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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镇人物

2017-03-08季风

彝良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二姨秘书工匠

季风,男。从事过多种文本写作,有大量杂文、随笔、散文和诗歌作品在各级报刊发表。近年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在《大家》《边疆文学》《百家》《滇池》《四川文学》《西南军事文学》《芳草·小说月刊》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中篇小说集《报考公务员》,中、短篇小说集《城市上空的鹤》,已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昭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云南水富。

陶小器

陶小器在末镇开着一家自产自销陶器的铺子。末镇逢集赶场曾经是几易其变。有一阵赶场是在农历的五和十,后来又是一、四、七,二、五、八,再后来就是三、六、九。农历场赶过了,又时兴赶公历场,也还是五号、十号,一、四、七,二、五、八,后来就又是三、六、九号。那时候,末镇人还不知道与时俱进。但是,只要管市场的公家人来一宣布,是农历还是公历赶场也就全凭人家这一句话了。陶小器总是在不赶场的日子里,带着两个工匠在离他的铺子不足两百米的厂房里生产诸如泡菜坛、食盐罐、土火锅和舀粪砂罐这样的一类陶器。到了赶场天,他就让两个工匠继续在厂里烧制陶器,自己则一个人呆在铺子里,卖泡菜坛、食盐罐、土火锅和舀粪砂罐这样的陶器。看着这一件件的陶器被卖出去,都变成了一张张的花花绿绿的票子,陶小器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陶小器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宠辱不惊。从他的表现来看,好像也还真的是做到了。

这陶小器姓陶是铁定的,陶小器从事的职业是对土陶的生产和销售,这也不会有任何的疑问。但是陶小器到底是叫陶小器还是陶小气,这就颇有些让人犯迷瞪。一般说来,陶小器的父亲肯定不会给陶小器起这么个名字,谁希望自己的儿子小器,而不是成为大器呢?但按照末镇取恶名图善报的风俗,取小器却正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大器。从这个方面分析,陶小器叫陶小器就极有可能。说陶小器是陶小气,盖缘于他平时的一种处事哲学。有一次,据说管他的购销店的领导拿他和职工挣的钱乱花,为自己买了一个保温瓶,过后开成办公用品找会计报账,陶小器知道以后就去找这位购销店的领导吵闹,骂这位领导败家子,骂这位领导是贪污犯。这位领导被骂得鬼火起,就指着陶小器大骂,说:“你真的就是一个小气鬼!”只得自己掏了腰包,再不敢拿去找会计报账了。还有一次,一个工匠不小心打坏了一个用来舀粪的砂罐,也被陶小器痛斥了一顿,非要工匠赔偿损失不可。这工匠只会在背后骂:“什么陶小器啊,我看简直就是一个陶小气!”再说有一年冬天,末镇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儿来买土火锅,不知道怎么就要陶小器便宜他一块钱,好用这一块钱去买一挂土火炮。陶小器说:“亏你这小娃儿说得出口,莫非火锅都吃得起,偏就缺了这区区一块钱。不行,不要说是一块,我就是一分也都不会便宜你的。”性格即命运,莫非这名字也会反映脾气、习惯,从他的一些所作所为,好像叫陶小气也还蛮合情合理。

陶小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个赶场天到下午三点钟差不多就散完了。天上的太阳已开始忽悠着西斜,好像也都要忙着往家赶似的。有一段时间,陶小器望着从外面斜射进他铺子里来的阳光想,太阳总是这么急急忙忙的,从早到晚,总是在天空不停地飞快地跑,这原本都是为什么嘛!陶小器又想,那么阴天呢,那么雨天呢?太阳是不是就躲起来了,也都跟着歇凉和躲雨去了。每当这时,陶小器就会觉得很好笑,自己怎么就像是一个儿子了?

陶小器这时就开始注视起他这铺子里的各种陶器来了。那一溜红黄色,有盛水槽、有坛盖钵的就是泡菜坛,用它们来泡青菜、泡萝卜、泡黄瓜、泡豇豆,都非常好。有一个泡菜总是烂菜的婆娘,在他这里买了泡菜坛,回去泡菜就再也没有烂过菜了。他卖的食盐罐,食盐装进去不会化,不像有些玻璃罐、塑料罐,刚把盐巴装进去,很快就会化成一泡盐水。还有他经营的土火锅,煮出来的东西都被誉为是末镇人的人间一味。每年过年,末镇人家都要烧陶小器制作的土火锅,从土火锅里溢出来的香味就会弥漫了整个的末镇。还有他制作的舀粪用的砂罐,用来舀粪淋庄稼也是很不错。不过近年来,市面上已经开始出现塑料罐,又轻又不容易损坏,很快就代替了陶小器制作的这种砂罐。但正当陶小器为此都有些发愁的时候,他的砂罐却被一些人用来熬中药,效果非常好。这年头,谁还不会有个三疼两痛的,只要家家户户都能够来买上一个,这销路也就用不着愁了。陶小器就在这西斜的太阳斜射进来的阳光中,用自己的一双眼睛来审视着这铺子里的坛坛罐罐,就像是在审视他自己的一群姑娘和儿子。

陶小器没有姑娘家,但是却是有儿子的。当然不多,也就只有一个。不过现在这个儿子已经长眠在麻栗坡县的烈士陵园里了。陶小器的儿子在未县一中初中毕业,本来还可以读高中,之后再去考大学的。但是,陶小器的儿子却没有考上高中。没有考上高中,这在陶小器看来,天也还是塌不下来,还可以再复读一年再考,如果都还不济,那还可以跟着自己制作陶器。陶小器正在愁没有一个合适的传人来接受自己的衣钵。因为是独儿子,陶小器对儿子都是加倍喜欢的,拿在手里怕捏碎了,衔在嘴里又怕化了。有时候,陶小器都觉得奇怪,他和儿子的这样一种关系,到底是陶小器是这儿子的老子呢,还是这儿子才是陶小器的老子。末镇有一句俚语,独木柴难烧,独儿子难教。可这却就偏偏让他陶小器遇上了。

儿子自然不会像陶小器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补习他觉得丢不起那个人,要他做陶小器的传人,他更是把已经开始长胡须的嘴一瞥,对陶小器说:“爹,难道你搓了一辈子的泥巴还嫌不够,还要让我也跟着你搓一辈子的泥巴吗?”陶小器说:“搓一辈子的泥巴又怎么哪!你爷爷、你祖爷爷不是也都是搓一辈子泥巴的吗?”儿子听陶小器这么一说话,就更加生气。儿子说:“你要这样说,那我就更恨搓泥巴了。”儿子说完就气呼呼地往末镇的街上走。陶小器就胀红了一张脸,干瞪着一双有眼屎的眼睛,无声地目送着儿子出门。

儿子出了门以后,就走上了末镇的麻石地面街,跟着就又一个人来到了潇河边。九月里的潇河,河水再不会涨了,但是河水也没有就想要退下去的样子。因此河水依然浩荡。有钓鱼人佝偻着身子在河边钓鱼,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夠钓到鱼。儿子此时的目光,就随了这哗哗响的潇河水去了很远的地方。远方有多远?河水能够流多远,远方就会有多远。儿子直到夜色很深了才折回家去。

这一年冬天,已经满过十八岁的儿子,背着他的父亲陶小器去末镇报名应征了兵。本来儿子是可以不去应征的,部队也一般不要这种独生儿子当兵。但是儿子却死缠着镇武装部的史部长要报名。史部长说:“你就不要报名了,你即使就是报了名,部队也是不会要你的。”儿子说:“部队不要我那是部队的事,我不会怪你。但是你不让我报名,我就要怪你。”部队来选人的时候,这儿子又跟部队首长说了假话,他说他还有一个哥哥可以在家照顾他的父亲陶小器。在这个时候,就连史部长都不觉得这儿子说的是谎话,而是真话。一个人想进步,想参军,难道这还会有什么不对的吗?儿子就要走了,末镇敲锣打鼓,热闹非凡。有人先给儿子戴了一朵大红花,又给陶小器戴了一朵大红花。陶小器这时候就觉得有一股暖流直往上涌,转瞬就变成两汪热泪把两个眼睛模糊了。陶小器不知道他这是在为儿子高兴呢还是难过。但他知道要让儿子复读已经不可能了,要儿子做传人就更是不可能了。

太阳更西斜了,街上的行人已是越来越稀少。陶小器估计再不会有什么人来买泡菜坛之类的陶器了,就锁了门,一个人要到烧制陶器的厂里去看看了。他要利用这段时间,也好再做出几个泡菜坛。现在购销店早已经解体了,几个人都分得有铺面,开始各自做自己的生意。陶小器就分到了这间铺子和他生产陶器的厂子。本来,各自经营了,给人的空间自然也就大了,购销店原来的几个职工为此都兴高采烈的,唯有陶小器,倒像是越来越没有劲儿了。

陶小器离开铺子,就径直向他的厂子走去。陶小器感觉到有些恍惚,脚上总感觉到使不起力,就有些踉跄。陶小器刚走进厂房,就看见两个工匠一个正在给烧窑放煤炭,炉火映得这个工匠的脸上都红扑扑的。另一个正在制作胚泥,那胚泥被工匠翻过来倒过去的,就像是有一个浪人在狠劲地浪荡。两个工匠见陶小器来了,就说:“陶师傅,您来了!”

陶小器却好像有些答非所问。陶小器说:“散场了,街上鬼都打得死人,没有人会再来买东西了。”

陶小器说:“我过来制作几个泡菜坛。”

陶小器知道,这两个工匠干满这个月就要走了。两个工匠曾经不止一次对陶小器说过,要出去打工。出现这样的情况,陶小器又还能说些什么呢!尽管他开给两个工匠的工钱在末镇已经不能算低,每人每个月都开到了三百五十元钱。但是和外出打工相比,就还是差了老大的一截去了。陶小器本来也想再给两个工匠增加点,可现在的坛坛罐罐已经是越来越不好卖了,这手头已经没有更多的钱啊!陶小器也曾经试探着要两个工匠做自己的传人,可这两个工匠却说:“陶师傅,我们在乡下种庄稼,都和泥巴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了,你还要我们在你这里一直和泥巴打交道吗?”陶小器听了这话非常生气,从此不再提传人的事。

陶小器从角落里拿过来一条小板凳,就开始坐在模具前制作泡菜坛。现在也只有泡菜坛好卖一些,谁家还不会放置了几个泡菜坛。加上他制作的泡菜坛不烂菜,县城的一些人家也都会跑到这末镇来购买。这或许就是陶小器比较心满意足的地方了。陶小器把一块被工匠制作得很滋润的胚泥围在模具上,然后让模具飞快地旋转起来,他的一双手就很有节制、很有讲究地把胚泥握住,像是在风浪中抱着一根大木头,又像是在抱着自己的儿子在慢慢地摇晃,好让这儿子尽快地进入梦乡。两个工匠也都默默地站在陶小器的身边,他们都屏住呼吸,就像是在看一场美妙绝伦的杂技表演,生怕自己弄出什么响声,让这精彩绝伦的表演前功尽弃。陶小器知道自己的两个工匠此时就在身边,而且肯定是一副好奇、惊讶的样子。陶小器要的就是这种感觉。陶小器从来不会轻易流露出不经意的笑意的。直到把一个光滑、圆润的泡菜坛制作出来,他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下午,陶小器制作了将近二十个泡菜坛,直到汗流浃背,直到夜色紧逼,他这才极不情愿地停顿了下来。他把这制作泡菜坛的工作,差不多都要弄成了谢幕表演。他弄不清楚,今天制作完了这些泡菜坛,明天是不是还能够继续做这些泡菜坛。他只知道,两个工匠很快就要走人,而且自己已是越來越老了。

陶小器借着月亮的朦胧亮色回到了家。进了家,陶小器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儿子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儿子到了部队以后照了寄回来的,照片上的儿子穿了一身军装,目光炯炯。陶小器还从来没有发现儿子有这么精神过。更让陶小器感到欣慰的是,儿子在寄来这张照片的同时,还寄来了一封信。儿子在信中说,部队很快就要到南边去打仗了,我现在所想的就是能够尽快地上前线。我想等战斗结束了,等我退伍了,我就一定会回来和爹一道生产陶器,我们还可以开一个规模很大的制陶厂。爹,您可一定要等我回来啊!但是陶小器却没有等到儿子回来,只等到了从部队寄来的儿子的一枚军功章和一张烈士证书。陶小器想,这或许就是命,既是儿子的命也是自己的命。陶小器想,就让儿子在那边安睡吧!以后,陶小器就很少会想到儿子了。

只是每次看到儿子的照片,陶小器的心都会这么“咯噔”一下。

就要到“八一”建军节了,末镇政府忽然想到要组织这些烈士家属去麻栗坡县扫墓。那一场战争打得太惨烈了,光是末镇就有四个战士长眠在了麻栗坡县的烈士陵园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或是因为路途遥远,或是因为经济困难,末镇竟没有一个烈属去扫过墓。据说末镇的镇长有一次出差到了麻栗坡县,他去看了这七个战士的陵墓。每到一处,他都长跪不起,痛哭失声。在回来的路上,镇长就下定了决心,镇财政再困难,也要拿出一笔钱来,一定要让这些烈士的亲人到烈士陵园去看看,否则就会太愧对了这些长眠在地下的烈士了,也会太愧对了这些曾经养育过这些烈士的亲人了。

但是,事情却很快就发生了变故。正当末镇政府跟麻栗坡县的民政部门联系了,末镇却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洪水退后,镇政府便开始了生产自救,很快便把原先要用来去为烈士扫墓的钱也都全部搭进去了。镇长就是当年的史部长。镇长不想让这次扫墓不能成行,于是就要求捐款。可是,在刚刚爆发过洪灾的时候,镇里就组织过了一次捐款。这也有些太难为干部职工了。

离出发动身还有两天,镇长早已经就是急得急赤白脸了。这些年,在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不少的问题,政府的诚信正在受到很大的影响,镇长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让烈士家属骂,不想让这些烈士的亲人骂政府不讲信誉。但是钱呢?有一个老板找到镇长,说就让我来出这笔钱吧!镇长说:“你让我想想。”老板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什么呢,就快些拿钱走人吧!”可是镇长还是说要想想,他不想让人说他和这个老板有什么不好的瓜葛。

阴了好几天的天,忽然就放晴了。当陶小器来到镇长办公室的时候,镇长不觉都大吃一惊。自从陶小器的儿子牺牲以后,镇长就一直很内疚。作为当时的武装部长,像陶小器这样的情况,他的儿子是完全可以不去当兵的。但是一切都是阴错阳差,阴错阳差,也就铸成了这后来有可能还真是大错的错。

镇长说:“陶老叔,您是来打听什么时候走的吧?”

陶小器说:“对呀!但是也不完全是这样。”

陶小器说:“我听说镇里好像拿不出这笔钱来。我这里有一万块钱,你看够还是不够?”

镇长听陶小器这么说话,就又不觉都大吃了一惊。

镇长说:“这怎么能行?没有钱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陶小器说:“这个办法不好想,现在到处都在救灾,到处也都需要用钱。”

镇长说:“但是还是不行,您说什么也还是不行。”

陶小器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先拿着吧!”就把钱放进了镇长手里。

镇长说:“陶老叔!……那好吧,就算是我们政府先借您的。”

陶小器说:“谁还要你还了,我说过要你还了嘛!我要这么多钱又有什么用,我总不能把这些钱都带进棺材里去吧?”

镇长这回又再一次的哭了。他完全就像是在麻栗坡县的烈士陵园里痛哭一样。那次镇长是对着烈士的陵墓,而这次却是对着烈士的父亲。

陶小器从麻栗坡县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经营他的铺子了。镇长给陶小器说:“末镇很快就要建福利院了,到时候陶老叔您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后来,末镇人也都知道陶小器真的就叫陶小器。其实陶小器自己心中就更明白。那户口簿上不是就清清楚楚地这么写着:户主,陶小器。

打字嫚

在末镇,也有称打字嫚为码字嫚的。更确切地说,在末镇称打字嫚为码字嫚的是肖副书记,但是这毕竟是在被称作打字嫚两三年以后才有的事了。

打字嫚披着一头瀑布似的披肩发,从未县二中高中毕业回到末镇,是在1981年。那年她19岁。那时候,19岁的打字嫚还不叫打字嫚,当然也就更不会被叫做码字嫚了。那时她还叫柔依。柔依从未县二中神色恹恹地回到末镇,末镇人突然就觉得这柔依已经长大了。女大十八变,何况这柔依都已经满过19岁了。19岁的少女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双腿修长,丰臀上翘。眼睛里更像是蓄满了两汪春水,头发上好像都抹够了香油,凸显的也就是一个清亮。本来,我们的柔依是应该从这末镇人的眼光中感受到这种变化的,但是她没有。那会她的心情很坏,心情很坏的柔依,又哪里还会有心思去注意到这些变化呢!

柔依在末镇的街上款款地走,就走出了不少小伙子情色的眼光。

但是柔依不会知道。她还是只会一个人款款地在末镇的麻石地面街上走动。

就像是一袭行走着的丽影。

有人问柔依高考考得怎么样?还说柔依你可是一直都把上大学看得很重的啊!

柔依就摇摇头。或者就说:“我真没用,考得一点都不好。”

柔依想,又何止是考得不好,那其实简直就是糟糕透了。

不久,有关高考录取情况就张榜公布了,柔依真的就是名落孙山。柔依到底考了多少分数,这除了她知道,在末镇大概就不会再有什么人知道了。偶尔想起来,柔依脸就会红红的,完全就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九月里,柔依收到了从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寄来的信。柔依看那信封上很熟稔的笔迹,就知道是他给她寄来的。果然就是他寄来的。他在信中说,他真不敢相信柔依会没有考上大学。他还在信中说,他现在学习很忙,大概已经很难有时间经常给她写信了。柔依就在心里说,还写什么信呢,都已经结束了。柔依就把这封信压在了箱子底下。柔依不想给他回信。柔依就还在心里说,你曾经认识的那个柔依已经不在了。

柔依就真的很少有人说起了。她离开末镇到未县县城去学习打字,就去做她的打字嫚了。

打字嫚的二姨在未县县城经营着一家打印门市,生意已经是非常的好了。縣城那些单位,有好多都有打字机,也都配得有打字员,但是这些单位却还是很愿意把文件和材料都拿出来打印。这些单位里的打字员怕打字麻烦,何况打不打字工资都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领导也是拿这些打字员没有什么办法,还不如把文件或是材料拿出去打印了,这样也就会少操了一份心,又何乐而不为呢?这样打字嫚二姨的生意就好得不得了。就需要打字嫚来帮助二姨打字了。二姨说:“柔依这丫头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心灵手巧得很,一定能够打好字的。”

打字嫚之所以会成为打字嫚,这确实是因为打字嫚到二姨处学习的就是打字。在二姨临街的就像作坊一样的打印门市里,就一溜摆放着十多台老式的打字机。这种打字机每打一个字,就要由打字机头抓一个字块往蜡纸上击打,每击打一下,就都会发出一声很清脆的“喳”声。打字嫚初来乍到,对这种单调的打字生活就很有些不习惯,但是不打字她又能够做些什么呢?后来,她对这打字就真的很有点喜欢了。在未县和末镇一带,有把女子称为“嫚”的习惯,比方大嫚,再比方二嫚。打字嫚因为会打字,而且还打得又快又好,因此就被称作打字嫚了。

打字嫚在二姨处打字的时候,县委办有一位小秘书经常都要来打印材料。县委办倒不是因为打字员怕麻烦,而是需要打印的文件材料确实太多,这打字员又确实忙不过来,因此一些急需要用的文件和材料,就只好送到打字嫚的二姨这里来打印了。小秘书第一次看到打字嫚,就走了神。以前他也没少来这里打印文件和材料的,可为什么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女孩呢?直到打字嫚给小秘书把文件和材料都打印好了,这小秘书都还在一边心里直犯迷瞪。这真的好让人感到兴奋啊!

二姨说:“肖秘书,这是我姨侄女,名叫柔依。算了,你还是就叫她打字嫚吧。”

打字嫚就知道了眼前的这个小秘书姓肖,在未县的县委办公室工作。

打字嫚在二姨的打字店里一干就是三年。在这三年里,打字嫚也成长了三年,打字嫚也因此就更加靓丽了。她的眸子里早就装满了两汪清亮亮的春水,总是被一些人视为两眼深不可测的深井。尤其是肖秘书,看着打字嫚的这一双眼睛,就更喜欢浮想联翩了。但是,也许是肖秘书有工作,打字嫚没有工作,而只是一个打工妹,这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们进行更广泛的沟通。或许只有这肖秘书为领导写材料,写好了就送来请打字嫚打印,打印好了又由肖秘书来取回去;然后每到一个月,也可能就是两个月,再由打字嫚的二姨去县委办公室结一回打印费,这样或许才会更加顺里成章。而且生活原本大概也就应该这样周而复始。

二姨的打印门市自然也会有生意清淡的时候。虽说中国是一个善于制造文山会海的国家,但是既然是文山,就会有停止增高的时候,既然是会海,也就会有停止涨潮的时候。在未县,每当季节演进到春末夏初,各种大小会议就都会大幅度减少。可能是因为考虑到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抽出一些时间去深入基层。哪怕就是作秀,也还是需要这样。因此在这段时间里,县里各单位、各部门的会议,就会开得非常的有节制。这段时间,往往也就是打字嫚二姨打印门市生意最淡薄的时期。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打字嫚才会有更多的时间来认识这未县的县城,来精心打量这未县县城建得很宽、也很长的水泥街面。打字嫚想,这哪像我们末镇,也就是一条麻石地面街,而且还要被末镇人用来向附近农村人进行炫耀。还有就是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当打字嫚第一次听说这些树都是法国梧桐树的时候,感到非常吃惊,觉得这县城人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连街道两旁栽种的树木,也都要用这外国佬的。当然,打字嫚最爱看的还是人,是街上行走着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县城人。在打字嫚看来,这些县城人都衣着光鲜,精神很好。哪像末镇人,总也脱不掉那种或许只有乡下小镇人才会有的土气。

打字嫚在二姨的打字店里干到第三年,用电脑打字这种方式,便开始在这个县城逐渐地风行起来了。二姨隔壁就有人开了一家用电脑处理文件的门市,生意非常火爆。打字嫚一有空就要跑过去坐坐。一来二去熟了,老板就对打字嫚说:“干脆到我这里来打字算了。我这里用的全是286的PC机,你过来以后就是码字嫚,而不再是打字嫚了。你看我这里和你二姨那里比就很有些不同,我这里可是用一双手触摸键盘,一双眼睛望着手稿和屏幕,蛮高雅的是不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嫚,还不会把你美死了。”打字嫚说:“我不会码字,还有我二姨也不会同意的。”老板说:“这有什么,不会可以学呀,县里不是就有一所中学在开办电脑班吗?像你这样聪明的嫚,不出两个月就会把字码得很好了。”打字嫚还想说这怕不行。不过她还是用手去触摸了一下键盘,那感觉确实就是太好了。

这天晚上,打字嫚吃过晚饭,很长时间都不愿意去自己房间睡觉。

二姨觉得奇怪。就说:“柔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打字嫚说:“二姨,我有话想给你说。”

二姨说:“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话给我说,是不是对那个肖秘书有点意思?不过我告诉你柔依,这是不可能的。人家肖秘书是国家干部,而我们呢?我们没有这个条件。柔依,你要听二姨的话,等有合适的人了,二姨我一定会帮我姨侄女介绍一个的。”

打字嫚脸绯红。打字嫚说:“二姨,谁又要和你说肖秘书了?我是想说,二姨,你的打字机是不是也应该换成电脑了。”

二姨说:“柔依,你这是在说什么,你是要让我买电脑吗?你没听说这电脑都要花一、两万块才能够买到一台吗?可我这打字机也就几百、千把块钱一台。还不是一样的能够打字。”

打字嫚说:“可是二姨,你没有看见这电脑现在正在逐步普及嘛!”

二姨说:“这个我不管。我不会把我辛辛苦苦才挣来的这几万块钱,都用去买了这劳什子电脑的。”

这一夜,打字嫚没有睡好。

第二天,打字嫚就给二姨说,她不想再打字了。她想回到末镇去。也确实应该回去看看老爹老妈了。

二姨也没有挽留打字嫚。她的打字生意已经越来越不好做了,还要开房租水电,经济也很紧张的。二姨就说:“这样也好,先回末镇去住上一段,住不惯了再回到二姨这里来也行。”

这样,打字嫚就回到末镇来了。这时时令已经进入冬季,天开始变得有些冷。打字嫚穿着一件火红的羽绒上衣,还是喜欢一个人在末镇的麻石地面街上走动。据说这件羽绒上衣才是真资格的,是二姨看见姨侄女就要离开她的打印门市,才特意买来送给她的。打字嫚穿着这件火红的羽绒衣服在末镇的麻石地面街上走,就照得末镇人的眼睛都亮闪闪的。特别是一些小伙子,好像感觉到整个心都是热噜噜的。但是打字嫚却感觉不到,她百无聊赖。打字嫚踱到从末镇旁边流过的这条潇河旁,她看见潇河水也变得很有些消瘦了。河水退后裸露出来的河岸红黄红黄的,有的地方已经长草,不过这会也都枯黄了,还有的地方却是寸草不生。一阵朔风吹来,打字嫚就看见颇有些平静的潇河水,也好像很不情愿地瑟缩了一下。莫非这潇河水也能够感觉到这阵阵的寒意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天,打字嫚忽然就收到了从未县县城寄来的一封信。打字嫚一看这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肖秘书写来的。打字嫚拆开信,看到肖秘书整整齐齐地写满了九页信纸。打字嫚在心里说,这个肖秘书!就开始阅读信件。打字嫚读得很认真,也读得很慢。读着读着,她的脸就绯红了,心跳就加速了。打字嫚在心里想,这个肖秘书,胆子也太大了,比那个现在还在北京上着大学,很快就要毕业的高中时候的同学,胆子都还要大多了。当然,这封信中讲到要让打字嫚去县城学习计算机,这还是很让打字嫚动心的。肖秘书在信中说,他可以想象得出打字嫚坐在电脑前码字的模样,一定会非常优雅,身形也一定会非常美好。打字嫚把这封信折叠起来,放进了上衣口袋里,然后就走出户外。这时她感觉到从旷野上吹过来的风似乎已经改变了方向,而且好像也变得很有些温馨了。打字嫚忽然就发现,在她前方的不远处有一棵树,已经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色,此时有两只小鸟正在这棵樹上追逐嬉戏,小嘴儿叽叽喳喳的,欢乐无比的样子。打字嫚看到这里,脸就有些红。她凝神了片刻,这才发现春天确实已经来到了。

打字嫚到县城学习计算机技术,没有忘记要到二姨家看看。二姨早就没有开打印门市了,而是开了一家服装店。打字嫚来到这里的时候,二姨正坐在店里打着迷瞪。见打字嫚进来,二姨还以为来了客人,就赶紧迎上来,却见是自己的姨侄女。二姨说:“我还以为来了一位客人呢,怎么会是你!柔依,你这回进城来又想做点什么?”打字嫚说:“肖秘书写信让我来学习计算机。”二姨说:“真的吗?这个肖秘书!”打字嫚为了不显得尴尬,就赶紧把话题岔开。打字嫚说:“二姨,生意还不错吧?”二姨说:“不错个屁!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卖脱一件衣裳,你还要说生意不错。”正说着,就从门外走进来了两位顾客。二姨说:“柔依,你先歇着,让我过去招呼一下客人。”打字嫚说:“二姨,那你先忙着吧,我去办完了入学手续再来看你。”二姨说:“也好,那你就先去吧。”

打字嫚从二姨的服装店里出来,就见隔壁这家电脑打印门市生意非常好。老板还是先前的老板,见了打字嫚,自然就是非常的熟悉。老板说:“漂亮的嫚,你来了。”打字嫚说:“我来学习计算机技术。”老板说:“这个我知道,肖秘书早就告诉过我了。等你学完以后就来我这里上班,这也是肖秘书给我说的。”打字嫚听到这里,脸兀自一下就红了。老板说:“别不好意思,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还是挺能够理解的。”

打字嫚在计算机班学习的日子过得很快。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这时候,未县几套班子的办公室都需要打字员,需要能够在电脑上很熟练地码字的人员。结果打字嫚被县委办公室挑去了,成了县委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虽然是临时的,但这还是让打字嫚感到非常幸运。这期间,打字嫚和肖秘书的关系也是发展迅速。有一次,打字嫚问肖秘书,她进县委办公室是不是他在作怪。肖秘书说:“我就算是有这个想法,也不敢呀!谁叫你学习得这么好,你还是先学会感谢你自己吧。”打字嫚说:“我不信。”肖秘书说:“你一定要相信我。因为你实在是太好了,你都不知道你在我的心里会有多么美!”

这年年底,肖秘书和打字嫚柔依在县里举行了结婚典礼。肖秘书家老爹老妈,还有打字嫚家老爹老妈,都悉数来参加了婚礼。二姨也来了,二姨送的礼非常重,送了一台电脑。主婚人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这让肖秘书和打字嫚都感觉到非常开心。人生如酒,婚姻如酒,此时在座的人就都跟着这对新人一起醉了。

大概又过了半年,县里考虑要加快推进干部年轻化进程。肖秘书被派到末镇去任党委副书记。临行前的晚上,打字嫚对肖秘书说:“老公,我想跟你一起去末镇,你知道我可是一个末镇人啊!”肖秘书说:“这我当然知道,我又怎么能不知道呢!可你就不想继续留在办公室打字了?”打字嫚说:“我打字是临时的,你没见最近又分来了两个学计算机的吗?没准人家早就要开派我呢!只是碍于我俩的情分,才没有开派。”肖秘书说:“你怎么能够这么说话呢?也好,这样我就用不着每周都回县城来做‘走读干部了。”

肖副书记带着他新婚不久的老婆到末镇上班半年以后。有一天,在末镇的麻石地面街口,就开起了一家打印门市。肖副书记下班以后,经常都会去这家打印门市帮忙,还很亲热地叫这家打印门市的女主人码字嫚。据去过这家打印门市的人讲,生意做得还蛮红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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