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诗:知识分子形象的“意象”考察
2017-03-07王芳
王芳
(浙江工商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5)
辛笛诗:知识分子形象的“意象”考察
王芳
(浙江工商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5)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九叶”诗人辛笛以其知识分子和诗人的双重身份而存在。辛笛先生的诗“抒情”气质见长,以1970年代诗歌创作为对象。他诗中的艺术形象充满了对祖国、对生命以及对诗歌艺术追求的热爱。在20世纪中国历史变动的大时代中,当人生面临社会现实困境时,如何努力把个体生命融入时代的知识分子实践者和思想者形象;以及当诗歌艺术面临被挟制的创作困境时,又是如何在时代的潮流中坚守艺术信仰、保持自我的艺术创作者形象,以期揭示辛笛作为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所彰显出的精神形象内涵及人格魅力。
辛笛诗;知识分子形象;“意象”考察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九叶”诗人辛笛以其知识分子和诗人的双重身份而存在。伴随着20世纪中国社会一次又一次的巨大历史动荡,多少知识分子的个人命运在强大的历史洪流中跌宕起伏,历经沧桑。作为知识分子的诗人辛笛,他的命运也正代表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因战争和政治动乱所带来的屡经波折、失意痛苦的生活,承受了国家民族危机和强大的政治意志对精神世界的挟制和阻隔,但他却在人生和艺术的双重实践中,在面临人生和艺术的双重困境时,凭借着一份把艺术创作和报效祖国融合在一起的理想追求,秉承着对艺术独立信仰的坚守,通过不断地沉思和反省,达到人生和艺术的通达境界。
辛笛的诗以婉约醇厚的“抒情”气质见长,如果说文学是一种生命的艺术,我以为正是蕴含在生命中的情感成就了创作者及其作品的生命活力和韵味的深长,辛笛诗中的艺术形象充满了对祖国、对生命以及对诗歌艺术追求的热爱。而由于深受晚唐诗人李商隐对于“意象”运用的影响,辛笛尤为看重“意象”创造对于诗创作的重要意义,并擅长用鲜明、准确和高度凝练的意象来表达诗情思想,因此他的诗歌尤以其“意象”的独到运用和创造而为人所称道,袁可嘉先生就曾称其为“印象派诗人”。辛笛把生命中所经历的心路历程以诗的“意象”世界保存了下来,把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可贵精神品格凝定在时间里,永远与时间同在。
沈喜阳和夏中义两位先生曾先后以辛笛旧体诗为对象来探讨其诗歌中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沈喜阳认为辛笛在那个特殊历史年代(20世纪60年代—20世纪70年代末)所抒写的旧体诗,多半反映了辛笛作为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受到种种不公正待遇时心灵受难的历史,是谓“知识分子心史。”[1](p562)而夏中义的文章则通过阐述和剖析,把辛笛在文学绑架于政治的历史年代诗歌中抒写的知识分子心史,上升到一个国家历史记录的高度,是谓“国史冷吟。”[2](p5)
一、从“一支芦苇”的思考到“一棵树”的凝定
夏志清先生曾说现代中国文学作品表现了道义上的使命感和感时忧国精神。[3](p357)正是那个时代新文学作家们的家国意识和爱国热情影响并引领了一代知识分子的人生选择。少年时代的私塾教育和家学渊源成就了辛笛深厚的古典诗学素养并传承了中国古代诗人精神上济世为民的思想。青年时代的辛笛接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自由、民主和平等思想的启蒙和熏陶,又经历了中国新文学潮流的洗礼和鲁迅等前辈弃医从文人生选择的影响,最终促使他毅然选择新诗创作为人生追求的理想和事业。1931年,辛笛考入清华大学选择外国文学为学习专业,在中国古典诗学基础之上,又培养了领略英美现代诗魅力的艺术感受力,为从事现代诗创作奠定了基础。循着20世纪中国动荡的社会历史现实,循着诗人辛笛起伏跌宕的人生轨迹,我们从辛笛诗的“意象”世界里探寻到一位通过积极地去追求新知,通过不断地思考和自我反省,以期能够尽快投入到具体的社会实践中去,把个人融入时代的知识分子实践者形象;和具有独立自信,在时代的大潮中保持自己,坚持自我,在精神的磨砺过程中去追求意义和价值,最终显示出从容淡定、智慧圆融的知识分子思想者形象。
1936年10月辛笛负笈远游英国爱丁堡大学之际,《挽歌》[4](p33)里我们看到这样一位自述心志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一支芦苇”。“船横在河上/无人问起渡者/天上的灯火/河上的寥阔”诗句告诉我们,这是一支孤独,但却是一支独立的“芦苇”,他将带着如“芦苇”般柔弱但坚韧的品格远航。这又是一支自信的“芦苇”,他相信“风吹草绿/吹动智慧的影子/智慧是用水写成的”,他不再叹息某个《秋天的下午》[4](p35)“年光之渐去”,而愿意相信时间成就智慧,时间将“怀取你的名字”。他充满自信地向世人宣示“相送且兼以相娱/——看一支芦苇”。而三年异域留学经历中的所见所闻,让他又俨然成长为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名言中所述:“一支有思想的芦苇”。在法国巴黎目睹欧战纪念日的情景,让作为知识分子的诗人辛笛开始了对现代文明与人的关系思考。在《休战纪念日所见》[4](p38)中,他得出了“20世纪的故事/便是车马驾着御者”的结论,他意识到现代文明对人类的驱使和鞭打,其实是一种堕落和倒退。而此后不到一年时间(1937年7月),中国的时局(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在牵动着一位青年知识分子对“雨后”“迢遥”“故国”迫切挂念的同时,更激发起他深刻的自省,在《对照》[4](p43)这首诗里,诗人辛笛自喻为“白手的人”(这个“意象”源于屠格涅夫的散文《干脏活的人和白手的人》,“白手的人”即指不劳动的人。[5](p90)),他为自己当时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而惭愧,在异国他乡枉度时光和生命,而不能回国报效祖国,因此“在时间的跳板上”,一个充满爱国情怀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灵魂”“战栗了。”[4](p43)但“战栗了”的“灵魂”也并非束手无策,袖手旁观,而是做着他力所能及的事。辛笛留学爱丁堡期间,就积极参加了中国留学生为抗战而募捐等活动。
1939年到1945年的中国大地上战争硝烟四起、满目疮痍。学成归来的诗人辛笛搁下了他写诗的笔,经历了他创作上的第一个沉默期,但却也因此孕育了一个走向成熟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出现。抗战胜利后,我们看到“一支芦苇”和“白手的人”这两个意象在重新拿起诗笔的辛笛诗歌中再度出现,但已然增加了新的内涵。在《姿》[4](p77)这首诗中,曾经充满自信,充满理想去追求新知的“一支芦苇”——辛笛,在经历了国家危亡、民族危机之后,充分认识到一个有志报效国家的知识分子只有“野百合”孤芳自赏式的清高理想是不够的,如果只是倾心自由的“空气”,而不深入到现实的“土地”中去参与社会实践,那么必将成为“一支禁不起风的芦苇”,报效国家的理想也将成为“一个水泡泡”而破灭。在《手掌》[4](p87)一诗中,诗人辛笛通过“手掌”意象更是进一步对“白手”类的知识分子“自我”形象作出了深入的自我反省和批评。与十年前《对照》中的含蓄表达不同,在这首诗里诗人展示了他对知识分子群体的理性思考,首先是充分认识并肯定了知识分子精神上所拥有的可贵品质。沉思的智慧(“你就是第一个/告诉我什么是沉思的肉”)和像水手一样善良勇敢但却并不粗犷的品质(“粗狂勇敢而不失为良善”),拥有独立自主且执着刚毅的性格(“你刚毅木讷而并非顺从”),和清醒的自省意识(“洒上一匙清水/你立刻就凹成照见自己的湖沼”)以及拯救全人类的热情(“高高举起你时可以呼吸全人类的热情”)。但是在这首诗中诗人想要表达的却不是知识分子的优点,而是要批评知识分子作为“白手”类主人的缺点,即“永远吊在半醒的梦里”,不能像劳动人民一样“推车摇橹荷斧牵犁”参加种种劳作等社会实践,因此诗人告诫包括自己在内的知识分子要“坚定地怀抱起新理想”,而“新理想”就是“我宁愿忘掉读书识字/埋头去做一名小工,”[6](p87)是投入到真正切实的社会劳作中去,不要再做一个“白手”类的主人。
然而,当渴望和平的诗人并没有迎来战后的和平,渴望民主思想的诗人也没有迎来自由的空气,而面对的却是“惊心触目的只有城市的腐臭和死亡,”[4](p103)和“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6](p91)的社会现实时,又再度引发了辛笛对现代都市文明与社会个体关系的审视和思考。《文明摇尽了烛光?》[4](p95)就是他继《休战纪念日所见》之后,对中国上海这个半殖民地工业城市文明的现代反思。现代社会,“原子饥馑金钱/这‘幸福连锁’里女巫的三姊妹”,“原子”代表的科学将一切法则化,而成为剥夺人性的桎梏。“金钱”成为一切的主宰,于是带来战争和“饥馑”,带来人性的丧失。在再次意识到二十世纪现代文明给现代社会带来的不是希望和幸福,而是让“不幸的一群”[5](p43)更加不幸时,诗人辛笛忧虑“人性和向光明的信心/失去的不再回来,”[4](p95)但他更加悲哀的是“文明摇尽了烛光/沙漠上不见‘人’影,”[4](p95)在“庞大的灰色象”[4](p103)的现代文明笼罩下,辛笛倍加感受到个体对人性和光明的向往正如“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记空拳,”[4](p103)是多么的微弱渺小和孤独无奈。这一深度反思给充满信心积极投入社会实践的辛笛带来了压抑、困惑以及悲哀。但是不久,辛笛孤独寂寞中的困惑在《人生》[6](p89)中有了答案:“我什么也不说/更不说疲倦/我只想做一点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能做多少就是多少/我只想立着像一方雕像/虽然沉默/可是他有美有力/由坚凝取得了永久”。而这一答案的思考又促成了一个新的意象“一棵树”的出现。
1948年夏《山中所见——一棵树》[6](p92)中“一棵树”的形象正是辛笛经历了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思考,以及他在《中国新诗》上发表的七首诗被“左翼”评论家点名批评,受到当时中国文坛不公正批判,精神上经过了一番磨砺之后呈现的知识分子形象。我们惊喜地看到:他仍然保持着“一支芦苇”清醒的独立品格(“你独立,承受各方的风向”)和美的高洁品质(“你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长/因为月光的点染,你最美也不孤单”),所不同的是,这已不是柔弱的“一支芦苇”,而是坚韧的“一棵树”了,因了“风霜”的锻炼和“雨露”的润泽,它更有了生命的担当(“你锥形的影子遮满了圆圆的井口”)和在艰难的现实处境中坚忍成长的自信和笃定(“季节交替着,你一年就那么添了一轮”,“你默默无言/听夏蝉噪,秋虫鸣”)。或许正是在这样成熟的思想基础之上,最终促使辛笛1949年后作出了放弃去作协做专业作家,而是去工业战线从事经济工作的人生选择。而如此选择,让我们看到曾经自诩为“白手”类主人的诗人辛笛,在经历了从“一支芦苇”到“一棵树”的艺术思考之后,不仅完成了从“没有土地是生活不下去的”[4](p77)到“然而生活却已令我过早地怀抱严肃的理想”[6](p93)的思想转变。更是完成了从“说得太多,做得太少”[6](p93)知识者的悲哀,到“我什么都不要说/……/我只想做一点我们应该做的事情,”[6(p89)切实为社会做着有意义事情知识分子实践者形象的转变。
追寻到诗人辛笛的人生晚年,“一棵树”的形象又已然成为生活中的“常青树”和思想上的“智慧树”。“一棵树”的意象在辛笛1970年代《致门前的槐树》[7](p80)和1980年代《蝴蝶、蜜蜂和常青树》[6](p166)以及1990年代《窗前树》[7](p180)诗中再次出现。在1940年代以后经历的人生岁月里,已经成熟的“一棵树”的思想内涵基本没有变。尽管它承受了人生太多的寂寞和孤独,“但并不说一声憔悴,”[7](p180)它保持清醒和理智的沉默:“总是那么理智、清冷/镂刻在一幅萧瑟的冬景当中/而永远忠实地站在那里。”[6](p166)但它仍旧心怀热情且独立(“还怀有吸着地心的活力”,“一年四季,亭亭挺立,”[7](p180))它仍旧充满着年轻时的自信(“明年春天来了……/还会照样结出华美的果实,”[7](p180))仍旧有着生命的担当(“慷慨地给过路人以一个圆圆的覆荫”[7](p80))。这是因为辛笛这棵“树”在经历了岁月雨雪风霜的洗礼之后,早已成为一棵深深扎根于生活的现实土壤中,“遮雨遮阳,就像一把伞那样殷切可亲”的“常青树。”[6](p166)不是没有悲伤,在回顾岁月的“风”把向往温暖的“红烛”“吻成相思泪”“一滴滴”[8](p78)的时候,在感叹岁月的流水如“一匹逝去的白马,带去“逐浪的鱼尾”和“群山的翠影”[8](p78)人生大好年华的时候。然而有着生命不屈意志的辛笛这棵“树”,又宁愿选择“青灯燃烧着智慧,”[8](p78)在“一吻只是一吻/一叹只是一叹”之后,参透了“看时光流转/绚烂归于平淡”人生和生命真谛。选择做一棵“花落了枝还在”[8](p78)的从容淡定的“智慧之树”。诗人辛笛说“门前的槐树”,“你已经有多久了”“和我的生命整合在一起/不可分离!。”[6](p166)显然,“一棵树”的形象已然成为诗人辛笛一生最终凝定的知识分子思想者形象。
二、从“一只哑嗓子陀螺”的困惑到“兰”的坚守
王德威先生说中国现代文学史是一部“有情”的历史。[9](p3-65)沈从文先生则更深层次地说过:“寂寞能生长东西,常是不可思议的!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忽略了这个历史现实,另有所解释,解释得即圆到周至,依然非本来。必肯定不同,再求所以同,才会有结果。”[10](p317)这段话与文学创作相关的意义在于:在文学史上,“有情”的文字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甚至好像是很软弱无能的,可以忽略的,但是作品中真的少了由作者的痛苦寂寞生长、积聚并成熟起来的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我们的文学史,我们的历史就少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沈从文正是从中国两千年文化创造的“有情”传统出发,从他1949年以后遭遇的思想和文学上的困境出发,具有先见地肯定了“抒情”文字的历史存在价值,同时也委婉地表达了国家政治在要求文学达到“事功”和“致用”宣传目的同时,应该为“有情”的抒发放置一个平等的位置。如今,当我们综观辛笛及其艺术实践之旅,辛笛恰恰是以他婉约细致,又充满深邃悲悯的“抒情”诗歌留下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回响。
20世纪以来,在民族利益、现代进程等国家政治意识的裹挟下,个人思想意识的自由乃至生命变得微不足道,甚至面临被剥夺的命运。确如张新颖先生所说:“其实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都很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而这一百年来的中国社会历史,几乎就可以说是时代挟裹一切的历史。”[11](p48)作为一位艺术创作者,是迫于政治力量,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去,以政治要求的宣导为依归,还是选择落后于时代,即使承受着痛苦和寂寞,但仍然秉承一个真正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自主意识坚持个性创作?循着诗人辛笛的艺术实践轨迹,我们探寻到一位在创作的困惑中不断地思考,在创作的困境中保持清醒的沉默,但始终坚守着艺术独立信仰和创作个性,不放弃诗歌艺术追求的创作者形象。
如前所述,早在欧洲留学期间辛笛就开始了现代社会历史对弱小个体命运制约的思考,但当这种思考遇到中国战争的真正现实,他才有了更加切身的感受,并由此带来了思想和创作上的困惑。四十年代,经历了国家民族救亡大潮的洗礼,经历了诗歌创作第一个沉默期归来的诗人辛笛,也试图使创作方向从个人情感抒写向现实抒写转变,成为一只“要以全生命来叫出人民的控诉”的“布谷”鸟,成为“中国人民的代言者。”[4](p91)他也因此写出了《手掌集》中如《夏夜的和平》《警句》《憔悴》《风景》等一系列描写中国社会现状和现实关怀的诗歌。但与此同时,“一只哑嗓子的陀螺”[4](p74)的意象却为我们透露了辛笛在创作方向转变过程中充满的困惑及迷茫。“一只陀螺”的意象形象地说明了千古以来受儒家文化思想浸染,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具有的为国家民族独立和富强不断学习新知的进取精神(“学步的影子/发展到无量大的/N的多边形”[4(p74)[4](p74)同时也说明了中国知识分子具有为人民发声的担当和决心:“奋然跃入了漩涡的激流”[4](p74),要与“土地”和“人民”结合(“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来制造大众的幸福”[4](p91))。但“一只陀螺”的意象又深刻地道明了当时社会形势下,中国知识分子不自觉地“被打着旋转”的精神处境和现实处境,在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意识形态面前常常被迫放弃自我主体意识,包括创作的自我主体意识。辛笛遭遇的困惑是,他感觉到“捉不住那时远时近”的“崇高的中心。”[4](p74)时代要求创作者从“小我”世界的抒发转移到“大我”的豪情宣扬轨道上去,而辛笛却渐渐意识到那种“不是出于自己真实的内心,唯顺大势而发声”[12](p17)的时代要求,是对他所坚持的从个人真实情感体验出发,自然抒发的创作理念的限制,甚至是扼制,他很难找到表达“大我”的感觉和手段。在经历创作上艰难的实践之后,辛笛表达了做一只“哑嗓子的陀螺”的无奈选择。但这种选择是痛苦的,因为辛笛又说“案头历与我的书”在“一页一页揭过去”,他始终“无法做一个悭吝的濯足者,”[4](p74)他在痛苦的自省过程中仍然试图作着靠近“崇高的中心”的转变,但又始终“勉力自持/只作成人生圆圈里的一点。”[4](p74)因此如今我们从辛笛诗创作总体来看,为人民大众创作的诗作并不占其诗歌主流就不是偶然的了。
如果说“一只哑嗓子的陀螺”只是辛笛创作上遇到困惑时无奈选择的沉默,那么1949年以后近30年新诗创作的沉默则是他在清醒的认识下作出的明智选择。1949年7月,在辛笛满怀信心地去参加完第一次文代会以后,他1940年代以来一直想靠近甚至想投入“崇高的中心”的愿望伴随着其后的人生选择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第一次文代会以后,诗人辛笛清醒地意识到国家政治意识对文学创作的束缚和挟制不是放松,而是更加强烈了,这就意味着创作个体的主体意识还将被剥夺,而当创作者所需要的自然生发的情感变成了一种被迫的情感,无疑就宣告了艺术的死亡。对此,沈从文先生也有着相同的清醒认识和被迫搁笔的无奈选择,“用笔方式,1920年-1930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13](p519)吴思敬先生曾这样概说辛笛一生的选择,“实际上,辛笛的每一步的选择,都与诗相关。”[14](p13)辛笛因此经历了他长达近30年的新诗创作的第二个沉默期(1949至“文革”期间),又一次选择沉默是因为辛笛不愿意做一只“被打着旋转”的“陀螺”,但是他也并不甘心做“哑嗓子”,放弃用诗歌来抒写心绪思考人生的权利。抒写旧体诗就成为他在中国那段特殊年代下艺术之旅的继续追寻。1971年辛笛先生曾作旧体诗《六十初度感赋》[15](p17)自述:“艰难不作酸辛语,自向溪桥听水声。到眼青山最堪恋,一生误我软红情。”诗中“软红情”正可以用来说明辛笛的诗歌创作注重婉约情感抒发的特点,而一个“误”字在当时看来也许是辛笛认为自己的新诗创作不合时宜而作出的自我否定,但是现在看来却是辛笛在当时创作环境中为了坚持创作个性作出的难能可贵的选择。
在中国古代诗人中,辛笛与晚唐诗人李商隐和清代诗人龚自珍在精神上最为相通。八十年代初辛笛在香港与叶维廉先生对谈时就曾提到他特别欣赏李商隐的《灯》和《蝉》两首诗,抒写了知识分子在逆境中保持“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16](p801)的高洁品质。又说他1949年以后开始欣赏龚自珍的诗,他借其中一首“文侯端冕听高歌,少作精严故不磨。诗见凡庸人可想,侧身天地我蹉跎。”[17](p95)来说明他在“文革”处境下,由于没有宽松的创作环境,只能在天地间蹉跎岁月,浪费了大好时光的无奈。而他也曾改写其中一句为“人见凡庸诗可想”[18](p171)作为自省和自嘲。但我们从“长记珍笼误剪翎”[7](p226)的人生及诗创作被大时代控制的悲愤倾诉中,从“偃卧沧浪惊岁晚,大江谁见涸鱼鳞”[15](p35)在大时代中艺术才华被埋没的感慨里,却依稀感受到辛笛在那段特殊岁月的寂寞处境中精神上“兰”的气质。“兰”是中国知识分子保持精神上独立、高洁品质的最好标示。年轻时以“一支芦苇”和“年青的白花”自喻的辛笛,在时代的潮流中没有选择做一支“战地黄花,”[15](p35)也没有选择做一支战风雨的“红蕖,”[15](p35)更没有选择做“舞尽腰肢尚耐看”的“风前柳,”[15](p21)而是选择坚持自己的创作个性,做一支即使被“锄”除也要生长的“兰”草。在那特殊的政治年代,诗人辛笛以“兰”自喻并引以为傲(“往日悠悠诚自扰,人间兰艾不同看。”[15](p35)),在经历思想上的困扰之后,他自信幽然独立的“兰”必定得到历史公正的对待。他深刻反省了“错教先验认心声,虚负兰姿蕙质名,”[15](p35)也曾被大时代的政治裹挟,试图把诗创作当作政治宣传的工具,而丧失并辜负了“兰”独立自主的精神品质。他最终写下“莫言自判兰因误,生既当门理应锄”[15](p35)反讽诗句,表明即使遭受被锄的不公平命运也要保持他作为知识分子的高洁气度。“兰”的品质又不只是高洁,更有着向往自由肆意生长的生命意志。我们在《病中杂咏》[15](p30)中,看到辛笛“挽将天上银河水”的豪迈书写,正恰合了“兰”草肆意开放时追求自由的豪放品质。又从“能涤书生积习无”的反问中看到诗人辛笛对知识分子独立意识的一直坚守。1988年《有赠》[15](p104)一诗再次表述了辛笛先生在那一时代创作的心路历程:“来去浮云半老身,论诗煮酒几前春。偶然还作林间唤,何肯金笼锁向人。”一句“何肯金笼锁向人”体现了一位具有独立创作个性的创作者对创作自由的呼唤,及创作者独立人格的坚守和凛然正气。
吴欢章先生曾用“不老的诗心”[19](p138)为题评价辛笛先生1980年代的诗作。而缪克构先生则以“寒冷遮不断春的路”[20](p386)为题来论述辛笛先生1990年代以来的诗。王圣思老师说父亲辛笛“自己看重的却是晚年作品”,她认为“抒情题材比较丰富,风格多样”,“形成了老年诗人创作的一道景观。”[21](p88)在2003年辛笛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上,辛笛先生这样来梳理自己一生的创作经历:“年轻的时候,……在‘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觉我在’三个命题中,最后一个即‘我感觉我在’最真切。……步入中年后,我追求‘我信我在’,毅然抛弃‘小我’的世界,相信‘大我’的豪情。在经历了‘在而不思’的日日夜夜、风风雨雨后,我转向‘我思我在’,从历史、哲学、禅机中,感悟人生,最终发现‘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觉我在’应是三位一体,都源自人的存在、实践和生活。”[22](p551)“而感觉仍然是写诗的第一要素。”[18](p172)辛笛70年的创作经历,不仅践行了他在诗歌创作上的坚持,即坚持创作从个体生命的感觉出发,始终把自己的真实情感经验作为创作的源泉。在经历了“在而不思”的日夜之后,毅然放弃了“大我”空洞的形式追逐,而选择了从历史、哲学、禅机中感悟人生,更是以其70年的艺术创作向我们展示了诗的魅力。
辛笛曾借用沈从文语“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18](p165)来表示他一生对诗歌创作的热爱。创作于1980年代《我没有走去告别》[8](p80)正可以作为辛笛一生艺术实践最形象的描述。曾经踌躇满志追求诗歌艺术的辛笛正像一只“鼓动着双翼”的“天鹅”,希望“飞向长天”唱出“最美妙的歌声”,虽然因历史的动荡,让“天鹅”的歌声两度“戛然而止”,但辛笛依然在“断了的琴弦”上,弹奏出了“一曲永恒中的广陵散”。而创作于80年代的另一首《潮音和贝》[23](p23)则可以作为辛笛一生及其所钟爱的诗歌创作在时代中意义和价值的总结。其中“潮”的意象是对《识字以来》中“漩涡的激流”意象的承接,但又不再只是一条河流,而是增加了社会历史风暴的丰富内涵。当年“无法作一个悭吝的濯足者”的诗人辛笛最终没有选择做一个时代历史的“弄潮儿”,但是诗人也并不愿意只做一个“拾贝的人”,他用他一生坚守的人生信念和艺术信仰,用他一直坚持的诗歌创作经历和作品给予了世人回答:“不管悲不悲哀/你的生命已经纳入历史的轨迹/不管愿不愿意/你的存在已经提供历史的见证”。仿佛印证了早年诗集《珠贝集》的名字,辛笛和他的作品一起做了一个“潮去了”但留下来的“小小贝壳”,成为“嵌镶在岸礁上”的“化石”而永远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正如沈从文所预言:“万千人在历史中而动,或一时功名赫赫,或身边财富万千,存在的即俨然千载永保……但是,一通过时间,什么也不留下,过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10](p308)如今,当我们聆听历史的潮音时,我们一定不会忘记一颗小小的“珠贝”,因为我们从辛笛诗歌“意象”世界里呈现出的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求索精神、自省意识和智慧风范,一次次触摸到这颗小小的“珠贝”带给我们的温暖、感动和意义。而在历史的长河里,与我们“如相晤对”的又何止是沈从文先生和辛笛先生,更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群像,有待我们进一步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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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46
A
1003-8477(2017)09-0143-07
王芳(1969—),女,浙江工商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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