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脸是波,哭脸是浪
2017-03-07徐晓华
徐晓华
不满三岁,父亲就带我下河。往浅水里一丢,看我手忙脚乱地刨。呛几口水了,把我提起来透口气又按进水里。任我挣扎蹬刨,父亲在旁边用眼睛瞄着,却不帮忙。如是而三,半天工夫我竟能凫起来了。父亲用近乎野蛮的方式,让我記住了这条叫清江的河。至今,再陡的浪我敢迎,再恶的滩我敢闯,真得感激父亲当年的狠。住在河边,浪里打得滚才是好男人,这不是父亲的苛求,是河里人家千百年沿袭的传统,求生的本事。一条河,是岸边人家的衣禄饭碗。踩不得浪、驾不稳船,还叫男人嘛,长大了怎么闯荡?
我在河里讨生计,是从打草把子开始的。
桃花开满河岸时,父亲要我割些棕叶,把稻草扎成把,太阳靠山时在水流缓慢的洄水湾,隔三五步丢一把,给鱼产卵用。次日去看,一把把稻草里,落满了滑腻粘连的一团团鱼卵,雄鱼鼓着眼睛,努力扇动尾巴,伏在鱼卵上,乳白色的精液从腹部排出来。这时,雌鱼寸步不离,鱼鳍张开,十分警觉地守候在周边。这样的情景,从清明前十天持续到谷雨。
看到结对的成鱼挨挨擦擦,清江河里打鱼的人都停了棹,极少下河。半月后,一群群淡黑的鱼苗满河穿梭,热闹的日子开始了。粉白、艳红的桃瓣铺了半条河,弯船的麻柳树被春水淹没了第一个树桠。清幽的河面开了眼,像才出月子的小嫂子,媚得人心里痒痒。
父亲坐不住了。抓起网,喊我拿起鱼篓,随他上船。父亲打鱼有不过三的规矩:每回不过三处,每处下网不过三次,一个月里打鱼不过三天。村里人就喊他老三。他告诉我,打多少鱼,随河不随性,为人处事不能做绝,要留种。
他把船锚在洄水潭里,掏一颗大公鸡香烟边吸边说:“罾扳过路鱼,钩钓好吃鱼,网打背时鱼。”说话时眼神却在水面穿梭来穿梭去。烟瘾过足了,把网抖开撒向水泡泡多的河面,大声给我讲:“记住,撒网要轻快,收网要稳沉。”
父亲的打鱼方式,我毫不在乎。孩子们有自己的捕鱼办法。我和伙伴们找洄水湾轻手轻脚下水,顺岸边石壁摸索,凸凹的石块间,摸到光滑的洞口,里面一定有鱼。折几把树叶挽成团,堵住其他的出口,把生石灰包塞进洞口摇晃,石灰很快溶解,洞里的鱼被呛得受不了,只好往洞口逃,嗖地蹿进我们张开的手掌里来了。碰到蜂子鱼就倒霉了,鱼头上的两根刺,锋利无比,还有毒,扎进肉里,要肿半个月。肿归肿,小伙伴们谁也不怕,有时还吊着一只手就又下河了。
清江河涨水了,我们就去响水沟,察看水流中那些表面一层褐色泥沙变成了铅青色的石头,那是鱼儿来往的痕迹,下面准藏有鱼。找块大石头举起,用力砸下去,藏在石块下的鱼就被震晕了,抓活的。
我们把鱼抓上岸,折根柳条穿腮,提着一路跑一路叫,生怕二河二岸不晓得我们的本事。我们把鱼拿回家抹一把盐,扯一片葫芦叶包了,丢在柴火灶的草木灰里焖半炷香工夫,刨出来,撕开葫芦叶,滑嫩的鱼肉就在舌尖上香了。
三网打过,鱼多鱼少父亲都收网上岸。从鱼篓里挑几条小鱼给我送回家,肥大的就一篓子提到曹家面坊去了。
船桨抓在人手中
曹家面坊是个热闹去处。当年日本人轰炸施南府,我五爷爷散去了一堂学生,把先生们的工资付清,剩下的几十个银元,捐给了抗日救国会,黯然取下兆京学堂招牌,惊惶惶星夜奔回老家。
五爷爷本是书生,不会种田。乡亲们亲替他着急。他笑笑说,天下饿不死读书人。河东河西转悠几天,还真转出了名堂。他在响水洞边搭一个窝棚住下,开沟引渠,又找朱木匠打了一架大水车,经营起清江河边第一家面坊。
开轧那天,上河下河的人赶来看闹热,麻柳树湾里挤了十几条小船。五爷爷在青石坝子里扯了九台长桌开席,百八十斤猪肉吃个精光。
喧哗声里,五爷爷把挡水板抽到七分,石槽的水冲下来,水车咯吱咯吱快活地叫唤,木轴带动磨面机、轧面机不慌不忙地转开了。五爷爷取下轧好的面筒,操起大面刀切成丝,用细竹竿挑上,小孩子们跑去把一竹竿一竹竿的面丝拿到晒场的木架上晾晒,面坊里交织着新麦透鼻的清香。
这种轧出的面,我们叫挂面。这名字里,闻得到麦香、看得到麦浪。麦收时节,麦垄上长满了吹吹草,麦行子里有成群觅食的秧鸡,吹吹草的荚在孩子们的嘴里,吹响着河岸上早起的炊烟和烧霞的黄昏。柔得像奶奶的月光、暖得像爷爷的阳光、急得像父亲的暴雨、润得像母亲的秋丝,都被竹竿挑着,挂着山村的脸谱。
造出了这么神奇的东西,三十好几的朱木匠就被众人围着,看西洋镜似的问这问那。一群女娃子不好意思挤过去,邀约着站在大青石下,一堆眼睛就在朱木匠的身上攀着。也有专门盯住那双手看的,朱木匠故意把袖口挽老高,茭白的十指捧花瓷酒杯,一张脸喝得像百花桃。几年后,河上河下人家,多了几个长酒窝窝的娃儿,人们却不当笑话来说。
面坊生意渐好,五爷爷在岩上黄家塘置办了一桩田土,临到解放,五爷爷极有见地,将田土送给了周围的人,把面坊送给了轧面的帮工曹老幺。解放后,没挨批也没挨斗,还是做他那闲人。乡邻们夸他,到底是文化人,会看天色,活成精了。
我五爷爷搬到岩坎上,也就是晚上在那睡瞌睡,大白天多在河坪里逛。也没什么事,东家看看,西家走走,人们都忙,听见他喊,支应一声后做各人的事,没闲空搭理他。五爷爷显得很无趣,一个人转到麻柳树下临河而立,灰布长衫空荡荡地抖在河风里,对面山坳漏过来一孔孔太阳光柱,把他拄的枣树疙瘩拐杖拉得老长,和他的影子并排睡在温软的沙滩上,像两条蹦脱了河水在岸上挣扎的鱼。
我五爷爷看河的时候,我父亲就站在院坝里看他。没过几天,父亲把我家的耳房腾出来,把堂屋里的亭凳抬过来,把香火上的供桌搬过来,做了一间简易的教室。晚上请五爷爷来家里,两叔侄对酌。父亲说:“您要闲不住就教教村里的孩子们吧!村小里的那些老师,哪个有您的学问高呢,娃儿们一天跑六七里路去上学,学得到什么啊?”他满口应承下来。
娃儿们放学后,五爷爷就敲响了我家院子前柚子树上挂的一片破犁。十几个娃娃,一排坐在亭凳上听他讲。忙过了的大人们也跑来挤在门口听,搞得厢房里一股呛鼻的叶子烟味。恢复高考后,我们巴掌大一块的地方,走出了三个研究生,五个大学生,八个中专生。
五爷爷给我们上课天冷天热都罩一件袖口有补巴的袍子,稀疏的几根头发梳得丁是丁卯是卯,端一壶香喷喷的炒青,在木板上写下一个字,然后拉长声音就开讲了。“这个字读河。看,水边有丁有口。这边两点,一点是波一点是浪。什么是波?河水的笑臉就是波,哭脸的时候就是浪。那一提是什么?是船桨。这船桨是抓在人手里的,只要掌握好桨,清江河再怎么烈,也会听话。水下有鱼游,浪尖有船行,岸边有人住,这就是河。”
敢在河里扑浪头
立夏关里,第一拨走排的人来了。远远能听到“哦荷、哦荷”的号子,那是木排过了我家上河的七里滩。“七里滩哦,鬼门关哦,过得来的是好汉呢,过不来的见阎王!”我们放牛的时候,经常哼这歌谣。能过七里滩的排客,我当他们是梁山泊的浪里白条,是我心中的英雄好汉。
一排浪涌,木排露头了。老远看得到是老黄在排头扳艄。认他只要看姿势:一弯腰一伸腿一抬胳膊,那劲道,那利索,准定是他。
排客们把排缆在麻柳树湾里,有说有笑朝村子走。一个个穿麻耳草鞋、麻布灯笼短裤,赤膊露臂凸起树疙瘩样的肌肉。老黄提一壶烧酒,人没上河坎就扯起嗓门喊:“四嫂子,下锅五斤大米,煮一罐圆尾肉,好生逮一餐,今天差点就没得人了。”
他喊的四嫂子是我四婶,长一双漆黑眼,甩两个柚子奶,闪一把蜂腰,摆南瓜样屁股,声音甜得像蔗秆,应一声:“哦,晓得了,快进屋歇着,我好生伺候你们。”
听见喊声我便拿几颗酸奶子去和排工搭讪,却竖起耳朵听灶屋里的动静。老黄早跑到灶门口帮四婶烧火去了。我从门缝里看到,老黄拿一截花布在四婶身上比划,顺手在她胸前捏一把,问:“晚上有路没?”四婶笑笑,说:“当家的在屋里,没指望。”老黄怪笑一声说:“摸摸也解馋。”
排客进屋,四叔烟茶招呼后,照例上山打斑鸠去了。打鬼的斑鸠,他是看不惯四婶和排工们的亲热劲。四叔不爱搞农活,家务事也不帮四婶的忙,下河打鱼、上山打猎、不时跟排工下宜昌走一趟,一年的日子就逍遥了,从来不肯卖力气,更不去沾亡命的事。
四叔打斑鸠,有个笑话,经常撒亮口出门,中午回来还是空手,免不了四婶埋怨。有一天四叔去街上买了一只活斑鸠,用葛藤拴在后山枫树林里,次日早早起来,喊四婶把水烧好,等着扯毛。结果,早晨林中露水旺,脚下滑了,一火铳打去,斑鸠没打到,散弹把葛藤打断了,斑鸠飞得无踪影。回去被四婶一顿臭骂。久之,四叔成了四婶的下饭菜。大事小事,四婶当家。他对四婶与排工打情骂俏也睁只眼闭只眼,闷气吞在肚里。
大人们调笑,小娃自然不许插嘴。每次老黄来我故意推开门的时候,四婶的脸红成一团,我心里隐约知道,他们在干好事。老黄鬼精灵,来时就给我带几颗水果糖和几个泡饼,有一次还带了一架玩具飞机,我跟着飞机满院子飞,他们忙该忙的事,没人打搅,各得其所。
酒菜上桌,老黄开始吹牛了:“四哥啊,今天硬是二世人呢,从渡口下来,刚进滩,屋脊高一股水从后面扑过来了,估计是马尾沟河来的水,半截排埋在水里了,排身嘎嘎响,要炸排了?我把吃咩咩的力都使出来了,左扳右摆,前撇后绕,排才露水。唉,出滩我就累趴丢了。”边聊边喝,一壶烧酒就下去大半了。“再干一杯。”老黄叹气:“你以为放排的上桌好酒、上场好赌为哪般,早上下河了不晓得晚上能不能上岸。阎王殿打滚,能吃就吃该玩就玩,喂鱼了也划算。看着我们挣大钱,钱去哪里了?吃了喝了。想得开,无牵无挂,人一辈子不就图个舒服快活么。”
有一回,老黄讲得唾沫横飞时,四婶刚添了一盘泡菜上桌,从四叔手里夺过酒壶,拿起一个空酒杯斟个满杯说:“几位大哥,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我就敬重你们敢拿命玩的豪气,河里行走的男人么,就要这个样子。瞧得起我,都满上,干了这杯!”话是对大家说,杯子却举到了老黄的面前。两个杯子撞得脆响,四叔的脸色就难得看了。女人么,还是喜欢勤扒苦做,敢在清江河里扑浪头的男人。
听排工讲,老黄原是成家了的,老婆还有正式工作,在林业局管食堂。老黄三天两天走排,没几个日子在家,回来一趟把钱包掏个见底给老婆了,就去外面打牌喝酒,深更半夜醉醺醺回来,脚都不洗,上铺就鼾声如雷。花苞样的女子,如何守得住这个冷清。日久就和局里的出纳搅一起了。老黄是个清白人,知道女人起了外心是扳不回来的,说出去还丢人,就借酒发疯,把那个出纳痛打了一顿。攒下来的几个卖命钱,一分不少留给了那妇人,只把一个酒葫芦带走,再也没回去。
老黄每每酒到酣处,就自嘲地说:“想我这辈子风流快活,自己的婆娘却被别人占了!”那声音,像我家嫩黄牛被劁时的嚎叫。
四叔其实很坏。等排工们在他家厢房睡了,就悄悄喊我起来,把四婶给排工洗好晾在晾衣杆上的破裤头丢到河里去。我懵懵懂懂晓得四叔心里的不快活,乐于帮他做这样的差事。把他们的裤头抱到了河边,捡个鹅卵石绑了,叮咚扔进深潭里,想他们起来光屁股的样子。次日早上,我爬起来,看到排工下河,一个个穿着红红绿绿的裤头,这帮缺德鬼,把我四婶的花短裤穿起了。我躲在麻柳树下笑得肚子疼。
我父亲是知道这些事的。排工们一走,他就喊四叔出来,两人在桂花树下细声细气地讲什么。我偷偷听,父亲说:“自己的婆娘自己要管,有些事不出头就罢了,出头了谁都没得脸见人。”四叔却不认账,说我媳妇正经得很,你瞎操心。父亲就不做声了,黑起脸往回走。
我倒是发现一个秘密,排工进屋几天,四婶的脸色格外好看,那脸蛋嫩得像水红树叶,人没进屋,屁股早摆进屋了,话也说得软和,听起来像是牛铃铛在坡上响。排工一走,四婶的脸就拉长了,说话也粗声闷气,进出把东西摔得叮咚响。四叔看在眼里,却装个没事人,仍然喝他的酒、打他的猎。
要说四叔和四婶蛮般配的一对。四叔高高大大,穿得亮亮扫扫,又识文断字,唱得一嗓子好山歌。他和四婶认得,是山歌结的缘。结婚十年了,四婶肚子却没个动静。找坎上的胡先生看了,胡先生不开方子,不下药,说没病。四婶没病,问题怕出在四叔身上。四叔横竖是不去看医生的,谁提要他看医生,他跟谁急。
我二哥知道缘由。二哥是个缺德鬼,不时在夜里偷偷喊我去听墙脚。两弟兄趴在檐沟里,张眉挤眼地往四叔房里望。四叔的卧室当西,月亮从柚子树梢射进窗户,屋里的动静清白得很。四叔把四婶往怀里拉,四婶毛躁地吼:“你别碰我好不好,你那个魔芋钻钻,抠痒痒都不行。”四叔就恼火了,说:“这是爹妈给我的,天生的,我想它大就大啊。”四婶说:“你看看那些在河里打滚的男人,一个个雄赳赳的,你贪生怕死,么子东西都会蔫。”二哥忍不住笑出声来,四婶骂一句:“哪个短命鬼儿子?”我们一溜烟跑了。
那夜后,四叔跑去把种的半块地的魔芋刨了,拿把菜刀剁得米粒大,倒牛圈里做粪。偏偏魔芋生殖力强,指头大一块皮,也能长出苗来,四叔挖过的田里,一个多月后就示威样长出了几根魔芋钻钻。四叔气坏了,飞跑过去用脚踩得稀乱,再找田里,边边角角,也长了几十苗,哪里踩得干净!四叔一屁股坐田里,伤心大嚎起来。四婶心软了,跑去拉四叔回去,烫一壶老蜂糖酒,烧半耳锅猪头肉,两口子对酌。一场酒喝到夜半三更,喝得两口子拉拉扯扯上床去了。
四婶对老黄好,我是服气的。记得初二下学年放暑假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到车站去买票,售票员说有几处公路垮了,班车不通。正着急,老黄到学校来找我,说我父亲要他把我带回家。他问我敢不敢坐排回去。我想都没想,满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木材码头。老远,就听到清江河里轰轰哗哗的水声。走近一看,一河好水,一米多高的浪一波波冲向岸边的石壁。码头边的沙坝上木材堆积如山,三条扎好的木排依次排开缆在岸边,浑浊的浪头把木排推来攘去,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老黄给我揣了一个馒头,引我到排上去。我走上木排,老黄要我把衣服裤子都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套在颤颤巍巍的腿上。他用一根纤绳把我拦腰套紧,一头拴在木排的棹上。吩咐一个外地口音的陈叔叔,解缆拨排,顺流而下。老黄在排头掌艄。随河道的蜿蜒曲折,水流忽东忽西,他大声叫唤着陈叔叔,一会儿喊他压紧了!一会儿喊他撬起来!像个发号施令的将军。木排在满河浊浪里乖乖地听他的口令,躲过暗流、礁石、夹水。排行至伏三跳,老黄喊我:“蹲下蹲下,把艄柱子抱紧了。”喊话间,木排一头栽进陡然变窄的河道里,我只觉得整个木排插进了水中,耳朵嗡嗡地响,瞬间,人就被浪头吞没了。自小在清江河里耍,我从没觉得河里会让人怕,那一刻,我的心都缩到背脊骨上了。等我再见天日,足过了八九十秒!
老黄嘿嘿笑着说:“娃娃,才开始呢!清江河的滩,从宝塔下的恶龙奔江开始,到长阳县资丘境内的下浣滩,大大小小是五十四个险滩,哪个滩都凶险,哪个滩都要命。娃儿,你们读书要攒劲,读出来了吃口省心的饭,不要像我们在浪尖上找饭吃,哪天不把清江河招呼好,就吃不成了。”
说话间,木排到了人头石。一块十多米高两丈见方的大石头,当河而立。巨浪推着排头往人头石撞去,我心里一片空白,无奈地等着那一声撞击的轰响。只觉得木排忽然一个侧移,向左岸轻灵地摆头,排身紧擦着石头的边缘过去了。回头看时,一排排五六米高的浪头击打在人头石上,撞得像漫天洒下的碎玻璃珠子。老黄依旧一根石笋样,岿立排头,乐呵呵地望我笑。
一路惊吓,一路河风嗖嗖吹,密密的汗珠却一阵接一阵从我身上沁出来,我心尖都在抖。过了大马驿,河面稍稍开阔起来,凶猛的河水换了张脸,慢慢由浅黄变为淡青,岸边的绿树青山在河里有了影子,由模糊渐次清,后来在河底看得清楚岸边一头水牛吃草的样子了。清江河到底是清,云收雨住,刚才还浑浊的河水,又一见知底了。
过了险滩,老黄和陈叔叔就换着掌艄,腾出手脚的那个人卷起旱烟坐在排尾过足烟瘾后,从艄柱上取来油纸包里的玉米面饼子,大嚼起来,边吃边拿个葫芦瓢俯身舀半瓢河水,咕咕嘟嘟喝下去。我也掏出裤袋里的馒头,填咕咕叫的肚子。这番生死历练后,我四婶对老黄的好,我隐约找到了答案。后来生活中遇到不如意事,想起老黄激流中挺立的样子,心就变宽了。
看到麻柳树梢时,我竟然不想下排了。母亲早等在河边接我,老黄对我母亲说:“这回娃儿的胆子吓大了。”母亲嘴里说是好事,眼睛却罩在我身上,生怕我少了什么。这天,老黄没有上岸,说要赶时间。送走老黄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他早上还刮得干净的脸上,冒出了几根白了的胡茬。我跟母亲往家走时,看见四婶倚着岸边那根麻柳树,望着箭也似飞奔的木排带着老黄挤进了峡口。
心善最怜江上人
沿我家门前的渡口往上走一百米,公社設有一个转运站。一排五间吊脚楼,楼上做门面,楼下做仓库。煤油、肥皂、食盐、布匹等物资从建始的凤凰观下汽车,然后上力脚们的弯架子背篓,走过九岭十八弯,在禾大肚子的吆喝声里下肩入库,分类打理,日后再发往镇上。低山的木油、生漆、蜂蜜、竹货、篾货、藤货,高山的黄连、当归、天麻、党参、厚朴等药材在这里集中打包打捆装箱运到凤凰观。转运站兼办一个供销点,卖些生资日杂百货。站长员工都是禾大肚子一个人。
禾大肚子是沔阳人,四十多岁、胖大个子、肚子凸起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他胖,水性却好。清江河里涨大水,他敢踩三板子渡河。遇到涨洪水,拿把抓钩,顺河岸巡,遇到上游冲下来的牲口、木料,五米长的抓钩从手里梭出去,分毫不差钩在漂浮物上,手一沉顺势一拉,东西就拉到岸边了。捞上来的东西,木料送给村里人,活猪活羊等牲口,就栓着喂几天,没人认领就喊杀猪佬宰了,一锅炖起和力脚们打牙祭。
禾大肚子有恼火的事,每年总要捞起几个“水打棒”,就是溺水而亡的尸体。捞起来后,用油布搭一个棚在沙坝上,取几张麻袋片,从头到脚遮严实了,周边压上石块,烧三炷香,开两块工钱请人上街报告民政局。轮到大热天,尸体腐败,几里路都是恶臭,有人就埋怨禾大肚子多事,河里死人河里埋,自有天葬,又没哪个开工钱,也没哪个委托,捞起来干什么呢。禾大肚子憨憨地笑了:“好事总要人做啊,这么好的一河水,我们吃的喝的都在河里,清理干净一些不好吗?何况,这些死鬼都是在清江河讨活口的,只是没斗过龙王爷的虾兵蟹将,成了冤死鬼,我们这些躲过了死神的人,该为闯江滚河的难兄难弟们收尸身。”遇到认领遗体的家属,他绝口不要谢承。哪怕一包烟、一瓶酒他都不收,还帮忙找竹竿绑架子,一直护送上老鹰岩他才转身。那份周到,不知情的会以为死者是他的至亲。还有很多无人认领的死尸,民政部门委托他找人合一个木匣子,埋在鹰嘴岩下的乱石堡。每到年终民政局表彰先进,少不了禾大肚子,奖状贴了一面墙。村民们半开玩笑半认真,送他个诨名,“禾大善人”。这样叫他,他不答应,说还是喊大肚子亲。
五爷爷健在时,常去转运站找禾大肚子喝酒。一日酒后技痒,让禾大肚子找来纸笔,送了他一幅对联:肚大能容天下事;心善最怜江上人。横批还没出,正在苦想冥思,背力的吴老四走过来说:“都是革命同志。”五爷爷说:“好,横批就是‘革命同志吧!”禾大肚子当个宝,舍不得挂,用皮纸裱了,放在箱子里,过年过节才拿出来得意几天。
好人命不长。禾大肚子最终没斗过清江河,也成了河里的鬼。村民们说,禾大肚子死得有些不值。
岩坎上吴家原有个寡妇叫七妹,命硬,三个倒插门的丈夫都死于急症,几十里路的人都知道她是男人的克星。偏偏有些男人不信邪,她屋里就没清静过,搞得屋上坎下的女人们,把男人看得死紧,望她一眼,也要招一顿狠骂。后来搞运动,说她破坏安定团结,民兵把她抓到大队里审查,逼问她有哪些相好。她半点都不交代,整了几天几夜,半个人不吐露,到实在熬不过去,就说:“跟你老汉好呢,不然哪有你今天威风啊!”审问的人恨得咬牙,威胁她第二天要挂双破鞋游村。
半夜时候,七妹趁看守的民兵打瞌睡,一趟跑下河,叮咚跳水了。禾大肚子那晚酒醉了正在河边歇凉,看见一个长头发的人跳水了,二话不说一猛子扎下去救人。七妹与他拼命扭打,硬是要做清江河的死鬼,以证清白。等禾大肚子死拉活拽把她送上岸,自己却没了气力,一个漩涡拉到河底去了再没冒头。村里人第七天才找到他的尸首。
这情节,是七妹说的,谁也不知其详。
七妹没死成,禾大肚子的死她却脱不了干系。民兵们在她家搜,却搜到了稀奇东西,几节“的确凉”布料、一双牛皮宽口鞋、雪花膏还有两个牌子的、还有糖食糕饼。她不偷不抢,屋里又穷,哪里来的这些东西?查去查来,没得来路。报到公安员老刘那里,没想到老刘一脸正经地宣布,此事到此为止。
村上的人都传,禾大肚子是被水鬼子拖下水去了。他风光下葬后的隔夜,七妹穿红戴绿挂在他坟边的麻柳树上,一双绣花鞋顺河风荡来荡去。五爷爷多事,请人把七妹葬在禾大肚子坟边。又给禾大肚子打了一堂青石碑,撰联其上:左冲右突水;七情六欲人。横批:择善而居。
清江河的水电开发终于来了。水布垭水库下闸蓄水的前夜,一场大雨把拆得东倒西歪的村庄洗刷得干干净净,花狗陪着我父亲在河边待了一整夜。
从家里人搬到岩坎上住,花狗每天太陽一起就往河里跑,趴在麻柳树下,一动不动望着河水。人不去接,花狗就不回。
父亲带了半碗泡了油汤的米饭,戴顶斗笠,一步一步走下石梯。花狗饿了,闻到香味摆了几下尾巴,身子却没动。
父亲把碗朝沙坝上一丢,骂道:什么意思?你个狗日的还不得了哒,我这把老骨头走上走下给你送衣禄,你不理不睬,是我养活你还是这条河养活你?这河清水你喝得饱吗?你舍不得这河,就舍得我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花狗还是没动,父亲过去坐在麻柳树兜上,在衣兜里掏叶子烟裹,自言自语说,你还在这里做么子,天一亮,水就涨起来了,要淹干淹净的。熬到下半夜,父亲居然在大雨里打了个盹。
天麻麻亮,花狗一个劲咬他裤脚。大雨住了,太阳金灿灿的照在身上,夜雨淋湿的身子暖和起来。面前的河水涨到麻柳树下了。父亲像往常一样,捧了几把河水搓脸,觉得神清气爽,又捧了几把喝下去,清凉清凉的滋味中,有淡淡的甜味。父亲冲花狗说,咱们回岩上的家吧,我还要趁地湿种秋白菜呢!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