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野花为母亲开放
2017-03-08重庆李晓
文/重庆·李晓
墓地野花为母亲开放
文/重庆·李晓
“孙儿啊,你帮我去看看你伯伯那墓地,看花开了没有……”有天晚上,我又梦见三奶奶了,她已离开人世整整10年。
一年四季,长江边那所墓地的野花竞相开放,星星点点的野花在草丛中眨着眼睛,那是一种母子间永远的凝望。
这座长江边的墓地,是我堂伯的一个衣冠冢。1950年10月19日,年仅20岁的堂伯由沈阳启程,跟随彭德怀将军开赴丹东,跨过鸭绿江大桥,成为第一批入朝的志愿军,进入炮火隆隆的朝鲜战场。
堂伯的母亲,我的三奶奶,一个在旧时代里裹过小脚的女人,常常一个人爬上村里山冈,手搭凉棚眺望“朝鲜”的方向。
三奶奶再也没等到儿子穿着军装风尘仆仆归来,这个村子等来的是英魂安葬朝鲜的消息。在1951年秋天著名的金城战役中,21岁的堂伯被敌人的炮弹击中,鲜血浸透在炮火烤焦的土地上,他还没来得及呼唤一声母亲的名字,便倒在了那片焦土上,长眠在朝鲜新义州的志愿军烈士陵园里。
家里得到这个消息是1953年的秋天了。为了不让三奶奶承受这份失子之痛,我的几个堂叔商量,决定把这个消息一直封锁下去。在接下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我的几个堂叔以牺牲的堂伯名义,轮流给三奶奶写信报平安,并从邮局送到家里,按时给三奶奶读“儿子”的信。每一次“报送平安”的来信,都让三奶奶热泪长流。为了掩饰得更好,几个堂叔还假扮从“特种部队”汇款给三奶奶尽孝。
这些用心良苦的“部队来信”,延长了三奶奶对儿子的盼望和思念。然而,到了1956年冬天,三奶奶从一个大队干部口中,终于证明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消息,儿子已牺牲,儿子的墓地在朝鲜。
这个身材娇弱的女人,泪水哭干之后,挺起干瘦的脊梁。三奶奶决定,在家门前的松树林里,为儿子建一个坟。她把儿子生前留下的衣服,小心地叠进一口棺材里,为牺牲的堂伯埋了一个衣冠冢。这所衣冠冢与三奶奶的家门默默相望,与一个母亲揪心的目光疼痛相望。每一天,三奶奶都要迈动小脚,去儿子的坟前喃喃自语。她在坟前擦着老泪,在坟前清理杂草,在坟前等着夕阳下山去,炊烟升上来。
1959年国庆,在堂伯坟前,三奶奶等来了堂伯的几个战友。那一天,战友们把鲜花放在坟前,三奶奶一直拉着战友们的手不愿意松开。战友们走后,三奶奶开始了一个人的行动,她要在儿子坟前种花、栽树,让鲜花和绿树陪伴地下长眠的儿子。
三奶奶在这所墓地前种下了油菜花、狗尾花、野牡丹、胡豆花……还有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野花。三奶奶去山坡上、稻田边找来花籽与花苗,一锄一锄地挖,一棵一棵地栽。后来,她还栽下了李树、桃树、杏树、梨树。这所小小墓地,从此有了满园野花、桃李开放,扑鼻的香气,从墓地一直飘到村子里,也香透了一个山村。到了春天,山鸟和蝴蝶聚集在绿树与花丛中,鸟儿的啁啾与蝴蝶的翩飞,让坐在墓地旁的三奶奶,脸上浮现出安宁的笑容。
2003年春天,因三峡工程修建,长江水盈盈上涨,堂伯的墓地也在淹没线下。三奶奶得知后,动员几个堂叔早早把墓地迁移到了村后山冈上。三奶奶特别交代,把那些能移走的树和花都移到墓前。这年深秋的一天,三奶奶去堂伯墓前坐了一会儿后回到家里,喝完一小碗菜羹之后,安静地走了。三奶奶活了92岁。她坚持活下来,是想在野花遍地的墓前多陪陪儿子;她静静离去,也是去见分别了半个世纪的儿子。她的墓地,与儿子相邻。
三奶奶走后,我的几个堂叔,也住进了专为三峡移民们修建的移民新村,那是柏油马路旁,绿树掩映中的小楼房。他们有一个默默约定,几个堂叔开始在墓地前栽树种花。而今,墓地前有参天的苍松翠柏,也有满园清新的野花摇曳。
墓地旁的卑微野花,因一个母亲的存在而显得高贵,芬芳了半个多世纪,它饱蘸了母爱的泪水,也浸透了母爱的绵绵相思和温暖。所以,这些遍布山岗的野花,尤为鲜艳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