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字电文”——李庄故事由此开始
2017-03-07岱峻
岱峻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俗称“十六字电文”,是李庄抗战文化的经典叙述模式。“三人成虎”,经更多作者、各种传媒及权威人士“引用”、“化用”、“演绎”,也伴随着李庄知名度越来越大,已然信史。
然而,以目前发现的资料,却找不到这“十六字电文”的来源。反省今日之李庄叙事,笔者以为,以此开始叙述外来单位的迁入、安置和供应等问题,有标签化、简单化、泛政治化的倾向。“发现李庄”,笔者是始作俑者;“十六字电文”的叙述模式,笔者是第一人。
当初,李庄籍籍无名,那段历史湮没了半个多世纪。笔者作为第一个发掘者和书写者,在史料不足的情况下,个别地方采取逻辑推理与合理想象的手法,掺杂了臆想、渲染的成分。而今,李庄已是中国文化的亮点,是国家级AAAA景区,那些非虚构著作中的虚构成分,那些违背“孤证不立”、“存而不补”、“证而不疏”的手法,就像蚁穴,会成为历史丰碑下的不稳定因素。于是辨证去讹,求真还本,笔者有着不可推诿的责任。
一
那是第一次以文字梳理这段历史。2000年7月20日,笔者在《世界将重新叩访李庄》一文中写道: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正是这十六个字的电文,改变了中国文化的命运,也改变了李庄的命运。……1940年秋,日机不断侵扰昆明,滇缅交通被切断,同大师生员工决定第六次迁校。同大校方电托校友、前中原纸厂厂长钱子宁在川南寻找校址。宜宾人口拥挤,无力安置。南溪有闲置空房,当地士绅多不乐意。李庄有人得知此事,立即召集各界人士聚议,大家一致欢迎同大迁李庄,并发出“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的电文。随即,又写了几份函件,从历史、地理、交通、物产、民俗民情等方面逐一介绍,分致同大和国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不久,同济大学驻昆明的中央研究院三个所和中央博物馆一同派人入川考察落实。
这段材料的提供者是已故的罗萼芬先生,时间是2000年5月8日。但仅系口述,并无旁证,也无任何实物证据。其后,笔者在《发现李庄》一书中重叙此事,并辅以更多渲染和想象:
赶巧,那天四川南溪县李庄士绅罗伯希、王云伯在县城吃茶。听茶客们谈起,日本人占领湘、鄂、桂,云南开始吃紧,逃难昆明的机构又要转移,先遣人员已来川选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伯希、王云伯马上嗅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二人都见过大世面,罗曾是一个军阀的副官,还在成都当过二十六集团军办事处参谋。解甲归田,在南溪甚至宜宾尚有余威。二人推开茶盏,马不停蹄赶回李庄,向众人传递消息。
罗伯希首先禀报长辈罗南陔。罗南陔是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人称罗老表,儒雅又有威仪。那天,他听了伯希的叙说,立即约请了张官周、杨君惠、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等全镇名流,齐聚羊街八号宅邸商议……
有了与钱子宁的初步洽商,罗南陔等人还草拟了一封十六字的欢迎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随即,又写了几份函件,从历史、地理、交通、物产、民俗、风情等方面逐一介绍,分致同济大学和国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中央研究院。
同济派理学院院长王葆仁、事务主任周召南等赴川筹备迁移事宜。教育部长兼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也把这一情况通知了驻昆明的中研院史语所、社会学所等单位。史语所副研究员芮逸夫、事务员王育伊随即赶来。他们对李庄一见钟情,在礼数有加的宴席或茶座上,一一商议妥迁移的诸多事宜。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個对中国文化有深远影响的行动,悄然开始。
这就成了后来者,如岳南著《南渡北归》、宜宾电视台拍摄文献纪录片《中国李庄》等等,大致相似的叙述模式。
2005年后,一张“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的“十六字电文”的书法作品开始出现,署名落款“罗南陔四川南溪县李庄植兰书屋”,并把时间提前至“民国二十八年九月”。这幅作品悬挂在李庄的多处展览室,后又被多家媒体搬上电视、电影、刊物、报纸等。
对“十六字电文”的真实性,有人询之笔者:倘若属实,电报接受方是否知道李庄“罗南陔”为何人,“植兰书屋”为何地,他所代表的乡绅能否兑现“一切需要,地方供应”的承诺?抗战时期长江边上的李庄,以当年农业生产技术及经济民生状况能不能保证外来迁入者的粮食供给?这样的疑问,也在拷打笔者的内心。
二
2015年,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丛书”《抗战时期的四川——档案史料汇编》出版,部分回答了上述问题的疑点。
战时行政权力得以扩大。文化西迁,政府发挥了主导作用;接纳内迁单位,是后方地方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1938年3月21日,四川第六区(宜宾)专员公署暨所属各县,联名致电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希望能在“所属各界请迁川大学移设一、二所于宜宾”,并介绍了自己的愿望与优势。电文如下:
教育部陈部长钧鉴:
顷闻省外各大学次第移川,记得正各处选觅校址。敝属宜宾,毗连滇、黔,素为川南重镇。轮舶交通绾毂三省;商业文化早趋发达。倘得一、二所大学移设于此,不独三省文化藉收观摩之效。即在大学方面亦可得种种便利。特此联名电请钧座,转向各大学当局代致鄙忱,如荷赞同,即请先行派员到此接洽、选觅。将来从宜时,熏南等自当修地主之谊,竭诚协助。
谨此奉阅,伫盼赐覆。
四川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兼宜宾县县长冷熏南
江安县县长郭雨中 南溪县县长谢天昆 高县县长萧天柱
珙县县长刘治国 庆符县县长邓介人 长宁县县长口泳龙
筠连县县长吴克新 兴文县县长陶叔辛
暨各县党务指导委员会、财务委员会、教育会、农会、商会
暨各学校,各团体同叩
此事牵头者冷熏南,字寅东,四川大邑人,原川军十二师师长,1935年起即任职宜宾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专员,于地方建设与治理皆有建树。据传,他曾私人出资,在宜宾中山公园开办熏南图书馆,供民众免费阅读。此为宜宾设公共图书馆之始。
4月4日,教育部复电:
四川宜宾。
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冷专员并转所属各县党政机关、各学校、各团体:
马代电及叙属联立中学等校来电均悉。各大学新迁校址,多已呈准本部,先后决定。国立武汉大学一部拟迁嘉定,与贵区甚为相近。所请将迁川大学移设一、二所于宜宾一节,嗣后如有需要,当即注意。
教育部
宜宾及各县衮衮诸公的建议与要求,合乎历史大义,也得民心顺民意,教育部必然会留档作为预案。直到1940年10月,此案才得以实施。之后,同济大学、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与社会科学研究所(社会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机构,陆续辗转流徙来到南溪县李庄。
中研院的迁徙与安置,由国民政府有关部门直接给各搬迁单位发指令,并与四川省政府及专署对接。1940年8月初,时在昆明的中研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得到行政院院长翁文灏急电:“行政院讨论迁移在滇物资案,介公座,中研究院应全部迁渝,不能以仅设总办公处为已足,因奉达并请转告叔永。”此时,傅斯年已拟将史语所迁往四川。8月13日,他致电四川省政府教育所所长郭有守(字子杰):“请电知公署专员,保留李庄张家大院;又此间各学术机关拟与敝所同迁一区,乞电协助一切。”公署专员,即指冷熏南;“此间各学术机关”,包括国立同济大学、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及中研院社会所。
此时,傅斯年派出史语所副研究员芮逸夫和图书管理员王育伊赴川选点,勘查落实。芮、王两人抵川后,先到四川省第七区专员公署所在地泸州。9月17日,芮逸夫报告傅斯年:“离昆到泸,第七专署代觅叙永属江门兴隆及古宋属观音场已看。江门不甚妥,日内赴宜俟看李庄后再请裁决。”看来,第七专署(泸州)也曾力争史语所迁往叙永,但终未如意。
9月中旬,芮、王两人已到了李庄。9月24日,坐镇昆明的傅斯年电告芮逸夫,已与经济部农本局局长何廉(字淬廉)商妥,搬迁的箱件运到李庄时暂由该局仓库代收,并以该地作为中研院的临时通信处。9月26日,芮逸夫和王育伊回报史语所:“请诸同人放心,李庄办事处设立后逸夫当勉竭绵薄”,随信还附有一纸李庄的形势略图。9月29日,王、芮两人请示傅斯年:“南溪李庄穆坝有军政部伤兵医院强欲占用,已商请交涉;张家大院及穆坝房可敷史、社两所之用,但均须修葺;但不足容联大文院,须另觅叙永县兴隆镇的黄季陆家大院,可容数百人,修费甚鉅。”后来,西南联大文学院曾迁到叙永,动因或缘于此。
与此同时,为准备中博院及中国营造学社搬迁,中博院王天木(字振铎)受主任李济委派,先到李庄安排租屋修缮事宜,以下是他写的报告书:
济之先生赐鉴:
月之二日船到李庄,公物行人两皆安吉,请释远念。廿五日所永电敬悉。中博院房屋已由芮先生觅妥,其他机关为史语所在板栗墺,社会所在石崖湾,中营社同本院分租上坝张氏住宅现已分配X事,兹以观察所得报告如下:
上坝地形:其地去李庄约二里许,背山面镇,居李庄与史语所之间,村农约三十户左右,房屋既陋,目标自小,物资之供应尤便,仝人家眷愿住镇上或在村中觅房,均不成问题。
房屋情形:所租之房约分二组,西组共十三间,年三百元。东组十九间年六百元。前一组有房六、七间稍为整齐,而房间狭小,外院四间只余梁栋,屋瓦亦破烂不堪,此四间之重修费约在二千元。东组之房,狭小者约十余间,大房约四、五间(仓房)。总之,上坝之房只正厅正院整齐者皆为房主人保留,租出者皆破旧不成格局,振鐸征求中营社陈明达君之意愿,陈君愿接受三百元者。本院即保留六百元,私意以为中营社经费既少自不愿担此多金,本院十九间,房价虽高而修理经费较低,房屋亦勉强可用矣!
修理问题:新租房屋非修理改造不能迁入,如开窗关户则为先决问题,李庄小镇而外来机关云集,为觅工购料之不易及物价之日逐腾涨,皆得早日绸缪。史语、社会二所及振铎、中营社等会商结果,请中营社陈明达君赴宜宾购办必需材料,振铎辗转思维,嘉之兄暂不能入川。关于购料及修房之事,陈君颇为精明,振铎亦请其帮忙,如往返宜宾购料等等,为个别办理,如旅社、船脚亦费不赀,而各机关之所需者亦全同,如有陈君主持,则事倍而功半矣。振铎之意,请先生直接致电陈明达君请其代博物院关于购料修房事多帮忙,陈君宠蒙先生鼓励,自必更乐为也!
再者,为桌椅、家具购买问题,振铎在滇时嘉之兄嘱为留意,如中研院请陈明达君订制者物廉而工美(如有前后栏之单人木床每件十四元,藤椅五元一只),来日需要者多,物价已日高涨,本院亦似有事先购买之必要。总之,修房及购买家具等费需款在千元左右,如何进行,敬候钧裁。并代拟致陈明达君电文,未知可用否?耑此,敬请道安!
后学王振铎谨上四日
信中所述,李庄上坝村民将较好的房子留给自己,将破烂不堪、需要修缮的租给别人。其实,这是正常的市场法则,也合乎人的趋利避害的本性。只要不过分,就连当事人王天木、陈明达两位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中研院史语所最终迁移李庄板栗坳的张家大院。10月19日,四川省政府教育所所长郭有守致函傅斯年:“函达贵所第一批人员物品已计达,一切已函该县县长妥为照料。”10月28日,中研院社会所所长陶孟和致信傅斯年:“张家大院之房,务请拨几间给社所暂用,顷社所已去十余人。”直到1941年春,社会所的安置点还没落实。知李庄长江边有民生的仓库,傅斯年与陶孟和曾联名给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写信求租。许是自有难处,卢作孚回电婉拒。社会所只好分租两处民房,一处石崖湾,一处门官田,都距镇上有五六里。
“皇权不下县”。到这一步,中研院史语所与社会所必须面对地方宗族势力与一家一户的乡民。1940年10月1日,凌纯声、芮逸夫代表史语所,与板栗坳乡民张子寿、张九一、张雨苍、张筱泉、张冠南、张继州、张少初、张子寿、张少伯、张樵峰等,一共签下六份房舍租赁合约。11月3日,史语所在致中研院总办事处的信中透露:“本所所租李庄板栗坳房舍,房主拟加租一事,敬祈裁示。”其时,物价上涨,加大供需矛盾,决定了李庄的房屋租赁也会水涨船高。史语所档案中有这样一份档案:
兹经凌纯声、芮逸夫、董作宾先生介绍,承张雨苍先生雅意,愿将本宅大礼堂东边套房二间借与本人居住。本人亦愿出资,代为修理仓房五小间,以答厚谊。立此字据,附粘修理仓房工料一单。并祈存查!
傅斯年
三十年八月二十七日
租户与业主,彼此揖让,互相体谅,十分感人。1940年10月,重庆中研院总部会计处、总务处主任王毅侯即汇来住房租金及房屋修缮经费。史语所租下的板栗坳张家大院经过紧张的抢修,很快就迎来疲惫的流寓者。
相对说来,同济大学主要用房是属于李庄镇上的公产“九宫十八庙”,地方政府权力运作较为容易,李庄乡绅与民众也积极支持。1941年10月27日,同济大学校长周均时在一份“国立同济大学为将李庄禹王宫、土主庙两处房屋借作教室致第六区专员公署公函”中写道:
查本校本年度因新招学生过多,原有校舍不敷应用,李庄市区偏小,租屋颇为困难。兹闻四川省银行李庄仓库所租之禹王宫及先农公司所租之土主庙,均经南溪县政府接收管理。而省银行仓库存货无多,先农公司则更因迄未恢复营业,空而未用,均易迁让,为特函达,即希查照。惠允转饬南溪县府及原租人解除租约,将两处房舍让与本校作为教室及实验室之用,无任公感!
此致
四川省第六区专员公署
校长 周均时
中华民国三十年十月二十七日
很快,专员公署即指示南溪县及第四区(李庄)立即腾空和修缮禹王宫、土主庙。禹王宫成了同济大学的校本部、图书馆与会议礼堂。理学院则搬进了土主庙。直至抗战胜利后东归。
三
民以食为天。迁到李庄的外来人口,最大的需要是粮食。而此问题也是国民政府在大后方面临的最大难题。
1938年12月国民政府迁居重庆,沦陷区迁川人口达到七百万。人口剧增,导致粮食短缺,粮价急剧上涨;敌机轰炸,阻断交通,又影响粮食运输调配,雪上加霜。川省出征兵丁计有一百一十多万,农村劳力减少,耕作粗放,加上连年旱灾,1940年米粮锐减。国统区民食短缺、军粮供给困难,严重影响了后方稳定和前方抗战。1940年7月30日,行政院会议通过设立全国粮食管理局案,并任卢作孚为局长。1941年9月,四川省政府组建省粮政局,县市政府内专门设立粮政科,负责粮食管理工作。
迁入李庄的各单位公教人员的薪资在一个阶段内相对固定,而粮价却月月涨天天涨。因此,他们的粮食由国府粮食部核批,由粮食部四川粮食储运局南溪县仓库实物发放,以求切实保障。
但有时也会出现矛盾。1943年7月19日,傅斯年致函南溪主管粮食的汪一鹤:“此间尚无消息,仍恳再向粮食部接洽,四、五两月既已食用,实无法追还,但求其不在七、八月以后坐扣而已,愿此事从速解决,究应如何办理,均乞定之。”南溪县档案馆存卷宗资料九号全宗二百三十二卷第一二九一号,详细记载此事的来龙去脉:
贵仓库南储仓字第一六六号大函,嘱将四、五两月份本所等超领之食米一百四十四市石系还李庄分仓,等因。查四、五两月份本所等所领之食米,以与原开送粮食部之数量有出入,致发生错误。此事经由本院函请教育部转向粮食部更正后,现已解决,仍自四月份起按照原核定之每月八十市石二斗发给两所。粮食部徐部长顷已有函致本院朱院长通知此事,谅粮食部四、五月份向贵仓库所领之数量与敝院原开送粮食部者有出入,致发生错误。经敝院函请教育部转向粮食部更正后,现在已无问题,仍自四月份起每月发给八十市石二斗,前已由粮食部徐部长通知敝院朱院长,谅日内贵仓库当可收到此項公事也。兹以敝院在李庄芮先生前来奉商,如承贵仓库惠予通融,先将六、七两月份食米如数拨发,或酌借若干,感何如此。一切托芮先生面达,诸希协助,惠任公感,幸此敬颂,大安。
傅斯年谨上 七月二十五日
有时,偶尔也会出现粮食迟发的现象。笔者收藏有一件“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致粮食部四川粮食储运局南溪仓库公函”,收文时间是1944年8月12日,事由:“为派员前来洽领七、八两月份本处员工食米”。文称:
敬启者查,本处员工食米自荷贵仓库李庄分仓拨发以来,从未间断,至为纫感。唯本年度七月份应领食米,贵李庄分仓以廪无存粟迄未照拨。兹以本处员工行有断炊之虞,特派员持函前来面洽,务请贵仓库即将本年度七、八两月份本处公粮一次照拨,以济眉急。至为公感。此致
粮食部四川粮食储运局南溪仓库
主任 李济
从上可知:在国家粮食极度紧缺的情况下,中研院三个研究所与中央博物院等单位每月所需粮食,均由南溪县政府粮食仓库核发,且考虑李庄县城距离较远,就近在李庄镇设立分仓库就近领取。因偶然原因,或寅吃卯粮,或延时领取,但基本做到了保证按月按定量发放。
1945年春,南京中央卫生实验院营养实验所研究员王友竹到李庄作“人民之膳食调查”,调查了同济大学各学院、宪群女子中学教职员等各膳团,以及公教人员家庭十二户,市民三十九户,乡村三十户,折合成年男子一千五百九十八人。调查结果显示,“日食不及三餐者,在半数以上,其原因:一部分固由于习惯,但大部分实因经济困难”。
其时,史语所副研究员董同龢说:“国家已穷苦到如此地步,还让我们这些研究文史的人有饱饭吃,其实我们这套学问,晚过几十年再研究又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他严守纪律,惜时如金。1944年在李庄石印出版了《上古音韵表稿》和《汉语音韵学》,这两部书被称之为“天书”,“一举超越了清代三百多年多少大师的成绩”(台湾学者林英津语)。
四
国家与地方政权的作用发挥,有赖于李庄乡绅群体及民众的支持与配合。宜宾市档案馆收藏有一份1941年3月29日“南溪县李庄士绅为将孝妇祠依法由同济大学租定祈令南溪征收局转饬分柜迁让呈”,该文档回溯了接待安置同济大学的过程:
去年下季,国立同济大学派员来镇觅地迁驻。绅等以同大系著名高等教育机关,政府非常重视,千里流亡,亟待整理;且高校迁来以后,对于地方文化、经济、卫生各方面均属裨益不小。维护教育,繁荣地方,其责端在绅等,万难坐视。于是,乃请区署镇公所转向该校来员交涉,尽以本镇所有庙宇租与,并代租民房多所,藉表欢迎。
呈文直接上诉宜宾最高行政长官冷熏南,目标是帮助同济交涉拟租的孝妇祠。文中写道:
窃查本镇慧光寺街之孝妇祠,原属地方公产。昔年南溪征收局在本镇筹设第四粮税分柜时,因急切间无处寻觅地址,乃向地方人士交涉,暂时借该祠办公。并声明,一经觅得相当地点,即行交还。嗣后,该局既未认真寻觅地点,而地方人士也因当时尚不需用该祠,故未提出交还问题。……而孝妇祠更系该校(同济)预定设立门诊部之所,其有益于地方亦最大。不图签约迄今届瞬半年,各公、私处所均已不顾一切困难,先后将房舍让出交付同大,而粮税分柜独延宕不迁……该祠既属公产,主权应属本镇全体人士……维护教育,繁荣地方,其责端在绅等,万难坐视。
当此非常时期,官民同有协助政府完成抗战之义务。绅等之所以积极协助同大者,良以该校学子,对于抗建贡献甚大。盖安定同大,间接即增强国家力量。该局既为地方机关,对同大辗转流亡来此,究竟是否应当表示欢迎?人各有良,固不待绅等哓哓饶舌,而后始知其上原因。自应请令饬南溪征收局转饬分柜,克日谦让,用维教育,而重公意。为此,具文钧署,伏乞俯赐察核,迅以施行。是否开当?并候指令祗遵。谨呈
四川省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冷
征收局,是民国元年前清经征局改称,沿袭旧制征收田粮各税。一边是战时流亡暂避风雨的同济大学,一边是落地生根的政府权力部门,而李庄的乡绅在本镇多有各种经营活动,难免不与征收局打交道。谁不知晓趋利避害?而这三十二名乡绅为同济大学落实租房事宜集体上书,矛头直指让纳税人惧怕不已的县征收局的分支机构,至今读来尤感佩其大义凛然,堂堂正正。
上面那件“具名状”的签字,缺了一位重要人物——张官周。笔者臆测,他之所以不签字,原因是他既具有南溪县第四区区长的公务员身份,又在迁入单位中研院史语所与国立同济大学受聘。他是不愿也不能带头给上司出难题。
张官周是中研院正式聘任的史语所李庄办事处主任,还兼任同济大学秘书。史语所档案里,有他领取“院发第七十九号证章一枚”(1942/07/27)及“食米等实物”(1943/03/01)收据;也有他工作业绩记录,如通报情况,代行史语所与各关方面交涉,提出建设性意见等:
(1941/02/17)受傅斯年之托,往南溪县政府,“兹因张官周、芮逸夫二员前往贵府,面洽派队保护本所等事宜,希洽办”。
(1942/02/06)回报傅斯年,所托“打听李庄联合办事处召开紧急会议所议之事”。
(1942/07/21)回函傅斯年:“关于尊处雇用女工事。”
(1942/□/2)通知史语所秘书那廉君:“关于慰劳伤兵事,各界联合会顷议决,同大及历史、社会、中博院、营造学社四机关及地方等捐送款,于中秋前一日馈送,并派代表慰劳。”
(□/08/16)通知史语所:“兹定于本月十八日成立六乡农田水利协会联合会,即烦查照并祈届时出席指导。”
(1943/01/11)函告傅斯年:“本所前向南溪财委会所购之谷,此间仓库不肯发谷。”
(1944/06/27)函告傅斯年:“此次驻军风纪不修,四境骚然,影响农商事业甚巨,恳先生加惠斯土,肯为赐拯而吁责之。”
直到这些外地人復员迁离,史语所回到南京,他们与张官周、罗南陔仍有联系。1946年11月11日,傅斯年致函罗南陔、张官周:“本所拟以六十万元津贴李庄各房主作为修理费,请转达。”
回到问题的原点,所谓“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的“十六字电文”,未必真实存在过,但后来三十二位乡绅的集体上书,表现出李庄乡绅民众的历史担当,体现出深明大义、热心文化的乡土力量。
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指出,有的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而任何夸大其词的书写,或可起一时之轰动效应,最终却会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李庄故事之所以能感动人,在于真实地存在过,与之相关的档案、照片、书信、日记、论文、著作不断被发现,且证据链环环相扣。其时,同济大学、中研院等单位迁徙李庄,从寻找目的地,到搬迁、安置,供给保障、安全保护、交通通讯设施等,代表国家权力的各级政府都提供了基本保证。国民政府与迁到李庄的各个单位,始终政令畅通;李庄与昆明、重庆、成都等地均有频繁联系,与海外同盟国的学术机构也能互通信息。正基于此,才可以说,学术重镇李庄也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文化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