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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一生几许伤心事”新解

2017-03-07

关键词:伤心事伤心王维

高 玮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王维“一生几许伤心事”新解

高 玮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王维《叹白发》诗云“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此一感叹遂引出学界千古诸多的猜想,而一般多将“伤心事”坐实理解为“安史之乱”中王维被迫以伪署等事。笔者认为“伤心事”非一时一事之实指,而是王维暮年回视此生所发出的深切感喟,乃其“爱别离”、“尘事多违”以及“所求无成”等多层次伤心事的综合反映。而如此的“伤心事”与他独特的性情和人生追求密切相关,他随后选择静心禅修的方式来消解自我的“伤心”。

王维;安史之乱;性情;禅修

王维暮年时所作《叹白发》中云:“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1]522前二句惊叹时光易逝的主题并不鲜见;第四句因其信仰佛教而心向空门亦乃众人皆知而易于理解。唯有第三句“一生几许伤心事”引发时人及后来者无穷无尽的好奇与猜测:王维一生的伤心事到底是什么?这或许是作为佛教徒的王维人间受挫痛苦后的无奈选择吧?所以《王维集校注》里如此解释:“伤心事:疑指陷贼、禄山迫以伪署、被收系狱中等事。”[1]523也就是说,这所谓的系列“等事”其实皆指向了一件事——“安史之乱”中王维的际遇。这样的解释乍看起来理由充足,因为陷贼做伪官对王维心灵的冲击、声誉的损失乃至社会的评价影响甚大,足以成为一般人一生挥之不去的心理阴霾。但细检王维的作品,并结合当时现实来考察,如此结论又似乎证据不够充足。因此,有必要对此作更进一步的分析与探究。

关于王维在“安史之乱”的经历,《旧唐书》记载得比较清楚:“禄山陷两都,玄宗出幸,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取痢,伪称瘖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2]5052对于“安史之乱”这一唐朝由盛转衰的标志性事件,人们关注的重点多集中于事件本身以及对唐王朝的影响。然而当个人与重大历史大事件相遇时,因其力量的弱小,个体的生活轨迹无可避免地会受到裹挟而被迫改变。关于安史之乱前王维的生活状态,《旧唐书》有载:“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3]2822可见当时身为给事中的王维不仅具有较高的政治地位(正五品),更凭借自己的才华享有很高的文学声望。然而安史之乱的爆发改变了这一切,他被“迫以伪署”。才华,彼时是让他扬名立万的资本,此时却成其玷污自身政治清白的负担。幸而期间王维因听闻乐工雷海清不屈之事而作“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诗[1]484,后“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肃宗嘉之”[2]5052,赢得了被谅解的基础感情分;同时,《明皇杂录》中有“安禄山之陷两京,王维、郑虔、张通皆处于贼庭。洎克复,俱囚于杨国忠旧宅。崔相国圆因召于私第令画,各画数壁。当时以圆勋贵莫二,望其解救,故运思精深,颇极能事,故皆获宽典,至于贬降,必获善地”[4]27-28的记载,他又凭借才华为自己获得加分项;加上弟弟王缙“请削己刑部侍郎以赎兄罪”[2]5052的亲情牌,因缘际会使之最终得到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2]5052算是化险为夷,否极泰来。

然而此事件确是王维现实人生中一场巨大的变故,九死一生的经历对他内心产生了剧烈冲击。王维一定明白,即使朝廷不再深究,但自己的政治清白已被玷污。南宋朱熹曾如此评价说:“维以诗名开元间,遭禄山乱,陷贼中,不能死。事平复,幸不诛。其人既不足言,词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变故之起,不一死不能谢君恩。”[5]261这一批评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王维自己内心也充满懊丧、痛苦、自责等情绪,这集中表现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仍开祝纲之恩,免臣衅鼓之戮。投书削罪,端衽立朝,秽污残骸,死灭馀气。伏谒明主,岂不自愧於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跼天内省,无地自容。”[1]1003在该表中,王维表达了强烈的自责,认为自己罪不容诛,而肃宗的格外开恩使自己更生惭愧,深感从此难在群臣中立足。

由此追踪王维的余生,此后他官运一路亨通,从置辋川别业,再到半仕半隐、告别人世,人生道路大体平顺,像安史之乱这样的大难再没出现。从表面看来,做出王维所谓“伤心事”即是“陷贼、禄山迫以伪署、被收系狱中等事”的结论,亦算得上合情合理。

然而,这种看似合理的推测却存在诸多疑问。

疑问一:这样的“伤心事”非要向空门中去销吗?

从上引的那首“救命诗”《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来看,作者的“伤心”乃因乐工雷海青惨遭酷刑而起,是诗人面对都城沦陷、民众惨遭离乱和百官无法再“朝天”所引起的巨大痛苦,此诗中的“伤心”与前文所述的“伤心”貌似都指向了“安史之乱”带来的折辱伤害。然而从情理上言,这样因具体事件而起的“伤心”,随着叛乱的平息,王权的回归,形势的好转应能逐渐得到平复,不至于非要向空门中去销除。

疑问二:王维真会仅仅为政治清白被玷污而“伤心”吗?

在那首“救命诗”之后,他还写过一首《口号又示裴迪》,中有云:“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仗,归向桃花源。”[1]486当从对“百官”“万户”的担忧回归到自我时,王维意识到,真正的烦扰并非来自于表面的安史之乱,而是更深层次的“尘网”“世喧”:只要身处红尘,就总会受到外缘牵绊。因此对他而言,不是急于解决眼前的现实问题,而是如何挣脱尘网羁绊,“归向桃花源”。

这里首先提供两个在中国中部某省农村采集到的纠纷社会文本。在严格的司法研究看来,这两起社会纠纷类似于“纠纷金字塔理论”所描述的处于纠纷解决层级最低端的日常纠纷[20];但就本文的行文重心而言,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冤情”却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以下是其中一起乡村纠纷的事实概述[注] 根据学术规范,按照惯例,本文已对相关人名进行了匿名处理。:

这样的想法也反映在他《谢除太子中允表》中,文章首先表达了作者政治清白被玷污的自责与痛苦。但这毕竟属于官样文章,抑或是故做姿态而已。然后他笔锋一转:“且政化之源,刑赏为急。陷身凶虏,尚沐官荣,陈力兴王,将何宠异?况臣夙有诚愿,伏愿陛下中兴,逆贼殄灭,臣即出家修道,极其精勤,庶裨万一。顷者身方待罪,国未书刑,若慕龙象之俦,是魑魅之地,所以钳口,不敢萌心。今圣泽含宏,天波昭洗,朝容罪人食禄,必招屈法之嫌。臣得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谨诣银台门冒死陈请以闻。无任惶恐战越之至。”[1]1003-1004他居然给皇帝提意见: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还做官,那会乱了刑赏的原则,“将何宠异?”会“必招曲法之嫌”。故要求皇上考虑让自己“奉佛报恩”,实现他“出家修道”的理想。一般而言,现实世界中受到的折辱,理应从现实生活中予以补足。而从王维的表态明显看出,他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洗刷其政治玷污,而是一心想彻底远离尘世的纷扰,出家修道。

从王维安史之乱受辱以后到写作《叹白发》诗,期间以酬唱之作居多。而这些诗歌表现最多的也是对清净隐逸生活的向往,居然从未表达对于安史之乱境遇的在意,更别提“伤心”。如《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却忆山中时,人家涧西远。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1]502“忆”“羡”等词道出了记忆最深刻的是“山中时”,最欣羡的是朋友“采蕨轻轩冕”的生活状态。又如《送钱少府还蓝田》“今年寒食酒,应得返柴扉。”[1]503直抒自己重返林泉的期望;《别弟缙后登青龙寺望蓝田山》“心悲宦游子,何处飞征盖?”[1]511则是对宦游生涯的深沉喟叹。诗中完全看不到对自己“政治清白受辱”的关注,也自然感受不到他为此产生的“伤心”。

那在《叹白发》中作者表达出来的“伤心”究竟是何意呢?

当走到人生暮年,回首大千世界和滚滚红尘,王维将时光流逝的无奈之感化为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的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蕴含着作者极为复杂的感情,绝非仅仅是对“安史之乱”受辱那般简单。细绎王维的生平与诗歌创作,笔者认为,其“伤心”自浅入深大体可分为三个层次。

(一)最表层——“爱别离”之伤

《涅槃经》所言的“人生八苦”中有“爱别离”之苦,王维一生很多“伤心”都表现于“爱别离”之苦。这从他青少年时的作品就开始明确表现,如《哭祖六自虚》一开始便感叹友人不幸的一生:“否极当闻泰,嗟君独不然!”然后伤其幼遭忧患、瘦弱多病,更叹其贤能比贾谊而天不假永年,最后深切表达自己痛失知音断悲弦的不绝悲痛:“生前不忍别,死后向谁宣?为此情难尽,弥令情更缠。”甚至有了一种遭受重创很难恢复的感觉:“琴声纵不没,终亦断悲弦!”[1]7其后这一主题再三呈现,如《齐州送祖三》“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1]66,《送岐州源长史归》“握手一相送,心悲安可论?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1]157,《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1]167,《哭殷遥》“念君等为死,万事伤人情!……负尔非一途,痛哭返柴荆”[1]234,《过沈居士山居哭之》“杨朱来此哭,桑扈返于真。独自成千古,依然旧四邻……前后徒言隔,相悲讵几晨”[1]360等,所表达的皆是朋友远别、知音逝后所承受的创痛。而这种“伤心”更明显地表现于亲人的遽丧打击中,如写给弟弟王紞的《林园即事舍弟紞》云:“心悲伤欲绝,发乱不能整。青簟日何长,闲门画方静。”[1]470此诗或为经历母丧之后的作品;再如《酬诸公见过》曰:“嗟余未丧,哀此孤生。……还复幽独,重欷累叹。”[1]472亦是居母丧且妻子也离世后的“爱别离”之孤独与心伤。这样的伤心,世间人皆可遭逢,乃人生最普遍也最真切的“伤心”。

(二)中间层——个人现实的遭际与“尘事相违”而“伤心”

开元九年(公元721年),21岁的王维入仕不久,便因“黄狮子”事件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他因此打击伤心而作《被出济州》:“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1]37在《宿郑州》中,他进一步表达了对于未来的悲观预期:“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1]39另外,王维虽处盛世,但所谓“盛世”也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官场中的尔虞我诈才是永恒的政治生态。王维身居其间,目睹了残酷的权力之争、番将势力的壮大、边患的严重等问题,他虽然没有从现实层面参与太深,但情感上的冲击却是巨大的,正如《赠徐中书望终南山歌》所言:“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1]130尘世间太多的不如意本已让人心绪难平,一代名相张九龄受李林甫排挤被贬出朝,更使其惆怅不已:“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鸟,何由寄一言!”[1]132即便如《终南诗》这样看似纯粹的山水诗,也透露出感叹世事的隐痛,以至于引起人们的另类解读,《诗话总龟》前集卷六中云:“说者谓王右丞《终南诗》皆讥时宰,诗云:‘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言势位盘据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言徒有表而无内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偏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畏祸深也。”[6]62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局势的变幻莫测成为王维人生“伤心事”的组成部分。

当然,审视王维的全部作品,这种因个人具体的现实事件而引起的“伤心”比例极小,且基本集中于年轻时期,而王维也仍旧以自己的方式消解着这种伤心。据《宋高僧传》载:“(释元崇禅师)于辋川得右丞王公维之别业。松生石上,水流松下。王公焚香静室,与崇相遇,神交中断。于时天地未泰,豺狼构患。朝贤国宝,或在薖轴。起居萧舍人昕与右丞诸公,并硕学雄才,尊儒重道。偶兹一会,抗论弥日,钩深索隐,襟期许与。王、萧叹曰:‘佛法有人,不宜轻议也矣!’”[7]418在“天地未泰,豺狼构患”的时期,王维借助“焚香静室”、与知音研习佛法的方式以消解心中的苦痛。

(三)最深层——体悟到所求无成、人生虚无之后的伤心

在王维的作品中,还有一类超越前二者的更重要的“伤心事”,这一伤痛从其仕途开始顺利发展之后,几乎贯穿其作品的始终。如前面提到的《赠徐中书望终南山歌》:“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驻马兮双树,望青山兮不归。”37岁的他通过张九龄的援引,总算如愿再入仕途,然而其内心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山林,“尘事”总是“多违”,让他惆怅心伤。《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四首》中,王维在再次因宜人的自然风物所冲击而喟叹:“归欤绌微官,惆怅心自咎。”[1]162在其思想深处,出仕本非所愿,归隐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但却一直身不由己。其惆怅伤心在于:他深感对不起自己真实的内心。《资圣寺送甘二》有“浮生信如寄,薄宦夫何有。来往本无归,别离方此受。柳色蔼春馀,槐阴清夏首。不觉御沟上,衔悲执杯酒”[1]166的伤悲,人生的无价值感是如此让人纠结难受。当然,至此我们感受到的作者的“伤心”尚处于模糊状态,是身陷尘网却心系自然、二者不可兼得的“伤心”。

直到《哭殷遥》的出现,才真正把他内心深处的“伤心”呈现出来。诗中既有“爱别离”之伤心;其“忆昔君在时,问我学无生。劝君苦不早,令君无所成。故人各有赠,又不及生平。负尔非一途,恸哭返柴荆。”[1]234又体现作者因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帮助朋友的内疚;而更重要的是,殷遥曾经心向佛学,而王维悔恨自己没能更早地给予朋友引导,以至于朋友到死仍未习得要领,“无所成”而去。此时王维的“伤心”已经不再停留在具体俗事的层面,而是逐渐指向一种更深刻的“无所成”的生活状态。当“无所成”发生在他的亲友身上时,他为之伤心;当“无所成”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更心伤欲摧。正如《秋夜独坐》所云:“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1]482在秋雨潇潇的夜里,孑然一身灯下独坐,看到时光易逝,陪伴自己的亲人伴侣都已远去,如果不从佛教中修习有所得的话,自己就如俗世中人一样,在衰老、孤独、爱别离等痛苦中庸碌度日,最终在对死亡的恐惧中落寞离世。

无独有偶,王维还有一首同题《叹白发》:“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俯仰天地间,能为几时客?怅惆故山云,徘徊空日夕。何事与时人,东城复南陌?”[1]390此诗明确道出心中伤心事,光阴逝去,年华已老,何时才能脱离尘俗,而进入清静修行不染尘污的境界呢?如果说“爱别离”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消逝能够逐渐淡去,“尘事多违”的失落亦可因跳出尘世间的视角而坦然处之,那“所求无成”的伤心却关乎一个人来到世间的价值是否能够实现。这才是深受佛学影响的王维真正心念所系,属于内心最深层次的“伤心事”。

在世人眼中虚静淡泊的王维,却屡屡在诗中表现自己的“伤心事”,其“伤心事”又拥有如此丰富的层次,为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究其原因,就在于他的性情特质、内心追求与世俗人是不同的。

人的性情特质往往于早期思想行为便露出端倪。一般认为,王维年轻时是比较充满淑世热情和进取之意的:“(王维)十五岁开始游历两京,积极求仕,六七年间在贵族圈子中从事社交活动,积极参加科举考试,并一举登第,考中状元。这一阶段,他政治热情高涨,对前途充满自信,诗歌中出现高昂的理想光辉。典范之作如《少年行四首》,通过组诗的形式写一个年轻人从参军到出征,经过英勇作战而立功晋封将军的过程,表现出向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老将行》《燕支行》等诗都表现出对于功名事业的向往,诗风健朗。”[8]35应该说,这种判断符合一般文人的状况,也部分揭示了王维年轻时期的真实情况。然而,透过对王维早期诗歌的考察,我们会发现一些过去人们似乎不太关注的问题。

王维现存最早的诗歌是15岁时所作的《过秦皇墓》:“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1]1若将此诗与《史记》中关于刘邦的记载相对比:“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9]71同样描写秦始皇,一观生机,一看死寂;或慕繁华,或思对比。一般而言,人年轻时会自然亲近生机勃勃的意象,对世间成就充满欲望。而如此年轻的王维,却天然对生前繁华与身后寂寥的对比如此敏感!正因人的天性以及成长环境不同,所以成就的一个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刘邦,一个是忧愁伤感的诗人王维。王维早期还写过一些品评人物的诗歌,如18岁时所作《洛阳女儿行》,在写尽洛阳富家女富丽堂皇的生活后,笔锋一转:“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1]5再如面对李陵这样一个集“忠臣”与“叛将”于一身的复杂人物,19岁的王维却已能读懂他的遭际和内心感受,从而写出李陵的悲壮与无奈:“既失大军援,遂婴穹庐耻。少小蒙汉恩,何堪坐思此。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1]14不以简单的“忠诚”“背叛”作为评价人物的标准。 其间所写的《哭祖六自虚》有“琴声纵不没,终亦悲断弦”[1]8之句,面对死别的悲叹是如此沉重。20岁时王维曾写有《息夫人》,关于此诗《本事诗》有载:“宁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注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10]6年轻的王维并未因宁王之势而惧其威,他顺从自己内心的意志,因同情这对被强行拆分的恩爱夫妻而写下此诗。在年轻的王维心中,真情比权势更重要。

王维早年诗歌即展现出他是一个敏感、早慧、多思的人,他看待人事很少拘泥于目之所见,要么深入其中作有深度的思索,要么将对象置于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中进行评价。他重情,所以难以承受好友的离世,感慨于卖饼夫妻的情深,但他更多表现的是理性思考。同时,早年的王维还有为人熟知的一面,即对“世外桃源”的向往。如19岁时所作的《桃源行》:“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1]16王维的诗笔只要一碰触到大自然的景象,就扬扬洒洒,文釆如桃花般绽放。

系统考察王维现存的早期作品,能明显体现其入世抱负的诗数量极少,仅《燕支行》《少年行》等数首而已。但正因为稀少,所以在其诗集中特别引入注目,成为学者的关注点。但笔者以为,仅凭这几首诗和“少年气盛”的通常认知,就得出王维少年时积极入世的结论是不够客观的。即使是表现其入世抱负的《少年行》,无论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还是“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1]33-34,世人只看到他想要沙场建功立业的一面,而忽略其重点落在“纵死犹闻侠骨香”。作为一个早慧多思的人,他对世间生活、人间万象很早就开始了深入的理性思考,他毕生都在追求一种有品格、有气象的生活。

综上,王维年少已展现出理性思维与骨秀神清,他所追求的人生境界高远阔大,他一生都在践履自己的人生观。他作于安史乱前的《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云:“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然。”[1]342在尚未遭遇安史之乱时,其内心就自有对个人生活的考量与安排,明白自己追求的是内化的精神世界。虽然此诗所展现的气象与《少年行》迥异,但两幅画面并不矛盾地存在于王维的理想蓝图中,无论“侠骨香”,还是“一灯然(燃)”,皆是王维追求的理想境界。

可见像王维这样的人,很难因为一人一事即沉积难返,自然他的“伤心”也不会拘泥于某件具体的事情。因此,理解“一生几许伤心事”这句诗时,对“几许”二字应予以特别关注。既为“几许”,就应该不是一件(或一种)伤心事而已。结合前面的分析,不难得出结论:王维暮年感叹时光已逝,年华老去,“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在这种状态下回顾人生,慨叹“一生几许伤心事”,其“伤心事”的时间期限是截止到写此诗时的“一生”,其中自然包括了他在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种种伤心,诸如丧友、丧母、丧妻等“爱别离”之痛;贬官被否定之痛、安史之乱遭幽禁“授伪官”政治清白被玷污之痛;看到“尘网多违”众生颠倒错乱各种造作之痛。而对于王维本人而言,最深处的伤心就是追求自我抱负而不可得。他的人生理想状态是:“孔宣父云:‘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可则适意,不可者不适意也。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仁为适意;纵其道不行,亦无意为不适意也。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此近于不易。愿足下思可不可之旨,以种类俱生、无行作以为大依,无守默以为绝尘,以不动为出世也。”[1]1095-1096他精研信奉的《维摩诘经》亦云:“菩萨于一切众生悉皆平等,深心清净,依佛智慧,则能见此佛土清净。”[11]21然而穿越尘网羁绊、世事多违等各种幻相而直指内心的求道之路何其艰难!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王维多重层次的“伤心事”一齐涌上心头,遂有“一生几许伤心事”之叹。

“伤心事”在唐诗中是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而它每次出现,代表的几乎都是一种多层次、复杂的感受,并非简单地指向某事。如白居易《伤唐衢二首》云:“自我心存道,外物少能逼。常排伤心事,不为长叹息。”[12]5675这里的“伤心事”显然是一种虚指的情绪,通过自我的修行,可以对这种情绪进行消解。再如高骈“人间无限伤心事,不得尊前折一枝”[12]6980也不是确指的某件“伤心事”;而张泌的《惜花》“看多记得伤心事,金谷楼前委地时”[12]8535虽用了绿珠坠楼的典故,此“伤心事”仍然指的是一类事件:人间所有信仰殉葬、美好夭折的伤心事,而非实指。

人与生俱来要面对各种“伤心事”。与外在境遇的伤心事相比,内在的伤心事是更深刻的,无论生老病死,还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在世俗生活中都是永恒存在无法消除的,也是全人类需要共同面对而难以解决的。依据耶鲁大学社会学系教授Jeffrey C. Alexander的界定:“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cultural trauma)就发生了。”[13]10因此王维以及其他的文人们以文学的方式书写的“伤心事”,往往不只属于个人,而是全人类的创伤。

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一书中提到:“任何精神冲突都不会有最终的了结。所有人都相信同一种信念那一天,过去不曾有,将来恐怕也不会有。然而,人类精神如果不在永无消解的精神冲突中磨砺自己,即刻就会腐败。”[14]448人类在面对“伤心事”时,会选取多种方式来试图“消解”伤心。这消解的过程,也是磨砺自我的过程。王维在面对“一生几许伤心事”,提出了自己的消解方式:“不向空门何处销”。他一生未削发为僧,也不拘泥于形式。他虽然身与世沉浮,心却一直置身世外。《饭覆釜山僧》一诗表明他对生活的独特处置方式:“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敝庐。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馀。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1]521其弟王缙在《进王维集表》中描述其兄的性情与生活:“臣兄文词立身,行之馀力,常持坚正,秉操孤贞,纵居要剧,不忘清静,实见时辈,许以高流。至於晚年,弥加进道,端坐虚室,念兹无生。”[15]1662《旧唐书》亦载:“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2]5052这些例子充分证明王维具有独特的消解“伤心事”的方法。

纵观王维的一生,他早已形成不同于世俗人的稳定的人生观。年轻时就确定了自己想追求的高远人生境界;经历坎坷后,对自己实现理想的方法进行调整,从外在的建功立业调整为内在的修行解脱,从出家禅修调整为半仕半隐,但基本上都在践履他的人生观。因此,判断王维的“一生伤心事”不应只从世俗中人的常识去推断,更应建立在对王维个性追求的理解与把握之上。

[1] (唐)王维.王维集校注[M].陈铁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

[2] (五代)刘昫.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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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曼

I207.22

A

1004-941(2017)06-0151-06

2017-03-30

第51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唐代碑志与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2M510165)。

高玮(1978- ),女,陕西紫阳人,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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