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如有神在（一）

赵世民

《字经》之雅

《周礼·春官·大师》说：“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六诗就是六义，是先人对《诗经》分类及表现手法的朴素概括。再细分则是：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风、雅、颂是《诗经》现有编辑上的分类，它们是音乐的概念，“风”是土风歌谣，“颂”是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词，“雅”是正声雅乐，又分“大雅”和“小雅”，“小雅”是诸侯享宴的雅乐，“大雅”是诸侯朝会的雅乐。

“雅”肯定是个拼象字，但由什么独体象形字拼象而成的呢？郭德纲一次说相声也解开了字：“雅，牙佳（jiā）为雅。”那意思等于说牙好的人就是雅。但“雅”其实由牙、隹（zhūi）拼象而成，在简化字里，“佳”和“隹”区别不大，但在古文字里却不是一个形状，其所象之物更差着十万八千里。“隹”的甲骨文是一种鸟的象形，“隹”的古字形由人、圭（guī）拼象而成，“圭”的古字形是瑞玉的象形，瑞玉是贵族君子的佩带的，所以人、圭拼象而成隹，也就有了美好、善良等美意了。

那么“牙”、“隹”拼象而成的“雅”到底要象征什么？“牙”的古字形就像上下交错的臼齿，后泛指一切动物口中的牙。我们看，水中的动物有的鱼有牙，陆地哺乳动物成熟后也有牙，但卵生动物天上飞的鸟有牙吗？我们至今没见过。但有的鸟其上喙、下喙不是那么齐，有点像臼齿的交错，如有一种鹰，秃鹫，也叫座山雕，恰好，鹫读jiù，就是说秃鹫的喙像臼齿交错，长那样带勾的上喙是为了更好撕扯兽肉。同其他的鸟类比起来，这种食肉的猛禽当然稀少，这也符合生态平衡的法则。所以，先人用“雅”象征高贵稀少，鹰在鸟类处于高端。“雅”的对比字是“俗”，俗就是低端众多。

“雅”还一种解释，鸟上牙很罕见，故雅象征稀少。我还是倾向第一种解释。这种凡是沾雅的都带有高端稀少的语义了，雅乐、雅歌，当然就指高端稀少的人欣赏的音乐歌曲了。

《诗经·小雅·鹿鸣》在雅篇里是第一首，现抄录如下“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光看文字和格律，《小雅》和《风》区别不大。但看文字内容，《小雅》还是有别于《风》的。诗里写贵族或诸侯家里享宴的状态，有音乐和美酒，还有交心的话。其实我觉得《雅》和《风》最大的区别还是音乐的曲调，可惜今天看到的《诗经》光有词没曲，估计那时的雅乐多似阳春白雪，风乐多似下里巴人。

宋玉《对楚王问》有“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这就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来历，原本指两类不同接受者的歌曲名，正因为阳春白雪和者少，下里巴人和者多，于是以后阳春白雪就专指雅，下里巴人就专指俗。

“雅”后来除了指雅乐外，又扩大至一切雅的艺术风格。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里专有《典雅》一章：“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土，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诗品中的玉壶、茅屋、修竹、幽鸟、眠琴、淡菊等意象都彰显着超凡脱俗的雅。

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雅和俗是一对相对的美学范畴，在音乐、艺术、思想、人品等等，都分雅、俗，很像金字塔，处在高端的塔尖就那么一点点，而低端的塔座则宽厚的多。音乐能被称为雅，那一定是高端少数人能欣赏的，俗乐，就是大众能欣赏的。

从这个角度看，不是仅有少数人能欣赏的音乐叫雅乐，它还得满足一个条件，即高端的少数人。早些年《中国好声音》选拔赛，有个贵州女孩发声独特，绝对有辨识度，但多数人（如刘欢、那英、哈林、杨坤）都不喜欢这种音质，只有他的几个亲朋喜欢她的声音。但不能由此就把她归为雅，因为她的声质处在低端。

在古代，雅的高端主要指君子诸侯以上等，算是贵族，在他们宫廷里奏的音乐是雅乐。今天我们就不以家庭出身等级划分雅俗了，而是以精神境界的高低。有的人或许出身显赫，不是高官就是富商，但他未必有很高的精神境界，不能欣赏雅乐。有的人虽然出身贫寒，但又一颗高贵的心，视雅乐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我就是一山东崂山农民的后代，从没学过音乐，但小时候，听到交响曲（在收音机里听的《红色娘子军》舞剧音乐）马上就喜欢上了并且一直到今天。

有一次中央音乐学院现代音乐节搞了一個原生态音乐的论坛，田青用《诗经》里的《风》、《雅》、《颂》套当今的音乐，他说流行音乐相当于风，民歌相当于《颂》（如《走进新时代》、《春天的故事》、《西部放歌》等），古典音乐相当于《雅》，这其中就包括交响乐。田青分析的很准确，但要补充一点：山野山间的原生态音乐也相当于《风》。

常有一些古典音乐工作者欲向大众普及雅乐，这种做法是对的，且需要年年周期性地做这项工作。但同时还要明确一个观念：即雅乐如果普及成为大众的审美娱乐对象，那也不成为其雅乐了。既然这样，那还有必要普及吗？

当然，因为正是在普及的教育中会为雅乐培养新的欣赏者。像纽约爱乐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柏林爱乐乐团每年都要搞一次大型露天的交响音乐会，有的是专对少年儿童，你不可能指望一半以上的观众将来都进音乐厅欣赏他们的雅乐，这里如果有百分之一的观众能从此喜欢上交响乐，常进音乐厅欣赏雅乐，这个普及教育音乐会就是有价值的。大多数人还是经常欣赏俗乐。

还有一种现象，有人从小到大都受到的是雅乐教育，且雅乐理论也是一套一套的，但他平常欣赏的还是俗乐，雅乐、雅乐理论不过是他挣生活费的工具，这也说明不是受了雅乐的教育就一定喜欢雅乐。

中国古代哲学分得很清楚，雅就是雅，俗就是俗。雅人对俗乐的鄙视、俗人对雅乐的批评嘲讽都是错的。但雅、俗能不能共赏呢？只有罕见的作品能做到，像流行歌曲《暗香》、《爱是你我》、《传奇》就是雅俗共赏；像帕瓦罗蒂唱的意大利歌剧咏叹调就是雅俗共赏，只是在这个范围里，赵本山说的“大雅就是大俗，大俗就是大雅”才成立。

《字经》之慧

我是知道了六祖慧能，进而想探究“慧”这个字。书上说，慧能不识字，却胜过识文的神秀，继承了五祖弘忍的衣钵。《现代汉语词典》说“慧”是“般若”bōrě的意译，“般若”bōrě义为大彻大悟、洞明一切。

佛经的译者为什么要选择“慧”义译“般若”呢？

看“慧”的简化字，由“丰”、“丰”、“彐”、“心”拼象而成，两个“丰”，一定是多，“彐”不知是什么意思，“心”谁都明白，合起来，表达的就是心里装的东西越多越智慧。也对，从小学到大学，教师都训导我们，学得越多，思想丰富了，就越智慧。

现在网络时代，信息爆炸，不论在地铁、饭桌上、甚至走路中，我们都能见到手捧手机痴狂吸收信息的人，他们有的一天恨不得二十五小时都看手机。他们心中知识丰富的程度，超过古人十倍、一百倍还要多，但和只用五千一百七十二字写出《道德经》的老子，和不识字的慧能比，他们有智慧吗？

由于我对心里越丰富就是“慧”产生了怀疑，于是研究“慧”的古字形。

“慧”的甲骨文是扫帚形（李守奎语）。古人用竹子做扫帚。而且扫帚还一个称谓就是“扫竹”，其实我们日常语言也都说“扫竹”（zhu），不过“竹”是轻读，很少说“扫帚”。

有意思，甲骨文“慧”是扫竹的象形，倒很符合慧能的成长实际。慧能开始就是每天用扫竹扫寺院，火房烧火做饭。

到小篆字“慧”变成“彗”，加上了手，就是手拿一把竹子，当扫帚，这个“彗”就指扫帚，也指扫把星，因为该星总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酷似扫把，这就是彗星。

再到后来，才在“彗”底下加一个“心”字变成“慧”，表示的目的更明确了：用扫竹将心灵打扫干净。原来“慧”字，表示的不是心里装的越丰富越智慧，而是要将心灵打扫干净，不在于心里装的东西多少。估计五祖弘忍师父觉得慧能比神秀心更净，于是将衣钵传给慧能。凭什么弘忍觉得慧能净呢？

慧能有一个偈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实说，第一遍我看不懂，后来看针对偈才懂一点。针对偈是谁写的呢？是神秀先写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其实神秀写的偈子更接地气，想求智慧的人完全可以照着做。神秀甚至都洞悉造字师傅的意图，这个偈子就是“慧”字的说明；勤打扫心这个明镜台，让它不沾一点灰尘。

为什么说神秀的偈子更接地气呢？

因为自从佛祖释迦尼牟在菩提树下静坐七七四十九天顿悟佛道，于是释迦尼牟的信徒们也多仿他，去找一菩提树下或某一山洞静坐求道。“菩提”梵语义为“觉”、“智”、“道”等，又指觉悟的智慧和途径，也可以“慧”概括之。

菩提树早先就是桑科常绿乔木，是释迦牟尼在此树下悟道后，树因佛祖贵，遂成为圣树——“思维树”、“智慧树”，信徒也多以为在菩提树下能求到菩提。禅宗的创始人菩提达摩也类似释迦牟尼，不过他面对的是山洞石壁，据说他在嵩山少林寺面壁打坐九年才获菩提。

神秀看到了菩提的本质，告诉求佛的人不用外在去求什么树、洞、壁等等。菩提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即“身是菩提树”，关键是身体里的“心”才是求佛的根本，即担水、劈柴日常生活皆有禅意。因为正常生活人的身，不可能老处于静止状态，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而你只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照样能求得菩提，“觉”、“智”、“道”，也就是“慧”。

神秀指出了一条由俗达圣的求佛道路，而且活了一百岁，他的禅宗也叫渐悟派，即用扫竹勤拂拭尘埃。

慧能的偈子使初入佛门的凡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做起，既然“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根本用不着“时时勤拂拭”。其实这是求佛的最高境界，即求到“无”、“空”的境界。

人与佛、天地合一，无身无心，怎能惹尘埃呢？即使天地间的尘埃也被他的“无”、“空”化做菩提。他的禅宗叫顿悟派。其实“渐悟”、“顿悟”是求佛一个过程的两个阶段。佛祖释迦牟尼如果没有六年苦行的“渐悟”，怎能有菩提树下的瞬间“顿悟”呢？禅宗创始人菩提达摩也是面壁九年的“渐悟”之后才在某天早晨顿悟的。“顿悟”就像灵感，可遇不可求。“渐悟”就像扫地，每天都可以坚持。但是没有每天坚持扫地的“渐悟”，“顿悟”的灵感绝不会光顾你心。所以“慧”字所表達的“用扫竹清洁心灵”是俗人可操作的求慧之道。

清扫心灵尘埃，很明显的，尘埃就是那些垃圾信息。爱玩手机网络的人，你算一下每天你所收到的信息是不是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如果你不及时清扫，心里积沤的垃圾越来越多，就会化成毒素，侵蚀你的心灵。正像人每天要固定时间排便，这是人机体的本能清除体内垃圾的智慧行动。假如人几天不排便，体内就成了化粪池，产生的毒素有可能要了人命。近两年北京地区癌症排第一位的是肠癌，这和肠癌患者机体不能按时清除体内垃圾有直接关系。

看一则统计，现在患心理疾病的人超过百分之十，这和每天不能清扫心灵垃圾有直接关系。心理疾病的绝症，号称精神癌症的就是抑郁症，而大多的抑郁症患者心里都装着众多的知识。如2016年上半年跳楼自杀的西安某中学高二学生，拥有超出同龄人，甚至大学生的历史知识，还是中学生的他已出了三本历史专著，某大学历史系准备破格录取他，但那些丰富的历史知识成了他心灵的垃圾，又没及时清扫，心理不堪重负。他认为历史比今天好，宁可今天死，也要活在历史的壮丽中。你说这不是该清除的垃圾是什么？

再如，有一个叫张纯如美籍华裔学者，创作了轰动中外的历史著作《南京大屠杀》，书写完了，她也自杀身亡了。其直接原因就是每天接触海量的日军残酷地杀害中国人的史料，时间长了，这些负能量的画面侵蚀了她健康的心理，使她染成深度抑郁，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那个高二学生和张纯如，常人眼里都是聪明人，但不是智慧人，因为他们没做到“慧”字，每天清除心灵的垃圾。

一般人以为让心灵不洁净是外在的尘埃，可你看神秀的偈子不说“勿使沾尘埃”，而说“勿使惹尘埃”。“惹”是“招引”，是主动的，也就是说心灵会主动地招引尘埃。神秀这个“惹”用得妙，他告诉人们，心灵不洁净除了有外在的尘埃，还有人们内心过多的欲望。

人不可能没有欲望，否则人就在地球上灭迹了，但人的欲望不能过多，就像老子说的要“少私寡欲”（《道德经》十九章），欲望过多，就必然会招引上尘埃。那些被短信“有奖”、“返利”为诱饵诈骗去钱的人，哪个不是占便宜的欲望驱使的？所以“时时勤拂拭”是双重的，既要拂拭外在的尘埃由环境污染上的，又要拂拭内在的过多欲望。

关在大牢里的那些贪污上千万、上亿的，有上十上百的情人的“聪明”人，自以为有超出常人的大智慧，在同样的社会环境中，别人安享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他们只有在大牢里度过余生，或者提前被结束生命，其直接原因就是没有“时时勤拂拭”自己过多的欲望，而“必然惹尘埃”。

自己就是真正修达了“慧”，对“慧”的使用也不要过。老子说“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道德经》四十五章），有人又续上一句“大智若愚”，说的就是“慧”不要过度使用。老子还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道德经》四十八章）就像神秀说的，为求“慧”，“时时勤拂拭”自己过多的欲望。

“用扫竹清洁心灵的灰尘”，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谁也不会以为就是真的开膛清扫污浊的心脏。姜文导演并主演的电影《让子弹飞》里面有一个角色，为了证明自己品德的洁净，没有偷吃别人的一碗凉粉，竟一刀剖开自己的肚子，让人看胃里并没有凉粉，结果惨死。这也是欲望过多的表现，即想当道德完人的欲望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其实即使为证明自己没有偷吃一碗凉粉也犯不上开膛剖肚呀，让催吐剂，或扣嗓子眼吐出胃里的全部不就清白了吗？当然有的事，无法证明有与没有，如说你想引诱别人家的闺女，你还掏出自己的鸡巴剁下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成？证明不了就不证明了，顶着骂名你照样心如明镜台，因为你“时时勤拂拭”了过多的欲望，根本就不会惹尘埃，包括骂名这粒尘埃。

清扫心灵的扫竹是什么呢？

第一是诵读经典，例如《道德经》、《黄帝内经》，不管你每天沾染了多么肮脏、多么黏稠的信息垃圾，每天只要诵读三十分钟至六十分钟的《道德经》或《黄帝内经》，这些垃圾都会被消除掉，你的心灵洁净如初。

第二，就是真正的扫地。当你上了一天班，兜了一肚子信息垃圾，什么同事的嫉妒呀，小人打的报告呀，领导的训斥呀，等等，回家一看到脏乱的家，你就更心身疲惫。这时你拿把扫竹，从环境清洁起，等家洁净了，你感觉自己的心也干净了。

心灵垃圾也包括自己的不良情绪，那可是满满的负能量，如后悔、恐惧、仇恨、悲伤。这些情绪在自己的身体里驻长了，会诱发自己患各种病，如癌症、抑郁症、心脏病、肝炎、肠胃病等等。

第三，就是音乐。

如，你沉浸在后悔情绪中，可听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那海潮般的乐流会将你心灵的后悔荡涤的一干二净。

如，你陷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可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欢乐颂》。

如，你惊恐时，可听理查·斯特劳斯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如，你内心充满仇恨，你听或唱《黄河》大合唱里的《黄河船夫曲》和《保卫黄河》，你的恨，也随着一泻千里的黄河奔向了太平洋。

如果每天固定时间用交响乐这把扫竹洁净心灵，那你就是根本不会滋生悲悔恐恨负面情绪。

有诗为证：

悲悔恨恐皆负能，手执扫竹洁心灵。

清楚尘埃过度欲，智慧反光靠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