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与阐释
——吴志良博士学术访谈录
2017-03-08吴志良张中鹏
吴志良, 张中鹏
澳门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与阐释
——吴志良博士学术访谈录
吴志良, 张中鹏
吴志良,1964年生于广东连平,现任澳门基金会行政委员会主席。1985年北京外国语学院葡萄牙语专业毕业,次年赴葡萄牙里斯本大学文学院、葡萄牙天主教大学法律专业进修,1991年在澳门东亚大学完成为期两年的公共行政课程,1997年获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1988年加入澳门基金会,历任管理委员会委员、管理委员会主席、行政委员会委员,2010年出任行政委员会主席。曾兼任澳门教科文中心主任、澳门
公共行政管理学会会长、澳门成人教育学会会长。现兼任澳门学者同盟主席、全国港澳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和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副会长、中国明史学会理事,以及澳门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客座教授等职。自1993年开始,先后主编《澳门论丛》《新澳门论丛》《濠海丛刊》《澳门法律丛书》等,合作主编《澳门丛书》《澳门艺术丛书》《澳门文学丛书》《澳门特别行政区法律丛书》《粤澳公牍录存》《澳门总览》《澳门百科全书》《明清时期澳门问题档案文献汇编》《粤澳关系史》《澳门历史新说》《澳门编年史》《澳门史新编》《葡萄牙外交部藏葡国驻广州总领事馆档案》和列国汉学史书系等30余部。著有《葡萄牙印象》《澳门政制》《青年与澳门未来》《东西交汇看澳门》《一个没有悲情的城市》《生存之道——论澳门政治制度与政治发展》《澳门政治制度史》和《悦读澳门》等,合著《澳门政治社会研究》《镜海缥缈》《东西望洋》《过十字门》《早期澳门史论》等。
自20世纪90年代始,澳门基金会吴志良博士一直致力于16—20世纪澳门的综合性研究,尤其在澳门史和中外关系史领域卓有成就。与此同时,他发起且推动了澳门知识界关于“澳门葡人双重效忠政治模式”“市民社会理论与实践”“人类文明实验室”“学术规范化和社会科学自主性”“历史话语权的离异与回归”等一系列重要话题的讨论,引起了广泛关注和较大反响。近年来,吴博士侧重从文献、文化和思想的多重视角检讨澳门学术的生成与演变,以批判性的眼光梳理澳门学的内在理路和发展路径,其核心观点较为集中地呈现于《中国社会科学》《近代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等权威期刊,以及《东西交汇看澳门》《生存之道——论澳门政治制度与政治发展》《悦读澳门》等著作。
此次对吴志良博士的采访,旨在从学思历程、学术机构成长、话语权和知识体系建构等方面,厘清澳门学术发展的线索、脉络及其未来走向。这不仅有助于深入探究一位澳门学研究者的心路历程,以个人史眼光关照澳门政治、社会与学术的总体变迁;而且其作为澳门人文社会科学界的观察者、组织者、引领者乃至“规划师”的特殊身份,对于我们梳理澳门学术的兴起与渊源流变、寻绎学术问题演化和学术观念变迁的传承脉络、构建不断走向学科自觉和人文关怀的澳门学研究,均有裨益。
一、学术经历与学思感悟
张(中鹏 广东工业大学政法学院讲师):吴博士好!谢谢拨冗接受采访!通过阅读您的一系列学术性、评论性和文学性著作,我发现您的人生总是充满变数,是一种追求不断创新的求变之路。比如,您本是广东人,却选择赴北京求学,完成大学教育后,又毅然南下工作。是什么原因或机缘让您北上南下,最后落脚于澳门?丰富的人生阅历有没有影响到您以异常独特的个人化方式进入学术研究?
吴(志良 澳门基金会行政委员会主席):那是一个没有太多选择的年代,那时的人更没有所谓的“人生规划”,北上读书也好,南下工作也罢,一切都是机缘巧合。高考第一志愿选择了北京大学,却被北京外国语学院录取;工作本来被安排到新华社,最后毕业前见到在珠海工作的一位老乡,受他感染决定南下,离父母近点。读外语的人,职志是做翻译。大学毕业前后也写了些短文向报刊投稿,但正式踏入学术研究领域,还是从1992年应邀参加上海的一个青年研讨会开始。此后,陆续写了一些关于澳门政治制度的文章,受到读者鼓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愈陷愈深。如果有什么独特之处,那就是顺着感觉和兴趣走。
张:具体到学术研究方面,您最初从事语言学的研习和教学,此后过渡到法学、公共行政学、历史学研究,凡此四变,其中有没有什么特殊缘由或内在逻辑?在一系列转变中,什么人物或著作直接启发了您的学术变化?
吴:的确,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幸运的是,我们这代人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巨变浪潮。我小时候受到陈景润故事的影响,想做数学家。大学时,觉得自己适合从事语言学研究,阅读了大量语言学著作。毕业后,翻译过文学作品,也编译了一些文章,觉得做翻译也是不错的营生。现在回头看,我的学术兴趣基本上是填空式的:初到澳门时,发现人们对葡萄牙的风土人情了解不多,便开始译写一些相关的文章向报刊投稿;在葡萄牙进修期间,正好赶上中葡谈判,于是写了一些中葡关系和葡萄牙政局的文章;本来在葡萄牙天主教大学开始修读法律,但因学费无以为继,只好半途而废;回澳后,适逢《基本法》起草,又有了介绍澳门政治制度的想法;1993年我们在澳门举办了一个“澳门与中西交流”的大型研讨会,季羡林先生等大家都来了,受到了许多启迪,也产生了诸多疑问,兴趣就逐渐转向了历史。
坦白地说,在写博士学位论文前,自己从未想过会投身学术领域。最初的想法非常简单:因为基金会的部分工作与研究、出版有关,所以觉得自己需要进修,增广见识,提高水平,否则无法有效开展工作。随着相关工作的逐步展开,尤其是着手撰写论文后,才发现学术研究的奥妙以及寻找问题、解决问题的真正乐趣,并且兴趣日浓。可以说,投身学术最初是因为工作的契机,连去读博士也是因为基金会在1993年开始推动澳门学生到内地读研究生所引发的。然而,进去后却发现了一片新天地,便不自觉地流连忘返了。始料不及,学术兴趣又反过来推动了本职工作。
如果你不问,我真感觉不出在学术之路上有什么转变。因为20多年来我一直在同一机构工作,基本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始终如一地思考澳门、研究澳门,为澳门发展助力。在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启迪过我的人物和著作很多,无法一一罗列;但是在研究过程中找到的乐趣以及由此产生的对澳门的情怀不断推动着我向前探索。
张:同其他城市相比,从事澳门研究尤其澳门史研究,有什么特别之处?充满变数的学思经历,如何影响您对澳门历史、文化、现实以及方法论的思考?
吴:历史研究离不开史料、史论和研究者三种基本元素,但无论哪一种元素,都受时代和环境的影响,这是研究历史必须高度关注的。我们经常说,研究者受时代局限而得出带有某种偏见的史论,史料何妨不是这样——许多档案与原始文献,也受时代的影响。当时的档案是谁写的、怎么写的、为什么留下了(因为还有很多消失甚至被毁灭的),其实都值得我们深入考究,不应盲从。另一方面,任何史学者,受当时条件所限,都无法搜集齐全所研究课题的全部史料;即使有可能收集齐全,亦可能因为语言限制无法全部阅读和理解,而史学者更可能由于自身的知识结构、理论素养甚至价值取向或意识形态而对史料产生误读,得出某种结论,使得历史研究的争议永无休止。这是研究者一代又一代接力探索、不断推陈出新的动力所在,也是学术研究引人入胜之处。
澳门史研究最特别之处,是从发端之日起便围绕中葡对澳门主权之争而染上了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换言之,中、葡两国的学者从一开始就以民族主义使命为己任,带着既定的立场为自己的国家民族辩护。无论站在哪个国家、民族的立场,这种精神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从学术研究角度,由于选择性使用档案、片面地解读史料,加上史料挖掘不深、搜集不齐以及因为语言障碍而无法互通有无,澳门史研究一直存在许多扭曲、误解、争议和对重大问题的根本性分歧。这对后来的研究造成了莫大的疑虑和困惑,但同时又增加了澳门史研究与众不同的吸引力。特别是在中葡和平解决澳门前途问题、对澳门主权争议结束后,中、葡史学者卸下了民族主义的历史包袱,回归理性,实事求是,全面、客观、科学地挖掘、搜集、出版、翻译和研究澳门原文件资料,澳门史原貌才得以逐渐恢复。
由于学过葡萄牙语,在研究澳门史的过程中,我会特别注意搜罗中、葡档案进行比勘,尽可能客观、理性、多角度地分析问题(尤其是具争议的问题),不先入为主,避免偏见。我一直强调,澳门历史要放在全球史、中外关系史、中国大历史的宏观背景下来考察,澳门历史是中国近代历史特别是对外交流史的一个真实缩影。如是,我们研究澳门史的态度、观点和成果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到中国历史以及中外关系史研究上,需要特别理性、客观和谨慎。历史事件有其偶然性,但历史发展趋势却在众多历史事件的合力下产生了必然性。明朝至中叶盛极而衰,清王朝回天乏力,与此同时,西方方兴未艾,中、西方力量对比的重心逐步偏向了西方。澳门在封闭的帝国秩序中被迫开放,亲历了天秤的倾斜过程,见证了中西相遇、碰撞、沟通、交流、认识的进程,也深度参与了西学东渐、东学西传的历史。在此历程中,澳门学会了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宗教打交道,造就了兼容并包、不屈不挠的性格,成就了其在东西文化交流史中的崇高地位。
俗语常道,知古鉴今。我们习惯于总结历史的得失,但更应该放宽历史的视野,以时人的眼光去看时事。这样才能保持平常心,不失偏颇,理清历史发展的脉络,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国势衰落造成澳门之失,国力强盛促成澳门回归祖国。澳门历史的起伏牵动了中华民族的荣辱与炎黄子孙的喜怒哀乐。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澳门在推动中国近现代化、促进中外经贸文化交流以及为人类文明进步所发挥的独特作用,相信澳门此一传统角色在新时期实现中国梦的伟大事业中还可以大放异彩。
二、澳门基金会与澳门学术发展
张:您自1988年加入澳门基金会,历任管理委员会委员、主席,改组后出任行政委员会委员、主席,期间一直致力于以组织的力量推动澳门学术发展,促进澳门研究不断走向组织化、专业化和规范化。时至今日,澳门研究已逐渐成长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澳门学。如果从学术机构和组织规划的视角审视澳门学术史,澳门基金会无疑是非常恰当的切入口。作为行政管理者、资源分配者,您是以怎样的思路推动澳门基金会在澳门学术发展中持续发挥引领作用的?
吴:澳门基金会推动学术研究,要从基金会早年面对的组织转型说起。1988年,当时的澳葡行政当局收购了东亚大学,交由澳门基金会负责管理,同时负责构建适应澳门社会需要的高等教育体系。这个阶段工作完成之后,正值《澳门基金会章程》需要修改,于是便提出把基金会发展成研究澳门和中葡关系的一个平台。
其实作为一个公共机构,这不但是澳门基金会应有之义,更需要一套通盘的计划,不能盲目跟风、随波逐流,必须制订一个长远目标,那就是为澳门建立起一套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澳门系统的学术研究起步较晚。随着1970年代经济加速发展,到1980年代政治、文化和社会发生剧变,尤其是在澳门进入政权交接过渡期后,社会对澳门历史和现实问题的讨论多了起来。而我们在组织一批专家学者编辑《澳门总览》时,发现大家解读澳门问题往往都是点到即止。当再进一步去深入探究时,只可以单凭我们对这些问题的初步甚至感性的认识去下结论,导致在尝试解答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时,不少见解似是而非。这种情况,不利于真实把握过渡期复杂的社会现实情况,也不利于特别行政区的创立。于是,澳门基金会决定加强对外合作和组织研究力量,加大资源投放,全面担起推动澳门学术发展的重任。
就在同一时间,澳门开始出现了一批接受过研究生教育的人才。他们在修读硕博课程时撰写的毕业论文,不少都与澳门有关。我们认为这些论文有一定的出版价值,不论是结集成书出版,还是节录通过学术期刊发表,都可以为解答澳门社会的深层次问题提供宝贵的参考。于是,我们首先决定与澳门大学商议恢复出版《澳门研究》期刊,并构思以丛书形式,系统地出版与澳门有直接关系的研究论文、报告和专著。同时组织专家学者在《澳门总览》的基础上,针对特定社会需求,编纂基础资料,最先形成《澳门丛书》和《澳门论丛》系列。在实践的过程中,多角度、跨学科、全方位研究澳门的构想也渐渐成形,并且逐步完善落实。
张:是的,除了澳门研究方面的宏观擘画外,澳门基金会近30年也统筹推出了诸多有分量的学术资料和学术成果,成为中外学术界研究的重要参考。
吴:到了1990年代中后期,我们把焦点集中在文史编辑方面,先后推出《澳门丛书》《濠海丛刊》《新澳门论丛》和《澳门译丛》等系列。同时也与内地、葡萄牙的档案收藏机构合作,系统地整理编译和出版了明清时期的澳门文献档案,为澳门学术发展打下更牢固的基础。我们还因应法律中文化的需要,推出了《澳门法律丛书》系列。在这个时期,澳门基金会在研究出版领域的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与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合作出版《澳门百科全书》。这是澳门第一部百科全书,全面系统地以词条形式,简明而深入地阐述澳门、解析澳门,是构建澳门学的初步尝试。另外,与中国文联出版社合作,出版《澳门文学丛书》,首次系统地对外展示澳门本地作家的创作成果。
澳门回归祖国之后,特区政府通过合并原澳门基金会和澳门发展与合作基金会而成立了新的澳门基金会。新的澳门基金会秉承过去推动学术研究方面的工作,着重澳门学术研究成果的对外推广。我们首先与广东人民出版社合作,发行《澳门丛书》;接着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合作,发行《澳门研究丛书》《澳门特别行政区法律丛书》,发表年度《澳门蓝皮书》;与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合作出版《澳门艺术丛书》;与香港三联书店合作发行《澳门知识丛书》;与作家出版社合作发行《澳门文学丛书》;与葡萄牙澳门科学文化中心合作出版葡语图书等。借助外地出版社丰富的经验,使澳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成果的整理与展示更全面、更立体,传播范围更广。
至此,我们已经大致为澳门勾勒出一个涵盖不同学科、以历史文化为起点的基础知识体系的轮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相反是进入另一个新阶段。目前我们要做的工作有两层,第一层是进一步整理、整合本土文化,提升研究水平和质量,完善知识的展示内容。例如,我们参与了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国地域文化通览》的工作,组织编撰了“澳门卷”;现正与文化部合作编纂《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澳门卷》。另外,我们内部也正在开展“澳门记忆”数据库项目。当然,还继续每两年举办“澳门文学奖”、每三年举办“澳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以及每年连续举办“澳门艺术家推广计划”和“澳门基金会市民专场演出”,为本土的文化艺术表达留下宝贵的记录。第二层是从理论上进一步推动澳门本土知识体系的实质进展,集结本土和世界各地专家学者的力量和智慧,通过举办“澳门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以及与国外学术机构合办各类专题研讨会持续推进。
张:澳门是典型的社团社会,不仅高校和研究机构积极投身学术事业,还有众多民间社团广泛参与。澳门基金会作为学术资源的分配者,如何做好相关资源的调配,从更高视野、更大范围、更深层次上促进地区学术的成长与繁荣?
吴:澳门基金会在学术领域基本上围绕如下几点展开工作:一是广泛联系团结内、外研究力量,并创造条件令其不断发展壮大;二是调动和引导研究力量进行不同领域、特别是基础薄弱学科的研究,促进澳门学术的全面发展;三是档案、史料、资料以及学术成果的挖掘、整理和出版;四是推动澳门学的理论阐释与建构。这些工作,需要澳门内外相关学者和机构的通力协助与合作。一直以来,我们不仅支持本地的研究,也与外地相关学者合作;不仅支持高校进行研究,也支持社团开展项目。应该说,20多年来,基金会成为了澳门学一个重要的推动者、组织者。我们会一如既往,继续投放资源,争取更多的成果。
我们认为,通过前述两层工作,我们在建立属于澳门自己的本土知识体系方面已取得一定的进展。首先,我们实现了学术话语权向澳门本地回归。学术话语权的回归,意味着澳门社会始终对祖国有着高度的国家意识和认同感,对维护澳门特区的社会稳定与发展起了极其重要的促进作用,为澳门回归后在国家乃至世界上拓展生存空间提供了必要的基本条件,也为实践“一国两制”方针提供了知识支持和理论支撑。其次,通过建立本土知识体系,使澳门作为中西文明相互交流以及和谐共处的典范而受到更多人的注目,突显出澳门城市的文化价值,从而进一步为人类文明的共生共存贡献力量。再者,推动澳门学可以进一步丰富澳门本土知识体系的内容,并通过理论探索,从中寻找澳门社会内在发展的规律,激发社会成员自主发展的创造力,为文化多样性的合理解释提供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路径。在此基础上,找出具有普遍性意义、科学、客观的知识,并将其上升为学术理论,使本土知识既具有地方特征,也具有全球意义。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中国人对学术研究的终极向往。澳门基金会深信,推动澳门本土学术研究,既有助于推动澳门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也有助于建立澳门特区对外的“软实力”。我曾经用“大厦”来比喻澳门基金会推动学术研究的工作,因为要建成一座大厦,要有蓝图、有计划,更要有章法和步骤。当然,更为重要的,还得有一批充满热情的建设者。这座大厦的落成,将充满着我们的经验、记忆、知识、智能和精神力量,还有人性的光辉。而正是人性的光辉,使得小小澳门在人类文明史上闪闪发亮,也赋予澳门学术研究一层特殊的意义。
三、澳门学术话语权的回归与趋势
张:在海内外学人和组织的不懈努力下,澳门研究不断走向自觉和成熟。早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学者已提出建设“澳门学”的倡议。作为最早提出“澳门学”的学者之一,从学科建设的角度出发,您认为澳门学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
吴: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澳门学历经了三波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发展浪潮:第一次浪潮发生于中葡关于澳门问题谈判前后,学术界集中探讨中葡关系中澳门的地位和作用;第二次浪潮始于21世纪初,特别是2005年历史城区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后,学者们自觉地探寻澳门独特的历史文化历程,为新生特区的社会发展和人文建设提供理论支持;近年来,随着澳门学作为独立学科建设的呼声日渐高涨,在全球视野下重新发现澳门本土独有的人文意义和普遍价值,显得尤为必要且可能,第三次浪潮悄然兴起。回归17年来,澳门政治、经济、社会、民生以及对外交流合作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就,不同族群、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不同信仰和谐共生的人文景观建设更是举世瞩目。如何阐释澳门的城市文化和城市性格,挖掘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凸显澳门的文化符号和象征意义?如何揭示澳门社会“不同而和,和而不同”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经验,弘扬澳门在沟通中西文化交流和多民族融合中的优良传统?如何在中国融入国际社会、世界更好地理解中国方面发挥澳门应有的作用?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亟待澳门学术界逐步生发自主的意识和自觉的行动,构建别具特色的本土知识体系、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
张:就地域文化、社群文化的自觉性而言,这显然意味着学术话语权和话语体系构建的本土化转向。诚如您在多个场合提及澳门学术话语权的回归问题,敏锐地指出近年来以澳门本身为主体的内部研究取向及发展趋势。
吴:在澳门问题谈判期间,中葡两国政府都要建立自己的历史叙述,争夺对历史的话语权。为此早期澳门研究天生携带民族主义的基因,中葡双方在澳门多个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和争议,导致关于澳门历史和文化的叙述彼此差异乃至相互对立。伴随政权顺利交接和成功落实“一国两制”,政府与社会进一步完成中文官方地位、公务员本地化、法律本地化,澳门历史和文化叙述也从葡萄牙主导逐步过渡到中国主导。
回溯30多年来的学术史,一个显著的趋势是学术研究逐渐摆脱政治争拗的束缚,告别民族主义色彩,聚焦于澳门内部社会的演变历程及其现实意义。虽然内部社会演变不可避免地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但叙事的视角不可逆转地指向了内部社会。这种转变,是革命性的、历史性的。其转变的结果或标志,便是有关澳门历史研究的话语权悄然回归了。其基本表现可以概括为:以澳门本身为主体的研究取向日渐凸显,在视角、史观、观点、成果、人才等全方位、各层次、多领域地彰显由外及内、由表及里的态势。这一趋势主要表现在,研究主体、研究方向、研究主题、研究意识、研究方法甚至学术规范的本土化。如果从澳门史学史的发展历程进行观察,历史知识的取得从过去由埠外学者控制,逐渐转变为由本土学者主导,研究主体也转向澳门内部社会的演进轨迹。
具体来说,一是以澳门人说澳门史为主体的内部视角的兴起,逐步取代了以往主要由葡萄牙、中国内地、欧美等国家和地区学者书写澳门历史。这在通史编撰方面的表现尤为明显,代表澳门地方视角的通史性著作近年来逐渐增多。二是以往研究主体主要探讨城外问题,包括中葡政治、中葡关系、中外文化交流、宗教传播等,而关于本土社会的管理和运行轨迹的论述明显不足。近年来,澳门作为一个城市个体的运行轨迹、发展变化,已成为学术界的重要议题。近代澳门社会组织的管理与运营、华商群体与社会转型、华人政治文化与身份认同、澳门与抗日战争、澳门文学艺术与地方化等专题性的开掘日益增加,而且从本地视野和本土问题出发,逐渐摆脱政治化和城外化的藩篱,新见迭出。在深度方面,澳门回归前,研究工作多集中在基础资料的梳理和重大政事的考订上;回归后,因应社会经济的快速变化,学术界开始结合学术理论从事各类型的实证研究,研究方法也从以质性研究为主发展至质性与定量研究并重,且注重多学科的交叉与融合。以往研究者主要是以葡萄牙和中国内地学者为主,代表本土声音的学者相对缺乏。近年来,一批澳门籍或在澳旅居的学者,既掌握社会科学的知识与方法,又精通多种语言工具,熟悉本土历史与社会,逐渐成长为澳门史最重要的学术力量之一。
张:您多年来致力于以本土视角解释澳门,尤其在历史文化领域勤劳耕耘,著作丰宏,提出了包括“华洋共处分治,葡人双重效忠”在内的一系列颇具影响力的论断。近年来,您又将澳门定义为“人类文明实验室”。如何理解这一概念?
吴:以本土视角解释的澳门历史更加接近历史的原貌;否则,将无法解释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信仰在弹丸之地和睦共处数百年的事实,无法解释它们之间是如何对话、沟通、交汇的,也难以找到核心价值和力量源泉去维系和构建澳门这个多元并存的共同体。
澳门作为明中叶以来最早对外开放的港口城市,以独特的魅力吸附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族群、文化、宗教、信仰,共生共长,成为16世纪至今东西方文明交汇的中心和西学东渐的前沿阵地。然而,在皇权体制和大一统政治秩序下,以葡萄牙为主的西方文化的渗透往往受到极大的限制。
具体到澳门政治发展史上,就是我们早年所概括的“华洋共处分治,葡人双重效忠”。即在一个以华人为主体的移民社会里,不同族群同处共存,在接受明清中国主权治权主导管理的同时,葡萄牙人社群又获默许,依葡萄牙中世纪地方自治传统成立议事会组织进行内部管理;而且随着自治权的不断扩展,葡人实际上拥有一定的政治行政权力。但在重大政治法律权力问题上,居澳葡人依然不得不接受中国政府的制约,客观上造成了他们既效忠于葡萄牙国王又不得不听命于明清官员的奇特局面。
现在,我们更注重从文化价值上解读和阐释澳门。澳门地处边隅,长期以来都不十分引人注目。近年来澳门之所以被发现和注意,源自于其所代表的独特的文化意蕴和政治内涵。早于明清之际的中西早期接触中,澳门为两种甚至多种异质文明的交流和碰撞提供了一座桥梁、一个舞台和一块缓冲地。清中叶后中西再度隔阂,澳门为东西方思想文化和经济贸易的交流保留了一条窄小而顺畅的通道,令其沟通不至于完全中断。正是在这一历史机遇下,澳门逐渐形成兼收并蓄、包容共处的特性。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风俗、不同文化共存共进、和睦相处、平等对话,“不同而和,和而不同”,共同搭建了一个“人类文明实验室”,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圈点了一个闪亮的符号。事实上,最早提出“人类文明实验室”概念的是生活在澳门的一个葡萄牙学者。可以说,无论对于中国和西方,澳门都是一个特有的文化符号,具有历史的传统与中西交流的经验,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不多见的。
张:“人类文明实验室”既包含着对澳门人和澳门地方性知识的关怀,也以全球性眼光关注人类文明的多元复杂性。尤其在地区冲突、文明冲突不断加剧的背景下,澳门和而不同的人文经验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范例。
吴:中山大学历史系刘志伟教授曾说:“我们所追求的历史学与传统历史学的分歧,其实不在于是研究国家还是研究民间,也不在于是研究精英还是研究下层民众,而是在于历史是国家的历史还是人的历史……我们的历史分析以人作为逻辑出发点”,从而以人的能动性来解释历史活动和历史过程。我们关注的主题一直都是人,最后也必然回归对澳门人乃至人类命运的探讨。澳门研究以往侧重东西方文明的接触、冲突与融合的历史呈现;而如今研究视角转向世界文明地域化的生态形式和存在方式,即探讨本土知识体系的构建、阐释作为“人类文明实验室”的澳门模式和澳门价值。在400多年的发展与磨砺中,澳门养成了兼容并蓄、互让互谅、敞开胸怀的文化性格,创造出不同思想、不同文化、不同信仰共生共存的社会景观,提供了中西文化相遇和对话的“公共空间”。同时,澳门具有的独特的政治地位,使其兼备多重社会身份认同,从而方便并增进了中国与西方世界之间的对话和理解。今天的澳门是从殖民政治走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殖民社会的转型与再造,因此具有重大的历史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经济学、文化学的研究价值和意义,可以为同类型的国家或地区的发展探索可行路径。
四、澳门学术话语体系的建构与阐释
张:近年来,构建与中国经验、中国道路、中国模式相适应的话语体系,成为中国学术界引人瞩目的理论热点,有学者甚至呼吁打造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学派”。当前澳门学学术体系建设的中心任务是什么?
吴:澳门学术话语体系建构的核心,在于从思想上、理论上回应澳门的历史、实践和经验。当前,澳门史研究的中心任务也即澳门学面临的历史任务有三:一是正本清源,确认历史的主体性;二是消除模糊状态,恢复历史原貌;三是构建自主的澳门史解释体系。换言之,我们需要以客观、理性、科学、求实的态度以及澳门人特有的宽宏包容精神解答以下三个问题:其一,澳门历史是由什么人创造的,即其集体记忆中的“集体”是指哪些人?其二,澳门历史中哪些事件被有意或无意地忽视、回避、隐瞒或扭曲了,是否可以或将如何还原?其三,澳门历史长期由非本地居民以移植的理论框架来解读,而且这些带有浓厚民族主义色彩的旧理陈说影响甚广,如今我们怎样从外部维度转向内部视角,从先入为主走向实事求是,寻找一条可行的理论路径,以建立一个属于澳门人自己的历史解释体系?要解决上述三个问题,必须有新思维、新方法。不仅需要本土视角,需要将研究主体从中葡关系史转向澳门内部社会的演变,更需要本土学者的积极参与。对此,澳门学界近年已有所关注和讨论,而且部分学者已经身体力行,展开了初步尝试。然而,这三大任务不是几个研究者可以独立承担的,需要一大批研究人员携手合作、共同努力才能完成,需要有意识、有组织、踏踏实实地在不同层次以多种形式开展具体的研究,寻求学术突破。
张:完善澳门学理论建构,架构澳门学知识体系,离不开解释体系的本土视角和自主性,然而澳门研究话语权由外部主导的影响仍然没有完全消除。如何强化澳门学研究对象的主体性,做有的放矢的学术研究,任务依然艰巨。
吴:没错。以往受外部因素的影响,内部社会的嬗变遭到忽视,澳门研究和叙述的主体性没有真正建立起来。现在澳门学必须面对和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澳门学”的实质内容是什么,应覆盖哪些学术领域;二是对“澳门学”应采取什么样的哲学立场,也就是本体论的问题。
关于澳门学的内涵和外延,学术界目前尚未达成共识。大家普遍认为,澳门学是构建本土知识和本土话语体系的载体,而本土知识和本土话语体系则是澳门学的核心内容与基本目标。在中外交往或中国近代化“桥梁”“平台”“窗口”的功能定位之上,回归澳门内部社会的演进,关注澳门人的日常生活和生命意义。当然,这不等于我们只关心澳门本土的政治社会和历史文化,而是放宽历史的视界,从小空间、小事件洞察大历史、大问题,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下重新审视澳门人、事、物的人文价值。澳门学研究,应从澳门历史发展的全域加以观察,将澳门近500年历史变迁与世界和中国的发展进程联结起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认识澳门在中国和世界历史进程中的角色、地位和作用。在具体内容上,澳门学的研究就像三维拼图,把与澳门相关的每个学科、每个时域的知识板块结合起来,才能筑成其完整的学术图景。为此,对澳门学采取的哲学立场,学术界应该是实证主义和演绎主义并举,根据研究课题的性质、研究资料的保存状况进行弹性处理。
张:如何建立澳门本土尤其是澳门历史的知识体系和解释体系?
吴:从外部视角出发的解释体系,多是建立于外部历史经验上的理论归纳;而作为本土知识体系的解释框架与移植,应是依据本土的历史经验抽象而成。局外与局内,互为补充,相辅相成。10多年前,我在研究澳门政治发展史时,提出了“华洋共处分治,葡人双重效忠”的论点,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讨论,赞誉、分歧、批判乃至驳斥同在。但随着大量档案史料的披露和更多研究成果的发表,大致印证了当年的论述和观点。一个地区、一座城市的历史是由当地居民创造的,也唯有通过当地居民的讲述与阐释,其历史才更具本真性,更有亲切感。
以史学研究为例,亟待建立与澳门人本土意识和身份认同相适应的史观与史学。由于澳门历史研究最早是围绕中葡主权、治权之纷争展开的,从一开始就染上了极其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中葡两国政治家、史学家对澳门历史的叙事与解释长期存在巨大的分歧,在许多重大问题上甚至南辕北辙。其核心内容也长期受限于政治史、中葡外交史、中外交通史的主线,无法转向本地社会内部演进的研究。在这种学术话语环境中,澳门本土知识体系及其解释体系的建构自然无从谈起。学术界应该在海内外研究力量的协助下,积极挖掘整理庞大的多语种史料,逐步建立自己的历史解释体系,使澳门历史的叙述回归本真,澳门历史研究更加接近现实,历史叙述更客观、科学、合理,更具亲和力。
澳门之所以形成今天开放、包容、多元的格局,是因为澳门自一开始就是中国最早对西方开放的城市之一,始终处于宏大、多维的参照系中,在容忍、承认、尊重、信任、合作、互助等基本价值上与不同文明展开长期对话,从而养成和保持“不同而和,和而不同”的文化生态以及“不走极端、没有悲情”的精神品格。如何从文明对话出发,阐述澳门文化、澳门现象、澳门模式的内涵与特征,建立独特丰满、严谨科学的解释体系和学术范式,是今后澳门学面临的重要课题。
张:感谢吴主席从治学经历、研究规划、话语权转向、话语体系构建四个维度,梳理30年来澳门地区的学术演进脉络,探寻澳门学的缘起、生成和未来发展方向,同时无私分享治学感悟。祝您及澳门学术界能够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
【责任编辑:肖时花】
吴志良,广东连平人,历史学博士,澳门基金会行政委员会主席;张中鹏,河南固始人,历史学博士,广东工业大学政法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