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次劫难
2017-03-08周进平
◎文周进平
父亲兄弟姊妹众多,小时候家里很穷,常常吃不饱饭。上世纪50年代末,农村刮起“共产风”,村里人都吃上了人民公社大食堂。那时候,爷爷在公社当书记,正直得六亲不认,虽然奶奶就在食堂工作,也没有给这些孩子多弄点吃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得黄皮刮瘦,走路都不稳。父亲八岁的时候大病一场,长辈们说这孩子怕是养不活了,奶奶四处弄些土方子给父亲治病,奇迹出现了,有一天父亲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了,不停地要吃,家里哪有吃的,于是父亲就跑到公社食堂,奶奶在那儿劳动,父亲没有找到奶奶,就爬上了大灶台,把高过父亲的大蒸笼的最上格推开了。刚好那天公社有领导来,蒸了肉,父亲不顾烫手,把一大碗蒸肉给吃了,结果不小心从灶台上摔了下来,刚好一屁股跌倒在灶台前的灰烬坑里,里面有还没冷却的灰烬。腿和屁股到处是烫伤,疼得哇哇大哭。后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下地走路。
父亲讲到这些事的时候,往往眉飞色舞,好像他不是落入火坑,而是得了个什么大奖。这个故事,他讲了不知多少遍,一般说完后会猛喝一口酒,略作停顿后说一句:“以前真是苦呀,现在天天都在过年。”
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先是在村里做会计,后来当上了村里的财经主任,再后来就调到公社里当了民兵连长,那是父亲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春风得意的时候人最容易摔跤,父亲一下子摔了下来。当时,弟弟刚出生不久,母亲还在家里坐月子。有一天突然停电,父亲跑到门外看,发现都停电了,就进屋点起了蜡烛。洗完后,刚准备睡的时候,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伴着吵吵嚷嚷的人声传了进来,父亲披了衣服把门打开,一群人就把父亲给架走了。后来,听人说那就是批斗,父亲被当作反革命游街示众,在村里和公社里开了两次批斗大会,说父亲用雷管炸了变压器,真让人哭笑不得。父亲没有认罪,也没有争辩什么,他知道争辩无益,这是因为他平时太过耿直,得罪了不少人。父亲被停职审查,又重新拿起农具下地干活。
若干年后,有一天父亲整理房间的时候,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指着上面的“停职审查”四个字对我说:“你看,我停职审查几十年了。”我劝他去找人平反,说不定能够弄个一官半职,如若不行,赔偿点钱也是可以的。那时我们兄弟几个都在读大学,家里正是非常困难的时候。父亲只是哼了一下,根本没有往这上面想。
被停职后的第二年,父亲就去给村里的石灰厂当业务员,那时江汉平原缺少石灰这种常用的建筑材料,父亲就常年在沔阳、潜江、沙市这几个地方奔波,后来就常驻潜江,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有好多个暑假,我都跟着父亲到潜江去玩十几天。我们住的人民旅社。白天父亲提着包,出去跑业务,如果没有喝醉酒,就会陪我到县城里逛,有时候还会看一两场电影。听说父亲的业务跑得不错,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金牌业务员,也结交了许多本地的朋友。记得有几年的暑假,我都是在父亲的一个潜江徐里的朋友家度过的。改革开放没有几年,乡镇企业一批批倒闭,父亲的石灰厂也倒了。那是一个冬天,父亲回到了家中。
刚好又年关将近,一家人要过年,开年新学期又到了,学费是我们这个家庭一笔最大的开支。父亲听人说后山外湖里有野藕可以挖,很粗壮,过年煨汤特别好。父亲赋闲在家,心里苦闷,于是决定去挖藕。第二天,他挑起一副担子,“中午给我送点饭”,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母亲中午做好了饭,给他送去。太阳快要下山,他们一起走在夕阳里,父亲在前,一副担子在他肩上颤颤悠悠,母亲踏着轻碎的步子,跟在后面。34斤,母亲在挂历上记下了父亲第一天的收获。
那年的冬天似乎是在故意为难父亲,特别的冷,雪下了好多天,一个多月都是冰天雪地的。父亲要穿过那结冰的田埂,走大约半个小时才能到外湖。湖面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他先敲开冰块,破开冻僵了的湖泥,雨鞋被冰块划破了,只好赤脚站在里面,不停地挖,让身体发热。极冷的时候,血会从毛孔里渗出来。湖面被茫茫白雪覆盖,唯在父亲挖藕的地方一块黑色,显得特别扎眼。累了,父亲就躲在挖过的坑洞里,从怀中拿出一小瓶白酒,喝两口,没有下酒的菜,只是为了御寒。火辣的白酒在他的胃里搅动,他把手握成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膝盖。这就是他所说的锤子酒,喝一口,捶几下,喝一口,捶几下。我不能理解,这一捶一捶地打在身上,是为了取暖,还是难受。那一年冬天,父亲挖了65天藕,一天都没有间断过,挖到了过年的费用,挖到了开年的学费,同时也戏剧性地戒掉了几十年的烟瘾。
在父亲喝酒的时候,这三件事被提及的频率最高,我知道这是父亲人生当中最艰难的三个坎,他都走过来了。今天他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没有懊悔什么,也没有记恨任何人,他只想着有家在,不管多大的坎,一定会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