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在旧时光里
2017-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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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起了自己的星星之火
20世纪90年代的小城,不似现在这般喧闹,晚上九点半以后,大街上就人影寥寥。谁家小孩如果这个点还不回家,肯定要挨爸妈一顿胖揍。一般小孩训一两次就乖乖听话了,郑柳川却不,他那倔强的小身板,就算被他爸老郑拿着扫把在后面追打一番,他也不长记性,该晚归还是晚归,那天甚至骗他爸说在我家写作业,他爸晚上11点来我家把门敲得震天响,得知不在我家,他爸的脸就耷拉下来,可想而知郑柳川会有什么下场。
隔天再看到郑柳川时,他一副无精打采的面容,我好奇地问他:“你是去网吧,还是去游戏厅了?经常被你爸逮到,昨天还上我家要人。”
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说:“你不仗义,居然不给我打掩护。”
“也不看看你几点回家的,我哪来通天的本领替你瞒天过海?”本来昨晚的睡眠被打断,我就很生气,没承想他还怪在我头上。
“好啦,开玩笑嘛,不过,我倒没去网吧和游戏厅,我下次有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他那神秘的模样让我猜想过很多地方,然而,当谜底真正揭晓之后,我震惊了。
他带我去的地方居然是戏台!绿色的大棚占据了大片地方,一排排长凳鳞次栉比,阿公、阿婆们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等待开场,偶尔也会有几个中年人,再怎么看,郑柳川和我在其中都显得分外突兀,总感觉有异样的目光投射过来。郑柳川的期待和我的不安形成明显的反差,他眼里闪着光,念念叨叨地告诉我待会儿要上的剧目是什么,对于要上台表演的越剧演员,他更是如数家珍……
那时,我还沉浸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脑子里都是杨过、郭靖之类的大侠,连越剧是什么都不懂。那天离开戏台后,郑柳川哼唱了几句,还有模有样地模仿着动作,能从愉悦的眼神里看出他非常享受这一切。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郑柳川跟我们这些小孩不一样,当我们都在随波逐流的时候,他已经点起了属于自己的星星之火。
他的平静里装着脆弱
男生喜欢越剧,大抵是不太常见的事。
我也觉得郑柳川是个奇葩,有时他在露台练唱腔,我就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屏蔽掉他的嗓音。倒是我爸,每次听到郑柳川练习时,都不由得点点头,说:“阿川蛮厉害,要是好好培养,一定是个角儿。”
可是,郑柳川的爸妈对儿子的这项喜好唯恐避之不及,最不喜欢别人说起郑柳川唱越剧这件事。有人办寿宴和喜宴,没那么大排场请戏班子,想请郑柳川去吼上两嗓子,说是会给丰厚的报酬,可郑柳川的爸妈一概都拒绝了,说:“我家阿川读书要紧,哪能让这种事情打扰学习。”
“他们不就是嫌我唱戏丢人吗?这点小心思我会不知道?”这话他当然不敢拿来明着怼爸妈,只是私底下找我吐槽。
郑柳川非常想接这些活,唱两嗓子一点都不费功夫,还能有收入。有个文化馆的退休老师傅精通越剧,打算栽培他,师傅愿意无偿教,可郑柳川心里过意不去,想筹钱付学费,上台表演是最好的筹钱机会,偏偏被他爸妈掐断了路子。
在家不受待见,在学校里,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郑柳川打算瞒着,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喜欢唱越剧的事成了同学之间的闲时八卦。年少无知,都觉得唱戏挺丢人,以此拿来嘲笑人,也是莫大的伤害。
那日,郑柳川跟着师傅去养老院公益演出,赶回学校上晚自习时晚了,来不及卸妆,脸上还有浓妆的痕迹,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郑柳川身上,一个个捂嘴偷笑,像是看一个滑稽的小丑。面对那么多的嘲笑,他仍旧面不改色地做着自己的事。
但我知道,郑柳川的平静都是装的,年少的心能有多大的承压能力?只不过是看起来毫不在乎,其实心里淌着血呢。我会这么说,是因为好多天,对面的露台都未曾传来他练唱腔的声音。
他的眼里是茫茫大雾
别人的嘲笑,郑柳川可以忽略,练功的辛苦,他可以坚持,大风大浪他都愿意扛,荆棘满布他也愿意闯,他唯一走不出的是亲情的捆绑。
高三时,郑柳川想报考与越剧相关的专业,进行系统学习。然而,他的想法被他的爸妈强烈否定,说唱戏不靠谱,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想让他成为世俗眼里的另类,毕竟在小城里,太特立独行会成为舆论的中心。
郑柳川从小就倔,当然没那么容易屈服,那一年,我经常能听见他家传来尖锐的责骂,以及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有几次,我爸过去劝架,回来都惋惜地摇头:“阿川那么倔,老郑比阿川还倔,真是一家子倔骨头。”我爸其实是想帮郑柳川一把,只可惜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郑柳川最后选择缴械不再叛逆,不是因为想通了,是因为老郑被气进了医院。从前,郑柳川跟老郑闹,是为了他的伟大前途,可以后他再继续闹,就可能被扣上一个不孝的大帽子。
后来,他只能遂了爸妈的心意,放弃学越剧,填了老郑选的土木工程专业。老郑觉得儿子终于听话了,身体也渐渐好转,可他大概忽略了郑柳川那日益黯淡的眼神,那身躯下装着的不再是有趣的灵魂,而是行尸走肉般的木讷。
我问郑柳川未来怎么办?他没说话,他的眼里是茫茫大雾,谁也猜不透那迷雾的背后装着怎样的打算。
他走得越来越慢了
当愿景破灭,想要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郑柳川大一的日子过得极为颓废,天天混在网吧打游戏,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似乎把自己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就不用去面对生活。就连大一放寒假,他也找了借口不回家,很多人都说他不孝,但其实很多人都不了解,他不回家就是因为孝顺,他无法劝服自己去面对一个专制、霸道的老爸,只能尽量不接触,免得把老郑再气进医院。
过完寒假回校的时候,老郑让我帮忙去见见郑柳川,托我带些东西。
那么颓丧的郑柳川是我没见过的,他胡子拉碴,眼神倦怠,看起来一副睡不醒的模样。认识他十几年,我几乎都快认不出他了。
“你这是自暴自弃?”
“不然呢?我还能做些什么?”郑柳川自嘲地笑了笑,满眼都是心酸。
从前为了保护嗓子,他很少碰辛辣的食物,那日,他却带我去吃火锅,毫无忌惮地吃,吃下的每一口都是他的放弃。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再多劝慰都觉得太无力,我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每个人的人生都要自己走,谁也无法替谁拿主意,也无法替谁承受生活的重负。
想起旧时光里那个甩着水袖唱戏的无忧少年,我不由觉得几分苦涩。这一路的成长,是他让我知晓,原来每个人的人生是可以不一样的,是他教会我去为自己的人生拼搏,可当我踏上未来的旅途时,他却走得越来越慢了。
他就是戏中人
时光的脚步不曾为谁停留,一转眼已是2016年,这些年,我忙着事业,渐渐很少跟郑柳川联系,只是偶尔从我爸那里得知,郑柳川后来回了老家,进了一个小剧团,偶尔接一些商演,日子虽然不富裕,但过得开心,跟老郑的关系也缓和了。我曾经担心他会一直颓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当我问起郑柳川跟老郑是怎么和解的,我爸只说了一句:“父子间哪有那么大怨气?”
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岁月不知不觉就改变了人们的模样。
那次,我刚好休假回老家,老郑来敲我家门,是来送戏票的,说郑柳川所在的剧团要去省里的大剧院表演,希望我们这些邻里捧场去看。老郑卖力吆喝着,言语之间都是对郑柳川的骄傲,跟从前那个誓死不让孩子唱戏的倔老头比起来,判若两人。我接过票子,纸面热乎乎的温度似老郑的热情,久久未散去。
因为时间的缘故,我无法在那日出席,便私下找了机会去剧团找郑柳川。我到那儿的时候,他正在排练,那一板一眼认真的架势,触人心弦的唱词,蓦然回首时的流连婉转,仿佛就是戏中之人。
世俗里,唯有求同才不容易出错,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随波逐流,那样的人生会顺遂得多。假若太过特立独行,总会有很多阻力。可郑柳川的小半生显然是特立独行的,他游离在世俗之外,只为心底固守的信念,一步步走向了他要的未来。
我恍然想起五月天在歌曲《倔强》里唱的那一句:“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