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雨如注
2017-03-07曹国军
曹国军
爷爷生前念叨最多的一个人,叫王波,他们是发小。
爷爷说,他最想当的是一个富裕的农场主,王波最想当的是作家,一个像高尔基那样的作家。
爷爷的愿望没有实现,王波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因为,日本人来了。
1
战斗还没有打响,王波就闻到了刺鼻子的硝烟味。
不是偶然了,每次战斗打响前,都有这股气味在脑子里像苍鹰一样盘旋。王波对爷爷说。这好比神经官能作用,就像光合作用产生二氧化碳,他的神经官能作用就是谋求战斗的最大胜利。
爷爷这时是王波的侦察排长。
每当此时,王波都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上满了弦的钟摆,嘀嗒嘀嗒,顺着轨迹有规律地运转起来。这个轨迹,就是战斗进行的轨迹;这个规律,就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战争规律。
这次战斗,是王波和团参谋长才山、政委吴涛奉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和团长白乙化命令,带领十团三营为先遣队进入平北开辟丰(丰宁)滦(滦平)密(密云)抗日根据地三个多月来的第一次主动性战斗,取得多大战绩,關系到根据地人民和广大指战员的抗战情绪,影响到一些中间派是否站到抗日的一边来,尤其是必须打掉日伪军的嚣张气焰,迫其祸害抗日军民的行为有所收敛。王波详细分析了敌情后,再次查看了战士们的埋伏地点、攻击地形、障碍物、围歼敌人的冲锋路线,和敌人重点逃窜方位。手里刚还一尺多长的草棍已被碾成一撮绿油油的粉末,大拇指、食指、中指也被染成绿色,像涂了一层淡淡的油彩。这是王波几年来的习惯了。王波捻着手里的草棍粉末,忽然想到几天前他把老乡家的炕席不经意拆掉了一片,还没有赔偿老乡呢,等这次战斗结束了,无论如何也得买一领新席子赔偿老乡,这是部队的纪律,作为主要领导,更不能违犯了。
“大姑娘,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从指挥所外传来。王波赶紧扔掉手里的草末,没等他迎出去,说话的人已经旋风一样旋进来了,是团长白乙化。团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喊他绰号“大姑娘”,团长白乙化是其中之一。对敌人猛如恶虎,对同志就像大姑娘般温情,这是团里人所共知的。
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王波赶紧让爷爷给白团长倒了一杯白开水。
“准备的怎么样了?”白团长接过白瓷缸子,却又放到了桌子上,眼睛盯向营指导员王波。
王波就知道白团长见面准是先问战斗准备情况,绝不是送什么东西这么简单。
“万事俱备,只欠太阳老爷出山了。”
“好,一定要有充分的准备,这是我们进入平北以来主动打的第一仗,首战必胜才行。”白团长犀利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一定要把牺牲降到最低。”
“团长好!”七连连长、指导员和几个排长听说团长来了,一齐跑过来。
“我们出去说吧,这棚子里有点挤了。”白团长挥了挥手里的草帽,笑呵呵地说。王波知道,白团长一米九的个子,在这狭窄的指挥所里肯定憋闷的慌。何况,平北的七月,燥热似火炉啊。
白团长走出指挥所。在门口,白团长笑了,倒立着的连鬓胡子也含了笑般抖起来。
“你们真是心细如针尖啊。”
王波明白,白团长指的是指挥所高高的门口。因为白团长个子高,每次来指挥所,进门都要屈膝、弯腰、低头,后来十团所有的临时指挥所都不安门框,且门口高度不低于一米九,已形成惯例。他们心疼团长啊,在穷凶极恶的敌人面前都从不低头、不弯腰、不屈膝的抗日英雄“小白龙”,怎会进个自己人的指挥所都得弯腰、屈膝、低头呢?
“哎?你怎么还没给老乡送去?”白团长看见警卫员牵着大黄骡子还在指挥所门前的树下站着,顺口问道。
大黄骡子背上驮着一领新炕席。
王波明白了,白团长才是心细如针尖,知道自己拆坏了老乡的炕席还没有赔偿,就不知道又找谁借钱买了带来。
“我让侦察排长曹春带他去吧,他确实不知道是哪个老乡家,估计这会儿老乡们也起来了。”王波喊过爷爷,和白团长的警卫员一起牵着大黄骡子向老乡家走去。
王波又把作战细节向白团长详细做了汇报。白团长频频颔首:“嗯嗯,可以,不错,很好,关键是一定要出其不意。”
东边的山际微红了,太阳就要出来了。
白团长望着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这个浓眉、大眼、嘴唇有点厚的辽宁老乡,北平中国大学的同窗,跟随他由北平到绥远垦区,由垦区到平西,由平西再到平北,转战几千里,大小仗上百次的亲密战友,不由得笑了。
“我回团部等候你们的胜利消息。”白团长收回思绪,和王波挥手告别。
王波望着渐行渐远的白团长的背影,挥手对七连连长和几个排长下达了战斗命令:出发,进入阵地。
2
王波这次率领七连伏击的是日本关东军铃木部队的一个小队。小队长竹犬一郎,是个非常残暴的家伙。他的主要任务是保证古北口到石匣城之间几十里铁路线的畅通,镇压当地抗日群众,隔断我丰、滦、密抗日根据地与冀东军区的联系。这伙鬼子和别的部队有所不同,没有朝鲜人,也没有“满洲国”人,清一色的日本人。人数也不多,不到40人,但都是成年男人,战斗经验丰富,武器配备特殊,有小钢炮一门,轻机枪三挺,战斗力极强。如果突袭不成,我军的伤亡必定很大。经仔细侦察和当地老乡介绍,这伙日军有一个致命缺点,因为从未遇到过打击,骄狂过盛,平时巡逻连炮衣、机枪衣都不摘掉,唱着歌大摇大摆如逛街市,尤其是见了女人,枪炮一扔,全扑上去。所以铁路沿线的村庄看不见女人,不是躲出去了,就是打扮成男人了。也没有猪、鸡、狗,更没有牛羊,都让他们吃光了。王波曾设想让一个战士化妆成女人,趁鬼子们扔掉枪、炮追“女人”的时候突然攻击,不等鬼子们反应过来一举全歼。但这个设想有两个缺陷,一是万一鬼子们不是全部追“女人”或者不扔掉枪支呢?二是装扮成“女人”的战士安全问题,他离鬼子太近了。经过多次侦察,王波发现,这伙鬼子大约九点左右经过一块平地的时候,要坐下来喝点水和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大约十分钟左右。虽然枪不离身,但不设警戒,炮衣、机枪衣不摘,枪栓不拉开,根本不做战斗准备。吃饱喝足还要伸几个懒腰,就差晒晒太阳了。抓住这十几分钟,彻底消灭这伙鬼子就没有问题。
王波把全连分为三个战斗小组,一排负责在鬼子坐下后投手榴弹,然后和二排一起冲锋。二排负责没被炸死的鬼子,子弹上膛,能不拼刺刀就不拼刺刀,补枪射杀,减少伤亡。三排负责围堵逃跑的鬼子,决不能让一个鬼子漏网。在进入阵地前,每个战士都头戴绿草围成的“草帽”,身披绿草编织的“草衣”,趴在草丛里和草地融为一体,防止鬼子发觉,太阳出来之前进入阵地。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潮湿,而头顶的太阳开始笑得灿烂。蚂蚁、小虫、蚊子也似乎刚刚睡醒,闻见肉体的香味争先恐后地施展绝技,好像商量好了要考验一下战士们的意志力,咬得战士们脸上、腿上奇痒,奇疼,那种钻心的痒和疼,许多人把手指抠进了泥土里。汗水浸透了土地,每个人都觉得是趴在一滩泥上。太阳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人呢?
两个小时嘀嗒嘀嗒地过去了,往日九点就过来的鬼子今天十点了还不见踪影。时间如蜗牛,爬得太慢太慢了。
“狗日的猪狗一狼咋还不来呢?”
“是竹犬一郎,不是猪狗一狼。”
“那不是一回事嗎?狗就是犬,犬就是狗,猪是猪,狼是狼。”
“斋堂有一个竹野一郎,这里又出来一个竹犬一郎,小日本鬼子就是猪多狼多。”说话的是一个老战士,参加过平西根据地斋堂战斗。
“还都是狗养的。”
“注意隐蔽,不许说话。”
王波知道战士们在想什么,在盼望着什么。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多日的侦察还是有纰漏吗?曹春这狗日的咋还不回来呢?王波吐掉嘴里的绿草汁,又习惯性地把手里的草塞进了嘴里。在爷爷回来之前,他不能做出任何决断。没有依据的决断就有可能是错误的决断,他不能拿战士们的生命来论证他的决断是否错误,只有等待,等待,再等待……
“教导员,教导员。”爷爷终于回来了。
王波内心一阵激动,“怎么回事?鬼子现在还没有来?”
“鬼子碰上两个女人,在糟蹋她们呢, 耽误了,马上就过来了。”
什么?
“是娘俩,被这群鬼子给糟蹋了。”爷爷抹了一把眼泪,就在刚才,在那面。爷爷指了指鬼子来的方向。
这群狗娘养的畜生。王波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顶。“传我的命令,干净彻底消灭这股鬼子,一个都不留。”
“教导员命令,干净彻底消灭这股鬼子,一个都不留。”
“教导员命令,一个都不留。”
“一个都不留。”
“一个都不留。”
命令越来越简单,仇恨却是越来越大,大得都听见了战士们砰砰的心跳和骨节发出的咔吧咔吧愤怒声的。
吃饱喝足发泄完了的竹犬一郎小队终于大摇大摆地过来了。细心的战士看见有的鬼子还在剔牙,有的露出了满足、狰狞的坏笑。其中一个鬼子把枪斜挎在背上,还在系匆忙中没有系好的裤带,丝毫没有发现二十米外埋伏着的八路军战士。
打!
王波果断地下达了战斗命令。
每两颗或三颗捆绑在一起的八九十颗手榴弹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向了鬼子队伍中间,砰砰砰,爆炸声响成一片。烟雾腾起的瞬间,一排二排的战士们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在一片“冲啊,杀啊”愤怒的吼声中向晕头转向的鬼子冲去,三排的战士们也立即跃起,在战场外围形成一个没有缝隙的包围圈。四十来个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打懵了,他们不相信在辖区内会遭到袭击,还没等看清对方的身份,一把把刺刀就刺进了胸膛、小腹、咽喉,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刀刀都是致命处。有一个鬼子扔掉枪支,想往庄稼地里跑,一个战士眼明手快,捡起一块石头,随意一扔,就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扑通,一头栽倒在地。这名战士是放羊出身,一打一准,雕虫小技了。立即有两名战士冲过去,两把刺刀同时刺进了他的后心,两名战士一挤眼睛,想把鬼子挑起来,可这个鬼子有点胖,没挑动,又过来一个大个子战士,又一把刺刀刺进鬼子后心,三个战士同时用力,像秋后甩谷子那样,把鬼子挑起来甩了出去。这时爷爷跑过来看了看说,这就是那个“猪狗一狼”,刚才糟蹋那娘俩就是他带的头,他是第一个糟蹋姑娘的。大个子战士一听,跑过去对准他的小腹又是一阵猛刺。
战斗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四十来个鬼子,包括小队长竹犬一郎,无一漏网。缴获完好枪支二十多支,没有脱下枪衣的机枪一挺(另两挺炸坏了),小钢炮一门。而战士们除一人手背划破一点皮外,无一伤亡。王波又安排战士们把附近的一个铁路涵洞炸毁,这回没有十天半月的,平古铁路通不了车了。
毙敌四十来人,自己无一伤亡。消息传到十团团部,团长白乙化哈哈大笑,“大姑娘”成了猛虎,也只有八路军才能创造的奇迹啊。
3
月色如潮。
王波漫步在驻地的山间小路上,夜色如一件合体的单衣,轻轻披在身上。战争年代寂静的夜晚是多么珍贵啊,疲劳的战友们睡去了,成天担心受怕的乡亲们也睡去了。这是一个难得的夜晚,鬼子在遭受接连的打击后,晚上不敢出来了。
他拒绝了爷爷的陪同,独自享受这宁静的夜晚。
几年前,他的初衷还是当一名作家,像高尔基那样的作家。他自幼好学,但家境贫寒,无力供他读书,适与苏家订亲,苏家家境较好,他即由苏家供给学费上学。1931年,他新婚燕尔之际,闻听日军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仅仅四个月,东北三省的大好河山就落入敌手,三千万父老乡亲成了亡国奴。血气方刚的他恨沦陷之耻,愤然离开故土,流亡关内。后考入北平中国大学读书。然而,日军的魔爪继续伸向了华北,华北危急,平津危急,他再也无心读书了,毅然将前来探视的怀有身孕的妻子送返故里,带着还在做农场主梦的发小曹春,来到北京,投身抗日救亡事业。“一二九运动”爆发的那天,他和同学白乙化一起,组织同学们从中国大学的后墙翻墙而过,冲破国民党军警的包围和封锁,在一个叫辟才胡同的地方集合起来,手挽着手,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直达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门前,他站在台阶上,带头高呼:
海燕飞翔,为胜利而歌唱!
年轻的伙伴们,要用排山倒海之势,一齐来救亡!
同学们,华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我们要拿起枪,去战斗!
那天,如果不是发小曹春拼命拽着他跑进一条胡同藏起来,就被国民党军警抓进大牢了。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他随老乡、同窗、战友白乙化远赴绥远垦区。一同来垦区的还有王亢、才山、吴涛、曹春等三百多个积极抗日的同学。在党的创始人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直接领导下,成立了中共垦区工作委员会,白乙化任书记,他负责编辑垦区《抗日先锋》小报。凭借这块阵地,宣传抗日,呼吁救国。他编辑出版的小报,观点明确、内容丰富、消息灵通、图文并茂,是垦区最受欢迎的报纸。他亲自刻写印刷了白乙化作词谱曲的《垦民歌》:
乌拉山下,黄河套里,开辟我们的新天地。
吃饭就得做工,做工必须努力。不受剥削,不分阶级,镰刀锄头是战胜一切的武器。
我们今天流汗,明天流血,结成铁的队伍,打回老家去!
这是垦民们最喜欢的歌曲,在垦区,哪里有垦民,哪里就有《垦民歌》。
他还翻印了中共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和《十二月决议案》以及许多进步文章,使党的号召和广大垦民的心声紧密地结合起来,垦民们亲切地称垦区为“小苏区”、“小延安”。1937年夏,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10月,他和白乙化、吴涛、才山、师军一起整顿改编了垦区暴动队伍,组织成立抗日民族先锋总队,白乙化任总队长,他担任总队政治干事,从此开始了戎马生涯。
1937年12月初,白乙化带领他们这支河套地区第一支党领导的抗日民族先锋总队,率先渡过黄河,向南挺进。先锋队到达黄河东的楼子营地区后,总队长白乙化派吴涛与住在哈拉寨的党的河套地区领导人乌兰夫取得了联系。1938年初,通过乌兰夫介绍,抗日民族先锋总队在山西河曲石楼镇划归八路军一二零师三五九旅指挥。在这里,他见到了八路军一二零师师长贺龙、政委关向应,三五九旅旅长王震。随后,抗日民族先锋总队的干部全部在三五九旅隨营学校进行培训。同年秋,抗日民族先锋总队配合三五九旅粉碎了日伪对雁北地区的大举围攻,取得毙伤大量敌人和毁敌汽车四十余辆的战绩。1939年初,部队与冀东人民抗日联军合并编为华北人民抗日联军,归肖克将军直接领导。当时,人们对这支以知识分子为主的部队能不能打仗还持怀疑态度,沿河城一仗,打出了抗日联军的威风。
那是1939年的6月份,日军两千多人,分成三路,向我根据地斋堂进犯。18日早晨八点多,日军指挥官大岛亲率奥村等两个中队三百余人,带着掷弹筒、轻重机枪,从沿河城出发,企图经楼儿岭、牛站进入斋堂。白乙化司令员命令王亢带领三大队的一个中队在楼儿岭、牛站一线阻击、迟滞、迷惑敌人,并挫其锐气。主力一大队隐蔽于牛站东北的山梁上,形成包围圈,一旦日军进入,务求全歼。他和三大队大队长才山带剩余两个中队负责阻击、引诱日军进入伏击圈。他先率领部队插到日军的右翼,猛打猛冲,日军指挥官大岛误以为我军要在此与之决战,摆开了决战架势,掷弹筒、轻重机枪一阵猛投猛打。当日军气喘吁吁冲到我军阵地一看,除了几棵被拦腰炸断的树木和几个冒着蓝烟的炸弹坑,还有被烧焦的枯草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大岛正在气愤之余,忽然看见几百米外又有人影晃动,气昏了头的大岛想都没想,指挥刀一挥,“攻击攻击攻击”,日军如蝗虫一般猫着腰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向人影冲去。这是他和大队长才山留下的一个班战士。战士们阻击了一阵子,等日军冲上来,这个班的战士早没了踪影。而另一个班战士已接替前面一个班在几百米外又开始阻击。就这样阶梯阻击,接替引诱,愣是把大岛引进了一大队的伏击圈,而他率领的三大队一部和王亢率领的一部已合兵一处,把大岛后退的路堵死了。训练有素的日军即使四面楚歌,队形依旧不乱,攻击有术,我军竟然围而无法全歼。司令员白乙化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日军是在靠旗语兵组织调动人员。白乙化拿过一支步枪,啪,日军旗语兵应声倒地。另一个旗语兵又站了出来,白乙化又“啪”的一枪,这个旗语兵也不摆旗了。就这样日军三个旗语兵都被白乙化一枪一个给收拾了。失去了指挥的日军成了苍蝇,乱撞一气。他和王亢趁日军混乱之际指挥部队冲上去开始肉搏。他一连刺倒几个鬼子,刺刀卷曲了,用枪托砸,枪托砸断了,他和一个鬼子扭打在了一起,那个鬼子是个老兵,力气很大,几次都被鬼子压在身下,是发小曹春看见了,过来从后心给鬼子一刺刀,鬼子才两眼泛白,呲牙咧嘴地倒了下去。战斗一直进行到下午四点,中队长奥村被击毙,大岛率领残余的一百多鬼子屁滚尿流地逃回了沿河城据点。这次战斗,抗日联军缴获了大批弹药、粮食、饼干等物资,首战告捷。斋堂根据地的老百姓们欢天喜地,以至于炊事班的战士们去买菜说什么都不要钱。二中队指导员刘天游(刘力生)做诗一首:
歼灭胡儿百姓安,
出村奔走喜相传。
天明买菜斋堂镇,
抗日联军不要钱。
1939年的下半年,抗日联军又伏击下马岭,激战公主屯,攻打赵家台,夜袭王平村和雁翅村,连战连捷。在猪窝(地名)战斗中,全歼日军猪野太郎的辎重部队,沿河城战斗中侥幸逃脱的大岛被击毙,迫使猪野太郎等三个日军头目在一个山神庙内集体自杀。1939年底,抗日联军正式改编为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步兵第十团,列入正规军编制。白乙化任团长,他任三营政治教导员。
他清晰地记得,在十团成立的大会上,肖克将军说,你们这支部队很了不起啊,班排以上干部是清一色的大学生,是我们八路军队伍里独一无二的“知识分子团”。
1940年4月,为了完成毛泽东主席在中央政治局洛川会议上关于“红军可出一部于敌后的冀东,以雾灵山为根据地进行游击战争”的构想,和执行晋察冀军区“巩固平西,坚持冀东,开辟平北”三位一体的战略任务,第十团奉命开赴平北丰(丰宁)滦(滦平)密(密云)地区,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他和团参谋长才山、政治处主任吴涛、营长翟飞率领三营,夜过平绥铁路,像一把利剑,插到了敌人的心腹地区,密云古北口和白马关一线,5月,团长白乙化率领十团主力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开进密云地区。
不知不觉中,手里的草棍已足足一把了。他不知道何时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手里要有一把草棍,不停地折,折成碎末为止。那天在老乡家,就因为没有草棍,他无意中把老乡的炕席拆了一大片,害得团长替他买炕席赔偿老乡。
夜深了。
下一场战斗将在哪里打响呢?
4
三营驻地冯家峪是密云北部山区里的一个小山村,四面环山,有三条狭窄的马路通向这里,一条是南面密云方向,一条是北面白马关方向,还有一条是东面西坨古方向。南面密云方向有三条路,一条是不老屯方向,一条是密云方向,另一条是四合堂方向,这三条路在一个叫三岔口的村子汇和,成为一条路通向这里。虽然群山怀抱,交通却四通八达,往北走十几公里,过了白马关,就是伪满洲国地界。这个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冯家峪,原名缝甲峪,传说就是穆桂英在此刮破了铠甲进行缝补,现在叫白了,成了冯家峪。
吃完早饭,王波带上爷爷和宣传股的战士去写标语。在村头一块大石头跟前,爷爷对宣传股的战士说:“教导员的字漂亮,这块大石头就归他吧。”
王波也不推辞,拿过沾满白灰的刷子,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十七个大字:
反正杀鬼子,给东北同胞报仇,才是好男儿!
他们又去离冯家峪不远的西口外的山崖上写下了:“日本鬼子滚回老家去!”“赶走小日本,打回东北老家去!”等标语。王波心里明白,十团的许多战士不是北平流亡的东北籍学生,就是垦区来的在“西安事变”中被解散的东北军战士,包括他自己、发小曹春和团长白乙化,都是东北人,打回东北老家去的强烈愿望可想而知。尤其是团长白乙化,“九一八事变”后,他在家乡辽阳组织了一支多达三千人的抗日队伍,人称“平东洋”“小白龙”。遗憾的是,这支优秀的抗日队伍没有被日本人打败,却被自己的同胞,商震的国民党三十二军给缴械遣散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和恨啊。几千里的大好河山,几千万同胞,至今还在日寇的铁蹄下呻吟。而今,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是个男儿,怎能不扛起枪来,驱除鞑虏,重塑好河山!
“报告,王教导员,白团长请你去团部开会。”团部通讯员打个立正,骑着团里唯一的大黄骡子,去通知别人了。
又有仗打了。王波想都不用想,白團长从不开空头会。
团部在一个叫赶河厂的村子。村子不大,在一个山脚下,非常隐秘,这也是为了防止敌人突然偷袭。王波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没有那么大的屋子,会议就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下开。树下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新煮熟的玉米散发出迷人的清香,这是团长招待他们这些部下的午餐,也可以说是一顿奢侈的午餐。
“每人只有一根啊,不许多拿。”白团长从屋里出来,笑呵呵地和他们打招呼。“吃完了我们就开会。”
王波和其他干部们每人拿了一根玉米,找地方坐下,边吃边聊。白团长最后一个拿的玉米。王波发现,白团长的那根又嫩又小,不及大的一半。原来团长把又小又嫩的放下面了,而篮子里再也没有第二根。团长一米九的个子,这根又嫩又小的煮玉米就是他的一顿饭。这就是他们的团长,时刻想着别人,想着大众。“革命是我们的权利,牺牲是我们的义务。”“健全自己,影响别人。”这是白团长的口头禅,多么可敬的团长啊。
团部炊事员老郭笑呵呵地端着一个碗出来了,“同志们,吃咸菜,这可是团长的藏货啊”。
王波拿了一块咸菜放到嘴里,艮揪揪的,哪有咸滋味啊。他猛然想到,咸菜不知道已被泡过多少遍了,泡出的盐汤肯定在卫生队那里。敌人封锁得严,就这没有咸滋味的咸菜疙瘩也是宝贝。
“玉米吃完了,咱们开会。”白团长习惯性地岔开双腿,双手掐在腰上,个子又大,像一尊铁塔。
“冬天就要来了,咱们的过冬物资包括棉衣还没有着落。据侦察员报告,鬼子已经给咱们准备下了,就在离这不远的怀柔火车站。看看你们哪位去取一下啊?”白团长说得很轻松,其实大家心里明白,这批物资八路军需要,鬼子也同样需要,看守肯定很严,说不定就是一场恶仗。
“团长,我带七连打击守备队,八连负责搬运。”王波站起来说。
“说说你的理由。”
“我营七连指导员李云有个姑舅兄弟叫李经,在车站里做搬运工,我们可以去找他摸清情况和进攻路线,如果可能,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车站。”来团部之前,王波就考虑到了很有可能和筹备过冬物资有关,而怀柔火车站的鬼子物资他也听说了,心里正筹划这事呢。
“好,我率领一营在怀柔西面的四海寨、渤海寨等据点骚扰敌人,争取把守备火车站的敌人调过一部分去,这样你压力就小些。具体攻打方案你们自己定,务求万无一失。”
回到营部,王波立马把七连指导员李云和爷爷叫来,详细交代了侦察任务。第二天,李云和爷爷换上老百姓的服装,去了怀柔火车站。
晚上,爷爷回来了,李云留下继续了解情况。
“过冬的棉衣棉布等物资堆放在站台的一个临时仓库里。火车上装的全是枪械和弹药,等待运走。”爷爷说。
“李经什么态度?”
“他非常痛恨日本人,到时候他们几个搬运工和铁路工人会联合起来,帮助咱们。”
“那就好办了。”
“还有一个情况,车站守备队队长山本喜欢女人,每天晚上都是在军妓处玩够了才回住处,他的住处和守备队离车站不到三百米。”
“三百米,够了,打阻击没问题。你明天还去找李云李经他们,让他们注意山本部队的调动情况,一有消息,马上回来。现在就看团长那边了。”
两天后,爷爷回来报告,山本果然抽调部队去四海寨、渤海寨那边了,他一心幻想把白团长的主力部队一举消灭,车站内只有不足百人的鬼子和伪军了。王波马上带领七连和八连,火速从大水峪出发,傍晚埋伏在怀柔城北于家坟内。晚九点,悄无声息地直捣火车站,十几个警戒的鬼子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干掉了。站台上,李经等一群铁路工人早已准备好,迅速打开仓库,八连的战士一拥而上,把能带走的物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山本听到枪声的时候,还在军妓那里鬼混。等他带领剩余守备队鬼子冲向站台的时候,八连的战士已经没影了,迎接他的,是七连战士们雨点般的子弹。突然,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顿时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车站。那是爆破组的战士们把弹药库和装满枪械弹药的火车引爆了。火光照耀下,山本和几十个鬼子完全暴露在了明处,王波一声令下,七连的战士们又是一阵猛打。山本眼见大势已去,放弃抵抗,逃跑时慌不择路,掉入一个露天的粪坑中,也因此他捡回了一条命。
十团上下,欢欣鼓舞,过年一般。
恼羞成怒的山本咽不下这口气,想出了一条报复的毒计。你们偷袭我,我为什么不可以偷袭你们?自以为是的山本忘记了他是在别人的土地上作战,离开他的据点,他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不淹死就不正常了。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在根据地人民和十团战士的严密监视之中。他命令偷袭的一百来个鬼子走的是山路,山高沟深,遍地沙石,又携带着重武器,行动非常不便。走着走着,被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当地熟悉这条路的农民都知道,这块大石头架在两山之间,只有旁边一个小洞口可以出入。鬼子们哪里知道?更何况是黑灯瞎火呢。找不到出口,鬼子就在原地转起磨来。情急之下,带队的小头目利令智昏,竟让手下点起火把,寻找道路。这火光就等于给埋伏在山上的战士们指明了射击位置,成群的手榴弹在夜空里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向了火光,爆炸声处,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三天后,不甘心失败的山本再次组织人马,携带山炮等重武器,沿大路向七连驻地疯狂扑来。然而,除了在村头的一棵树上发现一个包袱外,一无所获。一个鬼子战战兢兢地打开包袱,是前天在山谷里死亡的小头目的遗物和八路军十团三营教导员王波留给他的一个收条:“山本,你派来偷袭的鬼子八路军已如数收下,现将尸体奉还。”附有一张简图,标明了埋尸地点。
山本暴跳如雷,大叫“统统死了死了的。”然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只好把七连住过的几间破房子一把火烧了了事。
几天后的12月15日,在白乙化团长的指挥下,在南湾子设伏,一营、三营一鼓作气,消灭了自诩为“常胜部队”的日军铃木大队哲田中队。这是十团开辟丰、滦、密抗日根据地以来,第一次成建制地消灭一个日军中队。肖克将军发来了贺电:此战打出了我军士气,甚慰!望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胜利,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5
1941年到来了。抗日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也进入了最艰苦卓绝的阶段。日本鬼子不仅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在丰、滦、密抗日根据地实行的是“四光”政策,还要把地里的青苗“片光”,不给八路军留一粒粮食。鬼子把根据地老百姓集中起来,建立“人圈”,“人圈”外挖几米宽的壕沟,内修隔离墙,制造方圆百里无人区,抗日根据地在一点一点地被蚕食。
2月份,更大的噩耗传来,白乙化团长牺牲了。
王波含着热泪,写下了悼词:
革命是要流血的,用血肉换来的代价,那才是最宝贵的代价!用血和肉来灌溉那独立、自由、解放的花朵吧!
这种为革命牺牲,不但值得崇敬,而且是必须学习!
没有那种牺牲的精神,日本鬼子就无法赶跑,革命就无法胜利。前进吧,踏着牺牲者的血迹!
悲痛中,阴雨连绵的夏季来临了。猖狂的日本侵略者为了把丰、滦、密抗日根据地分割成东西两块,驻琉璃庙据点的靖安军唐马部队,押解着从各地抓来的三千多名劳工,修筑北起琉璃庙子据点,向南修至怀柔城北的大水峪的简易公路。这条公路一旦修成,就如一把利剑,插入丰、滦、密抗日根据地的中心区——后山铺,敌人坐着汽车,大摇大摆就来了。王波经过仔细分析,认为在琉璃庙以南五公里处,也就是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栢槎子村,歼灭这股敌人,救出和解散这批劳工,让敌人的计划落空。王波把三营分成三块,一块掐头,一块去尾,一块中心开花,使敌人首尾不能相顾。
王波对三个连长说:“一定要快、稳、准、狠,不能给敌人反应时间。”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三个连长回答得非常干脆。
战斗打得十分顺利,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全歼唐马部队一百余人,俘虏四十余人,缴获机枪三挺,步枪数十支,解散劳工三千余人,而三营仅轻伤三人,无一牺牲。等琉璃庙据点的鬼子赶到时,看到的只有一百多具尸体横躺竖卧在那里,八路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次胜利使靖安军一百余人,全副武装,起义投奔十团,他们看到了民族解放的希望。恼羞成怒的日军集中华北方面军第二十一师团步兵第二十三联队和柿本大队,关东军一七四独立大队和守备队一万多兵力,由第二十一师团长盘井虎二郎指挥,再次对根据地进行惨无人道的疯狂扫荡和屠杀。其实,早在1940年6月,十团转战丰宁地区的时候,就引起了日本关东军总部的注意,大呼:“延安的触角伸进了满洲。”这次的报复更加疯狂,手段更加残忍。他们烧毁房屋,挖毁墙基,推倒院墙,杀掉仅存的牲畜,砍倒正在吐穗的庄稼,割掉青苗,炸毁磨盘,水里放毒,放火烧山,“人圈”以外见人就杀,制造东起半城子,西至渤海所,南到白道峪,北到于营子,东西南北各一百二十里的百里无人区。仅密云根据地内就有半城子、西驼古、张家坟等一百多个堡垒村被夷为平地。牛盆峪、马营、高家岭等地的数十万亩山林化为灰烬。“人圈”内更是惨不忍睹,每人每年供应不到一尺布,全家几口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更有甚者,姑娘大了,无法见生人,就在屋地一角挖出一个深坑,来生人了就跳进坑内避羞。这样的境况给鬼子汉奸祸害妇女创造了条件,他们进屋只需脱光自己就可以了。十团已失去了生存条件,主力不得不跳出丰、滦、密根据地,进行转移。王波和三营留在云蒙山区,化整为零,继续坚持斗争。
主力撤走了,根据地内抗日群众遭到了残酷屠杀,一些同情抗日的中间派也开始摇摆不定。而一些汉奸走狗又猖狂起来。尤其是一个叫李三和杨国宗的土匪头子,仗着有日本人撑腰,不仅欺压坑害百姓,还和十团作对,杀害给十团传送信息的爱国群众,劫掠十团物资,甚至还扬言和十团打一仗,长长威风。王波忍无可忍,决心除掉他们。一天晚上,王波和爷爷带着侦察排几名战士化妆成老百姓,趁夜色潜入他们各自的家中,将二人捕获,并立即处决。消息传开,大家相互转告:“十团没有走,他们还在我们身边。”
“树叶落,八路走”的谣言被彻底打破。
然而,平北的冬天真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啊。
三营的战士们身着夹衣,在茫茫的云蒙山中与敌人周旋。缺粮少药,有时候还要靠草根充饥。但战士们依旧情绪激昂,他们发明了新型火炕,即在农民的梯田中挖出一个洞,用火烧热,火熄灭后铺上草或秸稈,睡在里面,四面都是热的。这种办法,使平北的漫漫长夜不再漫长。
一个八路军战士最宝贵的不是生命而是气节,最可怕的也不是敌人和困难,而是失掉胜利信心。
面对重重困难,王波这样鼓励自己,鼓舞战士们。
解决困难的最好办法,就是战斗。经过侦察,杨树底下的敌人据点刚刚送进去一批物资,有粮食、弹药,还有药品。守敌也不多,三个鬼子和二十多个伪军,火力只有一挺轻机枪,如果干掉机枪,靠近碉堡,用手榴弹就可以把鬼子和伪军全部消灭。王波仔细看了看地图,这个据点离其他据点都比较远,掐断电话线,等其他据点的鬼子听到枪声,确定准确位置后赶来增援,战斗应该早结束了。
打!
王波甩掉手里的草棍,勒紧拳头,使劲砸在桌子上。“曹春,去把几个连长给我找来。”
战斗方案确定,七连掩护,八连提前潜伏,待战斗打响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用手榴弹炸毁敌人碉堡,九连做预备队,阻击增援的敌人。
战斗异常顺利,仅仅出了个小插曲。当敌人的机枪响了的时候,王波喊:“曹春,把机枪给我干掉。”没想爷爷正站在他身后,爷爷站起来啪地打了一枪,子弹贴着王波的耳朵就过去了。敌人机枪哑了,爷爷也吓傻了。王波却像没事一样,喊道:“继续打,瞄准碉堡枪眼打。”
战斗结束,爷爷请求处分。王波笑道:“尽扯淡,别说没打着,就是削掉一个耳朵,不是还有另一个嘛。一枪打掉敌人机枪,应该给你记功。”
“功我就不要了。”爷爷咧了咧嘴,赶紧跑了。
这次战斗,解决了一些燃眉之急。但面对敌人的重重封锁,生存依旧艰难。
6
1942年,经过残酷的反扫荡斗争,十团减员严重,不得不进行缩编。王波改任团政治处主任,爷爷还是做他的侦察排长。
他们依旧和三营在一起,化整为零,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十团主力由团长王亢带领,转战在密云西部和丰宁等地,寻机打击敌人。
然而,血案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3月22日,日军血洗抗日根据地张家坟,杀害任宗玉等抗日群众和战士11人;
4月8日,制造了耸人听闻的“臭水坑”惨案。
臭水坑,位于密云根据地西部黄花顶山中,是群山怀抱的一块山顶凹地。这里四面皆山,崖陡谷深,树木茂密,只有东南方一条狭窄的出入口,地势隐蔽且险要。是丰、滦、密联合县县政府所在地。4月8日,日本伪满讨伐队1000多人在日军官的指挥下,自琉璃庙据点长途奔袭,封锁了东南方的唯一进出道路。而这时王亢团长带领主力在后山铺地区打击敌人,县政府只有一个排的兵力保护,其余100多人都是后勤人员和十团的伤病员,大部分人没有武器,只有一颗手榴弹,有武器的也是威力很小的手枪,近身防卫还行,正规战斗就不行了,远一点就打不着敌人。三声危急警报枪响后,县长沈爽立即命令全体人员做好战斗准备,并把伤病员扶上担架,把没来得及吃的早饭装进口袋,整理好文件和物资。这时四面都响起了枪声,沈爽意识到,已经被包围了,情况比预想的要严重的多。北面有两个班的战士在阻击敌人,在另一个班的掩护下,沈爽带领人员向南突围,突然一阵密集的子弹袭来,有几个人倒下了。敌人已经封锁了唯一进出的道路。这时,北面阻击的两个班战士也已伤亡殆尽,剩下的几个人也被敌人压了下来。东面、南面、北面的敌人端着阴森森的刺刀围了上来。沈爽带领剩余人员又向西侧撤退,西侧是断崖。干部战士们见已无路可退,高吼着冲向敌人,有的用打光了子弹的枪托砸,有的用拄着的木棍打,有的用嘴咬,有的抱着敌人滚下了悬崖。县长沈爽、十团供给处长乔宇、卫生处长郭庭章、六连副指导员沈奎战至最后,宁死不当俘虏,集体饮弹自戕。最后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双腿已被打断,仍卧在地上用石块回击敌人。敌人机枪手见是一个孩子,扔给他一件棉大衣,让他把头蒙起来,免得临死害怕。这孩子却一把扔掉大衣,扶着一棵烧焦了的小树站了起来,说道:“来吧,怕死我就不当八路了,我就在这站着。”敌人的机枪响了,孩子歪曲着瘦小的身子,极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这个孩子叫卜兴安,只有15岁,是老团长白乙化在丰宁收留的,因太小就放在了县政府那边当通讯员。
日寇的又一笔血债。
8月22日,日军在密云东部地区东庄禾,这个仅有60多户的小山村杀害无辜百姓14人。
9月,日军在抗日堡垒村东驼古杀害无辜百姓26人。
10月11日,由冀东抗日根据地去往平西根据地学习的学生12人和负责护送的冀东第六大队三中队36名战士,在密云东部的蔡家峪被杀害。
10月30日,日本鬼子在冯家峪下营前后共杀害无辜百姓85人。
王波有记日记的习惯,这些血债王波都一一记下了。这仅仅是在一年里,在信息能够传达的范围内,在十团的眼皮底下,尤其是丰、滦、密联合县政府,以县长沈爽为首的大部分干部、伤病员被屠杀,激起了十团战士的无比愤怒。王波想起了5月份七连指导员李云和十几名战士的牺牲。那天,他和七连在一个叫得天沟的地方,与伪满宋奇讨伐队遭遇,没有准备,没有计划,纯属偶然。双方就那么没有工事的对打,敌人的装备太好了,火力完全压倒了七连。若不是他派一个排绕到敌人后面,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战斗中七连指导员李云和十几名战士牺牲了。李云是当地人,熟悉当地情况,是在攻打怀柔火车站战斗中立过功的。还有那十几名战士,他心疼啊。他逐个为他们擦去脸上的血迹和泥土,脱下自己唯一的大衣盖在李云的遗体上。血雨腥风中,多少仁人志士倒下了,然而,中国人是区区一个小日本就能杀绝的吗?又有多少仁人志士站出来了啊。张家坟的邓玉芬老妈妈,把丈夫和五个儿子六位亲人都送到了抗日战场上,其中四位亲人已经牺牲。战士们想家了,就去看看,呆会,聊会,喊声妈妈,她的家就是每个战士的家。
王波忽然想起,好久没有去看看邓妈妈了,他也想家了啊。母亲的身子骨还好吗?妻子生的是儿子还是闺女呢?“九一八事变”12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乡沈阳宏陵堡。“一二九运动”也过去七年了,七年来只有在没有战斗的夜晚想起妻子,离别时妻子哭得直打圪垯的身子是那么清晰,恍如昨日。妻子和母亲在日寇的鐵蹄下生活该是怎样的艰难,不用想就能知道,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啊。
“曹春。”
“到。”
“跟我去看一个人。”
“看谁啊?教导员。”爷爷很奇怪,王波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了呢?王波已经是团政治处主任了,但爷爷依旧称他教导员,习惯了。
“我们去看邓妈妈。”
“好哩。”爷爷一听去看邓妈妈,非常高兴。
“就我们俩吗?要翻过两座山呢?”爷爷担心王波的安全。
“就我们俩,人少目标也小,不容易被敌人发现。”王波说。但他心里想的是,人多了,邓妈妈拿什么招待呢?不吃饭邓妈妈肯定不同意。
驻地石炮沟离张家坟不远,王波和爷爷走的是近路,翻过两个山头就能到。在西口外村,王波看到他几天前带领爷爷和战士们写的标语还在:
反对日寇集家修人圈,不给鬼子卖力气。
同伴们,团结起来,把日寇赶出中国去。
字写得端正、漂亮,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团”的手笔。王波忽然想到,邓妈妈的家早被日本鬼子烧了,整个村子都成了废墟,去哪找邓妈妈呢?
“改变一下路线,去离张家坟最近的山里联络点。”
由联络员带领,傍晚的时候,王波和爷爷在云蒙山的一个非常隐蔽的山窝窝里找到了敬爱的邓妈妈。
“王教导员,你可来了。”邓妈妈见是王波,放下手里搓着的玉米,迎了上来。
“邓妈妈,您老还好啊。”
“邓妈妈。”
“哎,哎,好,托八路军的福,我这把老骨头好着呢。你看,这不是战士们把他们的帐篷都给我这把老骨头了。”邓妈妈给王波和爷爷倒了两碗白开水。“你们等会啊,我给你们做饭去。”
王波和爷爷望着邓妈妈花白的头发,苍老瘦削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邓妈妈的丈夫任宗武和大儿任永全、五儿任永安三位亲人已经牺牲在了抗日战场上,四儿任永合被鬼子抓走生死不明凶多吉少。然而,邓妈妈没有被亲人的牺牲打倒,没有被苦难吓倒,抱着“姓任的杀不绝,中国人杀不绝”的血海深仇,接过丈夫的镐头,看着儿子的遗像,没日没夜地刨地播种,打粮食,支援部队。谁也数不清有多少战士吃过邓妈妈种的粮食,做熟的饭,谁也数不清有多少战士在邓妈妈的精心照料下养好伤,重返抗日战场。多么伟大的女性、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来,吃饭。”两碗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端了上来,里面还飘着几片绿莹莹的菜叶。
王波和爷爷扭过脸悄悄抹了一把眼泪,接过粥碗。
“好吃,真好吃啊。”爷爷刚吃几口,就大叫起来。粥是新玉米面做的,邓妈妈放了菜叶和盐。对于经常吃不到盐的八路军战士们来说,这是人间美味了。
“吃吧,吃吧,锅里还有,管饱。”邓妈妈望着王波和爷爷,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邓妈妈,您的生活?”王波放下碗。他知道锅里还有粥,但他想给邓妈妈留着。
“挺好的,咱们的政府经常来人,还有战士们和乡亲们也经常来看看我这老骨头。”邓妈妈拿过王波的碗,又去盛了满满一碗,“一碗哪够?吃饱了好打鬼子,鬼子打跑了,咱们就能天天吃饱饭了。”
望着历经苦难而又乐观坚强的邓妈妈,他想起了战士刁克源创作的《抗日生产歌》:
我们去开荒呀,我们去备粮;
我们打柴上高山呐,劳动的歌声儿飘扬;
劳动的战士们快乐像春风一样。
……
王波坚信,面对苦难,有这样坚强又乐观的战士和人民,日寇的失败只是早晚的事。
临走,邓妈妈又拿出一小袋玉米面和一捧盐,“给战士们带回去,补补身子,有了力气好打鬼子。”
“这点口粮,您老留着吧,我们有办法的。”王波推辭不要,老人太难了啊。
“我老了,吃不了多少,打鬼子要紧。”
“拿上吧。”王波示意爷爷,要是不拿上,邓妈妈肯定不会让咱们走的。王波扭过脸,使劲把眼泪咽到肚子里。昨天晚上他亲眼看见邓妈妈把他们吃剩下的粥底从锅里用力刮下来,兑上凉开水,米汤一样喝下去。那水一样的东西怎么能解饿啊。
“妈妈,您多保重!”王波不自觉地省去了邓妈妈的姓,她就是战士们的亲妈妈啊。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邓妈妈,最后一次喊“妈妈”了。
7
异常残酷的1942年过去了。
1943年5月,根据斗争形势的需要,王波担任丰、滦、密区大队政委并兼任丰滦密联合县县委委员。他率领十团三营三个连队活跃在密云地区,不断打击日伪军,逐步恢复被蚕食的根据地。
自1942年鬼子重点扫荡,十团主力跳到外线机动作战,王波就改变斗争策略,把部队化整为零,组成十几只武装工作队,重点转移到发动群众,建立党的基层组织,采用攻心战略,分化、瓦解和争取社会的上层分子,孤立敌人,镇压铁杆汉奸,组织自卫军保护青苗,抢收粮食等方面。做政治工作,他可不是外行。
7月7日清晨,侦察员匆匆跑回来报告,伪满军三十三团一个营的日伪军要去半城子、兵马营等地区抓劳工,加固古北口炮楼。现在已出古北口据点,往兵马营方向赶来。
王波仔细看了一下日伪军行走的路线,发现他们路过的半城子南面香水峪全部是山区,只有两山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和古北口、兵马营相连接,是一个天然的伏击地点。
“曹春,赶紧把区队长们给我叫来。”
不一会儿,三个区队队长气喘吁吁地从驻地跑来了。
“时间紧迫,不容协商,战斗任务布置如下:一区队,埋伏在香水峪梁豁口南面,二区队埋伏在北面,三区队公路西面正面阻击,带足弹药,马上出发,进入阵地后,悄悄构筑工事,注意隐蔽,千万不能被敌人察觉。”王波下达完命令,心中略有遗憾,要是主力在,或是那几个区队在就好了,这股敌人一个都跑不掉。
十时左右,敌人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伏击圈。
打!
王波一声枪响,三个区队二百多条枪瞬间齐鸣,流水一样,分不出个各来。伪满军有日本人撑腰或逼着还叫个军队,祸害老百姓也能耐不小,但遇到八路军的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懵了,没有了战斗秩序,四散奔逃,各找藏身之处,一部分没懵的,知道往回跑,跑得比兔子都快。不到二十分钟,一个营的伪满军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王波让战士统计了一下,击毙、俘虏59人,缴获迫击炮1门。战士们只有几人轻伤。区队战士们打上了瘾,两天后,又在石塘路伏击康各庄据点的日伪军,击毙12人。夜袭榆树底下据点,伪军全部投降,几个鬼子潜逃。
11月11日,爷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日军头目近藤和春田秀夫率领日伪军一百多人,偷偷摸摸地去了南香峪,估计是抢粮食去了。
粮食可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敌人把粮食抢走。
曹春,你赶紧去找一区队二区队,我带三区队去截击敌人,南香峪集结。王波匆匆地下达了命令。
战斗打响了,敌人越打越多,看样子不止一百多人,这样打下去很危险。王波想起了沿河城战斗,对,就用沿河城战斗的方法来对付这股日伪军。他把区队分为几个战斗小组,接替掩护,时隐时现地在山中转起了圈圈。如同牵牛,近藤和春田秀夫紧追不舍,从半城子到水石峪,从水石峪到双石塘,往返近百里,最后又绕回南香峪。因为通知一区队二区队在南香峪集结,一举歼灭这股日伪军。疲惫不堪的近藤、春田秀夫和日伪军们如同一滩泥摊在了一块空地上。王波见机会来了,率领三区队战士边打边冲,战士们怀着家仇国恨如同下山猛虎,一个冲锋,就把敌人打得四散溃逃。可是,战士们还没有打扫完战场,敌人的增援部队就像疯狗一样扑了上来。原来近藤和春田秀夫见无力消灭这股八路军,也向古北口和石匣据点申请了增援。王波赶紧命令部队迅速转移,甩开敌人主力,另行寻找机会歼灭。他让大部分战士先行撤退,他和几名战士留在后面阻击敌人,忽然,一发迫击炮弹在身边爆炸,他觉得腿部一麻,一股鲜血涌了出来。他赶紧隐蔽在草丛中,包扎了一下伤口,烧掉机密文件,准备转移,忽然看见在南香峪和北香峪之间的一道山梁上,敌人正在追赶屠杀群众。群众,是八路军能够在丰、滦、密根据地存活的根基啊,一个八路军战士怎么能面对敌人屠杀群众视而不见呢?王波强忍疼痛,拽过牺牲战士的步枪,啪啪啪,向敌人连打了三枪,正在追赶屠杀群众的近藤和春田秀夫以为这边的八路军已经被消灭,不想背后挨了枪,扭头朝王波边打炮边冲了过来,王波再次被炮弹炸晕过去。
战场瞬间安静下来。
隐隐约约地,王波听见了皮鞋踩在山石山咔嚓咔嚓的聲音。他知道,这是鬼子走近了,只有鬼子才穿皮鞋,八路军战士是穿不起皮鞋的。他擦了一把眼睛,刚睁开,就又被一股鲜血盖住了,他干脆不擦了。
“你的,投降的干活。”是鬼子的声音。
王波没有说话,他在攒足力气,用枪说话。
“滚回你老家去吧。”王波用尽全身力气,突然抬起枪向劝降的近藤扣动了扳机。“啪”地一声脆响,子弹射中近藤的头部,近藤一头栽倒在地。
“八格牙路。”恼羞成怒的春田秀夫举起了罪恶的屠刀……
深夜赶来的爷爷和战士们在蒙蒙细雨中,把王波的头颅和身体缝合在一起,悄悄地掩埋在燕山深处这个叫南香峪的山谷里。
本来是响晴的天,却突然下起了细毛子雨,这是老天在哭泣。爷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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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度词条:王波,1911——1943.11.11,原名王慕禹,辽宁省奉天(今沈阳市)人。1931年考入北平中国大学学习,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任白乙化组织的抗日先锋队政治干事。1938年随队编入八路军,任第1大队政治干事。1939年任华北人民抗日联军第3大队教导员。1940年1月任晋察冀军区步兵第10团3营政治教导员,参与开辟丰滦密抗日根据地。1942年夏任第10团政治处主任。1943年任中共丰滦密联合县委委员兼丰滦密区区队政治委员。
1943年11月11日在北京密云南香峪战斗中壮烈牺牲,时年32岁。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