,费斟酌,每寄后,常恐语有不逊与错误处遭人反感,果如是,望在所勿计。

又将《恩格斯论歌德》、《别林斯基的文学思想》研读了一遍,深觉雨果的一句话有理:只有天才才能理解天才!能够充分理解别林斯基的,难道非天才可耶?

上封信提的一点要求,如果令人为难,请置一边。我们没有见过面,我不一定使您很放心。人格可保,我是求实的,注意修身治行的。虽然对您给予我的厚爱欣喜莫名,但不会拿着它去招摇过市。这一点,请您赐信。

7月20日放假,为期40天。此间,如蒙惠寄信件,请寄“大丰县刘庄供销社 转祁志祥 收”。我家坐落在刘庄公社的小镇上,离南阳七十里。

一点请求:到县书店几回,知学术丛书进得很少,《美学论丛》总未见到。想备齐,特附二元币,烦方便时购寄《美学论丛》第一辑,请勿退回。第四辑如蒙惠寄就不付费了,免来回。谅。

又,收到《美学论丛》时,寄信一封,此后《盐城师专学报》来,又寄去一份,收到了吧?

盼回音。

向尊敬的钱师母叩安!

祝愿您身体健康!

即此

深拜!

您忠实的学生:志祥 拜上

1982.6.29

对于有稿必看、有信必复的钱先生来说,这个频率是太快了。但当时,钱先生的来信就是我生命期待的全部。我有点克制不住去信去稿的冲动了。暑假中在刘庄老家,收到了钱先生通过刘庄供销社转来的第四封来信:

祁志祥同志:

你好!五月末、六月下旬两次来信和《平淡》一稿,均已收到,请勿挂念。

这段时间,我十分繁忙,改稿、看校样,看“大百科”稿子,会议,加上室里的一部分工作,真是难得有喘息机会。因此六月初接你的信和《盐城师专学报》上的大作后,迟迟未能复信,十分抱歉。

我有几个意见。以后来信,请你对我不要再用褒扬词,还是以实事求是、朴素为好。我的学识实在浅陋,为人为文是最笨拙不过的。如真有一点长处,不过是尚肯努力而已。因此我绝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了解后是会失望的。你说暑假想来北京,如果仅仅为了和我一叙,那大可不必。趁此时光,不如多读书、多练笔更有意义,不知你以为如何?

《社会科学战线》不知有何消息?《平淡》一文要稍隔一些时间才能拜读。最近手头有几种限时交卷的工作,难以脱身,请你见谅。

《美学论丛》第一辑现已无存书,可能要重印,以后再想办法如何?第四辑即将出来,届时一定给你寄去。

祝好

钱中文

1982年7月8日

我感到很抱歉。是我频繁地去信去稿给钱先生增加了百忙中看稿、回信的负担,其实他是尽可以置之不理的。但钱先生是那种习惯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人。他理解一个刚刚起步的文学青年对他的期望,更理解他的回信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过先生委婉的批评让我感到不自在。我回信说:

尊敬的钱老师:

您好!

信收到,所言甚是。拟遵行。

以往信中所谈美誉,均由衷而发。既如此,后力忌讳。

您事务繁忙,屡屡帮我阅改文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此,我心中的感谢是难以言表的。

此次暑假北行,原无此计划。借了一些书,打算假期间多看一些。时光难得,但愿老天不要太热。

《社会科学战线》尚无消息。不知倘有消息,是告诉您还是告诉我?

另,《平淡蕴涵功力》一文中有几处错误,特此更正:

1.汪曾琪的“琪”应作“祺”。

2.最后,膺品的“膺”,应作“赝”。

3.在“从意境看平淡蕴含功力”一部分中,谈到孙犁的《白洋淀记事》时,前面说是“解放初期创作的”。案:《白洋淀纪事》,《孙犁小说散文集》,1958年初版,62年再版,78年稍订正重版,新版本计收入作者1939年至1945年写的58篇作品。因此,“解放初期创作的”应改为“四十年代创作的”。

余无他。

敬祝

康泰!

学生:志祥 敬上

1982.7.15

不久又收到钱先生的回信:

祁志祥同志:

你好!《社会科学战线》不知有无消息与你?七月初接你《试析“平淡蕴含功力”》一稿后,我一直很忙,加之因一集体项目集中了一段时间,你的大作直到最近我才读了两遍。

此稿题意甚好,是个值得研究的题目,也有一些个人见解,但恕我直言,就此稿目前的样子,是不能拿出去的。第一个印象是较杂,你在这一篇稿子里,几乎把所有的艺术部门都谈过来了,中外文学、大小作家,甚至包括二、三流的尚未定型的文学青年,戏剧、音乐、小说、绘画、电影、书法、漫画学,还偶有几篇小评论的作者,等等,给人的读后感觉是斑驳零星,分寸感把握得不太准确。第二个印象是有求全感。稿子把“平淡”的各个方面以至达到“平淡”的手段、方法、注意点等等,都谈了,不乏一些好的意思,但它们都淹没在“平淡”中了,结果给人一个平淡的印象。第三是由于求全,理论上就显得分散,不很深入,最后部分有些像讲稿。

这篇稿子的改法,我的意思是,能否从一个角度——古代文论的角度来谈,比如将题目改为《论平淡》或《论平淡风格》。从稿子内容看,这样做很有基础,材料也尚丰富。这样做了能使问题集中、紧凑,论点突出,不改太宽泛、驳杂了。第二个办法是你如果对当代的几个作家感兴趣,干脆把他们抽出来单独论述,不要中外古今一起来论,这样倒也可以单独成篇,也不失为一个好题目。因此此稿可分成两个题目来写,第一个题目可写成万把字左右的文章,第二个题目七八千字也就可以了。这样的篇幅,拿出去较能录用,两三万字的东西,机会极少。

我很赞成你多读多写,这是你自己成长的最好办法。何其芳同志在世的时候,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教益。其中之一,就是要不怕改稿。有的人的稿子当然是不让改的,即使满篇废话,也要人把它们当成字字珠玑,但是这样的文章,生命是不长的。我刚工作的时候,写的文章有一些是被退稿处理的。退稿当然是不愉快的,但是我从中得到的教训是文章要多改。要改到不惜把自己的长文章压短,不合逻辑的、妨害表达意思的,或者是意思不清楚的、或者是可去可留的地方一律删掉,让自己读起来也痛快。这是一个过程,大约花了我两年时间。其后,我就这么办,到这种地步,在写文章方面就开始成熟了。以后写文章自己就有了把握,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一定要说,哪些是多余的话,哪些地方论据不足、说得不够深刻,哪些地方有新意、有自己的见解等等,就了如指掌了。因此我也跟一些年轻的同志交谈,说到一个研究人员除了自己能抓住题目,对它从各个角度进行理论分析,还要深知自己的分析、论证的优点、弱点在哪里,特别是对自己的文章要有一种无情的态度,该砍就砍,该削就削。那种天下文章自己好的偏爱,舍不得动手删削,是不成熟的表现。这样的同志是有的,因此他的文章总是绕来绕去,噜噜苏苏,没有重点,常常在发表上发生困难。我说这番话无非是交流交流经验,给你打打气而已。

暑安

钱中文

1982年8月16日

钱先生的这些指教,让我感到了学术之路的艰难和漫长。如果说我不经意之间投的第一篇稿子得到他的热情肯定让我喜出望外,而花大气力写的第二篇稿子《对比》和第三篇稿子《平淡》所受到的他的指点意见则使我领悟到,学术文章要写好,必须尽量占有第一手理论资料。

这一年暑假,我忙着找人,试图调到大丰县中学。到县中很不容易,就退而求其次,调到了新丰中学。那是全县北片重点中学,与南阳中学属于同一级别的“片重点”,但离家近一点,妹妹也在新丰工作,生活可互相有个照应。等工作安顿好之后,我于开学之初给钱先生回信:

尊敬的钱老师:

您好!

稿子及信件收到了。因当时工作调动未定,地点难明,故延至今日复信。抱歉之至。

您对稿子提的意见是非常允当的。它对我今后写稿提出了带方针性的指南。今后写稿时,我将力图体现出对您的意见的理解。

关于改稿问题,我打算暂时搁一段时间,以期修改得能较上稿有所进步。

您好理解我们这样的青年人的心理。感谢您用自己的经验给予我的指教、抚慰和鼓舞。虽说退稿不使人愉快,但当我认识到稿中的不足时,我就觉得合情合理了。退稿并不使我神伤,最令人难受的是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劳动,得不到人家的尊重。从这方面讲,您竟看了我那既长又拙之作两遍,并那么鞭辟入里、详详细细地提了具体意见,实在叫人过意不去。说实在的,以后像这样的稿子,你第一遍过目如觉不妥,就不必再劳神看第二遍了。

这学期我调到新丰中学了。这儿交通方便些。今年南阳中学考分在中技以上分数线者101名,新中99名。1号开课,我教初三双班语文,它关系到明年高中升学率和小中技考试情况。因此,这一年的空闲时间就更少了。我将为不负您的希望抓紧时间读书。

暑假间拜读了您的《果戈理及其讽刺艺术》。因为认识您,所以读的时候倍感亲切。册子写得是这样好,使我爱不释手。一个对美学感兴趣的朋友说曾见过您的文章。我想,您已写和将写的一定很多,而我的了解毕竟有限。如蒙不弃,望今后您将发表文章的刊物惠寄给我。您知道,它给我的教益,特别是给奋斗中的没有依靠的青年人的鼓舞力量,是难以估量的。

南阳中学已查。《社会科学战线》至今尚无消息,我也不敢贸然询问,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寄托在它身上了,亦不知稿件退我,将如何处置?另,我地址有变,是否有必要函告他们一声?总之,这方面有消息就告诉您。衷心感谢您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与友人谈,深觉自己浅薄无知。我将尽力的。

余言后叙。如有不当,敬请原谅。

敬祝

体安!

学生:志祥 敬上

1982.9.2新丰中学

接着收到钱先生寄赠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文艺理论研究室主编的《美学论丛》。我马上复信说:

尊敬的钱老师:

您好。

寄至南阳的《美学论丛》第四辑几日前由南中教师转到。特告。勿念。谢谢。

《社会科学战线》至今尚无消息,颇令人挂念。

我已调至新丰中学。来时写过信给您,估计已经收到。乍来时,心绪不定,现在情绪基本平复,这对读写是有益的。上星期日写了《试论艺术表现美——兼论“丑中有美”》。打算认真修改一番,视改后情形定是否送您指教。

深深致谢。

此布

大安!

学生:祁志祥 敬上

1982.9.18新丰

不久,《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将钱先生所推荐的《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退我,并寄赠了两本该刊增刊以示慰问。钱先生一直牵挂着这件事。于是我没等他回信,又致一信,并把生活中遇到的感情危机告诉先生: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几天前《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一文退回了。一张铅纸,上面写了两句回复:稿有一定基础,但要大力压缩,再投他刊试试。《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同时还寄赠两本八开本的《学术研究丛刊》(今年1、2期),可能是作为鼓励。

看了人家的文章,的确感到自己的稿子浅。虽有自己的思考、见解,但毕竟论据不够有力,权威性的书读得太少。蒙《社会科学战线》鼓励,希望修改再寄,但希望渺茫,且不知修改了能否合该刊之意。承蒙您两次询问,现实情相告,您看可改后再寄与您吗?我不想为难您,如亦觉采用无望,就不必回信了。看书学习需得心灵平静。但工作、爱情这些问题屡不遂意,因此给心情带来骚扰。加上学业的路多阻折,要想走通殊属不易,因此每每暗自神伤。近来读书不多,自己极其不满意自己,想起您深感羞愧。理想和现实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斗争,心灵正经历着痛苦的历程。常冒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但一颗曾被希望燃烧过的心总不甘最后沉沦。内心的抑郁需要抒发。有些生活的画面颇动人情怀。想撇开论文写点小说。虽力不从心,但情不自禁。写得像些样,就请您雅正,若不成体统,便永不告知,恕我无能了。

以上这些,可能不该对您说,但我不能向你隐瞒我的真相。

谨祝

教安!

学生:祁志祥 敬上

1982.10.14晚

不久,收到了钱先生的第六封来信:

祁志祥同志:

你好!两次来信都已拜读。9月18日接信后,我曾去信《社会科学战线》,询问《浅谈情感》稿一事。现你已收到,甚慰。只是压得很久,未免太过分了。你现在碰到一个初接文艺理论的人所常有的情况,稿子不被录用。这之间是很复杂的,杂志的门户之见、关系等可能是一些因素,另外稿子质量也是一个因素。作为投稿人,我们只能多想之后一个因素,你说对吧。你的几篇稿子都有一定基础,只是理论深度不足。如何弥补这一弱点,我的想法是,你是否可把其中某个问题,搞它半年一年,使之精益求精,这样一、二年之内即使出来一、二篇文章,也是可观的成绩了。研究生的方式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强理论修养,多读理论著作,再在这基础上写出一篇像样的论文,训练独立思考、钻研问题、分析问题,从一定的理论高度概括问题的能力,从此融会贯通,通过把握一点(花三年时间)而后逐步推向线和面。你自己考虑一下,你的战线是否铺得太开了些。至于对于自己想达到的目的,任何时候都要有信心,锲而不舍,功到自成,锤炼成踏实的学风,不顺心的境遇也最能锻炼人。在你这样的年龄,生活上的事不会都尽如人意,但要豁达大度,不宜过分强求,需要感情,也要理智,可见不仅文艺创作中有这个问题,生活中也少不了呢。

至于搞些创作,我很赞成。如果有生活积累,又有表现能力,何妨一试,也许能给人无限乐趣呢!

顺祝

教安

钱中文

1982年10月25日

这里,钱先生不仅在指导我的学术,而且在开导我的人生。这封信提及了“研究生”的概念。当时研究生极难考,可谓是“珍稀动物”。原来在读大学时,只是听说一位年轻老师想考研究生,就足以让我们学生对她刮目相看、崇敬有加。因为考研不仅需要专业突出,而且英语要好。而我既无专业积累,也无英语基础——“文革”中上中学时只学了字母、音标和“毛主席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等几句话,大学时英语只学了一年,考试只是走走形式,所以根本就没敢往考研方面去想。至于写小说,本拟以自己进大学以来屡屡追求、屡屡受挫的经历为原型,写一部中长篇小说,但终因笔力不逮,且时间精力上也不容分心,放弃了这个想法。在阅读清人朱彝尊、汪森编选的《词综》时,我曾强烈感受到古代诗词咏物时体现出的线条美趣味。钱先生指导我要“抓住一点”,可否从古代诗词中“斜”字使用频率极高的现象入手,剖析一下古代诗歌中的线条美?于是我向钱先生请教:

尊敬的钱老师:

您好!

来信早已收到。当时《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刚已脱稿,正打算抓紧时间改好寄您。后来到县里参加了县第一次文代会,回校后又逢考试阅卷评分,忙得无空喘息。本想等稿子刻印好一并写信给您,但总觉得不容再拖了。

这里,寄一份施耐庵的材料给您。材料是跟县施耐庵办公室的王同书同志要的,或许对您收藏无妨。另寄《说“斜”》一稿给您指教。该文合作者陈新民写千字文评论较拿手,和《雨花》等刊物有联系。他要我文章不超过一千五百字。因竭力从简,故有失丰腴。一老师阅后还说第二部分说理不够清楚,因此不想外投。您看《说“斜”》的纲是否抓准了,有无必要加以充实和铺张?王同书现已去武汉参加施耐庵讨论会,20日后回来。他对古诗文涉猎较多。甚至想将《全宋诗》有关“斜”的诗例尽情收罗,运用统计学方法加以分析。这个工程巨大,您看做下去是否有价值?

《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一文及其写作起因和指导思想,不久将可寄上。

亲爱的钱先生,以您之尊,而一直不和我这位平民后生断绝联系,实在令我感动。县文代会期间,中联部文化局评论家顾镶同志到会演讲。我由他及您,更感到您的尊贵。因此,您给我的栽培我便弥加珍惜。另,此间从《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一书上看到您的译文,进一步了解到您在学术界的地位和分量。在与您的接触中,我一直有一种生怕遭遗弃的小媳妇心理(说来不怕见笑),于是我拼命地写,甚至用过多的写冲淡了现实急需的读。现在既然您如上封信说了,我平常看书也就安心了。另外要说的是,老师我不想多解释,只要你不遗弃我,我也能写得出,那么,我将不投他门,从您而终(不过要告诉您的是,我外语很差,很有可能不会成大气候)。

另外,你希望我集中时间精力搞一两个专题,但所能借到的书籍却不允许我有条理、有计划地去钻研。我以往看的一些文论、美学书,大多数是跟盐城师专、江苏师院的图书馆,盐城师专的老师及志趣相投的朋友借的。这对于想在这方面搞下去的人无疑是不合适的。但这些书很难买,外国文艺理论丛书是社科院外文所等处出版的。我有这样的想法,您如可能,请帮我买一套(除黑格尔《美学》、郭绍虞《中国古代文论选》四卷本)。买到时我托人代拿。至于说钱,只要今生赎得回头,先破费些又何妨!不知您是否有难处?我不希望使您为难。

参加文代会,受到鼓舞。也是文联一员了,因此也想写点文艺作品。大丰的丁正泉写了两部电影和多篇小说,对文学青年是一种鼓舞。

老师,我在给您写信时心情似乎很好,这可能使您想象不到我前一时候是如何低沉。即便现在现实所加给我的也有若干痛苦。因为没关系,所以注定了当教师的命运。而那些没有看过《马列选集》的人却可参加马列研究会,那些没有写过一篇美学论文的人却可以参加省美协,那些只有一些雕虫小技的人却可以站在大学讲坛上教授他人……我们辛勤努力,现实给予我们的就是这样的报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怎叫人不心生不平!因为工作是教师,于是就遭人歧视,在爱情上就注定被人选择,而我原先追求的恰恰是人的尊重。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踯躅举步,委实不易。而您却不弃我,真叫我感动。

理想犹如灯塔,光亮忽闪忽灭。人的奋斗,看来总是一张一弛,波浪式前进。当我“熄灭”、“松弛”时,望您能原谅。我将尽毕生力量和现实的重压抗争,争取在磐石之下长出新芽。

话多了些,请原谅我感情的外溢。

恭祝

安好!

学生 志祥 敬上

1982.11.14

钱先生回信说:

祁志祥同志:

您好!

匆匆读了你们的《论“斜”》一文的提纲,觉得很有意思,可在这基础上敷衍成文,约5-7千字,我可推荐给我室美学小组编的《美学评林》。另一刊物《美学论丛》,也是我室编的,一般不收外稿。

提纲第二点中关于三角、直角一类谈法,似较勉强。第二点能否提作动态(与静态相较)美呢?把论点集中在这方面呢?供参考。

事比较忙,不多写了,原提纲奉还。

钱中文

1982.11.23

《说“斜”》一文必须再花些时间搜集材料、整理分析才能写出来。趁着这个机会,我将已经写好、投给《社会科学战线》的《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兼谈西方文论中的“化丑为美”的一个美学原理》一文寄上请教,并在新年到来之际表示要寄赠点“束脩”聊表谢意:

尊敬的钱先生:

近安!

上次寄去两份材料,估计收到了吧?

奉上《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稿一份,请老师予以指正。

“丑中有美”是美学上遗留下来的老问题,就是看到论述这方面问题的文章多不很妥帖服人,故作此文。

写了好几个半拉子。全稿写过四遍,心劳力拙。尽管“孩子”丑,因为亲生,故爱恋之情切切。错误难免,祈请裁夺。

无话则短,就此搁笔。

又打扰您了,深为之不安。

此稿能写成,全赖您的鼓舞与点拨。谨此由衷致谢!

您的学生 志祥敬上

1982.11.24夜

12月,没有收到钱先生的回信。于是我又致一信:

敬爱的钱先生:

祝您体安!

约3周前接到您的信件。于是中断了当时手中写的小说。挪来整块时间涉猎了《汉魏南北朝诗选》、《唐宋诗举要》、《唐宋词选》、《词综》。倘不看,依据原有材料,亦可敷衍成五到七千字的文章,但毕竟应当慎重些。收获是有的,它为我以前注意到的一些论题充实了材料,并且给我提供了一些新的论题。

本来现在想整理分类投入写作了,因别人要我还书,所以不得不抓紧时间看书。约需2到3周可看完。争取在春节前改完《说“斜”》。来年春天想推开理论书,把那小说搞一搞。应当说构思已有几成成熟,看来还不得不是个中篇呢!成败未卜,心中惶惶。

约一个月前寄去《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兼论“丑中有美”和“以丑为美”》。之所以要寄刻印稿,是因为该稿与手写稿有所径庭。如您指点的那样,文中所引用的理论依据及实例依据,都出自名流。又如您在给《平淡蕴含功力》的回信中说的那样,是自己的话就多说些,人家的话就少说些。又,没有您的鼓舞,我是不一定有信心写这种理论文章的。文章尽力从简,只是将意思表明即可。虽一万五千字,然未敢拖沓。这些,均是您指点的结果,故在文末说明。非言出无据,乃言出由衷;无招摇之意,有刮人白眼之心——这也是事实,望得到谅解。

稿出后,又接触过此类论述,如《文学评论》第五期杨文虎《论生活真实》中“关于老妓女”欣赏的论述(p127),邵传烈、戴平《灯下谈美》(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版)“丑中见美”一章(p45),都是说,罗丹的老妓女之所以美,仅仅因为它作为现实中的“典型”形象,控诉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可恶。这些说法和理由是老生常谈,它未能使我看出《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中观点的破绽,反而加强了我对“美在典型”说的怀疑。现实丑即使活过“典型化”,不是仍然会“唤起我的痛苦,甚至憎恶”吗?欧未哀尔为什么要到艺术中才能控诉资本主义的罪恶呢?难道他在现实中就不能控诉吗?流行的观点是将理想美(即典型美)归入艺术美,其实,理想丑(典型丑)在艺术中仍是能唤起痛苦而为丑的。所以我以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生活与美学》中把美划为三种不同的存在形式:现实中的美、想象中的美、艺术中的美,而未将想象中的美归入艺术中的美,是值得深思的。

为此我想向您请求,请允许我以那篇浅作所持的论点加入这个讨论,我很想听听人家(尤其是我批评的那些同志——虽然这些批评过于大胆)的意见、反应。

该稿目前接到的回音,有顾镶同志的意见,简明得很:“材料丰富,有见解”。《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今天来了信,说该稿“已经编入文类867号,待研究后再将处理意见告诉您”。回首过往,命运好像和我作对,多少事情总不遂人意,因而想到这次稿件的处理结果,怕又是凶多吉少。因此,在来信或接到用稿通知前,我盼着您那儿的回音。

一年将尽,新年将来。叹冬去春来,又增一岁。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接触已有一年。一年里您为我花费了多少时间与心力,学生刻骨铭心,感恩戴德,怕惹小人之嫌,然略表寸心,聊献束脩,恐怕亦是人之常情吧?学生窃想有点表示,望届时原谅。

一年来,我和您的名字对了不少话。我是想念您的。只恨东风不与祁郎便,飞到北京识君面。我有位同乡,亦为师友,将在春节前后去澳大利亚进修(他叫朱永生,在苏州大学外语系执教,有不少书正是假他之手借的),我托他路过北京时去代我一见,特禀。他年轻,勤奋,真诚。如至,望勿以意外。他学的是英语,他出国后能否帮助关心点美学资料,亦未可知。

送一张夏照,同伴摄于南阳中学。取意:应该微笑面对生活。

余此后叙。即请大安!并问师母安好!

您的忠实学生 祁志祥 上

1982.12.19

这年底,钱先生住院动了个手术。出院回家后不久,就回了信:

祁志祥同志:

您好!《审美》一稿我在去年12月初就收到了,因工作实在忙乎,未及时看。随后我就住院动了一个小手术,在医院中待了一星期。12月下旬出院后,休息了一个时期,以恢复体力。今天读了您的信,有些情况需向您说明一下,因此赶忙给您一信。

一、您的《审美》一稿稿末提了我的名字,在文章发表时一定请您删去。首先是我即使提过意见,也不必提及。如果是专著一类书籍,就又当别论了,何况我未看过这一稿件呢。其次,更要请您谅解的是,“美在典型”论主要是蔡仪同志的观点,蔡老是我室元老,他在美学界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待遇(非关这一问题),因此我即使在某些问题上有不同意见,也不愿增加他的负担。同时我在室里担负一些行政工作,常与他商量问题。您在文后提及我的名字,可能会给我工作带来一些不便,个中苦衷,请您谅解。自然,这与您文章及您的观点、见解无关。二、至于束脩云云,这已是陈旧了的东西,请勿寄我,并以后勿再提及,让我们免俗如何呢。还有一些热情的话,今后也不宜再写,旁人得知,是会讪笑于我们的,您说对吗。

《审美》一稿,我要过些时日才能看出来,请原谅。阅后我会把意见告您。

钱中文

1983年元旦

1983年元月中旬,我回信说: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来信收阅。关于署名一事,在此深表歉意,祈望见谅。如发表,定去函删去。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据老师讲,《社会科学战线》接到稿件后均有一铅纸回复投稿者表明收到。倘如是,则上次那便笺则不是可能用稿的征兆了。

《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稿中批评了诸家观点。这里要说明的是,文中的主要观点,就是在批判中逐步鲜明起来的。倘只觉不满,而无己见,则我是不动笔的。倘能在破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一套见解体系(小范围),我方敢动笔。批评(准确地说是怀疑)尽力实事求是,平心而论,秉公而说,对事不对人。如言有冒犯,则非某所愿也。

“美在典型”说乃从《美学论丛》第四辑上所见,此前不确知蔡仪同志的观点。为讨教,亦为切磋,我也曾将《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一文寄给贵室《〈美学原理〉大纲》编写组。心是诚的。我想,倘若蔡仪有知,或是能谅解的吧?

为照顾篇幅,《审美》稿只一万五千言。至此所积累的材料依据,大概两倍于此。反复思量,非敝帚自珍,觉得该文试图探讨的问题是有些意义的。尤其是,它将会引起对“理想美(丑)”与“典型美(丑)”的深入探究。与该文的枝节相连缀,我们可以像种花生一样做出一组文章来。恕不在此细述,请赐信于我。

最近系统地将《别林斯基选集》三卷本钻研了一番。窃以为,别林斯基关于创作中思想和情感的关系、创作的自觉与非自觉问题、“诗歌身外无目的”的思想演变等的探讨似乎是值得分析研究的。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您看呢?

要探索的问题很多。只是时间紧,又要多读书,而不敢轻举妄动。另外我也看清了,要改变处境,最好走研究生一条路。我想把时间放得长一些,明年,或者后年试一试。不知像我们这些专科生可不可以考?你那儿明年或后年招不招?倘若您也带研究生,可以考您的么?

知您身体常有毛病,估计体质不够好。深望您自我珍重,并在照顾体力的情况下,抓紧时间把自己的深厚积累捧献出来。

在《文艺报》第12期、《文学评论》第6期上,欣喜地见到了您的文章。深深地为您高兴和欢呼。

您接信后的第二天,也许会收到一点东西。东西是这样少,以至于不足挂齿。千里鹅毛,请收下这点心意。一年来,您花在我身上的精力和时间不少。你真不知道我心里多么过意不去!愿望是这样,倘若给您带来负担,则非我所愿也。一言之,我这儿是“充足理由律”,万勿推脱,哪怕是变相的形式!

我会在稿子质量方面狠下功夫的。

年前拟弄墨涂鸦,如有尚可合意者,当送一二以志深情。

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在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我衷心地祝愿您取得新的丰硕成果!我们关注着您。

此颂大安!并祝全家幸福!

您的学生 志祥 敬启

1983.元月.13

钱中文先生早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是俄国文学和文论专家。这段时间我详细研读了满涛翻译的《别林斯基选集》三卷本,有些心得,想对此做些个案研究,不知可否。同时我意识到,即便发表一两篇文章,也无济于事,不会改变在基层中学作教师的处境。而要改变工作环境,只有走考研一路。于是我就这两个问题一并向钱先生作了试探性的请教。恰好苏州大学的朱永生老师到悉尼大学访学要途经北京,于是我请朱老师带2斤蹄筋给钱先生以表谢意。

敬爱的钱先生:

叩问体安!

今趁朱永生同志路京之机,特请代为一见,借以转达我对您的最深切的问候和最诚挚的谢意!

那点东西本是准备写信后第二天寄给您的,后接朱永生来信,将在2月8日去澳,想着领包裹多有不便,故一并托永生捎您。斯物区区,略表寸心,给先生身体带来一丝滋补,则是学生期望不过的了。

打搅您了,请原谅。

如果你们之间能有些谈资,抑或有一些业务联系,这也是我奢望的。

我们2月5号到25号放假,此间在家。如蒙惠寄信息,请寄刘庄供销社转。

敬祝

康乐!

您的学生 志祥敬上

1983.元月.22 刘庄

钱先生回信说:

祁志祥同志:

您好!春节前一阵,工作甚忙,年终总结,接着是计划、讨论会,还有一些意外的工作来袭,等等,因此未能看你的《审美》一文,十分抱歉。此稿不知现在如何处理,《社会科学战线》有进一步的意见吗?不管哪里采用,请一定将我名字去掉是盼,另外这样做也有失谨慎。我看过此文后,将会告诉你我的意见。

《论“斜”》一文不知进行得怎样了?上次来信说你读了别林斯基后,对有些问题很感兴趣,这些问题是可以研究的,但需要发展地看。艺术创作的有目的、无目的,自觉与不自觉都是他早期的思想,是德国美学影响的结果,后期他就不这么说了,并做了否定。因此如果要谈别氏的思想,则要历史发展地看。有的人的文章只摘采合乎自己心意的段落用,就必然要陷于片面。当然对上述问题做单独的研究,又是一回事。去年我在《学术月刊》(上海)第7期上有篇《论艺术直觉》的文章,就触及了创作的自觉与不自觉的问题,可惜第一部分中的理论性文字,给编者删去了,他们以为这是“套话”,真是见鬼!没有了它们,文章的理论性就大大减弱了,我似乎在那里就事论事了。你来信问及研究生招考事,我在78—81年与蔡仪同志一起指导过一个研究生(78年招了8人),今、明年内我不准备再招,这两年内我任务甚紧,要写些东西,有个人的,也有集体的项目,有时还要集中找个地方躲起来。现在招研究生,多半面向各省。你不妨多留心一下,有合适的机会就试一下。

朱永生同志来京后,曾去我所。我们未能见面,甚是遗憾。主要是我平常只周二、五去所,其余时间都在家里,等我见到他的条子,正是他去澳的日子。你托他带给我的东西收到了,十分感谢。此物市面上极难买到,难为你了,先寄付20元,不知够不够数?你收入少,破费你是不忍心的。

祝好

钱中文

1983年2月15日

在接到钱先生这封信之前,我收到《社会科学战线》的退稿。我去信告知先生,并寄了一篇刚完成的《说“斜”——谈古诗中的线条美》请教: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首先问您体安!祝您新春愉快!

因为期中复习的缘故,忙得一直没有稍整一点的时间。直到放假后,才动笔写《说“斜”——谈古诗中的线条美》。易二稿,前日夜成。今寄您,不知能否偿旧日约?实在惶愧。

《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一稿,果如我之前所料,被《社会科学战线》退回来了。只一张铅纸。我是能理解编辑的苦衷的,不知编辑能否理解我的苦衷?如果他亲眼看到我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学习和写作的,他也许会发点善良之心,写两句话点评一下优劣。事实逼我这样想:要不顾镶同志的肯定意见是错误的(我不明白,作为一篇理论稿,能达到“材料丰富,有见解”的地步,还要达到什么样的要求方能发表?自然顾的意见也只是一家之见),要不就是人微言轻。

先生,我并不想在你面前诉说自己奋斗过程中所喝的苦水和由此产生的牢骚,我不想让您看到我只是一个生活的埋怨者、发牢骚者。不,强者不应是这样的。“让别人去做生活的骄子,我们的使命永远是开拓!”这两句诗我一直把它奉为自己生活的准则。我在与您的通信中,我只想让你看到一个在社会底层的人在充满荆棘的道路上迈出的一个个坚实的脚步所留下的印迹!同时,不人生虚度,在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给人类能留下一点真正的财富,这也就是我一生追求的最高理想。

由于多次受挫(在读大学时我曾写过八本生活手记、四本文论笔记,誊写撰清的小说稿近十篇,誊在方格纸上的读书笔记约20万字。到南阳中学后第一个学期,我就写了四个短篇、三篇论文,等等),我逐渐相信起命运来。“生活是美好的”,对生活得很遂心如意的人才是如此,对在生活中屡遭挫折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就很淡漠了。知道了这一切,你就可以理解我在以往的通信中为什么要说些充满热情的话,那是情不自禁由衷发出的。我屡屡谈起,我奋斗到现在,就遇上你这么一个好人。我们是素不相识的,但您对我的帮助却是无私的。用“命运”来解释,这也许是我对事业的忠诚和若干刻苦的努力、辛勤的劳动所必然要有的“报应”吧。别见笑,这一切都是实话。

人微言轻。趁着年轻,能考研究生最好。为防止捉襟见肘,我复习时力求面广量大。但又怕有些地方对考试来说是劳而无功,所以心中无数。我想考美学或文艺理论的研究生,您看,复习的范围大概是在哪里?能稍作指点吗?

先生,上次写信给你的第二天,本打算将包裹寄给您的。恰好接苏州大学朱永生老师信,他将在本月5号去北京,8号去澳大利亚。考虑邮寄包裹多有不便,便请他捎去,正好代为一见,以蔚我寸心。朱6号抵京后就至贵室,未见到您,很遗憾,只好将包裹丢给陈俊昌老师转您,不知收到没有?老师,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我衷心希望您健康,精力充沛,以便能够多写一点著作。另外,我这里有副对联也写好了,正在请人抽空装裱。如果还像些样子,也还准备寄给您。

下一步准备集中时间读一部分书。您很忙,我无意于为难你。不过心里还是盼望听到您对二稿的意见的。

春节了,北京一定很热闹。祝愿您、师母和您的孩子节日快乐!

再布

安康!

您的学生 志祥 敬上

1983.2.11 刘庄

钱先生来信先谈了《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一稿的读后意见:

祁志祥同志:

您好!前几天寄出一信,谅已收到了吧?并寄出了20元人民币,是否足数?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不要寄来寄去。

读了你的《审美》一稿,我觉得问题提得很有意思,材料也很充实,有一定理论性说明,你在思考问题方面是很努力的,视野也扩大了。此稿现在不知有何结果?《社会科学战线》不知定下来了没有?我想用挑剔的态度提些意见,未必正确。

一、题目中提出“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从概论内容来看,实际上是指现实事物的美丑属性和艺术表现两重关系而言,而艺术对象即前者尚非艺术本身,因此,标题是否改一下为好,如用《审美活动中的双重审美关系》?

二、p2,你提出了“艺术美”与“现实美”的区别,这是对的,但“现实美”是种自然状态的东西,一旦进入作品,就成了“艺术美”了,如果要对“美”进行分解,那恐怕只能说“现实美”是“艺术美”的基础,或基本因素之一,艺术中含有现实美的因素,但很难再把它说成是“现实美”了。“艺术中的现实美,亦即自然中的现实美”,这种提法是不大科学的。

三、第6页提到黑格尔与别林斯基的观点,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的观点都是错误的,这里起码涉及两个问题:一是把理念视为艺术对象;二是把艺术对象与哲学对象混同。你在行文中似未予区别、辩正。

四、p10开头,外貌、心灵美恐怕不能概括为“理想美”,同时认为这种美不属艺术美范围中的美。又似乎绝对了些,问题在于从同一事中区分出差异,而不是把它们绝对化。

五、p11末,“认识论”宜改为“从文艺反映现实的角度”,因那时还没有我们现时称为“认识论”的自觉的理论。

六、p12:任何事物都是生活真实,有的生活真实不过是一种偶然出现的现象、一种事实,有的生活真实意义比较丰富、重大。而且即使是偶然现象,也会曲折、隐晦地表现出它的某些本质方面,因此你这样来区别生活真实,恐怕还应说得辩证些。

七、关于生活真实,真、美、丑等关系。p14上的艺术形象中的“丑中百美”,“丑”的概念属于“现实美”的美学范畴,美的概念别属于“艺术美”的美学范畴,这种说法大概根据“概论”中的论点而来,但好像缺乏说服力,“丑”也是一种审美范畴。又“丑”何以能成为“美”?表现了“生活真实”,是原因之一,有高度技巧、形式完美也都是原因,但似仍未找到一个核心。我对这问题没有研究,只觉得典型化在这里仍不失为一个规范。当然我不同意把任何现象都要归结到典型上去,有些艺术现象谈不上是典型的。但是要描写丑恶的东西,却比描写其他现象的限制性更大,不是任何丑的东西都能进入艺术,而进入艺术的,可以把丑的东西化为艺术美的,其选择性更大,更需要典型化。至于过去的“类型化”可以看作是“典型化”的历史发展中的一环。

上述意见,不尽妥当,仅供参考。

不知你今年的计划如何?我想最好改一、两个题目,反复几次,使论点稳妥、论证详尽、材料丰富,有创新意见。

开学在即,工作一定繁忙,祝工作研究双丰收。研究生应考,你不妨一试。

祝好

钱中文

1983年2月19日

钱先生对我的文稿不是敷衍一下回个信,而是逐字逐句看完,耳提面命式地加以指教。我很感动。于是我回信表示衷心感谢,诉说了我对自己未来努力方向的打算和对《说“斜”》的牵挂,并询问了钱先生所在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研究生招生情况。

敬爱的钱先生:

叩问身体安好!

因为补课,我正月初五就来校了。您相继寄来的两封信都已收到。汇来的钱自然也万无一失。您的信我们家的人也看了,据弟弟讲,当他读到您第一封来信的结尾几句时,母亲为之一掬动情之泪。您寄钱来,我早先有所预料,既然您一再申说,我只好收下了。不少,还多五角。真是。

通信年余,以前总觉得谈家庭情况是废话,现在觉得稍作简述似乎对于您了解我是必要的。父亲是搞财会的,母亲是营业员,大姐也在刘庄供销社工作,二姐在南阳中学教外语,妹妹在新丰一家国营纱厂做话务员(写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我甚至可以和您通话呢!),弟弟在扬州师范学院历史系读书,情况基本如此。您的家庭情况呢?

这里我要感谢您的,是您为《审美》一稿所提的详细、具体的评点意见。不少地方使我茅塞顿开,也有些地方我仍需仔细琢磨。这些意见我是十分珍视的。您看,这稿有修改的价值吗?如果有,我也许能把它改得比现在这个样子更有说服力、更可人意一些(蒙您赐我希望,总以为我自己投稿有采用的可能,其实这可能是极小的,门户之见压死人,另外关系学也渗透在出版界中)。

来信对我提出在一两个问题上深入下去的希望,并问及我近期的计划。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得告诉您,凡以前我曾做过、有一定基础的文章的论题,如论情感、平淡及对比,我读书时发现有关这类问题的论述都做了摘录,但还不仅限于这,其他方面也做了摘录。在我认为哪一方面可以动手时,我是不会拖延的。考虑到要打基础,我不想搞诸如“陆游美学思想研究”之类的专题,而只想探讨宏观范围内的一些问题。我能做的几篇文章似乎就是这方面的。关于后者,我的打算是这样的:本学期花约半学期的时间,理论著作暂告一段落,此后将西方美学史,欧洲文学史,俄、德、英、法的文学简史,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古代现代文学史(已涉猎过)读一读,并做些较具体的笔记。这项工作争取在下学期期中完成。然后再接触一些哲学、心理学,把几家文学概论的本子再比较一下,争取在明年春能拉下个梗概。如果明年考不上,那么明年再花一年时间在各个方面加深巩固,争取后年再考。我自我感觉,后年考或许有些把握,您后年带研究生吗?另外,我也看到,考试是考记忆力的,我的机械记忆力并不很好,加之英语到时候还不知道掌握得怎么样。因此,考不上的可能也是不容忽视的。而两年以后,等各个方面基本打下一个基础,各家美学观点都有一定掌握时,就去搞一点专题研究,如陆游之类。总之,我今后的目标是面向古典美学。就我视野所见,中国古典美学似乎有许多未开垦的处女地。堂堂中国,没有一部中国古代美学史,岂不羞乎?

既然要考(考是为了争取时间、资料以及导师指点,它非目的,而是做学问的手段),那么,就不允许我在某一方面畸形发展。即便写文章,也不想在时间上对它有多大干扰,并作为巩固这方面知识的手段,我只写关于这方面的。在调节好两者关系的情况下,我打算每学期写一至两篇长些(万字上下)的文章,以期发表,从而祈望在您的扶持下加入美学协会,能趁开会之机出去透点气,开点眼界,也让一直处在现实的压抑中的我翻翻身,喘喘气,从世俗那儿得到一点我竭力追求的尊重。

以上所说,当否,敬请指正。

别林斯基关于创作的自觉与非自觉的思想及其演变,之所以激起我的兴趣,是由于它和创作中感情和理智的关系、创作中主题的有无以及别氏“艺术身外无目的”等思想的演变这诸多重要的、争议很多的问题纠集在一起的缘故。因此,分析、阐明它,并融进自己的见解,我以为也许是颇为值得的。而对我来说,可能又是有些基础的。因此,我想就近借到《别林斯基论文学》后参照起来,理一理别林斯基的思想脉络,之后搞一搞他的研究。您的那篇《论艺术直觉》想必对此大有裨益。我到县委宣传部科技资料室查了,那里未订《学术月刊》,您可以寄我一本(载有钱先生的《论艺术直觉》)么?另外,您的那段被删的理论性文字能寄我吗?让我们试试合作行不行呢?我将尽力不辜负您。学生愿借长风破万里浪,先生有长风,可借与我乎?

这封信,是在用了多少脑力之后写的,至此,脑力似乎已是强弩之末了,加之烛光摇曳,还有些昏昏然。以上所说,是些缺少理解过滤的大言壮语亦未可知。不过,我是努力使言行一致的!

最后还要告诉您的是,我未因看书写作冲淡教学工作。首先是为饭碗,其次是为对学生负责,再则是为顾全自己的名誉。我教的初三年级两个班,人数一个64,一个62,每周有近130本作文本,课务是全校公认最重的。这样也好,否则你看书人家要说不少闲话,说你担子轻有空闲。上学期期中平均分(1)班71,(2)班76。期末平均分(1)班70,(2)班74。卷子不是我出的,一是校教导处,一是县局。不过卷子也不算深,这学期是冲刺阶段,只希望能比原来成绩好。总之,自从认识了您,我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些,不给您丢脸而为您争气,就是我孜孜以求的。

听说您近一两年内要写书,欣喜甚。多么希望能早日闻到你的书的油墨香!

又:春节前(2月11日)挂号从刘庄寄您的《说“斜”》一文,收到了吗?

余言后叙。恭祝

康泰!

学生 志祥 敬拜

1983.2.28烛光下于新丰

不久又去一信: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您好!祝您体安!

腊月二十九,从刘庄挂号寄您《说“斜”》一稿以及信件一封。接您节间二信后,又寄您一信,想必都收到了吧?

为考研的事,不久前去县文教局查了研究生试目。只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有关资料,而江苏的大学有关美学、文艺理论招生的资料没有。社科院今年美学没有招生名额,文论方面,一是古典文论,导师侯敏泽,专业试目是文学理论、中国文学史、古典文论;一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导师王春元(我曾拜读过他的文章,很喜欢),试目是文学概论、中国文学史、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目标不能有二,眼下就做决定。权衡了一下自己,我今年的目标定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上。前两项均有点基础,后一项尚是空白。我想用半年时间将《马恩选集》四卷、《列宁选集》四卷、《马恩论艺术》几卷、《列宁论文学与艺术》几卷、《斯大林论文学与艺术》一卷、《毛泽东论文艺》(后几本正在借)研磨一番。我是喜欢写文章的(因为有收获的喜悦,而读书则仅属于播种),但不能不克制自己少写。而我又认为,讨论情感与理智,与哲学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等看了这部分马列著作,必将对这方面的问题带来许多益处。

我想,确定了这个目标,即使明年考不上,后年当您招生时,也许能和您带的科目相吻合吧?

在文学概论方面,我以前学的讲义科学性不足,批判味太浓,似不足资。因此,我打算将以群、蔡仪主编的本子,陈荒煤当顾问、十二院校编写的《文学理论基础》(上海文艺出版社81年版)等几种版本找来看一看。中国文学史方面,我打算以社科院三卷本《中国文学史》、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为依据。

另,政治方面,《政治经济学》以蒋学模的本子为依据,哲学以吉林社科院新出的为依据,党史、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就由不得我选择了,找到一本是一本。

你如不介意,请指出我所依据的版本是否恰当。据说,所学的本子是否有权威性,对于学习是否劳而有功,是至关重要的。

今年的学习生活,就由这规定了。

打扰您了,请原谅。

深深地敬礼!

学生:祁志祥 敬拜

1983.3.15

钱先生回信说:

祁志祥同志:

你好!来信均已收读。

先谈你报考一事。你好像搞错了报考的时间吧,你应考的是83年的,而非“明年”的。今年要分配给我室3个名额,因我今年不愿招收,推掉了,因此只剩了2名。明年如何,只好到时再说。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专业方向,如果已定下,那就算了。你所列书目大纲差不多。文学理论一般都是基本问题;马列文艺理论,除了经典作家提出的理论问题,还有结合当前争论的理论问题,供应考者自由发挥,如人性、人道主义、现实主义、创新方法以及关于现代主义等问题。我想大致如此,当然不能作准。

你的《说“斜”》一文,我已交给了美学组,估计问题不大,他们还未回复我,不过《美学评林》欢迎这类文章。《审美》一文我看现在不动它。因为这稿的一些基本问题似需做较大改动,你要准备考试,就没有时间了。意见我已提了。估计《社会科学战线》退稿,也出于这些原因,即提出的问题有意思,但理论上有较大的欠缺之处。

你求成心切,当然很好。但不宜操之过急,叹宝刀无人赏识。你还年轻(这是我最羡慕的),底子尚好。从你给我的稿子来看,问题转得很快,思路也很敏捷,但缺乏理论上的科学性、正确性。我仍持这一意见,先将有较好的基础的一、二个问题多做些磨研,把它当作艺术品来完成,到搞成为止。当然今年你就没有时间了。至于名声、资格,其实是很空的,重要的是“货色”!别看常到外面开会、讲话的人物,除少数外,大都是沽名钓誉。也许我由于性格内向,一般是不大愿意出去开会的,当然主要是学识浅陋。像我这样的年纪,真是“所虑时光疾,常怀紧迫情”。好几个项目总是拖着,又不断追加临时任务,使我十分烦恼。最近又给我一个任务,不搞还不成,一搞就要花我两个月时间。现在紧张得掐着小时在过日子。我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我也想写写小说,感受、题材积累颇多,但这是要时间的。至于你这样的人,要有十年、八年默默无闻地做学问的决心。对我们来说,成果比什么都重要,你说对吧?

我家庭条件尚好,小家庭三人:我、我妻子和女儿。妻子在外语学院工作,女儿去年已考入大学。我们比较开明,早就不重男轻女,而且只要一个孩子,一笑。

祝好

钱中文

1983年3月25日

钱先生来信末尾对自己家庭情况的介绍,让我进一步感受到他的可亲。

男大当婚。在追求学术的同时,个人婚姻问题也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新丰有我曾经工作过的纱厂,女工很多,但我不想找,我想找的对象是有学历、有文化的女性。但新丰中学年龄合适、我可以考虑的女教师都没有机会,倒是高考复习班中一些来自上海农场的女生气质不俗,大大吸引了我。她们与我年龄相差并不大,可不可以从中物色呢?要在她们当中物色,首先必须建立一定的联系。于是,我心生一计。考虑到当时全社会倡导“五讲四美”,曲啸、李燕杰的演讲风靡全国,这很可能成为1983年高考语文试卷的题材,于是我主动向校长请缨,给三个高考复习班作一次以“心灵美”为主题的作文辅导讲座。讲座时间为四节课,分上下两个单元。讲座相当成功,每个单元结束,学生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一个身材高挑、气质绝佳、成绩优异的女生引起我的关注。据向班主任了解,她的名字叫LT。

讲座结束后,我将《论“心灵美”》讲稿整理好,寄给钱先生作为汇报,并致一信:

亲爱的钱中文先生:

敬祝身体康健!

来信已读。我感到你可敬又可亲,请允许我在此表示我对您人格的深深的敬意。你的人格将会在我身上发生很大的影响。

《说“斜”》一文,麻烦您了。《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一文,就暂让它沉睡吧,我也感到它有的地方不太“光滑”,尚待琢磨。先生,赵久真教授曾对为是否去美国深造的问题而举棋不定的丁洁琼说:成功是七分的汗水加三分的机遇。意即成功是主观与客观结合的产物。主观的努力我信心百倍,但客观的扶携,我就无能为力了。而后者,正是我对您深怀感激的原因。我愿永远在您的扶持下成长,并且我将尽量长得好些,而不使栽花人的辛勤付之流水。

考试的事情,已经报了名。但时间紧张,事情多,估计83年会考得很惨。届时请不要见笑。专业方向只好暂这样定了。我对文论涉猎较多,而接触美学——实不相瞒——是去年认识了您以后。我看的第一本美学的小册子是丁枫的《美学浅谈》。有关艺术美(尤其是审美)部分还熟悉,此外就有较多空白了。而且有些美学书,这里很难借到。再说,考研究生仅仅是手段,为的是取得时间、资料,从而为自己在学业上早日有所成就带来方便。对我来说,最为迫切需要的是时间和资料。自然,学问之间有联系,一切都是可变的。您如有何想法请指出,我将相机而动。

要成就学问,我深知其艰难(自然,寻章摘句,东抄西摘,趋时随俗,或玩弄皮相花哨,邀宠一时,是不难的,但这决非真学问、真成果)。因此,在战略上我是放得较远的。东坡吊贾生,叹其急于用世而不能待时,对我很有启发。但是,在战术上,我还是主张用“小跑”的。原因有三:一、早些立业,对成家是有好处的。婚姻的事我既不会要求过高,也不会差强。老实说,我的心灵活动似乎过于丰富了些。二、早些成业,对反击世俗偏见,舒服做人是有益的。世俗用钱和势的眼光看你,于是教师在俗众眼里位置可怜得很。有人总以学历看人,我就要效法藤野、鲁迅,尽量做出点成绩刮人耳目。而且,越是奋斗者,看笑话的人就越多。随波逐流,可生活得挺好。想成佼佼者,则容易受到别人的嫉妒或非议。每当我意识到这一切,仿佛大气都对我有压力,使我有窒息的感觉。因此,要舒舒服服、挺起胸膛生活,就得奋斗,争取早日成功。三、报答老师的期望。在校时,有几个老师对我很好,对我寄予期望。离校后我们还保持着联系。但每每投稿不中,我便不好意思见他们了,因为我没脸。其他原因还有一些,但主要是以上这些原因。

听到你也想写小说的消息,我万分欣喜。先生,这一生最好写一部。这样我们对形象思维与理论思维等特点及其结合情况将会理解得更真切些。这样写出来的理论文章也许会与作家创作更加贴近一些。并且这样,还可以显示出一个人的多方面才能。我很佩服钱锺书,据说他写小说《围城》也很成功。秦兆阳也是这样。创作是有意思的,它会使您处于一种审美观照中,获得无比的愉悦(不知钱锺书先生和您有无关系)。

最后,我要来说说《论“心灵美”》的事了。

这篇文章,本是讲稿,是为了辅导高考复习班学生的作文而写的。有些较深的地方未讲。而且讲的时候不少趣例在文中也有所省略。“四害”横行时,知识一文不名,“四害”倒台后,知识身价百倍。于是在青年人中出现了这样的一种趋势:一时在知识追求上下功夫,但对道德品行的修养却用功不勤,甚至给以忽视。有些文化人,连最起码的文明礼貌和道德品质也没有。我深不以为然。古人是把为人与为文放在一起的。南朝梁简文帝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这里的“谨慎”就是用道德规范对自己加以约束。现在谈论心灵美、建设精神文明,正好与时代潮流合拍。但是,用马列大道理来说明心灵美的重要性,也许难以被人接受,而讲一些大学问家修养品行的事迹,将道理与趣味熔于一炉,也许更能打动人心,使他们乐于将治学与做人合二为一。因此,我抓紧时间将讲稿润色誊写了。

这篇讲稿在讲授时获得了较好的反响。我在三个班讲,学生均自发地用掌声报答了我。他们说我是“美的传播者”,是我的这个地方的“李燕杰”,还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请原谅,这些完全是真实的,虽然我受之有愧。

自然,这些话也激起了我的一些联想。我真想做李燕杰。我还想起了康德、黑格尔做编外讲师的事。我梦想,倘若我的国家的大学也设编外讲师该多好!我有信心以“编外讲师”的身份获得学生的好评而跻身学府。

因讲时产生了一连串的笑声,我将第四段改成了相声。20页。寄了一份给姜昆,用不用听他尊便。您如不反对,下次寄一份给您(这次信封放不下了)。稿奉上了,错误一定很多,请老师多加指教。

又,外出问题。外出费时间,开会也大多流于观光,这是事实。但我自幼以来出门不多,许多地方皆假书而得知。这对搞美学、文论者无疑是一个欠缺。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乘年轻时出去见识见识,这是有必要的。加之小城僻陋,学术的风吹不到这儿,借开会之机开开眼界,对自己长进也是有所帮助的。基于这,我有这样的请求,倘有会能允许我列席参加者,请来函即可。并打算今年夏天去拜见您。您如觉可以,看可否以开会或改稿的事由向我们局和校发函,这样我去就更理直气壮些,也可把报销的旅差费用来买更多的书。倘这不可能,那么我就自费。我不会多打搅您的,您能同意吗?

好,就写到这儿。有话以后再说,冒昧处,敬请原谅。

恳切地向师母问好!热忱地祝您全家幸福!

望劳逸结合,多自保重!

即请

教安!

您忠实的学生:志祥 敬拜

1983.4.3晚

随信寄去的《论“心灵美”》文稿很长,约3万字。不久,写给钱先生的一幅书法作品托人装裱好了,我挂号寄呈,并另致长信,诉说了自己想拜见钱先生的思念之情: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近安!

与信同时发出的是一幅书法长联。节前就许诺了,但因请人裱,人家极忙,不便多催,故一直拖延至今,实在抱歉。大丰找不到裱画匠,镶边的绫也实在难找,故只能裱到目前这个样子。我仅是个书法业余爱好者,平时写得少,即使写也不过是为了亲身体验一下其中滋味,这样或许对书法鉴赏有点好处。字不好,不登大雅之堂,请多指教。

几天前接朱永生一信。瞧,他又来问我别来有无成果了,真叫人惭愧。他在悉尼大学语言系就读。导师是系主任,英国人,著名语言学家。在两年间将读四门课程,毕业时写一篇论文,获硕士学位。他今年的年龄是35岁上下。我知道他课程很紧,但还是忍不住问他是否有可能关心一些文论和美学方面的资料。自然喽,即便他愿意这样,还须先与您取得联系。因此,在此将他的地址写给您,与他通点信息也不妨。他是个好说话、懂得尊重人的人。

他的地址是:

Zhu Yongsheng

Linguistics Dept.

Sydney University

Sydney Australia

这是我的一点良好愿望,不知是否可行?

约20天前寄您一稿和信,信已收到了吧?青年人心里充满了理想,感情到来时常会说得有些不知深浅,谅。

要拜见您,这是久蓄在我心底的愿望。但如果仅仅见一面而已,我想于人于己,都为不必。平静说来,我所以要去京一趟,至少是基于以下几个考虑:

一、学业问题(包括:1.考试问题。2.写作问题——像《论“心灵美”》这样的谈论从事艺术与学问的人的道德修养的文章,依据现有材料,可写十多篇,二、三十万言。3.专业定向问题。举个例吧。在校时,文论老师曾透露则消息给我,说邓小平同志曾希望周扬同志在有生之年主编一本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著作,但周扬力不从心了。从动态看,这方面确有搞的价值。我琢磨了几个本子,感到有些理论不能说明问题的全部,有些复杂的问题却简单化地对待了。如对“形象”的分析,总把它当作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其实在不少时候是仅仅作为“形式”、“媒介”使用的。而有些重要问题,却避而不谈或谈得太少,如“创作过程”中的“情感”活动及其作用,谈得太少、太粗了。等等)。

二、工作问题。我希望改善工作环境,并非为了赚取那虚假的荣光,或是为了个人发迹,而只是为了工作环境能对成就学业,使一生对我们祖国能有所贡献带来方便。有些学业上的事,离开一些环境是不成的。这样说吧,搞中国美学史(请允许我有此奢望),不能系统地、有充裕的时间去读古人的书是绝对不行的。为了达到我的目标,我力图通过考研改变处境,但为了考研,我得花费、延迟多少时间才能接近我自己立志的专题研究工作!并且万一考不上呢?

三、结识名家,亲聆教诲,接受鼓舞。

四、瞻仰首都名胜古迹,陶冶情操,开拓胸襟,拓展视野。

五、让我们之间能获得一些直感印象。你没见过我的面,就给了我信任,您也许把别人想得都像您那样的“善”,我真是感谢您! 一个无名小卒,他什么大东西也没发表过,前进路上的许多阻碍很有可能使他湮没无闻。他生活在社会的下层,正在经受着痛苦的磨难,不少人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而您,却在万忙之中频频地将温热的手伸给了他,他怎么能不深怀感动!米勒穷困潦倒之际,许多朋友对他冷眼相看,唯独一个朋友给他提供了无私的帮助和支持。当他看到世界名画家传上这段感人肺腑的场面的描写时,他深情地流泪了。泪水滴在书上,浸湿了纸页——他为可怜的米勒而哭,他也就在为自己而哭;他为米勒的那位患难之交的无私举动而哭,他也在为自己所遇见的那位恩师崇高的举动——无私的提携而哭。有时他总是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自己或许就是那20年代踯躅街头的萧殷,而恩师就是以浇灌鲜花为己任、扶持了萧殷的鲁迅。或者说,自己正在扮演50年代的王蒙,而恩师就是从稚嫩的《青春万岁》手稿中看到了王蒙的萧殷?亲爱的先生,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你理解我对您的思念是多么深厚,我对您的情感是多么真挚!

最后我还要借此机会买一些书,再看一些此处难看到的书。

以上就是我做出去京想法的根据。自然,我很知道,会给您带来一些不便和影响。您也许面对我的热忱有难言之隐。这常常使我在表述了上述愿望时又引起不安和自责。浪费您的时间我总有“犯罪”之感。倘若这样,您就直接告诉我,不要委屈心意,那样心里难受。正如你能理解我一样,我也能理解您。在交往中,最需要的就是相互理解。

不过只有上天可以表白:我可能是懂得自爱的。

瞧,一说就这么多,真讨厌,是吧?

最后祝您万好,并祝您一家子好!

您的志祥 敬拜

1983.4.30

钱老师回信说:

祁志祥同志:

您好!你给我的稿子和信都已收阅。因为我实在较忙,所以只能趁个空子给你写回信,耽误了时间,十分抱歉。

你的“心灵美”一稿,我已看完,觉得这是属于一般道德修善的文章。这种稿子,作为你的工作任务,我觉得写得生动,有感情文采,但作为学术文章就难以处理了。你信上说像这样的文章可写二三十万言,但和文学研究不甚密切,这就涉及了你的方向问题。

我和你虽有接触,但说实在是缺乏了解的,这也是自然的,只是通过一些信件、稿子做媒介嘛!我觉得你兴趣广泛,于文艺理论研究有好处,但就你的写作情况来看,定的题目,涉及的范围太泛了。青年人什么都想搞,搞得过于杂,就会事倍功半。据我观察,你的古代文论有一定底子,何不把这作为主攻方向呢?你有志于中国美学史(我室敏泽在搞),设想很好,但方向要早定。古代文论、美学、文艺、理论、批评等范围都很大,一个人想在这几方面都有所作为,并驾齐驱,那是相当困难的,何况是刚起步的时候呢?其实这个意思我早在去年就写过几纸,要选好方向、题目,抓住不放,自甘寂寞,而后方有所得,见到成果,才告罢休。到时自然水到渠成,乐在其中。而我,说实在,只能一般给你出出主意,像与朋友一样,余则实在感到无能为力。

我室今年招了几个研究生,有古代文论的,有文艺理论的,明后年是否有名额,尚难预料,即使有,我起码要到后年方招。前两年指导一个研究生,相当花我力气,结果影响了我的工作。这两年,我想集中一些力量,把自己的几个项目搞出来,因此我甚感时间的紧迫,不可能在别的方面分心。我想,你选定专业后,不一定认定我们这里,北大、复旦、南大都可以去考,这样机会会更多些,当然考我们这里,我们也欢迎。

五月下旬,我又得放下自己的工作,参加大百科文艺理论条目的定稿工作;六月准备发掉几部译稿(请人翻译的),然后又要转入一项集体工作《文学原理》。此事已说了几年,今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三个月闭门读书,三个月写出提纲(四人合作)。如今年能写出提纲,明年初将印寄各地,征求意见,再修改,明年下半年和后年,全部写完,最后定稿。《文学原理》增加一些新观点,完全是可以的,但问题在于体系,这是一个难题。

暑期你想来京观光学习,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知有无住处?你的书法如未寄出,最好留下,不必和我客气。届时我们四人(参加《文学原理》的)可能要躲掉几个月,不过你来信后,我们仍可见面的。

祝好

你的稿子和信同时寄出,请查收

钱中文

1983年5月11日

下面是我的回信: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您好!

信件以及稿件相继收到。《心灵美》一稿本是应命而作,属于“述而不作”的东西,然窃与青年报社的一些青年修养读物相比,觉得似有一定特色。而且同学们的反应也鼓舞了我。所以就寄给了您。实指望您阅后是否可以转与青年出版社,然此等心思终未启口。如是,以后再说吧!

考研的事,因英语不行,今年只能是一试,很有可能头破血流。原计划科目因已选定,怕改动后复习时间不够。总之,我视情况许可,尽力照您的希望办就是了。

北京之行,如无大变故,可能会应诺。届时再联系。

听说你们研究室在搞《文学原理》,为之欢欣。我虽然积蓄很浅,但由于平常对此关注较多,有一点粗糙的不成形的意见。倘能去京,拟将奉献。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但愿如此。

人到了我这个年龄,考虑的问题必然多了,常有严峻的矛盾提到我面前,破坏我心灵的平衡。因此学习也常常受到影响,真是没有办法。

有关“情感在艺术中的地位”的问题,收集材料较前多了些,想在学期结束前搞一搞。我不想架空谈理论,因此估计稿不会短。但不管怎么长,我将尽力不说废话。这个问题很复杂,牵涉面又大,我总想使问题的阐述尽量全面些,弄不好是个小册子也说不准。篇幅预计如此,您看怎么办?

积累多了,修改后理当较前稿进步,但材料一多,难以驾驭,弄不好会不如前稿那样令人满意。先言于是,届时望谅。

愿神灵保佑我,使我如愿以偿。

对联已经收到了吧?一笑。

此祝全家

万好!

志祥 敬上

1983.5.25

在盐城师专读书时,常因向老师请教问题、与之交流看法,深得老师欣赏。有时到了吃饭时间,就应邀在老师家吃饭。甚至有时谈到深夜,就住在老师家中过夜。当时准备暑假到北京拜访钱先生,我也期望着能否如此。说实在的,以我当时的工资,到北京是住不起的。觉得这个想法似乎必须说明白,于是我又致一信: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深深问您好!

不久前给您去了信。这封信完全可以不写,但有点事情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事先联系一下为好。

您希望我立足原有论题,在这一两年之内集中搞一搞,争取出一到两篇文章,我一直未曾忘怀。即使近几年另有目标,但与这并无大矛盾。如上信所说,论述情感的文章已经动笔。为防求全,在关联着艺术情感的诸多问题中我选择了“文学创作中情感的地位”这个论题。大约从五到六个方面作肯定性的正面论述,某些方面作为注意点顺带而过。文章尽量有针对性,虽然每个立论均具有一定量的理论和事实材料作依据,但为节省篇幅,为人熟知的事例和根据就打算省略了。即使如此,按照已写的情况来看,文章大约有3万字上下。

于是我便想到在发表上可能发生的困难,不禁毛骨悚然。这里想向老师说明的是,我深知简洁、言之有物在学术文章中的重要性。我也力图朝这方面努力,力图在不标新立异的情况下有所创见,但如果要把意思说清楚、说透彻,非得长一些不可,您看是否可行呢?

您是写文章的,深知其中甘苦。我虽在构思明白以后动笔较快,但在比较、分析、综合和研究材料,构思文章时,却也是颇为辛苦的;尤其是上课或考试、看英语等每天必有的工作,将时间全部分成了碎块,有时还有些令人烦恼的事干扰心境,因此完成一篇思路清晰的长文章确实也是煞费心机、心劳力拙。如果说以往的几篇是理论深度和科学性不足,退稿退得我无所怨言的话,那么现在,在掌握了一定数量的材料、获得了一定的理论阅历时,再动笔做文章就尽量想使它成型了。现在时间很紧张,怎能分出来搞无效劳动!

文稿情形如上所说,如认为有必要,请稍致一点信息。

该文是在您的辛勤指点下进行的。写成后如觉满意,将写上您的名字,不知到时候是否可得到您的谅解和支持?

去北京的事,看来您无大反感,因此已着手准备了。北京别无住处,不知是否可得到您的安排?从不想给您增添过多的麻烦上讲,我不应在您处多呆,但千里迢迢到向往已久的首都一趟,又要完成预定计划,故可能要多呆些时日(约10至20日之间)。另,谈到学业,切磋学问,如饮佳醪。愚虽浅陋,但常有一些文论和美学的心得和思考,我将努力不只使自己仅从您那儿得到教益,而且要使我的交谈接触对您来说不至于是浪费时间——这是我试图努力的一点。

余言下叙,静候佳音。

恳切地祝您身体安康。并向师母致以深深的敬意。

再祝全家好!

您的学生 志祥 拜

1983.6.4午夜

但我的这种过分热切的要求却让钱先生犯难了。他在回信中说:

祁志祥同志:

您好!几次来信及寄物都收到了,谢谢。

您的“感情”*指《文学情感特征的系统透视》一文,后发表在《内蒙古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又收入祁志祥:《美学关怀》,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一文,自然可以作为一个研究题目,但在最后定下以前,再慎重考虑一下:在当前已有若干谈论这个题目的文章的情况下,你还有无新意,这很重要。如果自己觉得还有话要说,又是别人尚未说过的,而且又有新材料,那另当别论。文章在论点上一定要有新意,哪怕是一点点,否则一般杂志不易接受。至于其他一类文稿,以后请不必寄我。我上次信上说过,这几年我实在抽不出时间,要是时间许可,我就招研究生了。这一点要请您谅解。上次您寄我的稿子(指《论“心灵美”》)不妨寄《中国青年》一试,恐怕文字嫌长了些。您这次信上又提将来稿子完成后要署上我的名字,或提一笔。论实在,我们的工作是老实的劳动,不是沽名钓誉。您的劳作我怎么能署名呢,写上我的名字干什么呢?您千万别以为我是什么名流,我只是文艺理论领域的一个探索者,如此而已!因此,您不能老提强人所难的事。您在这方面似乎考虑得太多了,这样对自己建立正确的学风无大好处。

暑期您想来京,要是公事出差,住房条件也好办些。如果纯系私人游访,就比较难办些了。我向所里联系过客房,确定他们无法解决。我们现在是在原《人民日报》社弃置不用的破旧不堪的冲洗相片的暗室办公,一些人还以走廊隔为住室,也是够狼狈的了。暑期一到,我的两个侄儿侄女要从南方来京,一位老人跟他们一起来,六口人相当紧张,到时不免转来转去,磕磕碰碰,多有不便。像我一介书生,碰上这类事简直是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此事万望见谅。

祝好

钱中文

1983年6月14日

钱先生的来信,委婉地对我某些令人为难的行为提出了批评,使我不安,也令我陷入了反省。我在去信中说:

尊敬的钱先生:

您好!

收阅来信,知我使您为难了。不安与忏悔引起了我长时间的自责,热情常有使人难受的情况,怕是如此了。你在信中望我见谅,事实上应该相反。是的,的确是这样。

另外,关于署名一事,首先是出于这个考虑:你在百忙当中给我仔细阅稿,并加具体评点,确实是付出了一定的劳动,这使我不安,也使我感激,两者相加,就得出了那想法。其次,一篇长稿数万言,出自一个资历不深的年轻人之手,纵使有点可取处,在发表上也有相当困难,因此加强了上述意念。现在想来,也觉得很不妥当,以后绝不提起。而以往曾经给您,一个十分实在、正直无私的学者所带来的莫大难处,万望见谅。回顾过去走过的路,虽然屡遭坎坷,但从未构成虚假举动。学风的老实,是我所追求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很老实的地方,那就是文章中一部分引语非直接获得,是看其他书时间接获得的。有时我想不用,但觉得这也是辛辛苦苦看来的,只要理解正确,用也不能算不诚实吧?正因如此,故文后不再累赘写明出处)。

您时间十分紧张与宝贵,我很能体会到。因此,以后非关文论的一类稿子决不再打扰你。另外,即使文论稿,也要材料新、意思新才寄您。在轰开第一炮后,我将尽力自行奋飞。敬请谅此衷情。

《情感在文学艺术中的地位与作用》一稿,已经写了3万字,估计完成之后在5到6万字之间。此前除看过先生《论文学作品中思想与感情的关系》大作之外,还看过茹桂发表于去年第八期《美术》上的《论艺术情感》,畅游发表在四川社科院《真善美的探索》上的《感情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等论文。相比之下,窃以为还会有点特色。在材料方面,由于从情感角度读了柏拉图、贺拉斯、波瓦格、黑格尔、托尔斯泰以及中外不少大作家关于情感的描写和论述,以及现代派的一些论断等等,可能还不很流俗。然而当事者常有井蛙之见,自我感觉是不能算准的。实践是检验的标准。等出来之后再议论吧。

善为人者,当因势利导。去京固然有意义,不去亦有收获。假期中,我将好好地看书学习,为迎接考研多做点准备。您说是吗?

祝您全家好!

即颂

体安!

学生:志祥敬上

1983.7.18

经历过这个磨合,双方通信的高频率缓解了一下。这当中我又寄了一些稿子给先生。直到9月底,才收到钱先生的来信:

祁志祥同志:

你好!久未写信给你,实在比较忙,请原谅。我的日子是从一个忙,进入另一个忙,真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味道。7月前赶了一点东西,本该继续下去,了却一个心愿,但是总要插进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中断原来的工作。

8月有西北之行,最后以敦煌为终点,结束了难忘的旅行;月底参加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花了一些时间。9月又去上海半月余——大百科审稿,最近才回到北京,见到了你的信和稿子。最近又给我一个任务,大约要忙到11月底才告一段落。不仅生活紧张,心理也处在极为紧张的气氛中。《文学原理》正在酝酿提纲。

你的《说“斜”》一稿,《美学评林》不拟刊用了,已给了我。我看了他们的意见,有的系观点不同之故,有的也有一定道理。现将他们的意见附上,原稿不日将寄你。新的稿子等我有空就看出来。

祝好。节日好!

钱中文

1983年9月30日

终于又接到了钱先生的来信,这对于我来说是很大的鼓励。我非常感动,回信说: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早就接到信了。不胜欢欣。为避免重复,本打算等接到退稿一并回信,至今未见退稿,恐有怠慢之虞,故即刻操管。此表。

严先生对《说“斜”》的意见我认真看了,感觉与您相似。对于此稿,我是花了点功夫的,写时并非从条条出发,而是从自己的内省经验出发。但可能有仓促成篇所带来的不尽完善的地方,加上积累不长,力有未逮,因此它启示我要多下功夫。不过文中不少观点,也许是我还要保留一段时间的。行文的条理也许还有一点,否则也不会取得您的肯定。因此,先生倘将稿退我,我还打算寄往他处试试,您看不为过分吧?

与先生接触至今,我总是深深感受到您那海一样宽广的心胸。作为一个研究室的负责人,几家刊物的主编者,我认为这样的心胸是十分重要的。否则,倘有观点与自己不合的文章便律加拒绝,那么就不可能有学术上各家争鸣与繁荣的局面,而自以为是、独尊一面的结果,就不可能有研究的深入。古人说,江河之所以成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所谓不捐细流,方能成大海。就我来说,论地位、知识均属“细流”,所撰拙稿,肯定有很多地方是并不合您意的,但您却屡加推荐,我不能不感到您胸怀的伟大。

老实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把稿写得多么完美的,但如果发现其中有一点闪光之处而鼓励他一下,那么这会奠定他一生努力的方向和基石,而长久发展下去或许会臻佳境,可成气候。王蒙的《青春万岁》其实很幼稚,很少吸引力。茅盾是从中篇写起的,他的早期作品《蚀》三部曲认真看来其实也很幼稚。倘一味责备他的幼稚而不发表,也许他就不一定会走上文学之路,不一定像如今这样成绩卓著。不知我这样说对不对?

看了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竟难卒读。原因有这样几点:1.这是美学书,但看后却让人不知道美为何物,与文学理论书大同小异。2.独尊“实践”一家,但实践的美学体系毕竟还未完全形成,如此就将历史上虽属唯心但却自成体系、比较严密的许多家美学观点给否定了,未免过于轻率,也缺少力量。为什么不可以将他人的观点作个平实的介绍,然后再表示一下自己的观点,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去辨别呢?3.重逻辑演绎(为使实践美学观自成体系),而忽视历史经验、人的内省经验的大量事实。4.所引论据老,总是鲁迅、高尔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还有一些老生常谈的材料,几乎叫读者生厌。我曾想,如果历史上没有这么几个人,知不知道我们的美学书怎么写呢?其实,谈到实践美学观,我看李泽厚的观点更完满、更系统些;谈到体系的完整与严谨,我看蔡仪主编的《美学原理大纲》更可人意,更能叫人知道什么叫美。但作为一个读者,我感到它们的缺陷都在于想用逻辑论使自己的观点涵盖一切美学现象和美感经验,这就使得许多地方有些牵强附会了。先生,我是作为读者说上述话的,并非妄加评论。我之所以要说这些,是期望先生写《文学原理》一书时,能考虑到读者的一般心理状态。请原谅我。

郭绍虞的四卷本古典文论还有五日可看完。看完再看文学史,约需要一个半月左右,其后再看一看政治,争取挣得两个月总复习。英语还有十日可结束电大教材。其后再做点历年高考及研究生考试试卷,有时间再看点北外教材三、四册。十二月份招生计划下来,等看到后再报学校及专业。近来心情一直平静。我一边教学一边看书,争取今年考得好一点。

我的29岁的二姐国庆节举行了婚礼,她不久将调往上海。她的丈夫在宝钢。

50多岁的爸爸参加了助理会计师考试,还合格了。他脑子是好的。可惜旧社会没有受到过多的文化训练。顺告于此,聊笑一笑。

顺祝最最美好的祝愿!

永远忠于您的:祁志祥拜

1983.10.17

信刚发出,就收到钱先生挂号寄我的《说“斜”》文稿。这期间,《论艺术家的爱》一稿写成,于是我又给钱先生去了一信: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在写给您的信发出后不久,收到《说“斜”》一文。特告。如是敝帚,竟挂号寄我,真叫人惭愧。

由于考试专业定得迟(有关书不一定找得全),所以现在面临的任务就比较重。2月8日考试,时间我认真排了一下,非常紧张。加上教学以及学校其他活动缠身,真得以刻计日了。

招生计划还没有下来,能告诉一下你们研究室今年招不招古典文论学生吗?

《说“斜”》一文,本希望能够在考试前有个好结果的,现落空了。《谈谈艺术家的爱》一稿,如您可能,是否可在考试之前意见有个分晓?

您的忙是完全可以想见的。如此要求,殊属不礼,十分抱歉。

余后叙。

此布

近祺!

学生:祁志祥 敬拜

1983.10.24 灯下

钱先生回信说:

祁志祥同志:

你好!读你来信,本想早复,怎奈任务吃紧,实难分心,今天刚告一段落,就想向你说说我的苦衷了。

《美学论丛》的主编是蔡仪同志,我过去也参加过编辑工作,后来就不参加了,由于有了几个搞美学的新同志,我也就退出了这一工作。另一个杂志《美学评林》是由几个搞美学的同志与山东人民出版社共同编辑出版的,与我无关,因此我也从不插手。所以我手里一个杂志也没有。你的《论“斜”》一稿,我觉得有些意思,但在理论上再完善一些,可投其他杂志一试。至于你的《论艺术家的爱》作为随笔一类文章是可以的(但篇幅太长),但作为论文来说,虽有意思,但于目前来说,是不大合适的了,况且有些地方也说得抽象。因此在10月初读后,我迟迟未作处理。寄给杂志,目前肯定不会采用,因为你的大作的主要倾向是反左,而目前是反“右”。在前些年也许有些意思,现在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不知你以为如何?有时写些东西也的确很难。

你选定古代文论专业,报考研究生,很好。我也觉得古代文论适合你的专长。我室明年不招收古代文论研究生,但要我招两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专业的。我自己的想法是想要两名哲学专业、外文底子较好的年轻人,要求他们将来能够扩大文艺理论研究的领域。这当然是一个设想,能否实现,也要碰运气才行。写上这些,报你知道。

钱中文

1983年11月9日

研究生考试一般是年前报名,当年的年初(寒假期间)考试,5月复试,9月入学。确定考研后,我文章就写得少了,因为写文章所用的思维是妨碍静心复习记忆的。没想到,12月初报名的时候,却遭到县文教局的刁难。那个时候正值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毕业生毕业不久,基层中学师资中大学生奇缺,所以青年教师报考研究生主管部门并不愿意放行。我将这个意外情况告知先生说:

尊敬的钱先生:

您好!因忙于复习,好一段时间未给您来信了,抱歉之至。

报考研究生的事,县招生办按规定要学校开证明,学校请示文教局,局里一再阻拦,奔波数日均无效,致使报名一事成为泡影,这对我打击很大。为此曾气出一场病来。痛定思痛,心情稍息,但如此不公平的遭遇,想全国不止一处,因此我想以这个为基础写个电视剧,针对本位主义和党风中的一些问题,您看可以吗?

《谈谈艺术家的爱》一文处理意见已经知道了。苍黄翻覆,风云变幻,心照不宣,只得作罢。我是个热血青年,现实也许会将我的锐气棱角磨平殆尽。但不少理论问题的研究常因政治而搁浅,致使许多领域停滞不前,殊令国人羞,志者憾。

一朋友在上海念书,请他买了本古画挂历寄给您,略表辞旧迎新之际学生寸心,如收到,则安矣。

准备将电视剧稿子完成后再看古代文论、美学的书,视时间许可将“平淡”一题重作探讨。老师如果新近出了什么著作,能赠我一份,将是莫大的鼓励与支持。

旧岁将尽,恭祝安好。并祝全家万福。

您的学生志祥 敬上

1983.12.12夜

在我人生遭遇重大挫折、心情最痛苦的时候,慈爱的钱中文先生来信安慰鼓励:

祁志祥同志:

你好!读来信,知你报名落空,甚为惆怅。生活里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有文可循,但到一些人手里就变了样,此路不通。我这里也碰到一例:一位安徽的教员工作已两年,要求报考研究生,学校不给证明、政审。尽管有批评类似事件的例子,但有人就是给你拖延时日,延误期限。像你的情况,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蓄芳待来年”了。你的计划甚好,创作自然可以搞,假以时日,自会有突破之时。

年初已定有三篇东西要出来,都是围绕现实主义的,并论现代主义。不过一到杂志社,两篇题目都给改了,将来收入专集,还得改过来。收到杂志后,将寄你一份斧正。

报考未成,不要太介意,平时给有关人士做些工作,也不要过分忧戚,损了健康。

祝新年好

钱中文

1983年12月26日

考研无望,时间上有个宽松期。于是我以自己从大学以来奋斗受挫的经历为原型,写了名为《奋斗者的路》的电视剧剧本。新年到来之际,我给钱先生去了一信:

亲爱的钱老师:

新春来到,恭贺新禧。

来信收到,感谢安抚。

考试一事,在上次去信后,我随即翻了您的上一封信,已知您招的研究生也就是84年的。元旦回去,听一考生说他也曾在招生簿上见到您的名字,我的推断得到了证实。导师如果人好,学生要好通过得多。与您接触中,我不仅深深敬佩您的才学,而且深深爱戴您的为人。我认为您是天下难得的好人。曾经听说过一些名人不光彩的事,专家学者品行不端、志趣低下的确实不乏其人。一错过就至少要三年才能考到您的研究生,我是多么遗憾啊!没有办法。

此需作说明的是,招生簿有您的名字,我却未见,岂非不恭?事情是这样的,招生簿按县招生办的规定11月28日至12月5日方能看,当时正为报名来回奔波,报不上名,看导师也无用,此其一。以前通信中您表示过84年您要招文论方向研究生,此其二。又从您信中得知您室今年不招古代文论研究生,而您又希望我报古代文论专业,此其三。想能谅解吧?

亲爱的老师,今天给您写信,是在电视剧《奋斗者的路》刚脱稿之后,心情比较振奋。曾跟您讲过,很担心不能践诺,幸好,写得比较顺利,写出的比预想的好。不过写的时候,我常常祈求神灵保佑,就像约翰·克里斯朵夫一样。历时6天,起寐惶惶,初稿约4万字,镜头较多,拟在春节前后改出誊好,寄您斧正。看能否把它首先作为生活的实录让高教部招生委员会一阅,以让他们了解招生政策是如何在基层遭到阻拦的。我曾想写信投诉,终觉三言两语说不清真相。“诗穷而后工”。稿不敢称“工”,但确实动情了。回写往事时淌了两次泪。写时自然作了艺术加工:典型化。所以不少地方又不是事实。写时饱含我的义愤,但决非一己之怨,而是把主人公当作社会上相当一部分人来写的。请允许我说这些。写得不好,到时候公婆别嫌媳妇丑。

上个月18号搞了校庆。写了几个仿宋体毛笔字,拍了几张照片。元旦联欢,唱了两段样板戏中的京剧。刘庄有个京胡拉得好的,春节时准备和他配合录几段成一卷磁带,寄给您作为学生第二年的薄礼,请不要见笑。

附寄近影一张,原准备报名用的。

祝您全家好!

祁志祥 深拜

1984.元月.9中午

接着托在北京读书、回家过年的一同事的女儿将厚厚的电视剧本带到北京送呈钱先生阅正,另寄了一稿《刘勰论情感》请教,同时写了两封信。一封元月中旬发出:

敬爱的钱老师:

躬问您节日好!

一年前动了手术,年来身体较前康复了吗?想起老师身体欠安,又虑及平日得老师恩泽如许,春节间买了些东西扎成一包裹,本准备托人带您,但与家人商议,想及去年退钱事,很怕一片善心被解为庸俗,亦怕因此亵渎了您,故只得将包裹弃置一旁。此心切切,唯天可见。对您的感情,真难以言表。

节前信中言及唱片事,父亲以为有华而不实之嫌,我亦悟其不妥,故未录制,请原谅我的不谨慎。

今托人带上电视剧底稿。这是要请求您给予大大谅解的。到底带不带给您,我是反复想了好多的。原因大抵有二。一、您时间十分宝贵,占用您的我十分惶恐和歉疚。二、此稿不是修改稿,虽尚可看清,但字迹不太工整,稿待砍削处亦多。但为何要寄您呢?原因主要有二。一、稿中凝聚着我大量的心血,就此扔掉实在可惜。稿写的时间虽不长,但写成后如患了一场大病,元气好多日不见恢复。且稿中主人公所遭受的一切不平,本人均有过无不及,不让人看看这口气实难咽。二、您是评论大家,您如果认可有修改价值,本人再改也有信心。否则,花的时间再多也不一定有效。而闪光的东西往往保留在初稿中。考虑到初稿尚可看清,故就让它以目前这个样子见您了。

我想,如果您没有时间,不看寄给我也行,我绝不会有半点怨言;或者,请有关方面的其他老师看看也行。不过,只有一点请求:当将原稿退给我时,请寄挂号(因为只此一稿。其实这是不必多说的,敬请原谅)。

新的一年已到来。不知等待我的是何征程。我决心好好努力,争取丰硕战果向老师汇报。祝老师今年录取到两个称心如意的研究生。啊,老师不会遗弃我这个“函授研究生”吧?

祝您一家安好!

附:前来送稿者系新丰中学一教师女儿,姓马,在北京邮电学院读书。

学生志祥深拜

1984.元月.13

另一封信于元月下旬发出:

最可敬爱的老师:

您好!在《文艺理论研究》上拜读到您参加中美学术交流会的论文,为您、也为我而骄傲!盼着您寄来著作。

昨天寄给您一份近作《刘勰论情感》。稿不长,三千五百字上下。何以如此,是怕长了难发表。烦您费心,听您处理。

我们这样的人写稿有多少难处:写浅了,自然不屑一顾;写得稍有些分量,又叫人怀疑是不是有抄袭之嫌。有两篇稿自行发出去(未敢打搅您),结果连回音都没有。写信相询,方知一稿已查不到,另一稿尚未回信。国家人才济济,我的阅历浅薄,挤不进去,这是一方面,而发表界论资排辈,风气不正,也是事实。稿子不怕写,就怕没地方登。每每如此,便生种种沮丧。此般心情,祈望先生谅解。

过了年又添一岁。还未谈恋爱,舆论对我压力很大。元旦至盐城,见一些朋友事业有了,孩子也有了,不禁暗生忧伤,自顾形秽。在婚姻方面,我要找一个爱人而不是妻子。为此我在和时间赛跑。没想到考试未成,发文章又那样困难。眼看个人问题不能如愿解决,心里非常痛苦。请允许我先告诉您,我有一个女友,她在上海念书,曾因为我给她们上的四堂“论心灵美”的课而佩服我。我们通了半年的信(她本学期刚考走),我很爱慕她,她对我也好。然而她对我奋斗道路上的艰难也许知之不多。另外,倘有几篇像样的文章在省级以上的学术刊物上发表出来,调到师专或县创作组那儿也许好活动活动,这样对我搞学业也方便些。如若能在先生的扶持下发几篇文章,这对于上述二事将会有推波助澜或决定性的影响。而作为我这一方面,就是要努力提高稿子的质量。说这些好像太丑了,原谅我存有这点私心吧。一个小人物奋斗太难了。“行路难”的滋味我已经吃够了。文章迟迟不能发,雕虫小技的文章又耻为之,说不定别人暗地里笑话我亦未可知。压力太大啊,我受不了,只好求您帮助啦!万望原谅!!!

电视剧迟迟未进一步修改。艺术上虽不咋的,但思想上不能有问题。诸如个人奋斗啊,格调低呀,阴暗面、反面人物多啦,至于主题歌“大路如青天,为何我独窄?平民子女行路难啊,如何问苍天,你可知不知?”则与白桦《苦恋》中“你爱祖国,祖国爱不爱你”相类,看了朱穆之批评精神污染的文章,更令我不寒而栗。要发表,需动大手术。劳而无功的事坚决不干。您说是吧?唉,遗憾的是离北京太远了。

余下叙,祝万福!

您的志祥深拜

1984.元月.24

这期间,钱先生寄赠我两本新出版的刊有他论文的杂志。我将读后感写成信向他汇报:

敬爱的钱老师:

最衷心地问您好!

寒假间寄来的两本杂志均已收到。深深感谢您的关怀和信任。近来已拜读,若允许我简略地谈谈感受,那就是“巴赫金”一文我初接触,看不大懂。对我来说,“复调”小说理论是个未知领域,不过从不懂中我更加崇拜您了。《文学评论》上那篇大作我投赞成票。论文材料很为丰富而新鲜,立足以理服人而绝不以势压人,从头至尾表现了一种谦恭的态度,措辞极有分寸,真不失大家风度!我和樊德山老师还有一同道谈及此文,他们均有同感。

改后的《论情感在文学艺术中的地位》一文,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本已准备收入《艺术辩证法》一书中,因出版社计划更改,此书不出,故此文退回。《论审美活动中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被《文艺理论研究》以“字数太多,无法容纳”退稿*此文在1987年9月我考上华东师大研究生后,投给该刊编辑部主任张德林教授,受到激赏,并拟在该刊1988年第1期作为首篇发表。后来,该刊主编、吾师徐中玉先生最后定稿时调整为第二篇刊出。文章发表后又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文艺理论》全文转载。。

总结原因,师专老师同道指点我:一、趋时;二、字数要少;三、论题开口要小。可我有我的难处:一、本人仅具追求真理之心,无逢合时势之意,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使我从不愿说假话。二、积蓄材料倘少,绝不为文,因积蓄材料多,故凡为文,均不少于6千字(个别例外)。三、由于打基础的需要,本人现在看书着眼于面,不允许搞专题——作家作品评述。所收材料,只能是宏观论述,开口小谈何容易。像下面要探讨的两个论题:“论平淡”、“惟其是尔——谈内容与形式相称即美”,均不外乎此例。

说实在的,我做文章,确是为了对祖国某一方面的理论有所贡献,绝非仅仅为了“发表”。我们地区宣传部一位部长、一位年轻人(现提为副科长)为了“发表”文章,到处剿袭(有若干事例为证),文界人士均心知肚明,但他们照样优哉游哉,似很有名。我对此是深恶痛绝的。但你没东西发表,就定然要受苦。多么令人矛盾的现实啊!

《奋斗者的路》已托人带您。再作说明:您如果没空看,退我也行。不过,如果能尽力帮助推出去,对我感情的转机是有决定作用的。

还有许多话,不说了。我是努力不在您的面前流露心中的凄苦的。

近祺!

志祥 拜

1984.2.20

1984年3月12日,钱先生拨冗回函:

祁志祥同志:

你好!你的《刘勰论情感》一文,我拜读了,同时曾给敏泽看过,他认为浅了一些。不过正适合较为通俗的刊物,故此我就寄给了湖南《美育》,想他们会同你联系的。

你的电视剧本,我翻看了一下,在这方面我是十足的外行。我知道这是你的写照,自然令人同情。这种题目、内容,很有基础,要是拍成电视,就要看电视台的胆量了。结尾烧书一场似嫌消极一些。此剧如改成小说,我觉得更为合适,也更有把握。小说的要求比电视剧稍宽些,我现已寄给了中央电视台电视剧制作部试试。如不用,可改成小说。如他们找你商量修改,那真是莫大的欣慰了。

我们已集中党校,少则三月,多则三个季度。祝好!

钱中文

1984年3月12日

考虑到钱先生近期集中于党校学习,收信不便,所以我减缓了去信频率。但两个月不给先生写信,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很漫长了。这时中央电视台将剧本《奋斗者的路》退回来了,我感觉有必要及时告诉先生:

敬爱的钱先生:

多日没有写信与您,首先问您体安!

《路》剧已退回了,未说什么。暴露性作品的命运原是意料中事。因为要迎接来年考试,时间精力不能分散得太多,故暂不想改成小说,容后再说吧。请您谅解。湖南的暂无消息。该稿是两个半天完成的读书札记,并无深度,略有些意见罢了,因此也不存希望。老师一再提携,无奈稿未尽善,一再有忝尊颜,很是过意不去。

这段时间一直在读书,也谈了恋爱。对象在上海师院英语系读书。情况进展良好。“五一”还约我到上海去了。他家里也不激烈反对。如果谈成,至少到三年后成家。她人较稳重,重才德甚于地位,看来是可成的。这当然得助于您的扶持。成功之日,我们会去向您拜访致谢的(他姐姐在北京中国政法大学教英语)。特此告知,聊备一笑。请为我祝福吧,好吗?

有关“平淡”等专题的积累工作,目前告一段落,材料甚丰,但为使立论更近公允、深刻,以期能出去使人人交口称赞,觉得还需读一些与之相关的外围的书。作文好比酿酒,越陈越醇厚,你说呢?

谢谢您曾把我介绍给敏泽先生。《说“斜”》一文,也曾寄给他听听他的意见。他感觉良好,转给了《文学评论》,近日退回了,但我只指望他对我有些了解便好。因为我想考他的研究生。今年你们室如果招古典文论专业的学生,事先告诉我一声,以便与指导老师取得一丝联系,可以吗?

贵室编的《文学基础理论》进展顺利吗?老师近来身体、工作如何?念。

即颂

大安!

祁志祥 拜启

1984.5.16

后来,钱先生又有几次与我赠书、寄稿的往返,我又写给钱先生几封信: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来信首先向您问好,并祝您身体健康!

自从《路》被退回后,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您。回想以往两年,您给我推荐稿子有好多篇,但都未能录用。这当中,稿的质量未尽完善是主要原因。我觉得有两点是对不起您的:一、您辛勤为我看稿,给我辅导,但我却未有收获,辜负了老师的一片希望;二、您以您的名义给我推荐,由于稿子不好,影响了您的面子。请你相信,这种感觉是真实的。

因为这,我那以后没有寄稿给您。我希望把基础打打厚实,甚至要像柯罗连柯那样辍笔数年,要写,就要写出像样的东西向您汇报。甚至还梦想,最好出您不意,用成品向您汇报,让您有意外之喜。这就是我今年来很少向您寄稿及写信谈及学习情况的原因。我是不愿打搅您的。

这期间,我一直牢记着您“要甘于面壁十年八年……”的话,并把您过去加于我的栽培当作无形的鞭策力,默默努力着。由于勃郁之中,禁忍不住,在上学期末,我还是写了两篇古代诗文美论的论稿:《论平淡——风格论》、《论“辞达而已”——谈形式与内容的相称美》。二文拟作为初步设想的“中国古代诗歌美学纵论”中的两部分,待另外三篇成后再重新润色一遍一起寄出,但又拿不准,放在家里3个多月后,不久前,连同另一篇新作《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谈人的审美情趣的演变》合寄给您常提到的敏泽先生,并向他请教了关于“绘事后素”的义释问题,附信中抒发了对您的一片相思,请敏泽先生方便时转达于您,您不会介意吧?不知他可曾向你谈及此事?

本年来一方面设法做局领导的工作,亲密与校领导的关系,一方面按计划和任务复习。中国文学批评史,我看了敏泽的、郭绍虞的,还有罗根泽、复旦的(二套均不全),专业方面感到较去年有底。英语由于不舍昼夜,努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多读些(两年多来,学了高中的一、二册,电大教材三册,《新概念英语》二、三册,许国璋英语教材三、四册,还有《EPT》练习题和历年试卷题),感到突破这一关有信心(力争今年考过关)。前不久我得到县教育局局长和校长的许诺,今年我参加报名,大概是可能的。局长说:只要教学不受到影响。幸亏我工作平时没少做,对此校长是帮我讲话的(这学期我仍教两个班,校长对我感觉还好,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来我寒舍谈心,示意我打入党报告,可证)。

考什么地方呢?我的女友在上海,我自然也想到上海,但心中对您和您的那里是久已神往的,这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但不知您室今年可有招中国文学批评史或古代文论专业学生的先生?

我恳望您能函告,如果不嫌弃的话。你有何希望亦请提出,我想我不会做出不得体的举动的。

曾说过,我与女友的事得之于您的帮助,这并不意味着,我曾向她夸耀过什么。这仅仅意味着,是您的指点与关心,激起了我追求她的勇气,也使她以为我并不是个傻瓜。她是听过我的课的学生,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天性罗曼蒂克。子思讲“慎独”。对于您,我觉得,即使您看不见我的一言一行,但我的所作所为也应该对得起您。如果不是这样,我将受到自己的责备。请相信。

我的女友年龄不算大,学历比我高,条件比我优越,她之所以倾心于我,不是为物质享受,不是为的我一定能考上研究生,而是为的追求真正的心心相印的爱情,是为的给我奋斗提供精神的帮助与支持,以不致潦倒终身。她说:“你的东西社会不承认,我承认。”她说过:我跟你恋爱绝不是指望你考上研究生,即使考不上也不改初衷。所以毕业后再分配到这偏僻的农村她也无所怨言。她已经在行动上做出了若干表示。她的父母也很明智,对女儿的事并无过多阻挠,起初不够同意,后来通过接触也就肯定了这件事。在今天的社会上,这样的姑娘算是个“特异”了,我感激她无私地给予我的爱情,正如同我对于你的感激一样。

您也许认为我把这样的私事都告诉你有点轻慢,不过一个人对于自己衷心景仰与信赖的先生与长者是无话不谈的。

我对您无可馈赠,除了一颗心。您以及我的女朋友对我的情意,是我一生中永远忘不了的两件事了。

爱情的成功可以激发事业的斗志,但事业的奋斗绝不仅仅是为了恋人。为了不虚度此生,使生活变得有些光彩和意义,生当中华腾飞之际,我当不揣浅陋,铅刀一割,报效祖国,以谢同志、师长与亲友。

恭盼佳音。并请赐教。

此颂

秋祺!

学生:祁志祥 敬书

1984.10.24

钱先生回信道:

祁志祥同志:

你好!来信收读。你勤于积累,勤于思考,这样很好,到时水到渠成,瓜熟自然蒂落,是会有结果的。

明年我室只招基本理论专业的研究生。美学与中国古代文论都不招。我想你不必留恋我们这里,我倒想你不如考上海的文学研究所,但不知他们是否招收古代文论的研究生。此外,复旦、华东师大、上海师院、苏州大学都可考虑,当然需要了解他们招不招。考学校的研究生,稍有一些麻烦,一般都先从应届毕业生中挑,外单位难于竞争,连我们也如此。录取研究生,学校应届毕业生有个平时的了解。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考试成绩不错,但实践能力不理想,结果还不得不录取分数高的人,今后可能会有些变化。从业人员投考,最好有发表的论文,如没有,也可交篇自己比较满意的论文稿。总之,要尽量让招收单位了解自己的水平。南京有江苏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也可了解一下。

你在爱情上取得了对方的信任,这很好,愿你们相互的感情得到和谐的发展,并形成双方进步的推动力。

愿你诸事如意。

钱中文

1984年11月1日

这些天正在为报名的事奔波,总算有惊无险,顺利报考。有了结果后,我马上告知钱先生:

尊敬的钱中文先生:

您好!

您的来信早已收到。谢谢您的指点。因忙于为报名的事奔波,所以一直没有个安定的机会写信给您,敬请原谅。

曾跟您讲过,教育局局长曾许诺过我报考,但他们的心变幻莫测,报名时又附加了两个“土政策”:1.学校同意还不行,还得签上“如果考走,不向局里要人”;2.要县局人事股签字同意。我校共有3名考生,为了这件事我们来回奔波多次,愁苦过,绝望过,忍气吞声过,求过情,最后还是因为我校的一位考生通过父亲找了县委组织部长(也许还有其他考生的多方面活动),方于4号做出大赦:凡符合条件者,统予报考。真是好险啊!

直到昨天,我的体检结束,报考告一段落。按照您的指点,我查阅了有关学校,您提的几个学校中,唯有华东师大招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的考生。虽然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小说理论)与我过去的积累不甚吻合,非我所愿,但考虑到女友在沪的因素,我就报了名。指导老师是陈谦豫副教授。考试科目有两门业务课:中国古代文论、中国文学史,一门综合考试,外加两门公共课。第二志愿我填的是杭州大学蒋祖怡副教授的,专业相同,方向是《文心雕龙》与《诗品》研究。当然,第一志愿倘若不如愿,第二志愿也是无望的。我将力争考取第一志愿。

回顾以往三年,我虽写了10万多字的文论稿,但长作均未有发表,加之学历低,心中颇有惶愧之感。据说,招生中名家的推荐有相当作用。我只希望能把外语考得尽可能好些,当然也摆脱不了得到先生推荐的奢望。但不知我是否与此相配,亦不愿差强人意,叫人为难。这都听凭您的意思办吧。

陈谦豫副教授的文章及著作,我没有见过,不知其人观点如何?先生可熟悉他吗?

敬爱的老师,我是《文学评论》的订阅者。前些时候,又在第6期上拜读到您的文章。我禁不住欢呼起来:一年六期,就发您三篇大作,这是不多见的。当时我又把以往的几篇重读了一下,感到受益不浅,很有启发。我知道作为作者,他也许希望听到他的文章的反响,或附和或批评,而也只有负责的读者才揽此分外事。当时我很想写信给您谈谈我的感受,但心情不安定,再说考试在前,也不是谈的时候。再说,纸短言长,用信交谈,实在不便。现在,我要向您谈谈,因为我觉得您有几个观点是很可珍惜的:

第一,文学的特征是什么?仅仅是“形象”吗?蔡仪、以群、荒煤的本子均是这样说的。其实这并不十分令人满意,因为“在文学中,有相当部分的作品并不存在形象”。以往人们只用“医学、生物学著作也有形象,但医学、生物学并不就是文学”之类的话来驳斥文学的特征只是形象性,但全不如您所说的那样真切、痛快、大胆。这一点,我也早就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有什么“形象”?有人曾为之辩解说,该诗也是有形象的:它的形象性在于读起来有音韵和节奏产生的音乐形象,这就是偷换概念、强为曲解了,因为音乐形象并不等于文学形象。

第二,那么,否认形象是文学的特征?这也是失之公允的。因为生活看本身是具体形象的,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也是有形象性的。只不过形象只构成文字的外部特征、形式特征,而情感或审美情感(有待进一步研究)构成文学的内部特征,性质和内容的特征罢了。可见,文学的特征不是单一的规定,而是复合的规定。就绝大部分场合来说,形象和审美情感共同规定文学的特征(当然,这个表达是否准确,还须斟酌)。这正如您所指出的那样:“把形象作为理解文学特征的根本出发点”,“值得商榷”,但“形象确实又是文学艺术的根本特征,当然只是本质特征之一,所以这一特性还应放到适当的位置上加以探讨”。

第三,您肯定性地评述了波斯彼洛夫对艺术形象这一特殊“形象”的性质的分析,这性质即在:“艺术形象是创造性的想象的产物”,这就避免了把艺术形象与生物挂图混为一谈,甚至以此来否定文艺的形象特征;艺术形象又是“表现作品内容的独立手段并具有感情性的特征”,这首先指出了形象与形式的关系,形象的形式方面的意义和价值,其次指明了艺术形象(乃至艺术作品)不是现实与自然的纯然客观的反映,不像科学著作或解剖图那样要尽力排除主观性以反映客观事物,相反,艺术形象恰恰允许和要求在反映客观事物的同时,融入主观精神、评价,给它倾注人的生命和意蕴。由此,我们可以明白,所谓对世界的“艺术的掌握”,实质就是对世界的审美把握或情感把握。

第四,您一方面指出文艺“是一种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又指出,它“是一种审美的意识形态”,“文学艺术不仅是认识,而且也表现人们的感情思想”,这也是比较公允的见解。忽视审美特性,只强调意识形态性,容易使文艺蜕变成非文艺;但反过来,从而矢口否认文艺的道德、思想意义和社会意义,也经不住许多文艺作品的检验。

第五,您承认形式美的存在,提倡“加强研究作品艺术形式的特征”,以补上我国文艺理论书籍对形式美探讨不足的空白,更是有不同凡响的意义。我们知道,在各门艺术中,纯形式的美是大量存在的,但不少著名学者却否认它,如洪毅然曾公开否认纯形式美,其他还有许多。其实“形式也是本质”,它有自身的本质,“按照其发展了的规定性来说,形式就是现象的规律”。如果我们多多研究一下文学作品中的音韵、节奏,绘画中的色彩、线条等“现象的规律”,看它如何才能构成美的形式,那该多好呢?

以上引用语,见《评波斯彼洛夫的〈文学原理〉》、《文艺理论的发展和方法更新的迫切性》二文。学生认为,这二文中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最多。可以期望,您和另外三人编的《文学基本原理》将会给文艺理论园地里吹来新的空气。我期望能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深入下去。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对您说,不过这确实是我的愿望。

头已写得有些昏了,这次就到此处作结吧。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多包涵。

敬祝

身体安好!

祁志祥 敬拜

1984.12.7

关键时候,钱先生马上回复:

祁志祥同志:

正想给你写信,就收到你寄来的挂历,实在感谢。其实,你不用花费钱去买这类东西,你的收入不多,而我也并不在乎相互馈赠什么。

我想了解一下,你确定了报考的专业没有?报考谁的研究生?选择专业甚为重要,影响今后的工作道路。我上一信里和你讲的,不知你有何想法?那次写信时,我还未最后确认招研究生,领导同我简单商量了一下,我的意见是我这一两年不拟招生,结果不久就断然决定要我明年招两名,报了上去,我也无法驳回了。照我对你的肤浅的了解,你的古代文论专业的知识似有一定底子,似报古代文论专业为好。我招的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也即基本理论的研究生。将来如想在这方面做出些成绩,仍要依据古代文论或外国文艺理论,从中吸取营养,得到借鉴,扩大视野,不断研究一些新问题。希望你郑重考虑,一旦决定,则需全力以赴。考期不远,祝你胜利。

钱中文

1984年12月13日

我很感动,回信说:

亲爱的老师:

来信收到。真谢谢您把我挂在心上。84年2月份的考试由于县局的无理刁难已经不能参加了,我打算85年2月份参加考试。在此期间设法搞好关系,争取明年开证明时能够畅通无阻。

县局为难学校开证明阻拦我考试是没有理由的。一、我没有影响工作。上学期期末初三考试,新丰中学语文成绩比同列的南阳中学及格率高百分之七、八。本学期我校期中考试,我教的高一年级二、三班平均分比一班高了将近4分,比四班高了6分,而一班的语文入学成绩比二班高了4.1分。为了参加研究生考试,平常可谓是小心翼翼,是个地道的顺民。二、我工作已有两年半,超过规定服务期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气得差点发疯。而局里抓住了做文章的依据,就是简章上“要根据单位许可情况”一句。不多说了。在接到你信前,我将努力将电视剧完成。到时候让您见见真情。

此前写了封信给您告诉了此事,谅已收到。如果您是85年招研究生,那么我就坚决地搞您的专业。但愿是招的85年的。

即颂大安!

您的 祁志祥 深拜

1984.12.19

1985年的研究生考试报名是在1984年12月进行的。可以填报两个学校作为第一、第二志愿,第二志愿是在第一志愿未被录取的情况之下作为调剂的一个选项。我最终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第二志愿是杭州大学中文系。考非母校以外的学校,不知道这些学校用的是什么教材,导师的观点是什么,答题时是吃亏的。我权衡再三,还是禁不住提出希望,请钱先生酌情决定能否依据对我的了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引荐工作。钱先生回信说:

祁志祥同志:

二信均收到,谢谢你的贺年片。

年底,我忙着一部稿子的结稿,随后病了几天,至今未痊愈,趁此空隙给你写信。

我得你12月7日的信后,知道你报考了陈谦豫和蒋祖怡两先生的研究生。一方面很高兴,考取了有人指点,发挥你的才能;另一方面我有点为难,主要是我并不认识这些先生。我在我们这里担任一些小小的工作,给不认识的人写信,容易引起误会。认为我在压他们,引起对方的反感,结果反而不美。这种情况,你工作后就知道了。要是和他们是熟人,或者只有一面之交,那都好办,总归有个借口。因此反复考虑后,我未下笔,后打听同事是否有人认识他们,大都隔行如隔山,都说不了解,因此只好作罢。这要请你谅解的。至于他们的文章、著作,我都未留心过,估计这两人学校的学报上会有的。

你对我的几篇破文章留心阅读了一下,我十分感谢。你大体上是说得对的。在研究现实主义的过程中,我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观念,这在我去年年底完成的《现实主义理论问题》的书稿中已有所体现,准备在今年要写的《文学原理》中加以发挥。在理论研究中,能够形成自己的一些见解,并贯穿各个方面,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愉快,也使我无限向往。我虽未达到这一境界,但经过艰苦的挣扎(确实是挣扎)和努力,是可以不断接近的。愿我们共同努力。

最后祝你考试顺利,诸事如意!

钱中文

1985年元月17日

于是投入最后的复习冲刺中。尽管如此,我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在考前写了一信: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今天拿到85年第1期《文学评论》,欣闻您获优秀论文一等奖,特此致以衷心的祝贺!

您的这篇长文,据我猜测,或许是应邀之作。当时风声正紧,文坛上孕育着大张挞伐之气。而你在文章中,努力把政治批评寓于学术讨论之中,立足以理服人,而不以势压人,语言和分寸都把握得很准,体现了您铮铮的铁骨精神,深远的历史眼光,以及谨慎、严肃的治学态度和谦逊的治学作风。唯其如此,所以在“多云转晴”的今天,此文仍不失精光一片,继续受人好评。所以我觉得更可贺可敬者,是您的忠诚的骨气。“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祝先生永葆此心。

通过最近的总复习,对古代重要作家及理论家的文学思想有了比较系统的理解,它弥补了我以前专题积累的不足。对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的了解,基本能在脑海里拉下个线索。准备在考试后写点文章,那用心还是在于为了让您看到您的心血没有白费。

上次信中冒昧提及一些我接触到的可供参考的文章著作,可能无轻重之分。若择重而论,刘梦溪的最值得一阅,叶朗、刘再复、郭豫适其次。文学理论专著自然最好成一家面目,然而对目前文艺理论研究的某些成果、某些渐趋或已经达成统一的意见,以学生愚见,大概以吸收过来为好。这好处至少有如下几点:1.弥补现行文学理论教科书之不足,不让某些似是而非的理论贻误他人,杜绝文艺理论界缠绕于此而进行旷日持久的论争;2.有助于把“自成系统”与“标新立异”区分开来,集众人之所长,创公允之新说,得大家之首肯(这方面教训很多。如美学界蔡、李、朱等诸说,均有可取之处,亦多有不足,若能放弃门户之见,携手并肩,共同探索美之奥秘,也许《美学概论》的水平要比现在这个样子好得多)。这就是我在读书学习时的一些想法。照实说来,如有冒昧,敬请原谅。

附:我们8号放假,2月26日上课。

安好!

学生 志祥 拜

1985.2.5

研究生考试是1985年2月举行的。考试结束后,我写了一信汇报考试的自我感觉: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新年快乐!

此前曾去过二信。信后半部分述说了自己的一些粗浅意见。可能有不尽妥帖之处,我深信您是不会怪罪我的,是吗?

研究生考试已经结束。按理应将情况作一汇报。但现在说来是很难可靠的。本不想说,只怕于情于理不容,故只得稍作简述。这次考试,除了政治以外,余下几门还正常。四门中,又以两门专业课较为满意(其中有很多题是比较熟悉的);英语虽自觉可能过关,但到底是否能过关,还得看最后结果宣判;政治因多重主客观因素影响,能否及格也在不测之中。概括说来,正如鲁迅所讲:希望并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无。毕竟有无,还须听天由命。

考完后均希望早日得知考分,尤其在两可之间时。但华东师大我没有熟悉的人。假如您不介意,去一简信帮我了解一下,告诉我也好。我想中文系徐中玉教授您是熟悉的。我的准考证号码是8503218。导师:陈谦豫。附带说明一下,我的每一个请求均无强人所难之意。我深信只要有可能,您都会尽力帮助我的。如果你有难处就作罢,连说明也不必。我为我频频打扰您而抱歉。

考试在盐城师专。住宿问题樊德三老师之妻(在师专医务室)帮我安排的。因而在空闲时得与樊老师等谈及您获奖一事,他们都对您表示赞叹。你的名气由于《文学评论》的多篇文章(此刊物流传最广,是文艺理论研究、爱好者必读之物)和这次获奖业已大振,我们期待着您的大部头著作出来。应当说,您的名字在我们这儿已经得到了许多敬慕者。

年初十前后,我的一位同乡和学友丁亚平将回京。他苏大毕业,去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为肖凤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他功底比我好多了,年龄比我小。原来对美学、文艺理论也有较多涉猎。他也注意到您。我请他在方便时拜访您,转达我对您的深厚的谢意和敬意。请多予关照。我想我还会在他给我的信中,读到对于您音容笑貌的感性描述。这是我多么期望了解的呀!愿他的拜访使您快乐。

身体健康,事业长进!

学生 志祥 敬上

1985.2.26 新丰

考试结束后,天天等待复试通知。4月初华东师大复试通知已发,但我没有收到通知。这就意味着没有考中。于是我寄去一信告知这个结果: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您好!

我曾表示过,争取做出质量比较好的一些文章向您汇报,以不枉您的提携。不久前寄给您二稿(一份是我寄的,另一份是通过女友李婷寄的,因为樊老师寄给我的打印稿只有一份,我又想让女友接触这方面知识,所以只能通过她转寄,望勿见外),不知可否遂此心愿,恳请于百忙中抽空指教。

我曾想,在给您的信中尽可能提供一些有益的意见供您参考,或许有“愚者千虑,终有一得”的可能,从而不致使读信对您来说完全是一种时间的浪费。上几信话之所以说得多了一些,正是本着此愿而为的。但后来想了想,这或许会给人以指手画脚、不知高低之嫌,颇有悔意。祈望见谅。

华师大复试通知已发出,我未收到。具体分数尚未知。估计政治考差了,专业课也不是很理想,含愧告此。

《现实主义问题》出版否?出于何刊?

即此

颂安!

您忠实的学生 志祥

1985.4.16

几乎同时,收到了钱先生的来信。他关心着我的考试结果,同时把他4月份来扬州开会并回老家无锡的信息告诉了我:

祁志祥同志:

你好!不知研究生考试结果为何?有没有参加复试?我想这次大概不成问题,可以如愿以偿的吧。

我于4月中旬到了扬州,参加文艺学方法论问题讨论会,4月22日会议结束,23日离扬去无锡逗留几天。开会地点在扬州西园饭店新楼。我估计你教学紧张,怕抽不出身来,而且路途也不便,因此踌躇再三,才写信给你。以后反正有见面机会的。

祝好

钱中文 匆草

1985年4月19日

于是,我抓住机会,利用钱先生扬州会议结束后去老家无锡的机会,赶到无锡他弟弟家与先生见了一面,还抵足而眠过了一夜。我日夜盼望见到的先生终于见到了,喜悦欣慰之情可想而知。但考试未果,心情总高兴不起来。我感到除了政治,其他科目答得都不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5月中旬收到成绩单。于是我把成绩单告知先生: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无锡一见,转眼已是三周多,心中充满了对您的思念。谨此再拜谢。

上海方面寄来了分数通知单,政治50分,余下几门合格了,英语考64分。总的来说是不理想的,原因在于自己能力差。有负厚望,抱愧不已。

原挂号寄您的《论“辞达而已”》及《什么叫“但见情性,不睹文字”》想必收到了吧?我愿意在您的指点下“磨”出一、两篇文章来。不过这样太打搅您了。但愿我认识您不使您以为不幸。上帝保佑。

五月份,我想,您的《现实主义理论问题》一书一定是付印了吧?

即颂

撰祺!

您的忠实学生 祁志祥 拜上

1985.5.19

政治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50分,正好达线;专业成绩也不像自己感觉的那么好,都是60多分,这就是考外校的劣势,见仁见智,答案难有定论;倒是原来最担心的英语第一次考试就得到64分,比预想的要好。平均分过60了,也没有不达标的科目,理论上可以录取,但过线的人超过录取名额,我没有被录取。尽管未被录取,但首次参考成绩并不那么惨,这为来年再考提供了经验和基础,所以心情并不那么沮丧,对来年考上研究生似乎更有信心了。乘着考试结束后喘息的机会,我将《论“辞达而已”——中国古代文论中一条形式美标准的形成》及《“但见情性,不睹文字”说》等文抓紧完成后寄给钱先生求教。

人的心理有起有伏。考试受挫,给我心中留下的阴影是存在的。一次触景生情,想了很多,于是给钱先生去了一信诉说心中的这种不安:

敬爱的老师:

踏着落晖,我来到宿舍门口。一个喜蛛蠕动在门上。一种说来好笑的念头,莫名其妙地涌上我的心头:也许明天或者不久我就会收到您的信,那些带着令我喜出望外的好消息的信。

这是座古旧的房子。对于蜘蛛,却是很好的活动场所。有好几次开门时,我都看见了它。按本地人的传统看法,蜘蛛是喜蛛,它是报道喜讯的,就像燕子是报道春天信息的使者一样。很自然的,我每次看它,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种美好的期待。也许,我不久就会收到编辑部用稿的通知。可是理智马上就否认了: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如果说有点希望,就是寄给您的几篇稿子。于是每次,在接受了喜蛛报告的第二天,我就早早地到收发室去等了。等来了收发员,等来了信件,可是却不见您的那个白白的、大大的、纸质硬硬的信封……第三天,第四天……希冀的梦一日日破零,而一种侥幸的心理仍驱使我跑到收发室,等待呀,等待……

痛苦常由于期待的焦切而加剧,而这种焦切的期待现在又恰恰是毫无根据的:一个不懂人情的蜘蛛,它能给人带来什么好消息呢?何必自寻烦恼呢?尽管我每次在等待之后这样对自己说,但现在看到了它,仍然不由自已的生起了这种蠢念。“死了这份心吧!” 这样告诫着自己,我打开了门上的锁。

两张学桌拼成一个方桌,上面摆着书、台灯。挨着桌子的北边有一张椅子,离吃晚饭还有点时间,再看点书吧。

翻到《大学语文》中庄子的章节。庄子是多么自在呀!像庄子那样生活多好呢!忘记功名吧!只有无欲,才能无忧。回首过去自己所走过的路,那种追求,那种围绕着追求所产生的种种躁动和不安、种种希望与失望、欢乐与痛苦、兴奋与沮丧、振作与沉沦,如果把它们表现出来,与那被人嘲笑迂腐的范进有什么两样呢?想来也可怜,并且也可羞。瞧旁边的同伴,每天看看电视,打打牌,喝喝酒,无忧无虑,生活得多自在!一个月工资一个月花,也不像自己要扣出几个钱去买书,比起自己的吝啬与要求来,人家显得是多么高尚!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耳,何必为一虚幻的名声去辛勤追求呢?

推开椅子——椅子后面就是床。且不说穷人“瞌睡”多,睡觉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个满足的时辰。一来是因为精力差,二来是由于用脑多。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只贪个舒服。然而再一想,真的舒服吗?并不。永远这样“舒服”下去,意味着自己今后的一生永远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教教书,拿点钱过日子,生活永远是这样的呆板和枯燥,偶尔想起儿时的理想就感到汗不敢出。再说,我曾用理想点燃了女友的心,她期待着自己,自己能躺倒不干吗?

想起她就感到不安。为了我,她牺牲了自己最优越的条件。她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支持我事业上取得成功。我们接触两年了。起初,她对我是那么信赖。退稿如雪片飞来。她说:“社会不承认的,我承认。” 一年过去,又是半年过去了,再一个半年过去了。我这边毫无动静。一篇篇稿子从我这儿出发,在中国的大地上转了个圆圈,又回到了它原来的出发点。这不是现实在嘲笑我,就是我自己在嘲笑自己。连我对自己都发生了强烈的怀疑,更何况是她!她近来渐渐对我失望了。但她仍掩饰着,怕让我伤心。我一点都不埋怨她。为了我,她做了一个女人所能有的最大的忍耐。本来,她以为我的成功近在眼前,现在她把日期放远了。“再等你,等到你35岁,哪怕40多岁。” 多么好的姑娘!多么纯洁的心灵!多么崇高的期待!这期待是那样叫人难以推托,然而要实现它又是那样的不容易。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这一生注定要和无所收获的奋斗结下不解之缘。谁叫你找一个大学生对象呢?

老师,人生充满了多少复杂的矛盾呀。意气风发时,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是幸福的。精神颓废时,又觉得找一个糟糠之妻才算合适。然而请不要误解,这里仅仅是个矛盾的心理,而非在爱情问题上心生二念。

这样,我又不得不从床上跃起来。这一跃,花了多少决心和毅力呀。还记得在无锡见面时的情景吗?那时,我是多么亢奋、坚定,虽言及悲苦,然终未露出半点动摇。但幽处独居时,却又如此颓废与沮丧。你也许不会想到吧?一想到发表稿件那样艰难,原来许诺的宏愿就时常动摇。你会理解一个像我这样的青年人这时候如能发表一篇文章是多么快乐,而相反则是多么难受。发稿对于我来说似乎成了永远在彼岸的航灯。我经常反省,自己是不是有所作为的料。因为,自学的大忌在于设计超过自己能力的目标。有时我也常受到一些有识之士的肯定。但文章毕竟没有发表,他们的肯定是否只是客气话就不免值得我考虑。

平时,心中好像有许多话想要对您诉说,可是见面时,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事后想来,还后悔我那次并未能够把与您见面的时间充分有效地利用起来。其间所提疑问、所吐之言及有些举动也许不尽可人意了;并且在不知道您第一天在无锡大学讲了许多、喉咙发炎的情况下,让您谈了许久;并且由于我的到来,给您和剑云叔夫妇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等等等等,我心里很不安。如有冒昧失礼之处请多加包涵。

很想写封长信给您,描述一下心中的种种心理,能够和您这样一个宽厚的长者谈谈心,确实也是一大幸福。我是多么想试着写点小说,可一想到发表上的困难,就不寒而栗了。言多不当,敬望谅解。

附陈伯海同志一信,请原谅。读了他获《文学评论》优秀论文二等奖的文章《民族文化与古代文论》,知其古代文论造诣颇深,知识面也广。故寄了《论“辞达而已”》和《什么叫“但见情性,不睹文字”》二文。他退了稿,并提了意见。供参考。

即此

颂安!

志祥 拜书

1985.6.16 夜子时又半

也就在同一天,钱先生从北京发来了信,并表达了对所寄稿件的高度肯定:

祁志祥同志:

你好!来信收读。无锡一晤,十分高兴。只是当时我弟弟家正与房管局闹纠纷,住处十分狼狈。弄得我也没有情绪再多住一阵。

你的稿子我早已收到。5月下旬我读过两篇油印的稿子,像你与其他同志合写的《辞达而已》一文,我读后觉得写得很好,有见地,思路也清晰;《“但见情性,不睹文字”说》一文,也不错,都说出了一定道理。我将此二文推荐给了《文学遗产》中的熟人,一文给《文学遗产》,一文给《光明日报》(也由他们编)。最近又与《文遗》主编谈了一下,他说一定留意。不过目前尚无消息,待有佳音后我会很快告诉你们的。

另四篇稿子,我最近找时间才能看出来。由于最近正在搞评职务,其间琐琐屑屑之事你是可想而知的。我的研究生的稿子也拖了一段时间,今天才看出来。等我看完后,再作商量,如何?

祝好

钱中文

1985年6月16日

这封信对我来说无异于一片甘霖。我回信说: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收到我盼望已久的来信,一颗快要枯竭的心犹如得到一片甘霖的滋润,得到一定程度的复苏,我衷心地感谢您。

您的来信给我带来了愉快,一直在痛苦中蹒跚的我多么想放纵一下这种愉快,然而不敢,您知道,这样的消息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文章被推荐了,发表的机会自然要大些,但距离真正发表,还有万里之遥。回顾当初在南阳,我接到您把《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推荐到《社会科学战线》的消息时,真以为成功之果已唾手可得;即使不能发表,也说明我的努力已离成功不远。没想到一搁就是四年。我想这很有点类似跳高。一个新的高度跳过去了,但横杆每次都无一例外地掉下来了。他有可能超过这个高度,但也有可能永远如此。

两篇拙稿,皆写于一时、得之千日之作。尤对《辞达而已》心中颇有美意,但何敢自以为是?没想到能得到您的较高评价。二文曾寄给陈伯海(原在上海师院,现已调至上海社科院文研所)同志,他也较满意。但基于他并未推荐,窃自寻思,亦以为二作算我诸作中较好的了。如果再遭退回,我真不知那绝望之情该多么严重,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度过。

《文学遗产》也好,《光明日报》也好,能发出去,哪怕发出去一篇,都会对我的心情注入较大的安慰,如果两篇都发出去,那么对我目前的处境就会略有改善。你费力推出去了,还望再为过问。如果都能发出去,那我将是多么的高兴啊!

《文学遗产》、《光明日报》均为大刊物,能发则更好,但也因其大,退稿的可能性更大。倘退到我处,我将是一筹莫展,它的命运也会像《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一样如同废纸一张,多年的辛劳又将会付之流水。因此,我提出一个较为大胆的期望,能否请您跟《文学遗产》的熟人讲一声,如果不能采用,稿子仍然给您?您如果认为《辞达而已》一稿真有点贡献并珍惜它,那么就请您让它有一个问世的园地吧。让它自行毁灭,或许有些可惜吧?请原谅。

《文遗》曾来过来稿登记单,笔迹似乎是出自王芳老师。敏泽先生忙时,她曾代为回过信。我写了个信给她,请她向您致谢。

丁亚平同志来信说他已经拜访过您了。谢谢您接受他的拜会。

致以深深的问候。

等候您的消息。

即此

再拜!

愚生 志祥

1985.6.21

时间过得很快。来年的研究生考试12月就得报名。我一方面对付高三语文教学;一方面找差补缺,复习迎考。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因为我去年已考过了,今年教育局遂不再给报考资格。眼看着报考的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却无能为力,欲哭无泪。新年到了,我总不能忘记问候先生:

尊敬的钱先生:

新春愉快!

听一朋友说您调到院部工作了。我没有看到有关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以往我寄过两封信到文艺理论研究室,没有见到回音。所以这次我就把信件寄往院部试试。上二信不知收到否?

今年元旦是我认识您的第五个元旦了。我甚为珍惜您给予我的这段情谊。元旦前后我到镇、县新华书店看了看,想寄份年历以表寸心,遗憾的是,全是美女画。我问:“没有山水画吗?”回答是:“我们这个地方进美女画好卖。”我只好徒叹奈何!

当然,您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你所寄希望于我的是能在学业上做出点成绩来。因此,百折不挠,永远进取,能够写出质量不断提高的作品,就是新年到来之际,对您的最好献礼!

本着这样的想法,我抓紧改了论“平淡”的那篇文章,并请人打印了出来。在新年到来的时候,我把它献给您。请您在百忙中抽空过目。

当您过目时,您将会发现,这篇稿子是完全遵照您的意见来重新改写的。但究竟改写得成功与否,还要等候您和他人的鉴定。

我追慕道家的超名利和放达,但自己却不能做到。时而放达以自我解嘲,时而又被功名心绞缠得很苦。一个小人物要想在大刊物上发表长文所遭到的磨难和痛苦,常使我穷愁潦倒,要躺倒不干,然而,摩挲着您过去给我的宝贵的信件,想起我们之间的那一段动人的交往,再想到同学、朋友、兄弟姐妹的进步,瞻望人生的前途、意义和价值,一种再接再厉、继续奋发的劲头又上来了。学术厅堂的大门虽然神圣,我虽然是个村夫俗子,但我一定要敲开这扇大门。不敲开这扇大门,永远不善罢甘休。

我对我去年5月寄给您的二稿的粗疏感到惭愧。我对我常常由于功名心的躁动而失去心灵的平衡感到惭愧。愿它们在您温柔敦厚的旨趣中得到宽释。

最后,祝您在新的一年里,工作旗开得胜,事业大有长进!

学生:祁志祥 敬拜

1986.元月.10

钱先生对《“平淡”探奇》一文评价更高些:

祁志祥同志:

你好!你的《“平淡”探奇》一稿,我已读完,获益不少。问题提得好,逻辑性强,理论上也有见解,这是努力不懈的结果,惟觉得“结语”是个累赘,这无碍大局。这样的稿子拿出来,应该不大会有问题。我想投稿试试看。酒香不怕巷子深,总会有出路的。

前两信我都收到了。你写到许多不如意的事,我想对你来说,无论生活中的忧和喜,都会化作动力,果然如此。其实年轻人除了奋斗不息,下苦功夫,才是真正的“别无选择”,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相信你功到自然成,会出现豁然开朗的境界,到时就会获得自由,美不胜收。当然,这是相对的,过了一个时期,又会不自由起来,然后再不断充实自己,再获得自由。

我的学识浅陋,古代文论方面是个门外汉,因此对你带动不大,十分抱歉。你其实可同陈伯海同志多联系,估计他不会拒人于门外,这样可以得到真正的指点。得到一些实际指点后,我想总会如愿的。

祝诸事如意,并贺春节好。

钱中文

1986年元月27日

我回信感谢钱先生的鼓励:

尊敬的钱老师:

您好!

来信是在假期中收到的,当时一直没有个安定的心情。现在,假期过去了,一切又走上了常轨,可说是目定心安了,所以赶紧给您回信。

首先,我要感谢您这么快就给我来信。您知道,你是我无望中的希望,颓唐中的召唤。你的扶持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其次,我要感谢您对我的褒扬和鼓励。其实,我的拙作是很浅薄的,但是,您却总是从鼓励、肯定入手,给我打气,因此我感谢您。再次,我要告诉您,今年我的报考又被教育局卡住了。不过我仍不死心,不过明年假如再报考不了,也许就只有等到婚后了。

写好《“平淡”探奇》一稿,竟然感到有些“黔驴技穷”了。是的,能独立成章的材料几乎用尽了,以后的去处有二:一、修改原作;二、积累新的材料。也许我要沉默一个时期。

《平淡》一稿,有何消息,我会及时函告于您的。

陈伯海先生那儿,我尚未联系。以后或许试试。

顺告,我又拜读到《文艺理论研究》上您的论艺术描写的假定性的文章。

祝您在理论的天地里获得自由!

愚生 志祥 拜

1986.2.18

天道酬勤,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懈奋斗努力,《“平淡”探奇》终于被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名刊《文艺研究》1986年第3期采用。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喜讯。我把这个喜讯在第一时间告知先生:

尊敬的钱中文老师:

您好!

拙作《“平淡”探奇》已被《文艺研究》第3期采用,《文学评论》那儿你不必再考虑了,特此说明,望谅。

《文艺研究》删去三、四千字,发六、七千字。不过对于我,已是万幸了。无论对来年的考试,或对今后的发稿,都有些益处。这是在您的指点和鼓舞下取得的成果。吃水不忘打井人。作为启蒙老师和恩师,您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至高无上的。

“五一”节拜访了陈伯海、刘叔成二位。似不出您料,陈老师大概没有拒我门外的意思。

波斯彼洛夫和威勒克·沃伦的《文学原理》中译本在上海南京大书店均无陈列,想必尚未出来?

有何佳作可供我拜读吗?

即颂

教安!

学生:志祥 拜启

1986.5.8

这期间收到了钱先生寄赠的新出的大著。我回信致谢,并谈了自己的一些学术思考:

敬爱的钱老师:

您好!寄赠的书收到,可谓雪中送炭。谨此衷心致谢。您每一次寄来书、信,都无疑地给我莫大的感召和鼓舞。您知道这种感召和鼓舞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与此同时,看到您的荣誉和成果与日俱增,我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欣慰。

第3期《文学评论》拿到了,仔细读了贵室诸位就刘再复同志的文章展开讨论的文章。“五一”在南京,听省社科院一同志谈到刘的文章受到了胡乔木同志的批评。从讨论的文章来看,似乎事出有因。此间,您未发表意见我以为是高明的。据我所知,老同志对于刘的文章感觉不好的居多,而青年人则相反。就我而言,刘的二重组合论的多数文章我都看了,对他探索的勇气、敏锐的思维和才气,我是佩服的;他对新知识的汲取和融汇,他兼容并蓄、不依傍门径的治学态度,他博而不失为精的知识功底,他丰富而细腻的美学感觉,以及对作品形象的深刻理解和剖析,我也深表赞赏。对他的大部分观点,我觉得是可以信服的。从字里行间我也预感或臆测到酿成他某种程度不幸的不足。1.他的气质似乎比较险躁,这与他的身份不配。这方面我感觉他比您差多了。作为一个机关的领导者,一个在理论上有所建树的大家需具备温柔敦厚、雍容大度的气质。2.他似乎比较自信,因而立论出语不够谨慎,如对不同观点的批评,又如“越是不自觉,越是能做出好作品”的命题。3.他似乎有点矜才傲物,因而称引材料时有的欠推敲。再复同志曾说过,要正确对待成功是件不易的事。这同样是他所面临的问题。

在此期间,我先拜读了您的“读蔡仪《美学概论》”那篇文章。应该说,您的文章是饶有趣味的,遣词立论,不带感情色彩,都经过仔细推敲,又不咄咄逼人,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实实在在。所以,我能见到的您的每篇文章,都一字一句地读了。文中提到您的观点:“美在客观,不在社会性(实践)。”这与我的美学态度是吻合的。蔡仪美学在承认美是物的客观属性这一点上,比任何美学都更能给自然美、形式美提供更令人信服的理由;所谓“自然美在物的社会关系”,不外是说,自然美是为人而存在的,这和黑格尔的言论,以及美在主客观合一论在本质上有何不同呢?蔡仪批评李泽厚的此论是朱光潜的观点或唯心主义美论的变种,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击中要害的。只不过朱来得老实,李来得有点“狡智”罢了(原谅我这么说,这是实话)。

然而,美学问题倘若如此简单,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没完没了的争论了。就我目前的体会,我觉得美有三种。一种是客观的美,它存在于形式的规律或特质中,它不依赖于人(如人的本质、人的联想情感)而存在,它是在人类产生前就有的,也不会因人类的毁灭而消失。蓝天白云、流水小桥(小桥之美不因人而生)、清风明月等等。这类例子能举出好多。另一种是因为人而存在的美,他们好像存在于物中,但并非物的一种属性,而是对象化了的人的本质。对象化的美、联想的美、移情的美,都属于这一类。一条斜线之所以会给我们带来动感,亦是一例。这里,美是主客观合一的产物,是联系主客二体的中介物——直觉。在这个意义上,李、朱以及高尔泰的说法又是有力的,除非我们不承认对象化的人本质是一种美。第三种美是善的形象,也就是说是道德善的表现,如武松醉打蒋门神的动作,或者表现善的思想的言辞等等。这里使人感到美的原因不在纯形式的特质和规律之中,而在于内容的善。而一个物体是否善,在不同的人看来又有不同的评价,所以这种美也就因人而异了。F·W·拉克斯提尔(Ruckstull)把美分为“客观的美、半客观的美、主观的美”,指出:“客观的美只是大体上引起了眼睛的好意”,“半客观的美……部分是对眼睛而言,部分是对身体而言,部分是对心灵而言,而主观的美仅仅是对心灵而言。”(朱狄《当代西方美学》第212页)我以为把美区分开来研究是好的,更高的哲学概括必须建立在这个基础研究之上。而这几种美的划分又不只是从形态上,而且是从产生美的原因上去划分的,如要在这些原因各不相同的美的现象中寻找一个统一的原因,这在逻辑上是否可能,就是大可疑虑的。

于是问题产生了:要不就只承认客观的形式美是美,其他都不是美。因而,康德把形式美视为纯粹美、自由美,把道德善的形象视为附庸美是有道理的。

但是,确确实实是那“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那“善的形象”使人们普遍地产生了愉快的感觉。能够说那引起几乎人人都有美的感觉的事物不是美吗?何况即使这种美不是物的特质,不允许作名词用,也可以作形容词用,来形容一种感觉、感情呀!

此外还有更为棘手的一点,就是即使在上述那种客观的纯形式美中,那种美虽然不依于人而存在,却只有人才能感受得到。这种情况,正如同臭淤泥对人不美,而对鸭子、龙虾就很美一样。并且,这种美,虽然是客观的属性,却又不能通过科学仪器、科学实验反映出来。这与“真”不一样,倒与糖的甜一样。甜用仪器检测不出,甜只能为人而存,是对人才有的一种品质。因此,即便在自然的纯形式美中,美是否完全能够离开人而存在,美是否是完全客观的,也有待进一步探索。

就是在这些方面,蔡仪美学回答得不够有力。我以为,除了您在文中讲到的一些不足之外,这些问题似乎也是有待蔡仪美学进一步思考的。

当然,就其体系的完整和严密来说,我以为,当今的中国美学流派也许还没有哪一家能抵得上蔡仪,李、朱均如是。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只是本《艺术论》,美学特色不足。

以上所说,悖谬很多,即使有错误,我想您也不会介意的。时间紧张,这封信花了我两个小时,我就不想再誊写了,谅。

对刘文的意见,也是个初步印象。作为下面读者的一种反响,我冒昧地说上了。不妥处,望多包涵,并请指教。

万安!

愚生:志祥

1986.6.10

几个月后,又寄去一篇文稿和信件:

敬爱的钱老师:

您好!

今寄上一份西方文论稿《审美主体对艺术的双重美学关系——谈西方文论中的一个美学原理》。它是按照您的指点长期积累多次修改而成的。不知是否满意。特寄上,望能于百忙中抽空赐教。

因为去年没考上,加上我又有些较他人充足的理由,局长、校长均承诺让我年底报考。为了迎接这次极其宝贵的机会,我抓紧在暑假中改了几篇稿,有篇《马克思恩格斯悲喜剧理论述评》不久将可打出,该稿我很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指教。至于其他古文论稿,我就不想麻烦您了。这万望请您谅解和支持。

《平淡——中国古代诗苑中的一种风格美》一文在《文艺研究》发出后,很想寄一本给您,因为这是您辛勤培育出来的第一朵花朵(在我身上)。然因所寄刊物不多,我又想寄两本给报考老师,考虑到《文艺研究》您可能也有,就没寄。我想您不会介意吧!顺便说一句,《文艺研究》所删改的地方颇不尽人意,但我又如何好说?

人们常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在一流的刊物上发表论文,这就是我奋斗的目标。因为有了您和一些名家的指点与帮助,我这种信心更加坚定了。

此外还值得奉告的是,今年我教的高三班级在全国高考中的均分超过87.58(理科班),在全校、全县名列第一(我校第二名82分多,最后一名78分多,大丰县中学理科班均分78分多),超过省理科均分8分有余(每年,敝校均有好多学生考上高校,清华、北大、复旦等每年都有)。

今年我教两个高一班语文。这是用沉重的代价跟校长换来一次明年报考的资格。

不知您近来如何?

此颂

教安!

学生 祁志祥 拜书

1986.9.5

不久又去一信:

敬爱的钱中文先生:

您好!

《马克思恩格斯悲、喜剧理论述评》一文已打印出来,较长,15 000字。这方面您是专家。本拟听听您的意见,因考虑到您专业研究、行政工作、带研究生等诸事几乎把您全部时间和精力占去,十分繁忙,我不应再麻烦您,使您为难,所以我就不寄给您了。

上次我寄了一稿及一信给您。那是一篇修改稿,时间虽过去了多年,然而新接触的材料并未改变原有的观点,只是把它理论化、完善化了。这与您原信中提的意见不尽相合,想必不会介意。从我愿望上讲,很希望得到您的教正,但平静下来一想,深感您很忙,我不应一再打扰您。因此,若无时间,搁在一边算了。此稿我投了几个刊物试试。如能有好消息,再告诉您。

为了迎接87年考试,在暑假中我还改写了《论“辞达而已”》(15 000字)、《“但见情性,不睹文字”说》(9 000字),新写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与艺术创作》(2 000字)。《论“辞达而已”》初稿,本来是应《淮北煤师院学报》编辑部之约誊写(因原复写稿字迹不清,有个别讹错),我利用新材料、加入新思考改写、扩充了一下,连注释16 000字,没想到编辑部以无法安排版面为由退稿了。

在订阅的《文艺理论研究》上,拜读到您的大作《最具体的和最主观的是最丰富的》,立论公允,见解新鲜,颇多教益。读了部分波斯彼洛夫的《文学原理》,深感此书不同凡响,比我国现有的《文学原理》书似乎高出一筹。你们能把这样的书介绍过来,是有见识的,也是值得感谢你们的。

今年我教两个班。课务是大的。为了争取年底能报到名,我目前正在对相关人士做工作,颇费精力。通过陈伯海老师认识了华东师大中文系齐森华主任,它是研究中国古代戏剧理论的。他及时将该系明年的招生计划告诉了我。遗憾的是没有古代文论或文艺学专业。因他希望我考他校,我基本选定该系万云骏教授的中国古代文学(宋元明清)专业。查人民大学复印资料,看来他是搞宋词的。这毕竟有点改向了,因此目前要看的书不少。国庆期间,我将去华东师大拜访他,听听他的指点。如不如人愿,我将考江苏教育学院吴文治教授(原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古代文论专业研究生,不过目前还未与他取得联系。

从我主观方面讲,是不寄希望于侥幸,立足于苦苦多读多思多写。然因与导师不熟,无从对导师的学术观点有多少了解,也无从对其他阅卷老师的观点有多少了解,加之考场上诸多生理、心理因素影响,再加之临时改向,因而不能排除考不中的可能。作为我,只好作两手打算,同时抓紧有限时间复习,力争考取。否则真有愧于您的期望。

专此即颂

秋安!

愚生 志祥

1986.9.24

10月,收到了钱先生的回信:

祁志祥同志:

你的两信一稿都收到了。迟复为歉。

你的《平淡》一文出来后,我看到了广告,后收到了杂志,真是不容易的,应该向你祝贺,虽然迟到了。

你的《论审美主体……》一稿我还未拜读,主要是我躲了起来写东西去了(明年要交稿),收到时已隔了不少日子了。你来信说已给了几个杂志,如有佳音,就早告我。10月我抽空看一下。《学习与探索》,不知你给它没?你的稿子给杂志,可能长了些。万事开头难,开了个好头,下面就好办多了,人是需要奋斗的。

你的专业方向做了改动,有利有弊,也许弊会化利。你可去拜访万(云骏)教授,了解他的一些学术思想,可能有利于入学考试。考试并不能测准水平、成绩,但目前又无好办法。最好是定向招生,看准了要人,但领导又怕中间出现徇私,也难办。不过我觉得后一办法好。或者是推荐考试,并与平时成绩结合。祝你这次成功。

我今年不招研究生,明年可能有名额。

我仍在忙我的任务,争取明年出初稿。去年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部书稿,今年底或明年初可出来,给他们拖了一年的时间,让人着实恼火。

11月初,要去苏州开“文学观念学术讨论会”,要花掉我一些时间。

再次祝你获得成功。

钱中文

1986年10月9日

1987年1月,我收到钱先生的信说:

祁志祥同志:

10月接你信件,一直未复。现考期已近,你不知你报考上没有?报考了谁的研究生?请告我。

我和徐老还好,但无甚深交。和陈老师也不认识,他是黄世瑜同志爱人,我才知道。可惜去年11月黄老师未去苏州。我可以试试(做些推荐),但主要看你当时给人的印象。

你的稿子我转与了《学习与探索》。油印稿一般是不大重视的。不知你还寄了哪家杂志?有何结果?

祝你顺利,并祝春节好。

钱中文

1987年1月23日

为了获得考试资格,我到处找人、托关系,考虑到我女朋友在上海,而伯父在台湾,是统战对象,县教育局就同意了我考研究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不成功,以后就别想再考了。于是我全力以赴。一方面把自己的本领打得更过硬,另一方面,通过钱先生认识了上海社科院文学所所长陈伯海先生,他向时任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的齐森华教授作了推荐。我报的第一志愿是徐中玉、陈谦豫二位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方向。考试结束后,我马上写信给钱先生: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考前接到您的信。因不想影响考试情绪,未即作答,望原谅。

这次大丰教育局就放我一人去考。我报的第一志愿是徐中玉、陈谦豫二位的批评史,第二志愿是南京师大中文系吴文治的文艺学。目前考试已经结束,自我感觉基本发挥正常,比上次要好,就不知是否合导师口味了。所考科目是文学理论、批评史,共4大题,每题25分。写作,在规定字数内写一篇读后感、一篇评论性文章,前者40分、后者60分。不敢估计太高,等批改出来再说。也许有点希望。

正如您所说,录取与否,主要看考分如何。别人的推荐只起辅助作用,当然有名人推荐情况要好很多。齐森华主任来信说,他在和徐先生去浙江千岛湖开会途中,曾将我的情况向徐“郑重做出推荐”,徐先生说:“等考下来再看。”陈伯海先生也曾表示过,他有机会碰到徐、陈二位时也会顺便说说。我想,我认识他们俩,都是由于您的建议。而他们二位对我的了解毕竟不如您多。是您,激起了我考研究生的勇气,是您一步一步培养指点我取得了一点一滴的进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与您的相识,就没有我的今天。对于我的智力、知识、精神等方面的优点弱点,您较他们二人也许更为了解。作为一名举足轻重、深孚众望的大家,我尤其望能得到您的一点实实在在的推介。当然,我烦您的太多。如果您感到为难,我将为我曾经提出过的请求负疚。

徐、陈这次招4名,另外招代培生。

暑假中写的些文章,除一篇《盐城师专学报》87年第2期将采用外,余皆无望。也许考上后,发稿更容易些。

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原理”,我一直在潜心探索。平生誓言为此目的奋斗。不辜负您的希望和栽培,争取做出成绩报答您、报答此生,就是鼓舞我前进的内在动力。人生到老谁无死,留取成就照汗青!

请接受我真诚的一拜。

拙作承蒙转与《学习与探索》,谢谢您看得起。

Your Faithful Student 祁志祥

1987.2.16

4月16日,百忙中的徐中玉先生给我一信:“志祥同志:来函都收。因俟教委统一录取要求,今才有所决定。你的成绩合格,静候正式通知可也。匆祝 成功 徐中玉 1987.4.16”我立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钱先生:

敬爱的钱老师:

您好!

昨接徐中玉先生一信,知考试合格,录取有望。他说:“静候正式通知可也,并祝成功。”看来录取之事有几分把握,故来信向您报告。

这五、六年来,您在繁忙的事务当中不断赠书来函给我指教,给我打气。可以说,没有您,我就不会改搞理论,我就不会萌生出考研究生的信心和勇气。我之所以能有今日,全归功于您。我曾想,若这次考试再失利,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呢?老师,我是个自尊心相当强的人。我说出的话不能实现,会自个儿给心灵背上沉重的包袱。总算还好,这次考试没出意外。我也可坦然地将结果告慰于您了。

前不久接《文史哲》一信,拙作《马克思恩格斯悲喜剧理论述评》一文可能录用。因稿挤等原因,尚需等一段时间。原文长了,须改在7 000字左右。我已经改好送去,仍多1 000字。题为“马克思恩格斯悲剧理论述评”。

老师近来极忙吧?身体可好?

敬祝

夏安!

愚生:志祥 拜书

1987.4.21

20多天后,又收到钱先生惠寄的大著。我即刻回信:

敬爱的钱老师:

您好!

您惠寄的著作收到。衷心感谢。您在繁忙的行政事务中潜心学术,在不长的时间内拿出如此有分量的著作,实在可喜可贺。

昨天我刚刚复试回来。复试较简单。就是问问你读过哪些理论著作,为何想搞古代文论?原本招4个,复试的只有3个,都是外地的。如果发通知,一般在7月初。如无意外,到时候将函告。

近来又接到一用稿通知,《古文论中“辞达而已”形式美标准的形成》(约8 000字)将于《汉中师院学报》今年第2期发表。

为不负您的栽培和希望,我将艰苦奋斗。

近况好不?

愚生 志祥 拜书

1987.5.12

接着又写了几封信告知先生动态: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我于七月中旬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九月初我将去华东师大读书。

因今年东南片就有复旦、华东师大、南京师大、安徽师大四家招古代文论专业研究生,故这次报考徐先生的考生较去年少些,据悉是19个。按计划原想招4名,另招代培生。但合格者不多,复试时就只有3人,估计全取。

孔子说“三十而立”,我今年刚好虚岁三十。我总算“立”起来了。我之所以能考上研究生,从而改变我今后一生的命运,寻起根来,确实要归功于您。我早说过,如果不是认识您,我就不会考研究生,而这些年我也就无法捱过来。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我对您感激之情之万一,您是我永生不忘的恩师。

当然,今后的路并不轻松。我将始终为达到较高的目标而刻苦努力。研究生只是取得成果的一个手段,它不应成为目的而躺倒不干。

《马克思恩格斯悲剧理论述评》一文因近来气氛较紧,《文史哲》只好退回。从来信看,编辑对它是费了一番苦心的。研究什么课题,如何研究,同一稿子什么时投最合适,这些都受政治空气影响的,文艺工作者的命运总是由政治家决定,这不能不说是可悲的。

据王启忠同志不久前来信说《审美活动中的双重美学关系》一文初审还满意,他准备将此稿呈领导审阅。

据丁亚平讲,您可能带博士生了。祝贺您。

丁亚平分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文学研究室。

对象李婷分在黄浦区某中学。

这个暑假,我在家忙着打家具。我们想今年寒假办婚事。

顺便寄上一点对虾给您尝尝。太少了,略表寸心罢了。

9月后来信请寄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87级研究生信箱。

问您全家好。

愚生 志祥 拜启

1987.8.9

敬爱的钱先生:

您好!

我已来沪。师大于8号开学,一周后才开起课来。本学期徐老师开读书指导课,陈先生开批评史课。此外还有英语和哲学。因有英语课缠着,第一学年可能比较忙。

今年本专业招了3人,全系招生计划未能完成。

有些情况,在之前给您的信中已经说了,此不赘言。

我住在第一学生宿舍128室。我很盼望日后您到上海来时能光临这里,或者让我去找你也行。

愚生 志祥 拜书

1987.9.17

亲爱的钱先生:

您好!

来信收到(未见保存)。来校后曾拜访过徐先生一次,他谈起您为我写过信给他。我很感动,因为这事您对我只字未提。您总是这样,帮助人,却不需求别人报偿。虽然现在我们见名人已多,也觉得平常,但对于您,我总是十分敬重,您在我心中永远是偶像。

英语我是想把它学好的,但因为原来基础不好,这里学习时间也只有一年,要想熟练地掌握它很不容易,我只好尽力而为。加之,学习资料虽不算少,但外国文艺理论资料毕竟不多,第二年要求我们翻译一篇专业论文,当然最好是外国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文章,但不好找。这直接影响到英文水平的提高。我拟二年级试着做些翻译。先生主编《外国文艺理论译丛》,如有这方面的论文,可望寄点给我试试吗?

进校后接到一用稿通知,拙作《“但见情性,不睹文字”论》(一万字)将发表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15辑。估计要等年后才能出来。

愿在上海见到您。

愚生 志祥 拜

1987.10.14

考虑到钱先生有信必复,六年来他在我身上花费了大量心血,而他自己太忙,有自己的工作、任务、事业,在我考上研究生后,有了专职导师做指导,同时我也想利用研究生期间做出成绩向他汇报,所以1988年以后就没再给他去稿,去信也很少(电话、电邮逐渐方便起来)。然而毫无疑问,如果不是钱先生诲人不倦的来信给我注入了巨大精神动力,我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信心和勇气去考研究生,我的人生之路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六年中钱先生寄给我的著作主要有:钱中文:《果戈理及其讽刺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艺理论研究室编:《列宁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波斯彼洛夫:《文学原理》,王忠琪等译,钱中文序,三联书店,1985年;钱中文:《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钱中文:《文学原理——发展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其后寄赠的有:钱中文:《文学理论流派与民族文化精神》,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年;钱中文:《新理性精神文学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钱中文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钱中文文集》(一卷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钱中文文集》(四卷本),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8年;钱中文:《桐影梦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钱中文:《文学理论:求索与反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

钱先生后来荣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三、四届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召集人,全国哲学社会科学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规划组成员,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会长,国际文学理论学会副主席等职。

六年中我向钱先生请教过的文章,经过最终改订后,大部分以单篇论文形式发表,如:《平淡——中国古代诗苑中的一种风格美》,《文艺研究》1986年第3期;《古代文论中“辞达而已”形式美标准的形成》,《汉中师院学报》1987年第2期;《审美主体对艺术的双重美学关系——西方文论中“化丑为美”的一个美学原理》,《文艺理论研究》1988年第1期,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文艺理论》1988年第2期转载;《文学情感特征的系统透视》,《内蒙古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但见情性,不睹文字”说》,《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15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刘勰论情感》,《文史知识》1994年第2期;《马克思恩格斯的悲剧观新解》,《河南大学学报》1994年第3期,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马列研究》1994年第5期转载;《中国古代诗歌中的线条美》,《贵州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未单独发表者,全部收入我的文集《美学关怀》(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该书并由钱先生作序。唯一遗憾的是最早的一篇,也就是与钱先生建立上联系、得到他好评、在他指导下修改、获他推荐、辗转了好几家刊物的《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一文的底稿却遗失不见了。

研究生毕业以后,我辗转在上海大学、上海财经大学、上海政法学院从事教学、研究工作,并在文艺美学方向上获得了两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一个教育部项目,其基础和方向也都是在与钱先生当年的通信中奠定的。

如1987年2月16日,我在给钱先生的信中说:“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原理’,我一直在潜心探索。平生誓言为此目的奋斗。”1993年,这个目标得以实现:我独立完成的《中国古代文学原理》由学林出版社出版。2006年,该书入选教育部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更名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并由山西教育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该书于2011年获上海市教育委员会颁发的上海市普通高校优秀教材奖二等奖。

又如1983年2月28日,我在给钱先生的信中说:“就我视野所见,中国古典美学似乎有许多未开垦的处女地。堂堂中国,没有一部中国古代美学史,岂不羞乎?”当时中国确无一本中国美学史专著。后来陆续出版了一些,但都感到不甚满意。2005年,我申报的名为“中国古代美学史的重新解读”的课题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立项。该项目结项成果为三卷本《中国美学通史》,150余万字,系我一人独立完成,由人民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该书于2012年获上海市第十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著作类三等奖;2013年获教育部颁发的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著作类三等奖。目前,本人承担的2016年上海市高校服务国家重大战略出版工程项目——五卷本、270万字的《中国美学全史》已经完成,2018年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钱先生为我打下的基础上,我的研究领域后来又有新的拓展和放飞,出版文论、美学、哲学、佛学、国学、社会学等各类专著20部,发表论文400余篇,累计出版字数1 000万字以上。2002年,在复旦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2009年,在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被遴选为博士生导师。又当选了上海市美学学会会长、上海市第四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中华全国美学学会理事等职。

I01

A

1007-4937(2017)06-0114-42

2017-06-22

钱中文(1932—),男,江苏无锡人,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荣誉学部委员,从事文艺理论研究;祁志祥(1958—),男,江苏大丰人,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美学史、文艺美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 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