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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方水土

2017-03-06张驼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土坯石炭泥人

张驼,河南灵宝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莽原》《延安文学》《散文选刊》等。著有长篇小说《朝暮》和两部散文集。

黄河滩

脚蹬黄河,头枕南山。

黄河发水,我捞石炭!

这是流传在黄河南岸豫陕交界处的一首歌谣,用一种叫“扬高”的地方曲子唱成,昂奋,诙谐,哀婉,悠扬。听了,不禁让人把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装在心里……

黄河中游汾河两岸多煤。暴雨将汾河两岸的煤冲进黄河,夹带在浑浊的泥沙中向下游漂去。煤在水中冲撞着,变得大如拳头小如核桃,随着木屑、草末荡浮在黄河两岸。黄河岸边的人们把煤叫做石炭。家乡灵宝就缺石炭。过去家乡烧柴,多是秸秆等物。那些东西不经烧,到了五六月间就烧完了,只好到百里外的南山上砍柴去。家乡有一个词叫缺吃少烧,把“烧”放在与“吃”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生米无“烧”,同样也难做成熟饭。所以人们不得不发疯地往河滩上奔去!

爷爷是挖石炭的好手。其实,黄河南岸的人们都是挖石炭的好手。儿时,常见窑洞的顶棚上平躺着一把钢锥。六尺多长,小指儿粗细,一端横着一个手柄,枣木做的,黑红,浸着汗渍;一端磨成四棱尖角,锋利。爷爷时常将锥子取下来,看看,上点黄油,让它永远保持一种严阵以待的雄姿。

锥子,是挖石炭的“眼”。

大水过后,黄河滩上汪洋犹在,只是成了一滩稀泥。石炭沉在稀泥中,或深或浅,只得用锥子“看”。持着锥子往下插去,这里“看”一眼,那里“看”一眼,感觉有“喳喳喳”的声音,于是就开始挖。河水把河滩上表层的泥沙,“拍”得很实,一锨一锨挖得方正。但再往深处挖,泥沙就瘫,瘫得一塌糊涂,并有水咕咕地渗出。得几人下去抗着泥沙挖,用背、用屁股抗着。那瘫软的泥沙失了依靠,就用一种闷不作声的力,从周围向泥坑里嘬。嘬得挖泥的人,得奋力地抗,还得不停地挖。无力气的趁早别挖,不然,泥嘬住脖子,拔都来不及了。黄河的泥,吸劲大!挖到一定深度——或半人深,或没过人的头顶后,就有黑黑的炭从泥中钻出。出一个,漂上来,出一个,漂上来,像顽皮的猴。这时,坑上的人就惊喜地喊,“见炭啦!见炭啦!”

见炭,就开始踩。踩炭,有诀窍,不得猛踩。猛踩,泥沙嘬得快,炭没踩出,坑就嘬住,挖的坑白废。爷爷是踩炭好手。爷爷个子矮,五尺多的样子,身轻,腿却有根,扎在那里像树,纹丝不动。爷爷跳进坑,不见身子动,却见炭一群一群地出,很快漂了一层,就用筛子捞。再踩,又出一层,再用筛子捞……爷爷用的是腿劲,柔中有刚,踩得周围的泥不是嘬,而是陷,一点一点地陷,陷得炭坑越来越大。幸运时,一个泥坑能踩出一马车的炭。但谁也不能,只有爷爷能。爷爷是河滩上有名的踩炭手……

黄河把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时间是1977年8月的一天。黄河发水的消息,迅速传遍黄河中游的南岸。那时我正在镇上读高中。发水的消息是在中午吃饭时飞进学校的。下午,上课的铃声响了,多数同学的课桌却空着,都是男生。老师问人呢?知情人说,被大人叫回捞石炭去了。

黄河吞了整个滩涂,连着天,把天染得金黄。巨浪把水雕成奔腾的群山。轰隆隆的吼声,像这山受了羁绊,受了压制而欲奔不能的样子。咆哮的黄河使我站在那里,忘记了呼吸!

更疯狂的场面,让我大吃一惊,或者说是无地自容!

在黄河岸边狭窄的地带上,拥满了男男女女的人,像河马出水。男的一丝不挂。女的,中年,仅穿着花的裤衩;年轻的,下着花的裤衩,上着花的汗衫。中年的身体,结实,磁白,垂着松松的乳;年轻的,露着粉白的身体。

大水未退,得先赶紧打捞漂在水面上的石炭,还有那些浮物。所有的人都是全家出动,有的捞,有的运,急红眼睛不容半点分心。同伴说,快下水。我脱了上衣,却迟迟无法把那块遮羞布撕下。最后,穿着裤头下水,往深处走。水没过膝盖,没过大腿,没过脐眼……表面看似缓缓的水,不想下面异常湍急。当我再往深处走时,就像有手猛地扯了一下,裤头落在脚面上。一急,抬脚,裤头不见了。原来,黄河拒绝衣服。水,把我还原成初生时的婴儿!当我走出水面时,一身轻松,成了无拘无束的河滩上的一员!

第二大一大早,又结伙来到黄河滩上。一夜间,大水退去,河滩开阔起来。积在滩涂上的水,一潭一潭,像明镜。呛死的小鱼,一条一条,不久便发出一种刺鼻的臭味。这时,捞石炭,变成挖石炭。这年爷爷七十多岁,有雄心,却没那力气。而父亲早成公家的人,于是我成为那把钢锥的传人。我一路掂着那根曾为我的爷爷带来荣耀的钢锥出动。早有近村的人,完成了探看,开始挖。多是家族式的,能出动的家庭成员,都出动,不论男女,当然闺女家是不能进滩的。儿媳妇不避人,但避老公公。避,也只是那么闪一下。完全的避,难。多是老公公站在坑里挖,或者踩。坑里的泥浆就把该藏的部位藏起来了。“烧”的问题,女比男更关注,更着急。女是“烧”的消耗者,一日三餐好赖不论,总要经女的手变熟。“烧”的短缺,女往往要背负着不会过日子的名声。谁家没“烧”的,就是谁家的女不会过日子。上传的规矩,新媳妇进门,婆婆先教烧火。要用最少的“烧”的,把饭做熟。媳妇烧火后,有的婆要验灰,用棍,伸进灶膛搅,发现没烧透的柴,会把脸拉得老长。当黄河把“烧”的,白白送来的时候,女比男更急,急在心口,急在嘴头。

我,新一代的挖炭人,经一天的磨练成熟了许多。到滩,就踢了鞋,三下两下剥了衣服,亮着健康的肌肤,挺着胸,让探锥在河滩上探着。有时,积水和滩泥和我开玩笑,把我滑倒,立刻黄泥涂身。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惬意……

在坑下挖了半天,踩了半天,收獲不少。跳出坑子,抖着一身的泥水时,我不由得怔住了。这时的河滩,满是挖石炭的人,一眼望去,上不见头,下不见尾,挤成一堆一堆。我的心突然一动,站在高高的石炭堆上望。八月的太阳,芒长,毒,投在身上如烤。太阳下,人堆中,两种颜色明明白白。男是一种古铜的色,女是一种白中泛红的色。一个世界,两种颜色,拥挤摇动在水淋淋的河滩上。为了一把“烧”的,男女浑为一体,是多么完美,多么奔放、多么单纯、多少潇洒、多么痛快的美啊……

我的眼睛不由得模糊了。模糊中,我想起我原始的先民……

此后,幾十年来,黄河再也没有发过大水,自然也再没有流过石炭。而听到的、看到的,是日日瘦了的黄河。断流,一度成了黄河的另一个主题。

箍窑的事情

想起那样的情景,我的浑身就不由沸腾起来。力的张扬、情的渲染,还有那穷的无着,构成了那种景象。箍窑,我永远忘不掉的记忆!

箍窑,需要积攒,三年五载,甚至一辈子!

旧时家乡多窑。窑分两种,一种依崖而凿,一种平地而箍。依崖而凿,需要条件,无崖不行。无崖本可造房,但农人办不到。农人穷得掉渣,只能打土的主意。幸而,土有粘性,可抟来揉去,任农人的意愿而成为方的、圆的。

但,箍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要力气,二要粮食,三要钱。力气长在身上,取之不尽,可以忽略不计,但粮食和钱不能忽略不计。粮食和钱来路有限,需要积攒。

箍窑要举村而动,帮忙的人不要工钱,但要管饭;对师傅就要付一定的报酬。从孩娃七八岁起,住处紧缺的人家就开始积攒粮食箍窑。十多年光景一晃就到,没有住的,谁给媳妇?

邻居满叔攒了十多年,粮、钱不知攒得如何,窑是到不箍不行的时候了,来哥二十多岁,有人上门说媒。满叔一半喜一半忧,喜是有人给娃提亲了,忧的是没窝。满叔兄弟三人,上院四眼窑洞,加上父母,各占一眼。满叔儿女两双,来哥多年伴三爷住隔壁门前的小房里;二子挤在饲养院七爷的身边;小儿像鼠,钻在旧时躲土匪的窑后拐窑里。

满叔不得不加快箍窑的步伐。早在几年前,满叔就动土了,在院里北侧夯了窑基。地方有限,只能箍两眼窑洞。两窑三基,那基,宽四尺,高六尺。前几年攒点粮食,满叔怕守不住,就先变成窑基,夯起,矗在那里。窑基,无土不成。用夹板夹着,一层一层砸,先用圆杵砸,再用平杵砸,后用石夯砸,人山人海,干了几天。每有哪家起基、箍窑,生产队就放假,所有劳力都来帮忙,这是大家义不容辞的事情。基成,有夸满叔不简单,会过日子。满叔就笑,是那种苦不苦、甜不甜的笑。

满叔、来哥,下晌就到土场育土。二子、三子放学后也来育土。有人就笑老二、老三说,你大给你大哥箍窑娶媳妇,你俩忙活甚?说得来哥满脸通红,老二、老三则掂着铁锨,窃笑。

育土,为的是打土坯。育土有讲究。从高崖上刨下的土是生土,块多,料礓多,树根多,湿干不匀,就要育,像育儿一样细细地育。育土时,把那块敲成碎面,把那料礓、树根一一拣出。还要再一层一层洒上水,润润的抓一把能团住。来哥、满叔见天就到土场育土,那育的土就见天地长,长得小山似的。天上有月时,来哥常常“育”到深夜。来哥扛着家伙出门时,满叔和满婶就把一种“喜”写在脸上。放羊的铁子,没事儿就蹲在崖头看来哥育土,笑叫,“还是娶媳妇劲大,不乏。”来哥听了,拾起料礓佯扔上去。铁子更笑不止,来哥心里热乎乎的,常盼他来。

土育得差不多了,再“滋润”一阵后,就请人来打土坯。打土坯分两种,一种四四方方,齐角;一种一头大,一头小,梯形。齐角的,用来砌墙;梯形的,用来箍窑。常有专打土坯的人,用锨挑着枣木“模子”寻活儿。满叔拦一个,又请那人再找一个,两个“师傅”就在土场打土坯。打土坯的底座,必用青石板,旧时的石碑一砸两半,都做成了打土坯的底座。一块唐碑,是颜真卿的真迹,后来发现时已字迹模糊,残毁殆尽。知道此碑变现,能置几座大四合院后,悔得村人直跺脚。

打土坯的那些日子里,满叔、来哥,天天看天,怕下雨。来哥几次半夜翻身就往土场跑,吓得满叔在后面追。来哥说,响雷,火闪,雨来了。满叔给一嘴巴,吼道,天睛睛的,哪来雨?无雨,都叫你给“急”来了!这“急”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字戮在来哥心上。急媳妇,这是真急!来哥好几天不敢抬头看爹。

育的小山,终于让两个师傅给“啃”完了,一排排土坯摆在土场,像八卦阵。干透后,满叔、来哥,还有近门、远门的弟兄们帮着把土坯往院里拉。没黑没白拉了几日,堆得院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拉完土坯后,紧接着就要和泥。箍窑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少,少一样,窑就箍不起来。泥是粘土坯的胶,土里拌着水、杂着些麦秸秆便是;因用量大,得先备足备好。于是满叔一家大小人,有的从土场上运土,有的从麦场上抱麦秸,有的挑水,撒一层土、泼一层水、铺一层麦秸的,又忙了开来。几天下来,一座小山,又堆在已是狭窄的院子里。

箍窑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满叔去找队长,说某日要箍窑。队长说,好,知道了。满叔不走,瞅着队长干张嘴却哼不出声来,满脸难受样。队长问,咋着,吃的不够?满叔连连点头。队长说,去,到仓库装点玉谷去。满叔一听,泪忍不住涌出。

树桩上的半截铁轨被敲响了,那是队里的“钟”,队长敲的。来一人,队长就说,满子箍窑,快搭手去。一会儿,院子里就拥满了队里青壮劳力。

箍窑的师傅,是本村人,周围村子的窑洞都是他箍的。队长是头,队里的事他管,哪家的婚事、丧事,还有箍窑等等,都得他管。满院人很快被他指派得有板有眼,一个不剩。还有谁没来?喊去!

箍窑前,先砌窑后的山墙。窑多高,山墙就多高,用的是齐头土坯。砌墙,用的人少,多数人都在那和泥。七八人,穿着短裤,光着脚板在那备好的泥料堆上猛踩。水不够,加水;麦秸不够,加麦秸,要把那种筋气、粘劲踩出来。踩了一堆,翻在一边,再踩。箍起窑来,“吃”泥,怕跟不上。此时,院里,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在酝酿着一种气氛,一种电闪雷鸣,激烈酣畅的气氛。

队长的眼直盯着师傅的手。当师傅砌好山墙,整出窑的形状时,队长站在高处大喊一声:开始!

泥堆前有几人铲泥,铲的泥装在布做的泥包里。有几人提着泥包,往脚手架下跑。早有人在架上吊泥包,吊起后,旁边人迅速接住泥包,“噗”一声扣在山墙上;有抹泥人又迅速将泥抹平摊匀……与此同时,搬土坯的人们,一字排开,飞快地向脚手架下传送土坯。整个院子,就像一架飞转的机器。

底层的泥抹好后,只听师傅大喊一声:“上土坯!”架下的壮汉“嗖”地一声,将二十多斤重的土坯抛上。师傅旁边专有一人为师傅接土坯。接住,给师傅;师傅趁势“啪”一声将土坯贴在泥底上。于是,土坯不住往架上抛去;飞上一块,贴上一块。早有接班的“抛”手,站在一边接力,见前者开始喘气,就补了上去……

师傅手快,催人。先催的是那抹泥人,抹泥人又催吊泥人,吊泥人又催提泥人,提泥人又催铲泥人,铲泥人又催踩泥人……传送土坯的人们,就得更快了。

更绝的还是师傅,手快,眼准,干脆,利索,顺势贴上去的土坯,不歪,不斜,上下齐停,从不还二手。那景状,让人眼花缭乱,啧啧海叹。快就快在师傅的手上。

抹一圈泥,箍一圈土坯;箍一圈土坯,抹一圈泥,窑就一尺一尺地深着。箍窑,不是土,就是泥,不多时满院的身脸,没有干净的,都成了泥巴巴的“神像”了。

满叔,早挂着两眼泪花,拿着烟见人就递,不住说些感激的话。有人见了来哥,高声叫道:“来子,快过来。”来子以为有事,赶紧奔过去。那人挤眉弄眼,小声说,“来子,快摸到媳妇腿了。”旁人大笑,笑得来子满脸通红,闪身,跑了……

两眼窑洞,顺利箍成,生产队又恢复了平常的日子。但窑的工程远没结束,剩下的都是满叔、来哥的事情。要垫窑顶,垫出窑脊三尺高的地方,防雨天漏顶。这是天长日久的事情,闲时,他们就往院里拉土;拉了土,就往窑顶上吊去。铺了一层,就用石杵砸。砸完,再铺一层……

学《愚公移山》课,突然分心,想起箍窑。村人不都是愚公?愚公移山一代又一代;村人箍窑一辈又一辈,有的直到孙子的手里,也箍不起那窑。但那是过去,如今再说箍窑,有人发愣,有那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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